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江山锦,花影纱
燕平人最讲究礼尚往来,锦笙既已知晓是穆峻潭生辰,且又吃了人家两碗长寿面,便不好装作不知。
思来想去,自己拿下那批东洋丝绸后手头紧巴巴的,也没多余的钱给他买贵重物件,寻常物件,估计他连眼皮都懒得翻动。忽想起那些留洋派少爷过生辰,总要弄个蛋糕,估摸着穆峻潭从八岁起就不过生辰,怕是已很久没吃过自己的生辰蛋糕。这样一想,锦笙遂让饭店的糕点师傅做了个生辰蛋糕算是给穆峻潭的回礼,随他爱吃不吃。最后,还学着洋派作风写张卡片,让盛安康一块都送到军营去。
军营办公室里,穆峻潭把卡片看了好几遍。其实,拢共就九个字:“竞天,生辰快乐,林锦笙。”
穆奶奶那一代人,大都觉得照相机会摄人魂魄,所以从不敢照相。穆奶奶过世时,穆峻潭才八岁,十八年过去了,他早已记不清奶奶的样貌。父亲也曾劝他,奶奶逝去多年,不必再忌讳她忌辰。他长大后把生死看得很淡,并不忌讳那些,只是独自在异国生活那么多年,早已不习惯别人给他过生辰。昨夜里有些微醉,忽觉得,或许一起吃过长寿面,他和锦笙就能走得更长久些。他并不曾告知锦笙生辰一事,估计是少尘一时无意提及的。
穆峻潭让卫兵把逮着机会就对他冷嘲热讽的王子仪找来,一手举卡片,一手托蛋糕给王子仪看,向来少年老成的他竟挑眉露出些许孩子气,像得了珍宝似的炫耀。
王子仪惊奇的不是锦笙送穆峻潭生辰蛋糕,而是穆峻潭竟然能接受别人给他过生辰。三年前,方桑宜费了好些心思布置了一个舞会给他过生辰,还特意提前两日,不敢与穆奶奶忌辰撞在一日。然而,依旧是贴了穆峻潭的冷脸。小爷一字不说,转身就走了。
蛋糕是赤芍吩咐做的,大师傅自然地认为是锦笙要吃,就依她的口味着意增加了奶油和果酱比例。蛋糕很小,穆峻潭强撑着吃掉半个,甜腻噎喉,阵阵恶心,捏着插在蛋糕上的勺子,再也下不去口。被叫来在一旁干看着的王子仪嘲讽道:“甜着了吧?腻着了吧?还不让帮忙吃。不就是饭店大师傅做的吗?有什么可稀罕的?有本事让那位少爷为你洗手做羹汤!”穆峻潭脸色极不好地瞥他一眼:“我穆家有的是丫鬟跟厨子,不用她劳累!”
王子仪待要反击,方少尘敲门走进来,坐下时,瞥见几案上的卡片,又望了望残缺的蛋糕,笑道:“我是越发看不懂你和锦笙的关系了。不过,那小家伙脾气虽大,相处久了却招人喜欢呢。”王子仪说:“山伯兄,你若是能看懂他俩的关系,也不会至今还未娶妻。”方少尘笑道:“山伯兄?莫非你是我的英台弟?那我还是这辈子都不娶得好,您这副尊荣,山伯可观赏不来。”王子仪摸着自己下巴才蓄的胡楂,瞪方少尘一眼,对穆峻潭道:“尊贵的少帅,您若是没其他吩咐,在下要请假进城——去美新饭店吃蛋糕。”穆峻潭甜腻到恶心难抑,眼皮也懒得抬给他,冷声道:“滚!”
方少尘帮穆峻潭冲了一壶酽茶,三盏苦味才冲淡蛋糕的甜腻,方少尘笑他:“你不爱吃甜腻,干吗非要吃?那小家伙整蛊人的手段总令人防不胜防,许是整你也未可知呢。”穆峻潭不答,反问:“丝绸的事忙完了?你什么时候可以回军中?”方少尘旋着茶盏,犹豫一会子才说:“竞天,我想辞掉军中的职务。”
穆峻潭揉胸口的手顿住,冷看他一眼:“别胡闹!锦笙是从小掌管丝绸生意,才觉得丝绸业大于天。她年小不懂事,你怎么也跟着糊涂!仅凭丝绸业能撑起中国的天吗?你若忙完,赶快回军中,我正是用人之际。等咱们稳定好安系,也就不怕北上时后院失火,南广乘虚而入。你以前爱看的报纸上,不经常有打倒军阀的激烈言论吗?等咱们打倒其他军阀,再整饬掉安系内部的军阀风气,组建一个真正为国为民做事的内阁。这才是咱们应该做的,而不是年轻力壮地坐在大花楼织机上织锦。”
方少尘勉强一笑,虽依旧灿若日月,却如上弦月,“竞天,到了那一日,你觉得安系真的会为国为民重组内阁吗?”穆峻潭双眸冷光乍现,冷声问:“方少尘,你觉得我穆峻潭想要倒行逆施做君主?”方少尘道:“我知道你的家国抱负,可大帅和老戴最擅长的就是帝王权术。打到燕平后,以他二人的手段,即使不倒行逆施,那时的内阁也只是你穆家的内阁,而不是国家的内阁。你拦不住大帅,以你我的心思手腕也玩不过老戴。你心里比我更清楚,只要内阁为一方势力独断把控,干戈便不会平息。你是无往而不胜,但是安系只有一个穆峻潭,你打得了南,就顾不了北。况且,你也不能事事都靠武力去解决啊。”
穆峻潭冷笑:“你这是何意?让我抛下对安系、对穆军的责任,跟你去织锦?然后由唐义哲掌控五省,设下重重关卡加重赋税,强逼着五省百姓种大烟,领着五省百姓当洋奴,由着他把这五省搅个天翻地覆?”方少尘道:“你有对安系、对穆军、对这五省的责任,可我没有,我肩上有的是对方家、对霓裳锦织造坊的责任!”穆峻潭冷笑道:“连家国志向都抛掉了,锦笙没少劝你吧?方少尘你也是二十好几的人了,就耐不住她的伶牙俐齿?”方少尘瞥一眼几案上的蛋糕,闷声说:“你这个二十好几的人倒是耐得住他的手段,向来不喜吃甜,竟然吃奶油果酱蛋糕。好吃吗?”
一抬眸,见穆峻潭怒到哑言,忙又说:“不是我耐不住他的伶牙俐齿,这场丝绸比赛从最初到现在,中国丝绸业的现状、洋丝绸的发展势头、日本人对中国丝绸打压的野心和手段,我都一路看过来了。比赛最开始,方家给林家供了一批丝绸到香港,可在香港验货的时候,说是不小心沾了水,发现染色牢度差,有掉色和沾色问题。不小心沾了水就会掉色和沾色,这种问题方家绝不会出。锦笙一连发了好几封电报,托了很多关系,赔了三倍钱,才把那批丝绸又转运回来。结果,那些根本就不是方家的丝绸。佐藤织物会社的织物都摆到柳苏城来了,一件又一件地卖出去,我爷爷虽不言语,却气得整宿整宿睡不好觉。竞天,你想担负起你的责任,我也想担负起我的责任。当初和大爷爷分家时,我爷爷舍弃了其他家财,只单单要了霓裳锦织造坊和桑蚕园,我不能不保住它们……”
“无须再多言,你走吧!”
穆峻潭语声寒,面容更寒,寒如湖水结冰,看不见湖下光景。
方少尘心绪复杂难辨,凝看穆峻潭两分钟,站起身对他行了自己此生最后一个军礼。走至门口时,穆峻潭冷幽幽的话语沉甸甸地由后面传来:“想回来就回来,只要我穆峻潭活着,安系穆军中就有你的位子!”
方少尘眼眶微湿,双眉蹙起,不回头也知穆峻潭面容冷若冰霜。他走出军营办公楼,梅雨润,抬眼望便是水幕青山。水幕上,依稀能看到八年前的画面,穆峻潭立在大花楼织机下,沉声说:“少尘,跟我走!你正值年轻力壮,应当挎枪上战场保家卫国。国家内忧外患不息,更需要的是军事人才,不是织锦匠人!”
他跳下大花楼织机是第一次违逆爷爷,不承想,开了先河,便再也止不住。若非当初去日本念军事学校,他大抵早已继承霓裳锦织造坊,早已娶云笙为妻。
命运是最令人捉摸不透的,他那般决绝地离开霓裳锦织造坊,兜兜转转八年,又回到了最初。
喃喃腹语,随着离开军营的步子,一字一句地敲击在方少尘的脑海、心间。
“竞天,你我理想不同,我虽不能再陪你行军打仗,却会谨记我们的志向抱负。你曾说,在危机四伏的当下,唯有把自己铸造成利器才能劈开黑暗混沌,寻到一条日月荣灿的道路。竞天,军政界、教育界、工农商界都需要无数把利器,众心凝聚一处,方能将整个中国的黑暗混沌劈开,走向光明日月,国家亦能恢复完整如初,且强大到不再遭人侵犯欺辱。竞天,望珍重,望铭记最初志向抱负,你我各自成器吧!”
雨织帘幕,他一身玉色长衫行走其间,雨丝柔软披拂宛如上等绸料,他似载着徐徐东风,唇边笑意拢住皎皎日月。方少尘彻底告别了青黛色戎装,杀伐硝烟亦一缕缕地由骨血灵魂里抽离,心灵渐次靠近匠人的纯净无瑕。他依旧是那个有着谢庭兰玉姿态的江南少爷,动辄泼墨丹青,在心间织出一匹江山美如画的霓裳锦。
两扇木窗推开,玉色身影在雨幕中穿行,渐渐远离穆峻潭的清冷瞳眸。他虽气怒少尘的离开,但兄弟间最重要的是理解和尊重。他了解少尘在此时做出离开军中的决定,定然也经过一番痛苦挣扎。
兄弟情依旧会如常,日后二人也还会见面,心境却不会相同了。兄弟间因理想不同的生离,原来也这般撼动情绪。
“少尘,望珍重,望铭记最初志向抱负,把自己铸造成丝绸业的一把利器!”
穆峻潭腹语完,却无奈一笑,他以前并不觉得丝绸业与他有什么相关,因着身份和地位,历来对五省的工商各行平等看待。如今,兄弟、恋人都一心扑到丝绸业,那一丝一缕竟把他缠缠绕绕。
潇潇梅雨断人行,锦笙身边只带着盛安康,在柳苏日租界里一路走走停停看看。
日租界第一家缫丝厂门口,佐藤英武走出就望见锦笙,笑道:“林五少说来看机器,竟当真敢来。”锦笙笑道:“英法两国本少爷都敢去,中国的土地上更没本少爷不敢去的。走吧,让我开开眼,瞧瞧你们的新机器。”说着请了一下,佐藤英武把道路让开来,她也不客气,大大方方地先走进去。
厂子里的道路皆铺着青石板,雨滴敲打在上面,竟也十分悦耳。锦笙与佐藤英武一人撑一把油纸伞,并肩而行,雨滴落在绚丽伞面上,应和着青石板的敲击声。
锦笙边走边笑着问佐藤英武:“小鹦鹉,方家丝绸是你们给掉换的吧?”佐藤英武笑问:“当初日本商会要让林家卖的那一大批现货,不说全部,大部分都是林五少的人买走了吧?”锦笙笑问:“永亨、广昌在暗中给我林家供货,给他们供丝的是大华、裕丰缫丝厂,你们应该知道吧?大华、裕丰买的蚕茧里,掺了不少烂茧、薄皮茧、穿头茧,是你们干的吧?我派人到其他厂子里帮永亨、广昌买丝,一直有人哄抬价格,也是你们派去的吧?说实话,你们玩阴招可真厉害,总让我防不胜防。这还只是大麻烦,快两个月了,我什么事都没干成,整日净处理你们给添的乱子。”佐藤英武笑问:“陈庆恒先生表面上对我们的织物很感兴趣,应是林家特意请来做戏的。不知是设了什么圈套给我们日本商会钻?”锦笙笑道:“这种蠢问题也问,若是提前告诉你们,我还怎么套你们。”
此时,两人已走到厂房门口,佐藤英武请锦笙进去,锦笙停住收了伞,笑道:“不进去了,你们厂子里的这款机器,我跟我们的程经理连零件都研究过了。电力织机的丝以匀为主要要求,或粗或细,必须始终如一。这款缫丝车呢,缫出来的丝很匀,也不白瞎茧子。”佐藤英武笑道:“林五少年纪虽轻,倒是很好学。”锦笙笑着回:“没办法,你们日本人都逼到我们家门口了,再不好学些,就保不住我们老祖宗的手艺了。”佐藤英武问:“那林五少此次是为什么而来?”
锦笙从西服口袋里掏出一个信封,上面写着“挑战书”,她递给佐藤英武,佐藤英武笑着打开,里面是两张满是字迹的纸。
锦笙说:“虽然你们中国话说得溜,但还是怕你们不太认识中国字,特意让程经理给你们写成了日本国的字。你拿回去给佐藤老先生看看,你们若是应战,按上面的方式准备样品,流程也在上面。届时,咱们在沪海永新百货公司仅凭丝绸工艺一较高下!”佐藤英武看后问:“咱们设的比赛馆不就是在一较高下吗?何须再折腾到沪海。”
至于为何折腾到沪海,锦笙也很诧异,向来温润的方少尘为何强硬地把地点定在沪海。她猜测,方少尘是安系军中的人,大概安系有大事要发生。但凡军中大事,无不是枪炮声惊天、硝烟弥漫的,定然要有一场混乱。
面上,锦笙神色如常道:“咱们那个比赛馆乌烟瘴气到了何种地步,你比我更清楚。你们这机器缫丝厂一半的钱不都来自比赛馆吗?没少害你们日本的商人吧?你和佐藤老先生口口声声说是为了东洋丝绸,想成为日本丝绸商人的领路人,但你们的真实面目,不过是怀揣私欲的投机者。为了给你们的人一个交代也好,还是为了你们自己也好,你们都会费尽手段赢,也不在乎赢得光不光彩。但我不能不给支持我林家的人一个堂堂正正的交代,他们可以承受失败,却不会接受我林锦笙不择手段赢得的胜利。”
佐藤英武心中诧异锦笙对他们这方面的内情如此清楚,思虑着内奸到底是何人,嘴上却立即回道:“中国的那些激进人士和学生或许没有林五少想的那般看重气节,有些人只是道貌岸然敛虚名而已。林五少无须顾虑他们,在下倒是很想见识见识林家的不择手段究竟是什么样的。”
锦笙笑道:“佐藤先生不必非议他们,我是中国人,自然比你更了解他们。我瞧着,你是日本商会里对丝绸最有感情的一个。当初你们的织物不降价,敛财是一方面,另一方面也应是想给东洋丝绸留一片净土。中国是丝绸故乡,丝绸又是日本的功勋产业,咱们锣鼓喧天地办场丝绸比赛,总不能阴招来阴招去,与丝绸工艺无半点相关。在沪海永新百货公司,抛开咱们的个人恩怨,以丝绸工艺一较高下,给两国丝绸业一份尊重!挑战书我是送到了,就看你们敢不敢应了。”
佐藤英武笑道:“林五少一向诡计多端又伶牙俐齿,现在一切都在我们的掌控内,就没有必要再去沪海陪林五少作一场戏了。”
“林安和,方爷爷也想看看你这个徒弟有没有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呢。”锦笙说着撑开伞朝厂子大门走去,其间回头望一眼,佐藤英武还怅然失神在厂房门外。
其实,她心中又何尝不是百感交集。
日本商会为赢比赛、为揽客商,已将丝绸价格降到了极致。日本人心里也清楚,南地这些商人在憋着一口气等比赛馆两败俱伤。待比赛结束后,为恢复生息,日本商人肯定要涨价,南地丝绸商人定然也要薄利抢回市场,日本商会在比赛馆相交的客商,百分之七十是留不住的。他们唯有赢了林家,才能真正打开东洋丝绸在江北的市场。唯有一步步掌控了林家,才能夺走林家客商,进而瓜分林家产业。
日本商会的阴招怕是还要翻新,她为赢得胜利守好林家产业,也必须阴招相迎。在沪海永新百货公司的那场丝绸工艺较量,或输或赢,都是对同胞们的一份清白交代,也能对得起方家匠人为中国丝绸荣誉的呕心沥血。
未来时,她犹豫万分,只方少尘那笨瓜竟还催促她快来下战书,还让她发挥自己的伶牙俐齿说服日本人一定要应战。殊不知,战书一下,方家接手的订单一多,就算是彻底掉进她最初织的夺锦大网里了。
方少尘已辞掉军中职务,正式成为霓裳锦织造坊的东家,昔日签的供货赔偿契约也更具威信力。苏武把契约偷走了,夺锦大网的网口已掌控在父亲手里,具体事情也安排给了秦达竑。何时要收这张大网,已半分都由不得她。
然而,她推脱不掉半点责任。
谋划夺锦的是她,罪魁祸首是她,一步步算计方少尘直令他继承霓裳锦织造坊、重振昔日辉煌荣耀的也是她。于霓裳锦织造坊而言,她有功亦有过,只这功过是无法相抵的。
回美新饭店时,锦笙坐在汽车里心绪混乱,却无意瞥见有三个穿蓑衣戴笠帽的小男孩在一同对天跪拜,猜想他们是在学桃园三结义。继而她眸光倏地一亮,有了法子解决她和穆峻潭之间的感情枝节。
她可以和穆峻潭结为异姓兄弟呀,在关二爷跟前交换金兰谱、歃血为盟后,她就是穆峻潭的二弟了,穆峻潭总不能再强硬地说她是他的恋人了吧?她吩咐完汽车夫朝城外军营开,却又思忖着,穆峻潭那人最不信牛鬼蛇神,关二爷压得住他吗?
然而,她白跑一趟,穆峻潭领着士兵进山实战演练去了。
回城时,锦笙对盛安康说:“你家少帅是我见过的军阀头子中,最喜欢待在军营里的。他这样哪行啊,唐督军整日笼络你们安系的督军跟师长,你们少帅却整天跟士兵混在一处。愚蠢,擒贼先擒王的道理都不懂。”孰料,盛安康怒着回瞪她:“不许你污蔑少帅,我们少帅是有大智慧的人!少帅跟兵混在一处怎么了?少帅把我们这些兵崽子当宝,你凭什么瞧不起我们这些兵!”
锦笙被洪亮的回呛声给震慑住,旋即才意识到他误会自己的话意了,正准备发火,但顾忌到盛安康与杜衡是一路的脾气性格,只得气恼地作罢。大人有大量,她林五少才不与一个十八岁的小兵崽子计较呢。
京陵帅府后花园的客舍里,林老太爷正戴着花镜看卫兵送来的报纸,上面的头版新闻是林家要与日本商会共同举办一场以“丝绸之美”为主题的酒会,展览中日丝绸工艺。附带的,还有一篇介绍详情的文章。
看毕,林老太爷把报纸和花镜都摘下置于案几上,对吴松笑着说:“咱们的五少爷也还行,没让咱们在帅府一直住到比赛结束。咱们不去柳苏了,收拾收拾,直接去沪海。”
林老太爷最先去了泰潍,观察几日林清菽,又令林清菽对外隐瞒着,自己领着吴松等几个仆役到了京陵帅府。
林清菽虽不知林老太爷的真实用意,却乐得林老太爷隐匿行程,好给大房一个措手不及。由他对外造出假象,林肇聪与锦笙倒是都没怀疑林老太爷究竟在不在泰潍。
原来,林肇聪在与都先生商定走私到朝鲜时,声称是替陈庆恒作中间人,但都先生深思熟虑一番后觉得此事大有蹊跷。林家正在和日本商会比赛,货物怎会是陈庆恒的?且,此事若是其他朋友所托,他冒着风险能帮这个忙也就帮了,但此事牵扯到林家,自己与林家生意往来数十年,林家家风与做生意的原则他是知道的。思虑再三,都先生把事情的前前后后告知了林老太爷,由林老太爷去判断此事与林家有无相关。林老太爷听完,当即便知林肇聪在拿陈庆恒作盾牌呢,万一出事,就由陈庆恒出面顶着,好欺瞒他这个父亲与同宗。
林肇聪这许多年的变化,林老太爷亦是看在眼里的,但他心怀愧疚,也就装作不见,总想着以前那般仁孝睿智的孩子,又几十岁的人了,还能变化到哪里去呢?没想到,儿子竟变化到觍着一张几十岁的脸与朝鲜友人商议走私,这着实令林老太爷大吃一惊。无论法子是儿子想的还是孙子想的,儿子都有罪责,儿子没有教导好孙子,父子俩一起朝歪路上乱蹦跶,他还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吗!
林老太爷年轻时闯祸也是一把好手,脾气计谋一上来,连几个打小一块长大的王爷和贝勒都惧。倏忽间,年少的得意跃上白眉,他捋着白胡须冷冷一笑:儿子,孙子,等好吧!真以为爹、爷爷是老糊涂了,我这把老骨头非给你俩紧紧散骨头不可!
吴松吩咐完下人,过来伺候林老太爷喝茶,佯装无意闲话道:“老太爷,看报纸上的酒会就办一晚,如此推算,穆少帅当初给十天时间绰绰有余。您为何还同意让五少跟日本人折腾三个月呢?折腾来折腾去,我心里算着大爷房里的私财都快折腾个底儿掉了。”
林老太爷道:“你以为那几个日本人是满心为了丝绸工艺才跟林家较量的?他们是为着中国丝绸市场和林家产业来的,他们是为着更好地祸祸中国丝绸业来的。不管时间是长还是短,日本商会为了赢,肯定会下暗手出阴招。若以十天为期,仅日本人恶意降价倾销这一招,别说五猴儿,连我都挡不住。日本商会这次能同意仅仅较量丝绸工艺,也是胜券在握了,想赢得体面些。”
吴松道:“哟,日本人都胜券在握了,那咱林家可怎么办啊?”林老太爷端起的茶盏复又放下,缓声分析道:“五猴儿走私的目的一多半是冲击朝鲜市场,想要借此削弱在中国的日资缫丝厂、丝织厂的实力。周掌柜在电报上说,除了走私,五猴儿也没做其他出格的事情,日本商会虽然搞了那么多阴招,最后要赢,也就一招,虚报成本。既然如此的话,锦笙应当是对得到日本商会的真实成本价文件很有把握。锦笙的行事习惯随老大年轻的时候,应当还有一重保证。只我对日本商会那边的情况不甚了解,猜不到那一重保证是什么。日本商会也是鱼龙混杂,不乏怀揣私欲的投机者。”
一盏茶香,烟气霏霏,林老太爷眉须被茶雾湿润着,他心中清明如镜,只因在帅府恐隔墙有耳不好言说。国不宁,军阀割据四方,在很多军政要员眼中,丝绸业又算得了什么,比不得银行、铁路和煤矿。五猴儿此时能挺直脊梁骨不惧输赢与东洋丝绸较量一番,很令他欣慰。若那孩子还活着,凭其柔弱性格怕是做不到五猴儿这般。
安系即将要大变天,五猴儿把地点定在沪海,背后应有安系军中要人指点,这要人极有可能是穆峻潭。五猴儿能把沪海英商总会大楼借来做活动场地,应也是穆峻潭在背后帮了忙。若当真皆是穆峻潭,那五猴儿与他的关系,已不是不打不相识那般简单。
林老太爷思忖着,一盏茶水见了底,茶叶碧筋分明,帅府的茶到底是好茶,掺了军政界的尔虞我诈却是不好喝的。林老太爷心里便又期望着,五猴儿不要与穆峻潭有其他牵扯才好。
金陵城督军府,最受宠的八姨太过生辰,比起前几位姨太的生辰,实在过于喧闹非凡。一重重的院落走进,连廊迂回,戏音渺渺。步入戏楼,金鼓鸣,胡琴奏,戏台上唱得福寿双全,戏台下品出趋炎附势。
督军府上没有大夫人,自是谁得宠,谁就够资格与督军并坐。八姨太余光瞥了瞥后座失宠的七姨太,脂粉厚重也遮不住眼睛红肿,旧人是哭了,新人也未笑。八姨太心知自己是督军一气之下纳的,督军本要续弦娶燕平林家六小姐做大夫人,然而林家大爷同意,林家老太爷却不同意,此事也只得作罢。
八姨太眸光回转,督军座位已空。唐义哲托故唱的不是武戏,且醉酒头晕回房歇息了,说是唱到武戏,再派人去请他。贵客的席位是由雕花屏风围拢与常人隔开的。即便望不见,八姨太也知几位远道而来的督军、师长,座位早已空。
粉墨场是写戏人粉饰过的,不沾半点血腥,杀人的刀枪也都是假的,远不及现实里的戏精彩。
今日,压根就不是她的生辰。
未夜黑云昏,无风浪自起,终归是暗流涌动太厉害,连空气里都带点子腥味。曹谦自唐督军府上出来时,身侧依旧只有自己的护卫。南北权势显赫的老军阀里,长相憨厚的曹谦亦算得上奇人一个,此人的发迹甚为与众不同。
他待人宽厚,喜怒不形于色,且对有能力的部下言听计从。年轻初从军时,在军中的好处都让给了别人,自己则吃苦耐劳,常年如一日,面上从无怨色。与他同时期的人物都权倾一方了,他才磨磨蹭蹭地升到督军。
他行事说话处处冒着一股傻劲儿,却是唯一一个能同时游刃南北且又脚踩穆唐两只船的督军,是南北公认的老好人。
在这个有兵有枪就能割据一方的时代,过于聪明、自作聪明的人总令上级、下级担忧,唯其这种有自知之明的傻子才让人放心。
蛰伏也好,韬光养晦也罢,曹谦傻气了二十多年,也预备着有生之年都傻气下去。乱世之中,他要的很简单,有吃有喝有钱、有名有地位,不被人骂祖宗不被人挖祖坟即可,他并不在乎有没有实权。这世间真正有才能的人太多,总要给他们施展的机会。
在下榻的房间里见到戴希闵时,曹谦傻气一笑。戴希闵悄然来访,定然知晓他是由唐督军府邸回来的。表面上是八姨太过生辰,明眼人一看便知,不过是个会晤缘由。南北人才济济且各方眼线密布,避人耳目是避不过的,只不想落舆论口实罢了。
曹谦并不因在金陵城与戴希闵会面而拘谨尴尬,依然心怀坦荡。
戴希闵把三份要发电到江北内阁的公文呈递给曹谦,只见第一张公文上面写着:
“督军李冠霖,第八师师长张国祥,第十四师师长孙耀,第二十四旅旅长章霖……呈请辞职。督军李冠霖,第八师师长张国祥,第十四师师长孙耀,第二十四旅旅长章霖……准免本职。此令。”
第二张公文,是穆炯明的呈请辞职。
第三张公文,是穆炯明对曹谦的举荐。
其中两张,只待送到内阁由大总统签发通电,走个形式即可。
唐义哲许诺给曹谦两省及沪海,相比之下,这笔账一眼就能算出。南北军阀中,有认为他是大智若愚的,有认为他在韬光养晦的,也有认为他是傻人有傻福的。此刻看来,最了解他的人是戴希闵。
穆峻潭年方二十六,曾在德国特种部队的训练里以优异成绩毕业,军事才能如何,众军阀将领皆心知肚明。然南北有实权的军阀都是由前清一路打过来的,穆峻潭于年龄资历上实在有所欠缺。他年轻无法服众,便会给皞系、郴系以机会编派安系的是非,不安分者也会借机滋生祸乱。且子承父业,很容易令人疑心穆家父子是否会倒行逆施做君主。
由曹谦接替穆炯明,年龄资历名义都兼具不言,况且他的一省地盘又卡在樟西和京陵之间,左可攻穆炯明,右可攻唐义哲,若他不借道,二人也没法子由他的地盘过。
得到自己想要的,曹谦自然也要投桃报李,待任职后,军权给穆峻潭,政权给戴希闵,他依旧是南北军阀口中所叫的那个“曹傻子”。
柳苏城,赵公馆后庭院,暗风吹雨,电灯无焰,依旧光影幢幢。徐之卿一身浅灰长衫,对二十余换了学生服的打手吩咐任务,炯炯有神的眸子里闪烁着狠戾。
赵立铭虽喜躲事,然上蹿下跳的小徐已隐秘行程蹦跶到柳苏城来了,他躲也躲不过去。诚如小徐所言,先前二公子在,无论计划如何周密,总要在二公子这里出意外。黄雀在后不成,反引火烧身。最初若不是二公子牵线搭桥,弄成和平协议,小徐也不至于费劲地隐秘行程跑上这一趟。
小徐嘴上不说,心里埋怨得紧呢。经二公子一捣乱,已很难在南地掀起大风浪来。想掀小风浪,赵立铭却怕事俄延不定,气得他亲自跑来柳苏城。
赵立铭站在门边朝里望着商议计划的一干人,雨夜里带风,雨丝经风一吹,似许多条纤细小蛇掉落在他脖颈里,游滑出满身阴冷。他总有一种不祥预感,佛珠也几乎要捏碎掉。
东南五省,一瞬间太多蛇舒展开盘缩的身体。因为酝酿、投喂了一个多月,肥滋滋地快长成大蟒了,在黑暗中上下四周游爬着。尖利的牙齿,血红的信子,自己也不知道会咬到谁。有人要临时倒戈,有人想黄雀在后,有人想趁乱摸鱼,有人想不劳而获,蟒蛇给指挥得凌乱了,连主人也已经认不得。
穆峻潭回到军营,已是夜半。听闻锦笙来过,随扈她的卫兵也并未有不好的消息传来,她安危无恙,他也就安下心待明日再问她有何事。
办公桌案上放着安系内部将要被密捕革职的军官名单,有旧唐党及这两个月内被唐义哲笼络住的人。他无奈一笑,自己当初只想到兵变,老戴却凭空捏造出一批数量巨大的军火。说是安系内部的许多军官并未受过多少思想教育,亦没有思想准则,能同时抵得住军火诱惑和旁人怂恿,纵然不是十分忠心,也不会成为近忧。铲除唐义哲这一个庞大的异己须费些工夫,防患那些表面追随却暗藏异心的人则更费工夫。
老戴用一批莫须有的军火吊着唐义哲,唐义哲用莫须有的军火引诱着不安分者。旅长、师长、督军,平时看着与唐义哲水火不相容的人也上了名单,着实令穆峻潭有些惊诧。
老戴把这批人分为三等,一等是要暗中杀掉斩草除根的,二等只需革职,三等是还可再用的。毕竟不能大换血,否则极容易激起另一场兵变。除唐义哲外,还有一个师长要斩草除根。这二人有一定的威望,留得青山在,说不准何时就会烧出一片熊熊大火。
纵然知道,穆峻潭也无法接受老戴的良苦用心。事实上,也由不得他接受与否,父亲已经秘密下达了指令。他早已觉出,父亲很后悔送他去学这么多年的军事。
穆峻潭放文件时瞥见锦笙写的卡片,顺手拿起,后靠细看着。淡青色笺纸,洇墨的九个字,只有“林锦笙”书得行云流水。猜想锦笙与他一样,是耐不住性子练字的,所有字里,唯有自己名字书得最潇洒。
蓦地,一件不合时宜的事情兜上心头。安系的事、林家的事都快要有个结果了,紧连着的大麻烦,是他和锦笙的亲事。
霓裳锦织造坊里,草草吃过晚饭,匠人们立即坐上了织机。转瞬之间,织机声连连,木织机和手拉机一同作业。从起初的不愿纳新改动,到现在,每一点进步,每一次改良成功,都令他们心潮澎湃。
今日下午,要与东洋丝绸较量的丝织品种已全部剪裁成七尺见方的样品送去了沪海永新百货公司。由虞景廉与日方理事长亲自监督着把中国丝绸和东洋丝绸全部打乱混在一起,没有字牌,没有任何标识,仅编列号次以区分。
方鹤对锦笙的警戒心减弱,锦笙与匠人们一同吃过晚饭,趁机跟着方少尘见识了好多霓裳锦祖本、样本,直到夜半,还沉浸在一幅幅祖本的瑰丽中不舍离去。
伙计把新染好的胭脂红花影纱捧了五匹到验锦厅,又请方少尘去过目。锦笙跟着到验锦厅,满眼繁花似锦,尚不及夸赞,方少尘瞧出些问题,匆匆去了染作房。
锦笙坐在几案上,把一匹花影纱打开举起细看,灯光透过细密沙孔照进她眸子里,花簇鲜活亮丽起来。方少尘说是月季,她瞧着倒有点像西洋玫瑰。胭脂红玫瑰,一小朵一小朵地盛开在眼前,像极了卢柏凌在一水间设计布置的两个玫瑰花床。花种有些水土不服,从花骨朵时就很像月季。锦笙最喜的是梨花,可庭院里不允许种梨树。当时,她颇有些瞧不上卢柏凌种的法国玫瑰,嘲笑他被法国朋友欺骗了。
现在她认为是玫瑰了,却没法子告知卢柏凌。
花影纱拂在她面上,她心不在焉地手一抖,那一匹纱由木芯子坠带着,水泄般蜿蜒开,把她缠箍在月季花影里。心如明镜,明镜里模糊出一幕幕淡白的戏。
锦笙曾参加过一些新派人士的婚礼,不似老礼,望来望去一片红海,耀眼刺目。但燕平人惯爱守旧礼,规矩大过天,轻易不肯改。陆哲峰的新娘子大胆穿了白色西洋婚服,怕老祖母要责难说穿丧服跪拜跟拜祖母灵堂似的,新娘子头戴的纱改成了红色的。露面喜纱由发髻垂至腰际,新派新娘子并不害羞忸怩,也不惧人看,离家的悲痛,新婚的喜悦,令新娘子脸上晕着温煦的悲哀笑意。
其实,二人孩子都已半岁,对外宣称在法国时举行了西式婚礼,今日只是补礼。浩浩荡荡的仪仗队伍,终究也逃不过人言可畏。“未婚生子”似一张淡色符咒,紧紧贴在新娘子带点悲哀笑意的面容上。
倏然,锦笙记忆里的新娘子换成了张琳琅的面容,一身笔挺西服的陆哲峰也换成了卢柏凌。新房里,林清嘉、童逸勤、薛明喻、宋泱澄闹得最凶,逼问新婚夫妇的恋爱经过。
四人的正妻都是家里给选的,族里的老亲,家世枝枝连连,讲究个门户相当。四人结婚时也谈不上喜欢或厌恶,更像是给家里长辈娶回来,给家族交差完事。自己成完家也算是大人了,潇洒起来更不受拘束。
婚床是新款式的四柱铁床,帷幔钩束在床柱上,四根铁柱上各自用金链条吊着一只珐琅金丝小花篮,里面装着玫瑰花。
几个男宾闹完新郎闹新娘,新娘子到底还是害羞了,映着玫瑰花色,脸颊绯红。新郎官把新娘子护在身后,以看孩子为由扯开话题。奶妈把半岁大的男婴抱来,大红软绸包裹着一个小人儿。新郎官接过来,俊美面容绽开花枝乱颤的笑意,把新房渲染到花团锦簇,恰似春风得意正当时。
锦笙的心室被恐惧悲痛浸泡到膨胀起来,挤压得她喘不过气,整个身子都似给人深深箍住,动弹不得。
方少尘缓步走进验锦厅,柔软的胭脂红花影纱遮掩着,灯光下,花影绕身,锦笙清丽高贵且迷幻,忽令他有些辨不清男女。
走近细观,花影纱下,锦笙灵玉通透的侧面带着悲哀无助,仿佛给悲痛定住了。方少尘心头一软,骤然想起王子仪说的梁山伯祝英台,鬼使神差地唤了一声“云笙”。
锦笙一惊,旋即由自己幻化的戏里走出,把脑袋上的胭脂红花影纱胡乱扯下来,左右环顾一圈,问:“我六妹来柳苏城了?”方少尘脸色一窘,连忙摇头:“没有,没有。”
锦笙收敛着自己不安分的想法,也有些恼方少尘:“方少尘,你织丝绸织魔怔了!对你说了多少好话都不跟我六妹重修婚约,这时候又神神道道地喊我六妹。我警告你,你若对我六妹无意,就别去招惹我六妹!”说着就气鼓鼓地走出验锦厅,离开了霓裳锦织造坊。
方少尘把那匹胭脂红花影纱重新卷着,无奈一笑:“我可不是魔怔了!怎会有那种想法。”
翌日,出梅乍晴,日光亮得有些惊人。白云蒸腾,浓绿的树顶透出模糊圆日。锦笙双眼微肿,那点女子心思充盈在眼皮上,给晴日照得无处可藏。
赤芍收拾床铺时摸到温湿的枕头,心中升起一阵儿疼惜。她在枕头里填充了野菊花叶子,为着五少眼目清凉。拿起枕头时,往日的沙沙响声带些沉闷,也不知沾了多少泪水。回头望,五少已戴着小圆墨镜坐在沙发上,举止间仍是她最熟悉的那个贵少爷,正拿起报纸要看呢。她默然低叹几声,把丝帕包裹的相片收起,换了床单枕头后,又重新放回枕头下面压好。
自卢柏凌走后,锦笙的餐饭都是叫到房间里吃,今晨她没有食欲,只把重要的几份报纸一一拿起来看。
几份重要的报纸上皆有朱二少爷的寻妹启事,报文内容却并非寻妹,而是把朱潇潇现下被囚禁的洋房地址详细到哪条大街、多少门牌号都给登了出来,这是直接管穆峻潭要人呢。最善阿谀奉承的朱老二,敢底气这么足地惹穆峻潭,显然背后有人撑腰。
报文已连登三天,今日还附带着几篇对穆峻潭的评议,长篇累牍,全是贬低讥讽话语。
穆峻潭的风流债,锦笙本不会关心。但第一天登出来时,叶执信苦着脸找到霓裳锦织造坊,跟锦笙解释:“林小姐,您千万别多想,千万别生气。少帅只单单为了朱五小姐的安危着想,过段时日就会放了朱五小姐。少帅人在柳苏,要是真对朱五小姐还有旧情,也没必要把朱五小姐关在沪海不是?”
韩国富、何树德听说方家新出了塔夫绸、巴黎缎,亲自过来一探究竟,锦笙想要顺便与二人商榷和日本商会较量丝绸工艺一事,省得再跑一趟沪海了。
话还没说几句,就被叶执信神秘兮兮地叫出验锦厅,又听了这番莫名其妙的低声话,锦笙很生气。避着旁人时,叶执信跟盛吉祥总是叫她“林小姐”,她可是林家五少爷,不是什么林小姐!
她一心要和韩国富、何树德斗法,故也没工夫细想叶执信为何莫名其妙地说那番话。知道韩国富、何树德虽站在门后离得远,耳朵却伸得长在偷听呢,她灵机一动,叶执信声音低,二人定然猜不透叶执信为何对她低眉顺眼,于是拍着叶执信肩膀高声道:“叶队长,在下不过凑巧救了少帅一命。少帅高义薄云天,在下着实钦佩。若有需要找少帅帮忙之处,我林锦笙一定会开口的。”丝绸同业会公所外的事,一传十,十传百,早传走了样。事情的本来面目复杂混乱,连三十余当事人都讲不清楚。除却方少泉是穆峻潭半个大舅子,外界也有传闻说林锦笙与穆峻潭交情过深。
过命的交情,够深吧?
听了锦笙的答复,叶执信有点儿蒙。锦笙递了两次眼色催促他快走,他犹豫着,又听锦笙低声说:“你快走,我不生气。不就个朱五小姐,本少爷压根没把她放在眼里!”其实,她还没顾得上看报纸,根本不知发生了何事。
第三次看到朱二少爷的寻妹启事,又正逢心情不佳,锦笙很惆怅。同时,又很费解,穆峻潭这个在风月场里游走的新派人物,怎么比她这个旧派少爷还不了解自由恋爱。新派人的自由恋爱不是讲个两相情愿吗?怎么到穆峻潭这里,就变成了她可以自由地选择何时爱上他?
穆峻潭进了城直接朝比赛馆而来,比赛馆近段时日熙熙攘攘,来往人员杂乱,他恐引起不必要的注意,特地穿了长衫。长衫衣料是从比赛馆买的,手艺也和锦笙新添的长衫出自同一个裁缝。
比赛馆楼上楼下挤了许多人,他好不容易挤进方家丝绸那间屋子,要走近锦笙尚有些困难。隔着几个人望去,锦笙戴着小圆墨镜,正把一匹绸子裹在身上比给两个女子看。
穆峻潭听力很好,依稀听见她说:“妹妹你肤色白净,穿这个芽绿色,就像是夏日里荷叶托出来的白莲花一般。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谁也比不上你白净可人。”说完把芽绿绸搭在左胳膊上,拿起另一匹墨绿绸半裹在身上,又对另一个女子说:“妹妹你肤色虽算不得白,可你瞧那些外国的电影明星,肤色也不白。你这样的肤色在外洋很时兴呢,这不马上也要时兴到咱们这里了。这墨绿色不挑皮肤,也衬肤色。日光、月光、电灯光一照,绿汪汪的翡翠一般。何须赛西施赛貂蝉,你自己就是个珍宝美人。”而后看向二人,说:“这料子有一种略硬的,秋冬里夹一层棉,做斗篷、做外衣皆可。也有一种软绸,做旗袍最好,软软地贴在身上,方家的蚕丝和染料都滋养肌肤,穿久了,肌肤也跟绸料一般光滑细腻。”
两个女子由锦笙陪着,面颊带笑地选了八匹现有的丝绸料子,因家住柳苏城,于是由伙计专门送到府上去。二人从穆峻潭身旁走过时,穆峻潭还特意看了一眼,呃,样貌气质有些差强人意,无法赛西施赛貂蝉,更算不得珍宝美人。瞧着比锦笙都年长几岁,却被锦笙那声“妹妹”及夸赞给哄得眉眼漾笑。他这才惊觉,锦笙不仅伶牙俐齿,还舌灿莲花。
凑巧了,穆峻潭选的长衫与锦笙所穿的长衫都是蟹壳青。方家的蟹壳青,在光亮照耀下,总覆着一层淡淡的碧玉色彩,光彩中又透着古雅。锦笙在外面搭了一件香雪纱马褂,愈加幻影空灵。
锦笙没有看见穆峻潭,亲自示范后,转身教新招来的两个小伙计要如何伺候主顾。她简略说完,心中又不免一笑,瞧着老周虽是古板迂腐,但是伺候起客人来,燕平四九城里没一个掌柜能比得上他。她说甜话的功夫,还是从老周那里学来的呢。
两个穿着干净整齐、长相白净的小伙计立马现学现用,一开口自然不敢叫“妹妹”,欠身哈腰地叫着“小姐”“太太”。
锦笙再转身,穆峻潭已行至她跟前,黑色盆式帽半遮脸庞也掩不去他的独特气质。与穆峻潭牵扯不清这几个月,由厌恶到躲避,锦笙对他倒是愈来愈熟悉了。同样的蟹壳青薄绸长衫,穿在他身上衬得气宇轩昂,穿在她身上却显得小巧别致。一室的璀璨拥挤,穆峻潭眼中也只看得进锦笙,抬了抬胳膊,把由沪海买来的点心拎给她看。卫兵坐最早一班火车送来的,里面有西餐厅大师傅新做的果子面包和奶油卷酥,还有几样沪海的特色糕点和一盒朱古力。
锦笙没有吃早饭,方才一直忙着不觉,这时候闻见面包糕点的甜香,便觉着很饿。穆峻潭捕捉到她抿唇咽口水的小动作,帽檐遮盖的眉眼徐徐漾开笑意。她在他心里就是如此精灵古怪,世故圆滑是真的,天真稚气也是真的,两样凑在她身上,偏偏起不了冲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