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青石路,画桥畔
到卧室门口,锦笙微笑挥手让盛吉祥离开,盛吉祥自然识趣地走开。她知道许多军人即便睡着也警觉性高,怕门声再次响动会惊扰穆峻潭,只把门虚掩住,皮鞋也脱在门后,轻轻朝里走。
穆峻潭平日里鲜少回别院住,多宿在军营。这两日穆夫人在,住军营不方便,他才陪着回来住。
卧室摆设很简单,一个置物架充当半壁屏风,上面放着些中国的或西洋的玩意儿。一张西洋床床头靠墙,对过摆着沙发茶几。墨绿绣金菊窗幔半开,有微弱光亮照进,转瞬间的欲雨之光,覆着了半层灰纱。卧室内的一切,都笼着淡淡灰色,悄寂而扣人心弦。
床尾有一沙发椅,穆峻潭的军装随意扔在上面。锦笙得知他四点才睡,便猜想他随身的军服有可能还是昨日穿过的,或许麒麟戒指还在口袋里。以穆峻潭的恶劣脾性,绝不会轻易还她,还不如自己偷偷拿走来得简单。
她望了一眼熟睡的穆峻潭,他穿着银白绸睡衣,对襟短汗衫,大短裤,长胳膊长腿都露出一多半,皮肤还挺白。暑气浓了,夜里热了,好在他穿得还算规矩。否则羞涩加紧张,她更加不好下手。
锦笙一只眼瞟着穆峻潭的动静,一只眼帮着手掏口袋,军裤口袋没有,锦笙掏下面的军服口袋时,牵扯到皮带扣磕在铁椅背上。沉闷尖锐的一声响,在悄寂的卧室里格外惊人心魄。瞬时,穆峻潭已由枕下拿枪坐起,起身时枪已上了膛,循着声音源头指向锦笙。
锦笙惊恐地望向穆峻潭冷冽肃杀的脸庞,穆峻潭看清是她,倒怔住了。反应过来她手里正抓着军服,不免又气又好笑,无奈地瞪她一眼收了枪。穆峻潭把她由地毯上抱到怀里,她奋力挣扎令他抱不牢,他便翻身把她压倒在床,捧住她的脸颊厉色教育道:“小小年纪不学好,竟还做起贼了!”
锦笙何曾受过这等轻薄之举,脸腾地红透,挣脱不开,开始对穆峻潭拳打脚踢加头撞嘴咬。穆峻潭顾忌她身上可能真有伤且大病初愈,不敢用重力制服她,二人一时纠缠在床上,翻来滚去。
穆夫人正在客厅剪六月雪盆景,见盛吉祥下楼,顺口问了一句来者何人。得知来者是林五少,不辨缘由地心里“咯噔”一声。想起叶执信半个多月前曾秘密告知她说,少帅和林五少走得过近,那林五少又历来有捧男戏子的喜好,与卢二公子也有些那方面的腻歪事,恐少帅跟林五少纠纠缠缠地被带坏就不好了。
林锦笙把白蝴蝶送到帅府,瞧着并非竞天心中所愿,竞天本应与其水火不往来,不想却在她与大帅跟前夸赞林锦笙。此前种种不曾在意,此刻联系在一处细想,穆夫人不由泛起一身冷汗。
剪刀剪动着,六月雪的扶疏枝叶稀拉拉地落在茶几地毯上,那宛如雪花满树的花簇也被剪了个七零八落。
穆夫人顾不上看,一颗心只装着忧虑惶恐。穆家唯有一个独子,不说全是因她,其中有两个确是她所为。老四小产后咒骂她、诅咒竞天时,被穆炯明扬手扇了两个大嘴巴子还罚跪半日。她知道,穆炯明不是为她,是为当时的独子。若不是为这独根,穆炯明怕是早与她绝情翻脸。常说有报应,她也祈愿着要报应就报应在她身上,不要伤到儿子分毫。如今竞天一直俄延着不愿成亲,莫非不喜女人喜男人,就是竞天遭遇的报应?
穆夫人心惊肉跳地行至穆峻潭卧室门口,门虚掩着,她放轻脚步走进来,看见蚕丝凉被、枕头都散落在地,床尾沙发椅也翻倒在地,衣裳凌乱着。
床榻上,穆峻潭扳回一局,压住与他腻缠的男子质问:“你是我的恋人,也想要跟我做夫妻,为何还如此在意这个麒麟戒指?自我注意你之后,这两枚戒指你就没换下来过,另外一个戒指是不是给了卢柏凌?这是不是你们的定情信物?说!”
锦笙气愤,自己是卢柏凌的恋人,穆峻潭怎可霸道武断地说她是他的恋人?还未开口,就听得一声厉吼“穆峻潭”,锦笙被骇得一哆嗦且噤了声,朝厉吼源头望去。
穆峻潭也给唬得愣了一下,侧头见得母亲立在不远处,正浑身微颤地指着他与锦笙。他不免有些尴尬,放开锦笙坐起,也把锦笙扶起,一面神情漠然地低声说“这是家母”,一面替她擦去唇角脸颊沾染的血迹,又瞥见她脖颈配饰歪斜,顺手给她扶正,最后替她理了理凌乱不整的衣裳。
穆夫人双手紧扣在身前,极力镇定住,双眸怒视锦笙,仿佛要用眼刀把锦笙凌迟。锦笙有点知晓穆夫人误会了什么,却也说不上来穆夫人究竟误会了什么。她脑子里更是一片混沌,不知该如何辩解,呆望着穆夫人,嘴巴张合几次,愣是半点声音都未发出。她又羞又恼气息不定,一连咳嗽好几声,站起在床上给穆夫人弯了个腰,跳下来就赶紧跑。
穆峻潭见锦笙这一气呵成的落荒而逃,眸光追随着她,不由带些宠溺神情。他略微一笑,唇上血口子即刻涌出大颗鲜血,再一抬眸,脸颊便挨了穆夫人一巴掌。
这一巴掌倒把穆峻潭给打清醒了,他立在盥洗室里,眉眼深锁着从盛吉祥手上接过牙刷、牙粉。
他没有婚娶经验,又遇上锦笙这样特殊的身份,本想着把锦笙的身份告诉母亲,林家那边由母亲替他斡旋。此番仔细忖度,是决计不能让母亲知道的。母亲事事以他为先,凡事绝不会站在锦笙的立场上替锦笙考虑,且锦笙背后还有林家和林老夫人娘家在江北的人脉势力。此事一经母亲之手,定然会变得更加复杂。为了他,母亲能把锦笙利用到再找不出一丝可利用之处。
穆夫人坐在客厅里,她这一类的容貌,双颧丰满,面不露骨,富态圆润,搁在当年,据算命的说是旺夫相,很是时兴过一阵儿的。只现今,时兴鼻小高挺,唇瓣丰润,深目削颊,要露点骨相才算美,倒不管算命的那一套了。
穆夫人身上的黑底金缠枝莲纹缎旗袍并不时兴,却透着威严高贵,脖颈里的珍珠项链,每一颗珠子都是顶好的,绕了三匝垂在胸前。手腕的翡翠玉镯、手上的三枚戒指、贵妇髻的簪佩皆是大内之物,她出身前清名门,自然衬得起这份贵气。
穆夫人喝下两盅凉茶,已无先前失态的痕迹,依旧端得高雅富态,静待穆峻潭下来。
周妈跟带过来的两个丫鬟正在收拾茶几和地毯上的六月雪狼藉,见穆峻潭军装整齐地下楼,且一脸的彻骨寒,连忙低头噤若寒蝉。
穆峻潭行至客厅,托着军帽对穆夫人躬了躬身,就要外出,穆夫人道:“今日我会跟方家商议婚期,待咱们安系大局一定,你就和桑宜成亲!”穆峻潭道:“我若逃婚,父亲也拦不住。您若不怕丢人,请便吧。”穆夫人道:“那你告诉母亲,你究竟看上了谁家的小姐?不管穷富,不管地位高低,母亲都认可。就是白蝴蝶,待你娶妻之后,母亲也可以给她一个如夫人的名分。”穆峻潭道:“您已看到听到,无须再试探儿子。”
穆夫人手微颤着接过周妈递的凉茶,竭力平稳怒气,言语上也妥协着:“竞天,你总得为咱们穆家的香火考虑。你先娶妻,给穆家留个后,其他的行为,母亲不管你,随你如何。林锦笙不也在跟古家的女儿商谈婚事吗?”穆峻潭道:“您此行若仅是为我的婚事,我这就去请示父亲,派卫兵护送您回京陵。”说毕转身大步走了出去。
回军营的路上,盛吉祥问他:“少帅,为何不告知夫人实情?以往,不管遇到何事,夫人都很镇定,方才夫人下楼时,我还是头次见夫人脸色苍白、惶恐不安呢。以后,夫人怕是整日都要担心您。”穆峻潭道:“我要娶她,是想尽我所能护她爱她,而不是让别人利用她。”盛吉祥不懂此话何意,见少帅疲倦阖目,也不敢再问详细。
方少尘用过早饭,就在霓裳锦织造坊门口等锦笙。待汽车行来,看见是盛安康由副座下来给锦笙开门,不免有些诧异。还未及细想,看见锦笙只穿着袜子下车,朗声笑问:“你现在脾气急起来连鞋子也不穿了吗?”
锦笙这才意识到,自己的皮鞋还在穆峻潭卧室门后呢。当时给穆夫人骇得不轻,连蹭带跑,楼梯都是两脚并一步。她跑上汽车就吩咐往这里赶,一路上惊魂未定,把咳嗽都勾起了。
锦笙红着脸不愿搭理方少尘,扭头吩咐盛安康回美新饭店找赤芍取鞋子。这边她跟方少尘进织造坊没多久,绕着水池子还未走到验锦厅,叶执信就追了过来给她送皮鞋。方少尘满心困惑,自己在织绸间里不辨日夜二十多天,乍一出来,时光仿若过了好几年似的,穆峻潭和锦笙的关系他已捉摸不透。
水池岸砌着一圈整齐石块,锦笙坐在上面拍袜子穿鞋子。方少尘刚才见叶执信是微瘸着走过来的,趁这个空当问他:“你这是又被竞天踹了?”叶执信揉着臀部,苦笑道:“上次回帅府,我对夫人胡说八道,今天给少帅知道了,简直是触了天雷。若不是我主动要给五少送鞋子,少帅那脾气上来,真能把我腿跺断。”见方少尘要细问,他自觉失言,忙又说:“少帅今晚上要请赵省长吃饭,商榷着如何给丝绸业商友一个说法,让方师长跟五少也过去呢。”
方少尘点头应允,丝绸同业会公所打架大闹一事,他也有所耳闻,只还未了解详情。他望向锦笙,只见锦笙还在低头认真穿鞋,手指在鞋带子上绕来缠去总系不好,耳朵映着旁边翠柳,益发显得玲珑红彤。
好容易系个死结,锦笙脸颊红扑扑地抬头,问叶执信:“叶队长,穆夫人那里?”她没问下去,也不知该如何问。叶执信倒是个通透人,况且少帅嘱咐过,忙回道:“五少不必担忧,夫人那里没出任何差池,少帅能解决。”鉴于心中有愧,他自己又添了句,“少帅虽心粗,有关五少的事却想得细,替五少想得周全呢。”
闻言,锦笙转身就朝验锦厅走去,方少尘受了叶执信一个军礼,也连忙追上锦笙。
验锦厅与织绸间隔得不远,可听见那边的响动。每间织绸间安放二十台织机,有三间是手拉机,其余都是木织机。起先只开着两间,比赛开馆后为赶订单,方家把一些老匠人请了回来,也有一些不愿回来的,于是又请了些其他匠人,开了六间织绸间。
验锦厅已许久不开,今日也只开了一间,大厅广阔无物,只摆着一堂红木几椅,是给验锦的官员稍作歇息用的。
锦笙对霓裳锦一直存着敬畏之心,方少尘笑着请她,她也未敢坐在主位。
上次为刺激方家人,趁方老太爷在霓裳锦织造坊的时候,她带着两吨多的人造丝苦兮兮寻来,想让方家匠人尝试着把人造丝掺进去,如此可降低方家丝绸的成本价。当时,方老太爷沉默一会儿,令方鹤把两吨多人造丝买下来,一沓钞票交于锦笙手心,又把人造丝堆在水池子跟前烧成了灰烬。
火光初燃之时,方老太爷脸庞上的褶皱映着红光,他对锦笙说:“孩子,你们林家是生意人,我们方家是手艺人。虽然外人总说我们匠人、手艺人有股别人没有的精气神儿,但于我们而言,遵守的不是那股精气神儿,我们遵的是自己的良心,守的是老祖先代代相传的工艺。我们方家的匠人可以穿粗衣布衫,可以吃粗茶淡饭,但绝不会弄虚作假。不管是霓裳锦,还是普通的丝绸,每一道工序,我们都会认真对待、雕琢技艺、精益求精。人活一世,我们不能有愧于心!不能拿着一些粗制滥造的丝绸去欺骗别人,再蒙蔽自己的良心!你们所说的那股匠人精气神儿,不是说说就能粘身上的,而是要长年累月地身体力行,才能由骨气、由血肉里滋长出来!”
“孩子,我看到现在为止,这场丝绸比赛与丝绸工艺没多大相关。日本商会在搞阴谋诡计,依你这孩子的脾气,应该也在还击。当初你既然把方家丝绸作为干净地了,方爷爷就给你守好这片干净地。你且谨记,虽然咱们两家婚约已解,但你们林家代表着中国丝绸,我方家依然会与你林家齐心协力、荣辱与共、同进同退。当初为了守好桑蚕园和霓裳锦织造坊,家财都分给了少泉的爷爷,我是没多少家财留给少尘的,少尘也不需要。这次为你们林家供货,我们不为赚钱,你想降价就尽管降,方家匠人只要给窝窝头吃个半饱就能上织机。原料上,我方家祖宅还值些钱,不用你们林家担忧。”
锦笙本是为夺锦来做戏铺路的,却因方老太爷的作为和这番话,羞愧到面红耳赤,把夺锦念头几乎烧化。方少尘也给方老太爷治得,一头闷在织造坊二十余天。
伙计们鱼贯出入,在红木几案上摆了十五匹丝绸样品,皆尚未取名。
锦笙曾和方少尘研究过洋丝绸里卖得最好的两种——巴黎缎和塔夫绸,它们本来自法国,中国丝绸商人给重新起了名。很多丝织厂为了跟时兴风,也都把自家厂子里的丝绸品种定名为自家品牌加塔夫绸、巴黎缎,就像永亨丝织厂和广昌丝织厂的塔夫绸,就叫永亨牌塔夫绸、广昌牌塔夫绸,林家也有秀林牌塔夫绸。及至后来,各丝织厂售出的塔夫绸跟正经的舶来品塔夫绸已无甚相关。
市面上现时兴的好质量塔夫绸是平纹织为地,但密度比其他绸类大,瞧着质地十分紧密。巴黎缎是缎纹组织,看似光滑平亮,其实暗藏纹缕。
方少尘是为着出口才研究的这两种丝绸,然而方家匠人的技艺手法太具特色,即便仿着别人的织物织,也织出了自己的特点,反倒寻不见半点仿织的痕迹。其实绸类织物的地纹多是平纹织,也就业内人区分得开各样种类,外人看来,只有花样色彩及触感的不同。
锦笙把几案上的塔夫绸拿起细看,整体质地缜密硬朗,挺括滑爽,轻薄光亮,富有弹性,且经纬密度比市面上正经的舶来品还要高,用作衣物面料、伞面、刺绣底料、西式婚纱、衬胆等都是可以的。
单色塔夫绸摸起来的感觉与市面上质量优等的料子难分伯仲,但胜在方家的染色技艺非同一般。锦笙手上正拿着一匹墨绿塔夫绸,因梅雨季节总是雾沉沉的,验锦厅里开着电灯,此刻灯光洒下,锦笙仿佛拿了一整块绿油油的翡翠。她惊奇赞叹之余,眸前忽地显出穆夫人手腕上的翡翠玉镯,颜色简直一模一样,由冷翡翠想到穆夫人似要把她凌迟的眼刀,猛骇得丢下墨绿塔夫绸。
方少尘忙问:“可是有什么问题?”锦笙摇头:“一点问题都没有,颜色跟翡翠似的,真……真好看。”说完,也不管方少尘诧异的神色,又低头去看其他丝绸。方家还利用经纬线颜色不同,织出了闪色塔夫绸,两样色彩交织,新颖且鲜丽。
提花塔夫绸里的提花技艺更是方家匠人最拿手的,在素塔夫绸的平纹地上提织缎纹花样,花纹鲜丽而不扎眼,细致柔熟,此绸一出,简直能横扫市面所有塔夫绸。
再看巴黎缎,也同塔夫绸一样令锦笙心生赞叹。时间太紧,方少尘与方家匠人只改良了四类丝绸的幅宽长度,已能达到欧美人对服饰面料的要求。
锦笙抱着一绸一缎,心里溢满惊奇赞叹,脊梁骨挺得直直的,问方少尘:“少尘,你是怎么说服方爷爷的?这改动了你们方家好多工艺呢!”方少尘略背过身说:“答应了爷爷一件事情。”锦笙猜想是回来继承霓裳锦织造坊,却不多问,省得把他问烦了再改变主意,连忙笑着说:“这下子,我终于能堂堂正正给那些支持我林家的人一个交代,要不然,赢了我也心里不安得很。”
方少尘坐在几案上,笑看她:“你又不是稳赢,不要太掉以轻心了。你私底下都用了什么计策?”锦笙笑道:“你们方家给我守好干净地就行了,反正事是我干的,挨骂挨罚遭报应都算我一人身上。”方少尘笑问:“这么严重,你杀人了?”
锦笙撇嘴道:“我有那么坏吗?这是商战又不是打仗,怎会牵扯到杀人。”说笑着又把话题引到了丝绸工艺上。
六和饭店内,穆峻潭的近身卫戍封锁严守着二层整条走廊,不许闲杂人等接近。六和饭店在柳苏城颇具盛名,素日里贵客如云,此等阵势,自然传了不少闲话出去。
闲话由一层用餐的宾客传到外界。中间知晓缘由的人,会闲谈上几句:“穆少帅自从来了柳苏城,还没摆过如此大的架子,此番看来是很重视丝绸业的事。昨日说要给丝绸业一个交代,今天就宴请赵省长和林五少,还请了霓裳锦织造坊的少东家方师长和方家大少爷。”
一听者问:“既是如此,为何不请秦先生和郑先生,他二人不是丝绸同业会的会长和副会长吗?”有人答:“哎哟,哪能够啊!昨日秦会长以开晨会的名义把林五少请过去,却纵着织户家主把林五少和两个小厮打出大街。今日把双方请在一处,那林家五少爷是多大的脾气啊,肯依吗?回头正事谈不了,又得打起来。另有一层,我估摸着,穆少帅这也是恼了秦郑二人,明摆着告诉秦郑二人,我要谈丝绸业的事,却不令你二人到场。现在,秦郑二人脸上也够无光的,落了个仗势欺人的名声,欺的还是个十八岁后生。”
另一听者道:“听在场的人说,穆少帅昨日就恼了,虽未大发脾气,说的话却字字够分量。明面上对方少泉说狠话,可也没给秦会长好脸色。”那人道:“能不恼吗?方少泉只带了两个小厮,秦会长请了十好几个织户壮汉,给江北那三人大打一通后,却把事情都推给方少泉。这不是给穆少帅出难题吗?偏方少泉道理上说不过去,不偏方少泉,回头跟方小姐如何交代?枕边风醉人,刮起人来也厉害呢!”
“哈哈……”
枕边风一吹,刮着,刮着,把话题刮到了别处。温柔乡逸闻醉人心,闲话也顾不得正经谈。
二层最大的包厢内,圆桌上只摆着几样简单小菜,大菜都在等着穆峻潭。主位空着,赵立铭坐在主位的下位,一身浅灰绸长衫,不像政客,倒像个儒雅富商。锦笙不愿挨着赵立铭,入座时,选了方少尘的下位。
中间隔着一个柳苏城少爷,赵立铭也不好说南地人的不是,只借口事务忙且乱,临时找不到空闲警察去维持秩序,但他特意告知了穆少帅,毕竟军营兵多嘛。其实,赵立铭也没想到穆峻潭会去。南地人找林五少麻烦是预料之中的,这事,他不管,穆峻潭不管,军政界谁都沾不上。两方无论谁吃亏,那都是商界的事,扯破丝绸业的天也扯不到军政界。如今,穆峻潭管了,也把他牵扯了进来,反倒弄得他里外不是人。
锦笙点了一支香烟夹在手上,神情冷傲,仅似有似无地点头应和赵立铭。穆峻潭进来时,她脸颊腾地红起,浑身不自在,也不站起迎他,把两只手都捧住太阳穴伏在桌上做沉思状。
穆峻潭不到主位,反在她下位坐定,拿走她指上的香烟,一面摁灭在瓷碟里,一面对方少尘说:“你哥在后面,两只胳膊掉了,给他托上去吧。”锦笙从手指缝里溜他一眼,恰被捕捉住。早晨同他打一架,见了他本该气怒的,但二人以那样的姿态被穆夫人捉在床上,锦笙说不出原因来,一想到他就脸红,此刻看见他,脸颊更似火烧般。
赵立铭和穆峻潭正说着客套话语时,方少尘跟方少泉先后走了进来。方少泉被穆峻潭亲手修理一番,哎哟声连天,心里百思不得其解,见到方少尘才解惑,方少尘是站江北小赤佬那边的啊。
主、客皆到齐,大菜陆续而上,戏也徐徐开锣。
穆峻潭已从方少尘那里得知,事情没有秦会长说的那般严重,家庭作坊产量小,多是内销或依附绸缎庄,不受这次比赛的影响。真正受影响的是那些大厂子,这次打锦笙,织户们怕也是不明缘由为人所利用。
实情如此,穆峻潭到底是五省少帅,还得给丝绸业一个说法。他心中已有应对之策,却问赵立铭:“赵省长认为该如何给丝绸业商友一个说法?”赵立铭呷一口茶,缓声说来:“此事,赵某已派人去调查了解一番,也请示过大公子和唐督军。他二人皆说,那公告于报纸上的比赛契约是儿戏不成?变来变去,岂不令洋人笑话。契约上先已言明一条,价格不定,亏损自负。赵某认为,此次纠纷若是因订单被比赛馆抢走,林家在最初可是四处奔走请过他们的,他们不予理睬,现又闹这一出,于情于理都立不住。比赛馆也开一个多月了,日本商会背后少说有十几家工厂供货,林家正是因为供货数量跟不上,很多大订单的交货日期不如日本商会短,才丢失客商的。赵某虽不才,也略知道些丝绸业的弯弯,丝绸同业会也分个三六九等呢。一等的大厂气不过,拿九等的家庭织户出来说事,惹了乱子既能推脱个干净,又能让林家落个欺弱的名声。当初比赛是由穆少帅与赵某作公证人,赵某与林五少是同乡,穆少帅也莫要觉得赵某偏同乡,于情于理,赵某都要保证这场比赛的公正,不能由着丝绸同业会这些商人唯自身利益是图。如此,置穆少帅与赵某于何处呢?”
穆峻潭道:“哦?请示过大公子和唐督军?”赵立铭笑道:“江北、南地有头脸的商人互殴闹事,若不南北同时请示,岂不又令南北加一层隔阂?赵某职责所在,望承见谅。”穆峻潭道:“赵省长言重,此事本就是穆某多管了。穆某任师长一职,专管柳苏城军营驻戍,商务政务,穆某是不通的。赵省长既已请示过大公子和唐督军,自然要依赵省长处理。”
赵立铭笑道:“这件事说大不大,说小却也不小,知者甚多,总要公开发表,给众人一个说法。穆少帅既与赵某意见相投,那赵某便令人去拟报文?”穆峻潭眸中无笑意,只唇角略弯着点了头。
赵立铭脚步很利索,至门口吩咐秘书去拟报文。锦笙算着,也就如厕的工夫,秘书就敲响了门,拿着长篇累牍的报文底稿交于赵立铭。赵立铭恭敬地请穆峻潭先览,穆峻潭并不接,只淡淡扫一眼便点了头。
赵立铭略怔,心中诧异穆峻潭妥协之快,手上把报文底稿翻了两下,笑道:“那以唐督军的名义发表吗?赵某是江北人,以赵某的名义发表,恐起不到发表效果。穆少帅又只有师长之衔,不好公开发表关于商务方面的决议。”穆峻潭闲靠椅背不言,只是噙抹笑意看向赵立铭,眸光深寒。赵立铭笑着哈腰欠身,指尖飞快,写下“依樟西省督军唐义哲电令”字样修改了报文头,随后递于秘书。
报文一出,自然会评议纷纷。穆少帅亲自坐镇的柳苏城出事,穆少帅亲口许诺的交代,却由唐督军起头公开发表声明,那樟西省姓唐,自是不言而喻。
并且,唐义哲岂会不腹诽。出自六和饭店的报文,出自穆峻潭眼皮子底下的报文,以唐义哲名义发表,自己在林家和江北内阁跟前做了好人,坏人却由唐义哲做。丝绸同业会的势力说大不大,但蚂蚁咬人不也叮到皮了吗?唐义哲虽皮糙肉厚耐得蚂蚁叮,却耐不得被穆峻潭摆一道。
这些可预见的评议纷纷,在座的人自然都能预见。圆桌上,端得酒宴笙歌,暗地里,却是尔虞我诈。连方少泉都正襟危坐,一双眼睛在赵立铭和穆峻潭之间溜来溜去,不敢生乱子惹是非上身。
电灯初亮,锦笙脸颊红霞渐退,映着一圈雾晶晶的灯光,她眼梢望向穆峻潭。他侧颜剪影冷气森森,眼皮微垂,睫毛垂落下密影,密影叠叠,窥不见他的一腔心事。赵立铭如此行事,穆峻潭倒成了里外不是人。这场为丝绸同业会所设的宴席,不过是给皞系、安系之间的斗争搭了桥。
商战再云谲波诡,在这些有实权的军人政客跟前,向来都是小巫见大巫,前者有枪,后者有权。军政界的动荡,锦笙即便看破亦很少理会。
此事这般处理,赵立铭也算是给了林家交代,其余的,便是皞系、安系的事。依之前,只要不危害林家生意,不牵扯卢柏凌,锦笙就不会再多想。
可今日,她瞧着赵立铭起初的架势,是准备了八十一招要与穆峻潭过的。穆峻潭一招妥协,速度之快,连赵立铭都有些手忙脚乱。
锦笙猜,穆峻潭是为了她。若他不妥协,赵立铭及其背后的内阁势力还会借着此事想其他法子生乱子,或者俄延不予解决。赵立铭自然不晓得穆峻潭心中为她,她和丝绸业在政客眼里根本无足轻重,赵立铭也只是深陷麻烦中,不得不借机为皞系与安系相斗。
她以前觉得钩心斗角很好玩,自卢柏凌一走,她又大病一场,忽然间觉得很累。一颗心兜兜转转,漂洋过海也追不上卢柏凌,心没有栖息之地,也把她整个人都兜转到无所依附。
“父子情”,父亲要利用她夺锦。
同乡情,赵立铭嘴上说同乡,其实也在遵内阁命令行事。
圆桌上,赵立铭与其余三人推杯换盏,看似笑语晏晏,真真撕破脸,谁又肯放过谁。
胡思间,搁在膝盖上的左手被穆峻潭抓住,锦笙浑身僵硬,连挣扎动弹都不敢,侧头看向穆峻潭。穆峻潭与她对视时,眸光里带着真挚笑意,却似流星短暂划过,他手上微用力,示意她宽心。
锦笙脸颊飞丹霞,端起酒盅敬向他:“穆少帅,昨日之事,多谢了。”她声音有些颤抖,找不准昔日音调,但“谢”字乃心室真语。穆峻潭并不举自己的酒盅,拿过她的酒泼洒掉,且直接收了她的酒盅。自始至终,他都面覆寒霜,手掌温和有力。
圆桌上,哪个人的眼睛不是忙来忙去。拢共五个人,恨不能变二十只眼睛出来,还嫌不够使。正与方少尘闲聊的赵立铭瞥见穆峻潭此举,恐锦笙脾气上来生事,忙笑道:“听说你前几日感冒伤了肺,穆少帅是怕你饮酒过多再引起肺病。”其实,酒过好几巡,锦笙一直神游在外,才陪饮了两盅。
锦笙点头不语,倒是坐在穆峻潭旁边的方少泉,嘴含一口酒,弯腰拍腿上伤口时,恰窥得穆峻潭正抓着锦笙的手。酒猛地吞咽下去,他把两只眼睛撑得圆鼓鼓似牛蛙,心里直接扯开胡琴,拉了个“梯格隆地咚”。直到酒阑人散,方少泉还惊在那一幕桌下拉手戏里。
走出来,已是细叶舞雨烟。月色隐,几盏纱灯摇曳在雨幕里,照着黑瓦白粉墙。七里青石路依傍河道,流水声雨声和鸣。
赵立铭一出门就与众人告辞。方少尘觉得穆峻潭与锦笙已相交甚熟,不再担忧锦笙被他暴揍,遂也在门口与二人道别,要回方宅看爷爷。
方少泉想跟穆峻潭一块坐汽车回别院,穆峻潭给他个眼神,让他自己体会,他立马转身追方少尘:“少尘,你等等我,我跟你回去看二爷爷!”
穆峻潭由盛吉祥手里接过油纸伞撑开,对锦笙说:“走一走吧,难得你对我不气不踢不打不咬。”锦笙尴尬一笑,顺从地跟在他旁边,走上七里青石路。卫戍兵保持着若即若离的距离跟在后面,她低声说:“穆峻潭,谢谢你。昨日谢谢你,今日也谢谢你。”
穆峻潭知道,若是卢柏凌为她如此做,她不会客气地说谢。所以,此刻哪怕是她真心地谢,他也不愿受,遂问道:“没吃饱吧?”锦笙点头又摇头,笑着说:“习惯了,这样的宴席,谁能吃得饱啊。眼睛滴溜来滴溜去,简直不够用。这次人少,若人多些,耳朵也要忙不过来了。一桌子人一门心思扑在交际和算计上,纵然吃几口,也是食不知味。”
穆峻潭说:“看见前面那座石桥没?走过桥,桥岸边有一家面馆,是地道的老柳苏面。”锦笙忙说:“竞天,我不饿……”穆峻潭打断她说:“我饿。”锦笙哑言片刻,回了声“哦”,其实她压根就没看见石桥。
穆峻潭撑着伞,风细细,把他身上的酒味淡淡吹来,锦笙嗅着,好像他身上的硝烟味也给冲淡许多。风雨夜里,他步履稳健地领着她前行,她便也无所顾虑,就这样信任他、跟随他朝前走去。
锦笙早已觉出,穆峻潭说起话来也会不饶人,但大多时候都惜字如金,矛盾奇怪的性格。就像他较真起来,固执得不可理喻,看得随意时,连眼皮都不会抬。
灯影断在青石路尽头,密影重重遮画桥。锦笙背离光影,深一脚浅一脚,差点跌一跤,随即被穆峻潭揽住腰。锦笙别扭至极又挣脱不开,连路都不会走了,与穆峻潭纠缠推搡了几步,反倒被他愈揽愈紧,锦笙很生气:“竞天,我要回去了。你自己去吃面吧,我又不饿。”穆峻潭问:“你耍懒,想我抱你上桥?那你拿着伞。”锦笙扭身望望石桥,黑咕隆咚的,也看不太清。锦笙想趁他不备推开他,却一脚踩空在石阶上,倒被他拦腰抱起。油纸伞离手,经风一吹,由他们跟前飘过,悠悠落在河水里。
锦笙挣扎着也觉出来了,七里风雨路,背离光影,愈走愈黑,微醉的穆峻潭就是在逞强,他自己走道也靠感觉摸索。平道还好,上了石桥,又横抱着不老实的她,好几次差点绊倒把她抛出去。颠簸几次,锦笙不敢再挣扎,反而把穆峻潭越抱越紧,真怕被他隔空抛到河水里去,她又不会游水。
桥这边倒还好,远远望出去有几盏灯亮着,也给雨雾缠绵住,不肯肆意发光。面馆还未上板,店铺也不算小,里面有六副桌椅。锦笙挑了一处临窗的,坐定后掸拂着身上雨珠,迎着油灯一看,穆峻潭的大半个身子都是湿漉漉的。衬衣黏黏地贴在肌肤上,他一副并不知觉的模样。
这家面馆最考究的是汤,汤清而不油,味鲜而食后有余香。汤色如琥珀,毫无杂质,鲜香扑鼻。柳苏城有十余家面馆,皆各有特色,但各家面馆皆把汤料配方视作传家宝,秘不外传。六和饭店曾想买这家老面馆的汤料配方,也是久登门而不得。
锦笙本不是很饿,但一想黑灯瞎火地跟穆峻潭走那么久,只为吃碗面,不吃就亏了,所以吃了两碗。穆峻潭只吃了一碗,大多数时间他都在看锦笙。小窗外,风斜雨漫,趁着一盏油灯,她认真安静地吃面,细嚼慢咽,举止贵气十足。
次日,锦笙从方少尘那里听说,昨日是穆峻潭二十六岁生辰,但穆峻潭生辰与他奶奶忌辰同日,热孝三年,穆峻潭无法过生辰。又因与奶奶感情笃厚,自八岁起,穆峻潭便不再过生辰,也从不令人提及他的生辰。然而,他无法忘记,念着奶奶忌辰,也就想起了自己的生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