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从回目结构看,“甄士隐梦幻识通灵,贾雨村风尘怀闺秀”是对称的。就其内涵而言,则既有并列,又有主宾。“将真事隐去,用假语村言”,“真(甄)”“假(贾)”并列,概括了基本写法和哲理意蕴。而“梦幻识通灵”即“经历过一番梦幻之后,借‘通灵’之说,撰此《石头记》一书”,是作品总体构思;“风尘怀闺秀”即“使闺阁昭传”,则是作品的中心主旨和内容。前者为主,后者为宾。
由于谐音“真事隐”,作品人物甄士隐身上负荷着十分特殊的引线作用和“真事”内涵。梦见灵石下凡即暗示宝玉出生和《石头记》故事开始,梦中绛珠还泪神话即作为爱情故事主体的“木石情缘”,“余不及一人者,盖全部之主惟二玉二人也”(第1回甲戌夹批)。可见“甄士隐梦幻识通灵”乃全书总起。
理解《红楼梦》,必须从作者创造性的基本构思入手,这就是来自原初女娲补天神话的被弃顽石“无材补天,幻形入世,蒙茫茫大士、渺渺真人携入红尘,历尽悲欢离合炎凉世态”,最后回归作记。它既是叙事框架、角度和方法,又是意蕴无穷的哲思寄托。
针对“无材补天,幻形入世”一句,甲戌脂批云:“八字便是作者一生惭恨。”红学研究证明,这种“惭恨”,已不是传统“补天石”意象的期待为君王所用的“士不遇”牢骚,而是入清百年为奴的包衣曹家和曹雪芹本人被主子弃置压抑的“不材”之愤的郁结,具有深刻的反叛情绪和社会批判内容。被弃的“补天石”在大荒山无稽崖青埂峰下“灵性已通”,转化为“情根石”,成为贾宝玉自由心性和怡红心性的来源。它与女娲神话的联系,又使其获得人性本源的哲理诠释和理想性质。由此,小说的批判性和理想性就凝聚成一个整体。而其虚构的叙事内容,一方面是贾宝玉的人生道路和与之联系的贾府盛衰;另一方面,就是体现人性理想并颠覆传统男尊女卑观念的“使闺阁昭传”,青春爱情故事则是其核心。
于是,甄士隐的梦中,就有了灵石下凡和绛珠还泪两个神话。脂评本清晰地显示出三重世界和两条线索。三重世界:体现道家“有生于无”哲理的超时空的大荒无稽世界;包含佛家转世观念与现实时空对应的太虚幻境;由儒家等级伦理秩序统治的现实世界。穿越于三重世界的“一僧一道”(在现实世界化身为“癞僧瘸道”)体现着借助宗教幻想的艺术魅力。两条线索:石头来自大荒无稽,回归大荒无稽;神瑛侍者、绛珠仙子从太虚幻境下凡历劫后,回归太虚幻境。灵石化为“通灵宝玉”被携入红尘随神瑛投胎,导致贾宝玉“衔玉而生”的奇迹,形成二而一、一而二的复合关系,并非如程乙本所改写的灵石化为神瑛侍者、投胎为贾宝玉的单一线性联系。灵石既是贾宝玉的精神寓体,又是《石头记》故事的叙述者和哲理的体现者。而神瑛侍者和绛珠仙草作为宝黛前身,则以自古以来男女情爱为积淀,演绎出荡气回肠的爱情故事。这种构思,充分显示了曹雪芹善于运用复合意象以包容多重意蕴的创新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