第10章 西行漫记

临西征花剌子模国之前，成吉思汗考虑到生死未卜，怕自己百年之后，诸子因争夺汗位而引发无谓的争端，便以妃子也遂的建议，成功选立皇储。加上前几日，又痛失爱孙莫图根，让他直面身边亲人的生死。

早在1219年五月，蒙军西征途经乃蛮故地时，有一位善作鸣镝的汉臣刘仲禄曾向成吉思汗进献过医药，并随口向他提及金国有一位名震中原的道教首领，名叫丘处机，已经三百多岁。他博古通今，才能超群，不但有治天下之法，还有长生不老之术，建议他把丘处机召至帐前擢升为国师，协助自己安邦定国治天下，也可借问长生不老之道，一举两得。

刘仲禄，即刘温，金国人，后投降蒙古，为成吉思汗的近侍官。因制作鸣镝、进献医药而被成吉思汗所赏识。

再说，身为道教宗师地位的丘处机，拥有着类似高级萨满教一类的人物的威望。成吉思汗在初始阶段就是依靠萨满首领豁儿赤、通天巫阔阔出等人宣称天神命铁木真“为普世之君主”才登上汗位的。

丘处机为山东栖霞人，号长春子，出身汉族，十九岁到宁海昆仑山出家，拜全真道祖师王重阳为师，是著名“全真七子”之一。全真七子随王重阳一起弘扬道教全真派，丘处机在王重阳仙化后入磻溪、龙门穴居，历时十三年，方才“真积力久，学道乃成”。后来，他能够继往开来，把全真教发扬光大，成就一番不朽的慧业，振起一代的宗风，成为全真龙门派创始人，绝非偶然。

丘处机继承了王重阳所创全真教的宗旨，掌教时间长达二十四年，期间他在政治和社会上积极发挥自己的影响，使全真道乃至整个道教的发展都进入了鼎盛时期。当时中原百姓信仰全真教，随处可见。其推行范围之广，传布速度之快，十分惊人。

丘处机身为全真教领袖，在当时的地位和声望极高，因拒绝接受女真族完颜氏的统治，退隐山林聚徒布道，不问时事。丘处机不仅仅是一位高道，更是一位情操高雅、满腹经纶、通晓古今的有志之士。

1216年，两年前迁都汴京（今河南开封）的金朝在危急关头想借助在社会上有一定影响力的全真道一举定乾坤，便屡次下诏请丘处机赴朝，他亦婉言谢绝宣宗的诏命，不肯前往。

1219年八月，丘处机在山东莱州昊天观讲道时，宋朝使者请他出山，他仍旧岿然不动。

同年，求贤若渴的成吉思汗派遣近侍臣札八儿和宣使刘仲禄备轻骑素车、携带手诏和金牌，去栖霞崇山峻岭之间，恭请丘处机出山，又演绎了一个帝王虔诚躬迎、礼贤下士的故事。

金牌铸有八字：“如朕亲行，便宜行事。”成吉思汗在请人草拟的手诏上曰：

制曰：

天厌中原骄华太极之性，朕居北野嗜欲莫生之情，反朴还淳，去奢从俭，每一衣一食，与牛竖马圉共弊同飨。视民如赤子，养士若弟兄，谋素和，恩素畜，练万众以身人之先，临百阵无念我之后，七载之中成大业，六合之内为一统。

非朕之行有德，盖金之政无恒，是以受之天佑，获承至尊。南连蛮宋，北接回纥，东夏西夷，悉称臣佐。念我单于国千载百世以来，未之有也。然而任大守重，治平犹惧有缺，且夫刳舟剡楫，将欲济江河也；聘贤选佐，将以安天下也。朕践祚以来，勤心庶政，而三九之位未见其人。

访闻丘师先生，体真履规，博物洽闻，探赜穷理，道充德著，怀古君子之肃夙，抱真上人之雅操。久栖岩谷，藏身隐行。阐祖师之遗化，坐致有道之士，云集仙径，莫可称数。自干戈而后，伏知先生犹隐山东旧境，朕心仰怀无已。岂不闻渭水同车、茅庐三顾之事？奈何山川弦阔，有失躬迎之礼。朕但避位侧身，斋戒沐浴，选差近侍官刘仲禄，备轻骑素车，不远数千里，谨邀先生暂屈仙步，不以沙漠悠远为念。或以忧民当世之务，或以恤朕保身之术，朕亲侍仙座，钦惟先生将咳唾之余，但授一言，斯可矣。

今者，聊发朕之微意万一，明于诏章，诚望先生既着大道之端，要善无不应，亦岂违众生小愿哉！

故咨诏示，惟宜知悉。

这份行云流水般的手诏，显然是在成吉思汗的授意下，出自耶律楚材之手。字里行间，除了成吉思汗崇拜敬仰丘处机的学问见识的高古博雅之外，还有请他传授长生不老之术之意。成吉思汗在拥有强大的军事实力和辽阔的疆土域界之后，探究长生不老之术已经成为他暮年的迫切愿望。

接到成吉思汗手诏的这一年，全真教领袖宗师丘处机已经七十二岁高龄了，尽管已过了古稀之年，还是被成吉思汗的诚意所打动，应邀赴中亚的蒙军行营中与其论道，开始又一次“外修真功”的重大实践。

在此之前，丘处机审时度势，觉得金廷将亡，南宋孱弱，他不肯把自己的命运与它们牵连在一起，便欣然接受了成吉思汗的应召。

1220年，丘处机在札八儿、刘仲禄陪同下，带领赵道坚、尹志平、夏志诚、王志明、张志素、宋道安、孙志坚、宋德方、于志可、鞠志圆、李志常、綦志清、杨志静、郑志修、孟志稳、何志清、潘德冲十八名弟子，离开布道传教的栖霞山，自莱州北行。然后，离开宣德（今河北宣化），取道漠北西行，前往中亚谒见成吉思汗，开始他长达四年、行程数万里的西行壮举。这是中国宗教史上一个划时代的重大事件，也是丘处机得以实现自己理想与才干的重大举措，历史意义极为深远。

一路上，徒弟李志常把前往西域沿途的风土人情、山川道里、沿途所见、风俗人情、其间经过等地域，兼及丘处机生平、言行、途中诗作，持之以恒地记录下来，并在于丘处机亡故后，编撰成册，刊行天下，就是那部著名的《长春真人西游记》。这本专著不仅是研究13世纪漠北、西域史地及全真道历史的重要文献，而且也是一部弥漫着浓郁西域风情的地理游记。

中国历史上曾出现过两次著名的西行：一次是唐朝僧人玄奘穿越一百多个小国，西行印度求取佛经；另一次就是丘处机历时两年，行程数万里到达成吉思汗驻扎的也儿的石河流域（今额尔齐斯河），传道授业。

数日后，丘处机一行抵达燕京。西溪居士孙锡有幸目睹丘处机的风采，在传世的典籍中激动地写道：“始得一识其面。尸居而柴立，雷动而风行，真异人也。与之言，又知博物洽闻，于书无所不读。由是，日益敬其风，而愿执弟子礼者，不可胜计。”

当丘处机在燕京听说成吉思汗已率军西征，加上年岁已高，担心消受不了长途跋涉中的颠簸和风尘，不想再前往西域，等成吉思汗班师回来，再来朝见。为此，他写了一份《陈情表》，由札八儿遣使者送往成吉思汗，《陈情表》中说：

登州栖霞县志道丘处机，近奉宣旨，远召不才。海上居民，心皆恍惚。处机自念谋生太拙，学道无成。辛苦万端，老而不死。名虽播于诸国，道不加于诸众人，内顾自伤，衷情谁测，前者南京及宋国，屡召不从，今者龙庭，一呼即至。何也？伏闻皇帝，天赐勇智，今古绝伦，道协威灵，华夷率服。是故便欲投山窜海，不忍相违。且当冒雪衔霜，图其一见，盖闻车驾只在桓抚之北，及到燕京，听得车驾遥远，不知其几千里。风尘澒洞，天气苍黄，老弱不堪，切恐中途不能到得，假之皇帝所，则军国之事，非己所能。道德之心，令人戒欲，悉为难事。遂与宣差刘仲禄商议，不若且在燕京德兴府等处，盘桓住坐，先令人前去奏知。其奈刘仲禄不从，故不免自纳奏帖。念处机肯来归命，远冒风霜，伏望皇帝早下宽大之诏，详其可否。兼同时四人出家，三人得道，惟处机虚得其命。颜色憔悴，形容枯槁，伏望圣裁。龙飞年三月日奏。

在此驻留期间，丘处机受到宣德州西北方朝元观施主耶律秃花元帅的邀请，便由燕京前往宣德州，驻留两个月，一面向当地居民宣讲道教等，一面等待成吉思汗从西域发来的复函。期间作诗：

清夜沈沈月向高，山河大地绝纤毫。

唯余道德浑沦性，上下三天一万遭。

宣使刘仲禄见丘处机滞留不前，以为他有意提额外条件，便自作主张建议邀一些漂亮的处女一同西行。没想到这个建议激怒了丘处机，阻止刘仲禄说：“齐人献女乐，孔子去鲁。余虽山野，岂与处子同行哉？”

宣使刘仲禄见讨好不成，反遭一顿奚落，急忙派飞马将实际情况告知成吉思汗，则再次下诏恳切催促丘处机继续西行。两个月后，才收到成吉思汗从邻近印度的边境，遣使邀请丘处机继续西行的诏书，原诏曰：

成吉思皇帝敕真人丘师省，所奏应召而来者，具悉。惟师道逾三子，德重多方。命臣奉厥元纁，驰传访诸沧海。时与愿适，天不人违。两朝屡召而弗行，单使一邀而肯起。谓朕天启，所以身归。不辞暴露于风霜，自愿跋涉于沙碛。书章来上，喜慰何言。军国之事，非朕所期。道德之心，诚云可尚。朕以彼酋不逊，我伐用张，军旅试临，边陲底定。来从去背，实力率之固然。久逸暂劳，冀心服而后已。于是载阳威德，略驻车徒。重念云轩既发于蓬莱，鹤驭可游于天竺。达摩东迈，缘印法以传心。老氏西行，或化胡而成道。顾川途之虽阔，瞻几杖以非遥。爰答来章，可明朕意。秋暑，师比平安好。旨不多及。十四日。

在第二份诏书的感召下，丘处机不顾年迈体衰，继续踏上西行之旅，“崎岖数万里之远，际版图之所不载，雨露之所弗濡”，去遥远的西域谒见成吉思汗。

时值金秋十月，宣德州的气温骤然降至冰点，丘处机听从宣使刘仲禄建议，在龙阳观度过漫长的严冬，待明年春暖花开时节，再度西行。翌年二月八日启程西行时，众道友在宣德州西郊为丘处机饯行，他们拦住丘处机的马首，热泪盈眶地问道：“师父要到万里之遥的西域去，何时才能再见面呢？”

丘处机沉吟一下，回答说：“行动不是人所能决定的，再加上远走异域，信仰是否契合，都不一定呢。”

众人见得不到确切的答案，不肯善罢甘休，说：“师父哪能不知呢，请您预先告诉弟子。”

丘处机不得已，才意味深长地说：“三年回来，三年回来。”

与诸弟子倾泪惜别后，丘处机一行从宣德州出发，过野狐羚、抚州，取道鱼儿泊。四月一日，应留守大本营的成吉思汗的幼弟斡赤斤的邀请，来到他的营地。此时，冰雪消融，新草萌芽。“时有婚嫁之会，五百里内首领，皆载马湩助之。皂车、毡帐成列数千。”

斡赤斤在帐篷内以蒙古帝国最隆重的礼仪接待了丘处机，寒暄之后，便开门见山地问：“今日目睹真人仙容，实乃三生有幸啊。敢问真人，像我们这凡间俗人，如何修炼延年益寿之术？”

丘处机思忖片刻说：“必须斋戒十五天之后才能听讲。”

于是，双方约定在斋戒十五天后传授延年益寿之术。到了相约授道之日，突然下起鹅毛大雪，纷纷扬扬，煞是壮观。按节气本不该降雪的四月中旬，却一反常态，突然降雪，斡赤斤大为惊慌，认为自己抢在汗兄成吉思汗前面得知长生秘术而引起了天怒，急忙去见丘处机，说：“可汗派遣使者不远万里邀请师父问询养生之术，我这个做臣弟的，岂敢抢先呢？”

不过，既然有幸面见真人，却没有讨教到养生之术，实为一件憾事。斡赤斤心有不甘地说：“不过，真人见罢大汗东归时，还劳烦师父从这里经过。”

丘处机点头应允，表示东还之日，一定再来拜访，方与斡赤斤话别。

四月十七日，临行前，斡赤斤送给丘处机数百头牛马、十辆大车，供他在前往西域拜谒成吉思汗的途中食用和驱使。

告别了斡赤斤，丘处机一行回溯成吉思汗的故乡克鲁伦河河谷，过长松岭，渡石河，来到哈拉和林附近的一个斡儿朵。这里居住着汉、夏两位皇后，待宣使刘仲禄事先禀告后，才奉旨过河。在斡儿朵驻留几日，每天食用着酥油、奶酪等食物，临行前并奉送御寒的皮具。

丘处机一行西行至金山附近的阿不罕山时抵达镇海建筑的蒙古第一座城——镇海城（今蒙古人民共和国科布多省城之东），受到因患有气喘病，奉成吉思汗之命带领万余名女真、汉族俘虏在此驻兵建造粮店的蒙军将领镇海的热情款待。当他们到达雪山北面的田镇海八剌喝孙时，受到汉族工匠擎着旗幡、华盖、香花，热情相迎。

期间，又有金章宗的两个妃子徒单氏、夹谷氏和金国公主的母亲钦圣夫人袁氏，在异域见到中原道人，喜极而泣。她们紧紧握住丘处机的手，情不自禁地哭诉，说：“过去常常听说师父道业德行和高风亮节，遗憾的是不能一见，没想到居然在这里与师父有缘相见。”

丘处机所经之处，随处可见蒙军率领着从中原俘获过来的汉族男女躬身屯田耕种的劳动场景。乡村沃野千顷，房舍整齐划一，满坡遍野的秋庄稼长势喜人，等待着下镰收割。相较之下，这里庄稼的成色，比中原的丰收景象毫不逊色。能在荒漠之地目睹熟悉的景色，丘处机恍如置身于中原腹地。

见到前来拜会的蒙军将领镇海时，丘处机在异域看到丰收的景象，竟挪不动步了，欲在此驻留几日，尽赏遍地丰收的景象，央求道：“我年事已高，因大汗两道诏书的敦请，才不远几千里来到阿不罕山。在沙漠中能看到秋天成熟的庄稼，使我心情大悦。我打算在此过冬，等待可汗回来，你们意下如何？”

宣使刘仲禄人微言轻，对丘处机的恳请不敢定夺。镇海低下头，面露难色，可他并没有回绝丘处机，思谋了一会儿，解释道：“今日刚接到可汗的敕令，‘各个地方的官员如果遇到丘真人经过，不要稽缓他的行程’。大概可汗迫切希望早点儿见到长春真人吧。丘真人假如在此滞留不前，那就是下官的罪过了。”

“哦，这样啊，那贫道就不难为镇海大臣了。”

“可汗还有令，让下官率领部分将士护送真人到西域。”

闻听此言，丘处机摇摇满头华发说：“这可使不得，眼下庄稼已经成熟在即，怎能因为贫道西行而贻误庄稼的收割呢？”

镇海见丘处机视庄稼比自己的人身安全还重要，笑笑说：“贻误不了收割庄稼的，这里的农事我都安排妥当，请道长尽管放心好了。”

见镇海大臣护送之意已决，丘处机不好再婉拒，索性恭敬不如从命。在镇海大臣及一百名蒙军骑兵队的护送下，丘处机一行十余人沿着阿不罕山西行，随行的有两辆车、二十多名蒙古驿站的骑兵。

九月九日，西行队伍到达回纥的昌八剌城。城内的畏兀儿王与镇海大臣是好朋友，闻知丘处机将至的消息后，畏兀儿首领部族和回纥僧人等都在城门外列队迎候。丘处机一到，畏兀儿王和诸人趋步迎上前去慰问。携手入城后，在高台上设斋宽待，依次就座，与他们把盏举杯，一同畅饮葡萄酒。饭后，进献西瓜。西瓜分量很重，超出一般秤的称量范围。

短住几日后，丘处机作别畏兀儿首领及众人，穿越白骨甸沙漠的小分支，沙粒很细，遇风能流动起来，宛若河流中的波浪。遗憾的是，随行的车辆深陷于流沙中，马匹停滞不前，众人在流沙中行走，感觉步履维艰。丘处机一行用一昼夜的时间，才穿越这片浩瀚无际的沙漠。加上环境恶劣，饥寒交迫，丘处机的随行弟子之一赵九古病逝于沙漠中。

翻越过阿尔泰山，继续西行，沿着山中六七十里的山间小路。这是成吉思汗三太子窝阔台随蒙军西征时曾在赛里木湖和伊犁河谷开凿的道路，挪移山石，砍断荆棘，疏通道路，架木搭成的四十八座桥梁。桥面不宽，仅够两辆车并排行走。

九月二十七日，一行人到达阿里马城。“阿里马”是当地人对苹果的称呼，大概因这里盛产苹果，这座城市才因此而得名。这里气候宜人，温暖如春，水草丰盈秀丽，遍布着各种果木。对长途跋涉的行者来说，风景美如天堂。

此城是佛教和伊斯兰教的分界点，这是丘处机路过的最后一座佛教城市，再往西行就是一个令人完全陌生的伊斯兰世界了。在阿里马城，丘处机受到铺速满国王和蒙古塔剌忽只带领随从的迎接。在此驻留数日，得到的各种供应远远超过以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