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从写实角度看,“金玉互识”的“假语”不可信,但象征意义上的“金玉”与“木石”的冲突却是《红楼梦》爱情悲剧的无穷意蕴和魅力之源。
在曹雪芹的构思中,从顽石变化而来的“通灵宝玉”兼玉石二性。本性为自然之物,“天不拘兮地不羁”的顽石与同样为自然之物的绛珠仙草,灵性相通;而作为富贵象征俗物的宝玉则与“珠宝晶莹黄金灿烂的”俗物金锁质地相配。
蕴含着灵与肉、精神与物质、高贵与世俗、超越与顺应等等内涵的“木石”与“金玉”的矛盾,从一开始,就既充满小儿女的恩怨尔汝,又有着丰富的弦外之音:
一语未了,忽听外面人说:“林姑娘来了。”话犹未了,林黛玉已摇摇的走了进来,一见了宝玉,便笑道:“嗳哟,我来的不巧了!”宝玉等忙起身笑让座,宝钗因笑道:“这话怎么说?”黛玉笑道:“早知他来,我就不来了。”宝钗道:“我更不解这意。”黛玉笑道:“要来一群都来,要不来一个也不来;今儿他来了,明儿我再来,如此错开了来着,岂不天天有人来了?也不至于太冷落了,也不至于太热闹了。姐姐如何反不解这意思?”
这是对“黛玉半含酸”的最好注脚,也是宝黛钗三角关系的最早显现。“摇摇”状黛玉神情极好。程本改为“摇摇摆摆”,就俗气多了。这时宝黛尚处于青梅竹马阶段,但黛玉心中一种排他性的感情已经萌芽。不但爱情,最亲密的友情也会产生排他的酸妒心理。第5回叙宝黛关系时说:“既熟惯,则更觉亲密;既亲密,则不免一时有求全之毁、不虞之隙。”这段对话的精彩之处,在于显性话语与隐性话语的重合无痕。
把最隐秘的内心活动通过最合适的公开形式表露出来,需要怎样的心智和舌慧!借探望宝钗病的话题,发泄对宝玉亲近宝钗的不满。宝玉知而不言,宝钗知而故问,黛玉反唇相讥,宝钗无言以答。笑语盈盈(这段出现了五个“笑”字)之中,却不乏戏剧性的对垒和内在紧张,然而又绝不同于包含着利益纠结的情场暗斗。片语交锋,顷刻雪化,亲密得纯净,酸妒得天真。
接着黛玉又借雪雁奉紫鹃之命送来手炉,奚落宝玉听宝钗之劝不喝冷酒:“我平日和你说的,全当耳旁风,怎么他说了你就依,比圣旨还快些!”毫不掩饰自己的感情,却又总能找到巧妙发露的机会。脂批对此赞不绝口:“吾不知颦儿以何物为心为齿,为口为舌,实不知胸中有何丘壑!”初看,惊异于刚进贾府时“时时在意,处处留心”自我约束的黛玉如何发生如此大的变化,细想,乃是处于放松心态下本真个性的自然流露。整个探病一场,就如此充满了黛玉的巧慧和柔情。黛玉主动邀宝玉同行充满了向宝钗挑战的双关意味:
黛玉因问宝玉道:“你走不走?”宝玉乜斜倦眼道:“你要走,我和你一同走。”黛玉听说,遂起身道:“咱们来了这一日,也该回去了。还不知那边怎么找咱们呢。”说着,二人便告辞。
临行之前,小丫头帮宝玉戴斗笠,宝玉不满意:
黛玉站在炕沿上道:“啰唆什么,过来,我瞧瞧罢。”宝玉忙就近前来。黛玉用手整理,轻轻拢住束发冠,将笠沿掖在抹额之上,将那一颗核桃大的绛绒簪缨扶起,颤巍巍露于笠外。整理已毕,端相了端相,说道:“好了,披上斗篷吧。”宝玉听了,方接了斗篷披上。
“半含酸”的柔性宣泄之后,可以感到黛玉情感主导、宝玉听从的温馨。语态动态细腻之极。这种心灵相契的亲密无间,岂人为造作欲彰还掩的“金玉姻缘”所能比拟?在虚幻的“金玉互识”之后,这一笔“木石同行”的描写显得如此平淡真切,却又如此意韵无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