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言
提到李商隐,人们自然会立刻想到他那些幽婉深情的《无题》诗,唇舌间自然会涌出“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无题》)、“红楼隔雨相望冷,珠箔飘灯独自归”(《春雨》)这类忧伤、执著而美丽的诗句。李商隐诗给人的印象,确如春蚕吐丝,缠绵委曲,一往情深;又如红楼隔雨,凄艳迷离,绵邈隐约。
李诗的这种特色,与诗人的个性气质、人生遭际以及时代的政治、文化环境等有很大关系。李商隐家境清贫,幼年丧父,悲剧性的家世出身对其优柔内向、多愁善感的个性气质的形成,当有不小的影响。李商隐的主要活动是在唐文宗大和至唐宣宗大中年间,朋党倾轧、宦官擅权、藩镇割据,是这一时期政治的显著特点。李商隐本有“欲回天地”之志,却不幸运逢末世,昏昧的时代不惟不给他提供施展抱负的舞台,还让他在党派倾轧中饱受诋毁挤压之痛,《乱石》诗形象地写出了诗人的处境:“虎踞龙蹲纵复横,星光渐减雨痕生。不须并碍东西路,哭杀厨头阮步兵。”庙堂无其立足之地,只得依人作幕,郁郁终身。当他无奈将一腔情思由外在的功业声名转向内在的春恨秋悲,也就不是等闲的“伤春复伤别”(《杜司勋》),而是在其中寄寓了深重的块垒忧愤。
李商隐心境的矛盾苦闷,就其小而言,即前面提到的“才命相妨”、赍志难申的沉沦之悲,一直梗塞固结在他的心头;就其大而言,是对末世苍凉的呼吸领会,这使其迷惘苦闷往往越过具体情事,弥笼天地之间;就其最直接的现实性因素而言,则身陷党争的漩涡,内外交煎将诗人逼进苦闷抑郁的深谷:一边是自己仰慕的政治家,一边是自己的恩主之后;一边基于对政治的独立判断,立场上倾向李德裕,一边从个人前途与家室生计出发,又不免屡屡向令狐绹陈情。两者的对立冲突,始终困扰着诗人,犹如重茧乱丝,剪不断、理还乱。不惟个人现实命运在党争中淹蹇沉沦,诗人行事也被党人纳入党争的视野,于是物议纷纷,强加诗人以种种品德上的诬责。面对内外交困、精神与生活两个层面的重压,性格内向优柔、执著而又不善自我排解的诗人,只能将这些痛苦默默埋在心中,独自咀嚼,终至越酿越浓,越积越深。朱鹤龄说:“义山阨塞当途,沉沦记室,其身危,则显言不可而曲言之;其思苦,则庄语不可而谩语之。”(《笺注李义山诗集序》)李商隐诗的曲折吞吐,正是其阨塞沉沦中心灵挣扎的声音。那份深重抑郁的苦闷,那种千回百转、纠葛纷纭的思绪,必然导致诗意的隐曲绵邈。而苦闷心境由直接现实处境触发,联及身世沉沦之慨,再广而泛之对世情人情、时世国势出以悲凉体认,则这种悲慨与苦闷眼角眉梢的种种寓含,越发浑融而难以指摘了。
敏感而纤柔的个性,使李商隐诗歌选材,大多亦为纤柔细小之物,如其咏物诗所习咏的蝶、蝉、莺、柳、泪、细雨等,即多具纤柔之特性;再如他对那些柔弱美丽的女子,如女冠、歌伎、宫女等,常常倾注特别的柔情与同情。而坎壈身世、漂泊生涯,又使商隐对眼前之物、之人每多情绪色彩的渲染。他关注莺、柳等纤柔之物,而且写的还多是寒蝉、流莺、秋柳、残阳,特别注意外物悲凉伤感的一面;他关注青春寂寞的女冠、声色事人的歌女,感情也大都倾注在她们悲剧性的身世命运上。所有这些,都是诗人孤寂飘零的身世之感与眼前之物、之人感应激发的结果。“以我观物,物皆着我之色彩”;而以人观我,则“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因此秋柳残阳、薄命红颜,都特别容易引发诗人心灵的感应。
从本质上说,李商隐是一个纯粹的抒情型诗人,无论状物、写景,还是咏史、酬赠,他的诗歌基本都指向自我的心灵世界。诚如诗人所自称的“巧啭岂能无本意”(《流莺》)、“深知身在情长在”(《暮秋独游曲江》),既为流莺,就不得不临流巧啭,此身有情,就不得不发为歌吟,出发点是情牵恨绕的“情身”,而归宿又回到此情长在的此身。倾吐心中的情感,表达心中的“本意”,锦瑟无端,千回婉曲,不绝如缕,不过是“弦弦掩抑声声思,似诉平生不得志;低眉信手续续弹,说尽心中无限事”(白居易《琵琶行》)。当然,诗歌本为抒情性极强的文学样式,一切优秀的诗人也都是抒情的圣手。如李白,喜则“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南陵别儿童入京》),怒则大呼“大道如青天,我独不得出”(《行路难三首·其二》),极其真率任情。但李白的抒情与具体情事联系较紧,只要弄清诗人的行止踪迹,就能明白其喜怒的具体所指,能明确探知诗人情感的因由脉络。比较而言,李商隐的抒情则虚泛而隐晦得多。他因物兴感,其感触虽常由一点生发,但在抒情过程中渐渐混合、链结多重人生感受,淡化具体情事,而扩展为对整个人生、世情的浑沦认知与复杂感慨。比如《落花》一诗,就交织着身世飘零、年华消逝乃至国运衰颓等种种复杂无奈的哀感,触绪纷繁而又不名一端,如仅解为“悼亡”、“身世之感”、“寂寞之景”等感慨中的某一种,都不免因过于坐实而有所偏执。商隐《潭州》诗云“今古无端入望中”,《锦瑟》诗又云“锦瑟无端五十弦”,所谓“无端”,便是《落花》这类诗中所体现的触绪纷繁而又不名一端、愁牵恨惹而又不知从何而起的浑杂感慨,便是所谓“宋玉无愁亦自愁”(《楚吟》)的“无愁之愁”。
愁而不知何以愁,只觉得满目皆愁,这种抒情的特点,简单地说就是略事取情,因而更显纯粹与主观。李商隐以自己悲剧性的心态体察外物,物的自然属性及传统内涵均经由诗人个性化的渗透与改造。如牡丹向为富贵之花,而商隐笔下却是“先期零落”、“玉盘迸泪”(《回中牡丹为雨所败二首·其二》);菊性高洁傲霜,而商隐之菊却是“几时禁重露,实是怯残阳”(《菊》),别具优柔感伤色彩。商隐体物的悲剧性、主观性特征,除了特别容易被本身即具悲凉情调的事物打动,再有便是在这类并非一定具有悲凉情调之物中发掘悲凉,但这都是先将外物悲凉化之后,从而咀嚼其中的悲情。有时甚至不须经过这种悲凉化处理,如“鸥鸟忘机翻浃洽,交亲得路昧平生”(《赠田叟》),由鸥鸟欢洽而生世态炎凉之感;“花明柳暗绕天愁,上尽重城更上楼”(《夕阳楼》),花明柳暗,春光明媚,但不妨心头依然浓愁萦绕。诗人既能顺着写,也能逆着写,相应的情景让人忧伤,相对的情景同样也让人忧伤,悲景伤心,乐景也伤心,正所谓伤心人别有怀抱,此恨不关风与月!更多时候,商隐是通过意境的营造,来传达复杂深沉的感慨与隐约幽微的心绪,意境即是对自然环境最主观化的处理结果,是心造之境,意造之境。《无题》诸什中蓬山万重的阻隔,金蟾锁香般掩抑而不绝的相思,雪月瑶台下可望而不可即的怅惘等等,都是以不落言诠的诗境来抒写心灵。
以心造境,以境写心,形象总是大于思维,李商隐诗也就以此展开丰厚而又含蓄的意蕴,既旨趣难求,又提供了无限阐释的可能。李商隐诗的旨趣难求,是很少有诗人能出其右的。这一方面是他略事取情,混合人生各个阶段、各种情境下的多重感受,诗作缘起本就模糊,诗之作意自然也就难以明晰。商隐诗意常常歧见纷出,不少便与此有关。另一方面就是诗人内心的复杂苦闷、矛盾困扰直接影响了诗意的明晓畅达。以心造境,心绪之纷繁连作诗人自身也难以理清,则又何来明朗直白的诗境。不过,文似看山喜不平,诗更是如此,曲径通幽只会使它愈发魅力无穷。
从艺术手法上说,商隐诗意隐曲,与其跳跃性的思维,意识流式的写作方式,一任情感自发运动,有很大关系。当然,这根本上还是其诗歌的主观性、抒情性所决定的。《燕台诗》可作这方面的典型。该诗惊采绝艳,却又纷繁难解,便因诗人舍事取情,并以感情运动作为诗歌脉络。因此诗的章法结构便随诗人的感情流程,忽而回忆,忽而想象;忽而昔境,忽而现境;忽而此地,忽而彼地;忽而闪现某一场景片断,忽而直抒心灵感受……显得断续无端,来去无迹。从叙事角度看,似极为错综变幻,而从感情变化发展的流程看,却又极为自然。再如《锦瑟》所构筑的庄生梦蝶、沧海珠泪、暖玉生烟等图景,彼此独立,并没有结构或叙述逻辑上的必然联系,完全是诗人以自己的心绪与联想将它们连缀在一起。表面上看,一个图景到另一个图景,毫无理由和逻辑可言,但内在庄生梦蝶之“迷”、杜鹃啼血之“怨”、沧海遗珠之“恨”,暖玉生烟之“虚”,是有情感转换的脉络的,结句“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更以“惘然”一词笼括所有图景,使这些看似断裂的画面都能集中到统一的主题之上。这种艺术手法上的特点要求在读商隐诗的时候,必须牢牢把握其情感的基调,把握情感的线索与诗人意识跳跃流变的脉搏。
当然,作为唐代第一流的大诗人,李商隐的成就是多方面的,李诗的风格也不仅仅只是隐曲绵邈。《行次西郊作一百韵》深广的写实精神,足可与杜甫的《北征》、《咏怀五百字》相颉颃;《韩碑》之奇崛,置于韩集中足可乱真;《海上谣》、《无愁果有愁曲北齐歌》等冷艳奇诡,又酷似李贺……和一切大家一样,商隐也是“转益多师”,并最终突破前人,形成自己的风格。
李商隐也不是只一味沉湎于自我的忧伤,仅注目于个体的心灵,且不说其伤春伤别中的深广寓含,就其诗歌的题材本身来说,同样也是非常广泛的。除了《行次西郊作一百韵》,他如《隋师东》指斥朝廷平藩不力,《有感》、《重有感》对时政的干预、评论,《寿安公主出降》愤王室不振、屈辱和亲等等,现实性都十分突出。商隐的咏史诗,更有不少借历史讽喻现实,表现了诗人热切的现实关怀。
商隐的个性,也不仅仅只是优柔内向、多愁善感,《偶成转韵七十二句赠四同舍》中那个“狂来笔力如牛弩”、“横行阔视”的狂士,《自况》中那个“谁将五斗米,拟换北窗风”的狷介高人,和我们所习惯的伤春伤别的李商隐并非二人。同样,商隐耿介激烈之吟,也所在多有。如“不知腐鼠成滋味,猜意鹓雏竟未休”(《安定城楼》)、“却羡卞和双刖足,一生无复没阶趋”(《任弘农尉献州刺史乞假归京》)、“欲问渔阳掺,时无祢正平”(《听鼓》)等等。商隐赠、哭刘蕡诸诗,更是写得慷慨激昂,血脉贲张,正是诗人基于这种个性中刚烈的一面,所表现出的惺惺相惜。所有这些,都说明无论为诗还是为人,商隐都不是单一平面的,而呈现出丰富的立体多面性。不过,个性的优柔内向,诗风的绵邈隐约,毕竟是李商隐的主要方面,是其特色所在。
本诗选以李商隐生平履历为经,将其诗歌约略分为三大阶段,其中大中游幕虽不过十余年,而作品较前期总和还多,且辗转幕府经历较为复杂而阶段性亦颇明显,故于大中期再分三小阶段,以清眉目。另有诸多名篇不敢遽断作年,为免遗珠之憾,仍择善而录,附为一编。俾读者诸君论其世而读其诗,读其诗而知其人,知其人而悯其情,悯其情而益知其诗。如能闻寒蝉而感身世,见流莺而念飘零,对斜阳而惜光阴,临蜡炬而体深情,则千古锦瑟,或可稍免寂寥。不怨身无彩凤双飞翼,但求心有灵犀一点通。是所望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