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史学的人类学化和人类学的历史化——兼论被史学“抢注”的历史人类学
第一节 被史学“抢注”的历史人类学
勒高夫(Jacques Le Goff)在20世纪70年代论述新史学时,曾经这样描述史学的一种可能前景:
或许是史学、人类学和社会学这三门最接近的社会科学合并成一个新学科。关于这一学科,保罗·韦纳称其为“社会学史学”,而我则更倾向于用“历史人类学”这一名称。
勒高夫使用“历史人类学”的理由,与年鉴学派的新史学理论倾向有关,年鉴学派除了史料的多元化之外,更关心总体史的研究,勒高夫作为年鉴学派的第三代领军人物,认为“也许历史人类学作为扩大了范围的史学的代名词,能更好地表达这一愿望”。
无论勒高夫是否算作第一个“抢注”了“历史人类学”的学者,这个从名词上看似乎应该属于人类学分支的学科,至今在人类学中还没有成熟的发展。诸多人类学辞典或者百科全书中,都难觅“历史人类学(Historical Anthropology)”词条,而更多出现的是“历史与人类学(History and Anthropology)”。在一些人类学家眼中,人类学研究从来都关注历史,古人类学自不待言,像考古人类学,本来就是文化史的研究。在中国,考古学甚至就是史学领域的分支学科。至于很多地方的文化志研究,则多多少少会涉及当地的历史。即使大的理论流派,也不乏对历史的关注,像19世纪晚期的文化进化论(以S. E. B. Tylor和L. H. Morgen为代表),从印第安人的研究中直接对大时间跨度的历史作进化论的解释;20世纪20~30年代以博厄斯(Franz Boas)为首的美国历史学派(American Historical School)的文化相对论(又称历史特殊论,historical particularism)则由比较去建构历史的逻辑。至于30~50年代的民族史(ethnohistory,不同文化人群的历史)的研究,本来就是人类学的领域。60年代萨林斯(Marshall Sahalins)等人的新进化论,也反映出对历史的关注。巴格比(Philip Bagby)曾经试图建立人类学和史学的整体关联。人类学家似乎以为自己从来就没有离开过历史。
不过,认为自己“有历史”的人类学家忽略了:他们的研究虽然涉及历史内容,却并没有多少真正属于历史研究的“问题”。用若干大规律、大理论建构历史法则并不等于真正建立了历史的人类学,正如达尔文的进化论并不意味着能建立生物学一样,相反,达尔文的进化论恰恰是生物学研究的一个结果。在这个意义上,历史人类学的形成应该首先来自扎实的历史研究,从中得出理论,而不是反过来,用人类学的理论概念去套历史。然而,扎实的历史研究正是人类学家的不足,因此形成了过往史学家缺乏人类学深度和人类学家缺少历史深度的局面。
相对于人类学家对历史深度的麻木,20世纪60年代以来的史学发生了一种“人类学转向”,推动史学走向人类学式的历史学。年鉴学派是人类学转向的主要代表。伊格斯(Georg G. Iggers)在《欧洲史学新方向》中论述了年鉴学派的转向及其与人类学文化研究的密切关系。年鉴学派的第二代领军人物布罗代尔(Fernand Braudel)曾经明确看到各人文科学的汇合趋势,其中包括人类学。布罗代尔关于资本主义的研究,就充满了这种综合的味道。他的三种历史(结构的历史、局势的历史和事件的历史)的观点反映了三种不同的历史时间和综合的方法论特点。以《英国工人阶级的形成》书写“人民的历史”而著名的汤普森(Edward Palmer Thompson)认为:人类学的冲击主要体现在找出新问题,用新方法看待旧问题。西佛曼和格里福(M. Silverman and P. H. Gulliver)总结了20世纪50年代以来历史人类学的发展趋势,主要表现为:首先,“二战”后对社会文化变迁的日益关注,以及对社会过程和社会生活动态的关注;再者,在依附理论和世界体系论等脉络中,重申微观分析、地方性差异的重要性。对史学的人类学转向,海伊(Cynthia Hay)也作了如下描述:
“人类学转向”是新叙事史的形式之一。……这种人类学取向更主要的影响是,促使历史学更关注人类学意义上的文化事物。“人类学转向”在某种程度上是一个容易引起争辩的用语,它指的是历史学家如何从传统上关注特定政治权力人物的思想和行动的政治史,转而关心那些不具赫赫事功之人的态度与信仰;亦即是“民众史”(history from below)的一种形式,且受到法国“心态史”(history of mentalities)的强烈影响。
史学的人类学转向强调平民历史和平民文化(plebeian culture),背后涉及三对有关历史的争论:上层历史(history from above)/下层历史(history from below);事件史(event history)/连续史(serial history);当地人的历史观(native view of history)/外部人的历史观(outsider's view of history)。人类学强调关注下层平民、连续的日常生活世界和当地人的看法,以批评国家和政治精英建构的历史、琐碎的事件历史和外人强加的历史观。这一立场启发了历史学家的理论革新,尤为突出的有以下几个领域:
1.人的研究与平民史。在人类学研究中,可以说一直就具有平民倾向。虽然早期的研究中出现了“野蛮”等不恰当的西方文明中心的字眼;一些研究是一些政府的御用和利用(如对殖民地的研究)。但是整体来看,人类学还是比较具有学术的“清白”,他们的落脚点是“人”。对人的关注,多少有利于解构国家精英的社会结构和他们刻意创造的历史结构。另外,从尺度上,人类学的小尺度微观研究比较接近现实,避免了宏观社会统计和历史理论的许多盲点。
不过更加重要的,还是人类学的批评性。艾吉莫(Göran Aijmer)曾经对传统的精英史学有如下批评:
历史的叙事(narrative)常常是当今政治话语的一部分,并因此涉及当今的关系。不同的见解——政治的、经济的或宗教的——它们恰好是叙事者生活世界中的,被转变成一种历史的语言和修辞,因而获得了新的力量。在某种意义上,你不可能辩论过去——已经发生的毕竟发生了,不可能被消抹。而一个包含了大量政治见解的历史不可能有反对的辩论。
如今,那种精英历史的权力话语正在动摇,特别是在开明政治的国家。
2. 讲故事和连续的历史。年鉴学派史学家将传统的叙事史贬抑为“事件史”,归为“反复琐碎(blow by blow)”的历史。与之相比较,“连续”历史的第一个要点是结构的连续。年鉴学派早就强调一种涵盖全部人类活动、重视“结构”分析甚于事件叙述的历史学。而过往的研究,特别是政治史,将历史视为一些优先的事件,分裂了同一的结构。实际上,结构一开始就是在连续运动的事件中。历史变迁是结构和事件两者互补力量的结果。人类学家格尔茨(C. Geertz)在其印尼巴厘岛的研究中,也曾指出过往的印尼史学者试图写一种他们不拥有其素材的历史,一种关注重大事件、显赫人物和一系列时间编年的历史。他更主张拥有当地史料以及连续和过程的观点。他对零散的、琐碎的历史碎片的处理办法是通过文化志研究,阐释其结构的模式,提炼出历史的主线。实践理论的人类学家萨林斯(M. Sahalins)曾经试图发展出一种“结构的、历史的人类学”,将结构的逻辑和时间的逻辑整合起来。
“连续”的第二个要点是意义的连续。伯克(Peter Burke)认为:20世纪60年代,史学家受到法国社会学家涂尔干(E. Durkheim)和英国人类学家、功能主义先驱马林诺夫斯基(B. Malinowski)的社会功能主义语言的影响。到了20世纪80年代,人类学领地吸引史学家的原因部分在于允许他们摆脱传统的叙事(narrative),去进行尽可能深厚的描述。讲故事的长处正是在那个时候被人类学家发现的。深厚描述(thick description)的概念是格尔茨(C. Geertz)提出的,他的解释人类学认为:文化是一个有意义的脉络(context),或者说文本集。人类学家的研究就是通过深厚描述的方法,去解读和发现这个意义的脉络。戴维斯(N. Z. Davis)在《马丁·盖尔归来》中,讲述了马丁·盖尔在参加同西班牙的战争回家后,发现他的丈夫位置被他人取代的故事。其中特别解释了他的妻子在接受这样一个冒充者时,是怎样对日常家庭结构、婚姻结构的意义进行感受的。对她来说,这是摆脱孤独窘境的唯一体面的方式。
中国人类学中早就有了讲故事的传统,林耀华先生的《金翼》(The Golden Wing, 1947),作为一本自传体小说,开启了中国文化志讲故事的先河。80年代以来,在华南的人类学和史学研究中,讲故事的学者大有人在。作为一种深描的方式,讲故事越来越成为新叙事的时髦。
3. 他者文化与地方性知识。在马林诺夫斯基的研究中,早就已经注意到当地人的想法(native think)。在20世纪60年代,认知人类学中曾经引出很多辩论的主位(emic)和客位(etic)研究法,至今仍然是一代代学者讨论的东西。格尔茨的《地方性知识》则强调了对当地人想法的研究。不过对地方性知识的关注并不意味着无条件站在当地人的观看立场,格尔茨作为解释人类学家,仍然坚持自己的解读。伯克认为:“历史是对过去‘他者(otherness)’的理解,他者文化的知识有助于相反的思考,并且是一个‘去熟悉化(defamiliarization)’和‘再熟悉化(refamiliarization)’的补充过程。首先,他者文化的知识有助于史学家将那些通常被认为是理所当然的事情看作有疑问的和需要说明的,并因此摆脱被人称为‘本地盲(home blind)’;其次,有助于解决文化距离的问题,并在比较的脉络中‘捕获他者’。”中国人所谓的“旁观者清”,或许可以说明上述意思。但是旁观者也有自己的局限。史学本来就是旁观“他者”的研究,因为史学家不可能进入过去的当时。大贯惠美子(Emiko Ohnuki-tierney)指出:史学传统上所研究的“他者”,如今即便不是在空间上,也在时间上远离了研究者的文化。因此,历史不过是另一个远离我们的空间,一个时间上的“异国他乡”,而且我们还不能像从欧洲到非洲进行研究那样返回到历史的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