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人是老子思想的核心概念
圣人是老子理想人格的代表。更准确地说,圣人是老子思想的核心,是老子第一次将圣人标准作为天下君王的模范。到庄子出现的“绝圣弃智而天下大治”(《庄子·在宥》)思想,不是老子思想的延续,而是庄子思想里的反君主、无政府思想的体现,与老子思想无关。后世竟然顺着庄子的思想与老子文本的错谬,争论老子对圣人的态度,都是庄子惹的祸。这是庄子对老子本意的最大误读与误导之一。
圣人一词在老子文本里出现31次,除了通行本里第十九章窜乱的文本“绝圣弃智,民利百倍”之外,其他30处出现圣人的文本,都是肯定圣人的作用,将圣人作为一种治理境界、理想模型、修养高度去阐述。最关键的《道篇》第19章的文本,因为1993年出土、1998年公布的郭店竹简释文而得到更正。郭店竹简本《老子》释文甲篇第一章:绝智弃辩,民利百倍。郭店本的释文,彻底解决了通行本老子在“圣人”(包括“智”)问题上持续2000多年的误会与误读。
今天有必要对老子的圣人思想做出客观的、公允的、符合老子本义的注释,是解开中国思想史谜团、还原老子思想本义的重要里程碑。
老子对于圣人之道,在《德篇》第31章(通行本第81章)做了总结:故天之道,利而不害;圣人之道,为而不争。这个思想,与《道篇》第2章脉络贯通,完全吻合:是以圣人,处无为之事,行不言之教;万物作焉而弗始,生而不有,为而不恃,功成而弗居。夫唯弗居,是以不去。弗始、不有、不恃、弗居,就是“为而不争”。
简而言之,老子的圣人之道就是三个核心:无为、不言、无争。后面的弗始、不有、不恃、弗居、无欲等,都是三个核心的自然表现。在三个核心里的核心,当然是无为。能做到无为,自然就能不言、少言、不争、无争、无欲。
无为而无不治,这是圣人之治,即本章对作、生、为、成各阶段里圣人境界的要求。从这个角度说,“无为而无不为”,是对圣人之治的另一个表述方式。无为,不是消极的无所作为,恰恰是抓到事物本质、把握天下大势,反求诸己、得道玄德之人的仁心妙手。
妙在何处?无为即是不妄为,不妄为就是不做无用功,不增加麻烦,减少管理成本与管理阻力,就是顺势而为,“功成事遂,百姓皆谓我自然”(《道篇》第17章);自然的领导力,“天下乐推而弗厌也”(《德篇》第29章);是一种顶尖的管理智慧:最好的管理是不管。这是达到圣人境界的无为之治:天下莫能与争。天下不争且莫能与争,还要“为”什么呢?
万物作焉而弗始:从无到有,无中生有,这叫“作”,万物生长,却并不需要宣布从何时开始。反观世人做事,高调开头、草草收场的现象太普遍了。为什么人们这么热衷开工典礼、签约仪式?其实是缺乏自信的表现。多一点竣工典礼、庆功宴,少一点开工仪式、签约仪式,就是万物作焉而弗始。
生而不有:生养万物,就可以占有万物?父母生养孩子,就可以将孩子当作附庸?君王拥有天下,就有“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任意支配土地与人民的任性权力?《老子·德篇》里说过,老子思想与西周、春秋时代的主流统治思想(德治、王权)是背道而驰的,他的核心主张都是反对周王朝的治理方法。
为而不恃:什么叫“为而恃”?就是干了点事,就摆老资格,就自以为是,甚至以所掌之事要价、要挟,这就是“恃”,是管理里经常出现甚至不可避免的现象。君王的恃就更可怕,如黄宗羲所言,以祖宗打下的天下,成为后世子孙之花息而任性妄为:其未得之也,屠毒天下之肝脑,离散天下之子女,以博我一人之产业,曾不惨然,曰:我固为子孙创业也。其既得之也,敲剥天下之骨髓,离散天下之子女,以奉我一人之淫乐,视为当然,曰:此我产业之花息也。然则为天下之大害者,君而已矣!(《明夷待访录·原君》)这是为而恃的极端。
功成而弗居:什么是弗居?不仅是不占有、不妄为、不以天下为一人之产业,而且要“后其身,外其身”,去甚、去奢、去泰,要常善救人,衣养万物而不为主,这是功成而弗居。
夫唯弗居,是以不去:天下是一家之产业,后世子孙想让他们不妄为也难,想有善终更难,这样的王朝永远生活在恐惧之中,必然以恐怖手段维持其统治,如何能“居”而安?如何会不被“去之”?天下只有真正成为天下人之天下,天下之利,天下共兴,天下共享,才是“深根固柢、长生久视之道”(《德篇》第22章)。
老子的天下模型(圣人国)与柏拉图的《理想国》一样,都是最早期思想家,对人类社会政治治理的理想模型,并不存在高低之别。也特别需要提醒盲目推崇西方思想的人注意,老子的圣人国与柏拉图的理想国一样,应该在人类历史上获得应有的尊重。反过来说,正是中国历史2000多年抛弃了老子本义,失去了理想对现实的约束,才会出现将赤裸裸的血酬定律视为当然的强权崇拜,才会陷入无休止的恐惧与恐怖的恶性循环。
老子思想绝不能被误读为老奸巨猾、老谋深算的阴毒权术,而是要求掌权者按照圣人标准去做的教诲,无视这一理想,不尊重这一思想,才是中国历史最大的悲剧、中国思想最大的悲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