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骊:从写情回目解味红楼梦(知趣丛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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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然如此,为什么作者不在回目中显示宝钗和黛玉的故事,而要突出“贾琏戏熙凤”呢?

从前面几回我们已经可以看到,曹雪芹从来不是单纯就本回内容拟定回目,用回目“预叙”情节,而总是同时考虑整体布局。回目所标示人名往往含有为人物立传的意味。本回钗黛形象虽然已很鲜明,但比较起来,下一回“识通灵金莺微露意 探宝钗黛玉半含酸”分量重得多,正面为黛钗立传也更为恰当。而“贾琏戏熙凤”与“宝玉会秦钟”相对映,寓示的是另外的写“情”内容:夫妻之情和朋友之情。

所谓“贾琏戏熙凤”,在作品中只有寥寥数笔:睡中觉时,房中传来贾琏笑声,平儿拿大铜盆舀水。却颇引人遐想。

甲戌本有长段批语:

妙文奇想。阿凤之为人,岂有不着意于风月二字之理哉?若直以明笔写之,不但唐突阿凤声价,亦且无妙文可赏。若不写之,又万万不可,故只用‘柳藏鹦鹉语方知’之法,略一皴染,不独文字有隐微,亦且不至污渎阿凤之英风俊骨。所谓此书无一不妙。

余素所藏仇十洲《幽窗听莺暗春图》,其心思笔墨已是无双,今见此阿凤一传,则觉画工太板。参见陈庆浩:《新编石头记脂砚斋评语辑校》,第160页。

看得出批者对王熙凤的偏爱,和对夫妻房中之乐曲笔的暗示。俞平伯先生则在论《红楼梦》回目时,将第7回“贾琏戏熙凤”和第13回“秦可卿死封龙禁尉”列为“文字未安可见初稿面目之例”,认为“这是《风月宝鉴》的旧回目”,原文“色情描写显露,很有点像《金瓶梅》”,后来第13回删改了,第7回则用了“暗春”的写法,但回目没有改。“作者也想改的,想改得更暗一点,甚至于做了像‘周瑞叹英莲’这样不大通顺的文字,从这里可以揣摩作者的心情。其结果没有改成,就至今留下了”。不过,俞先生自言,这是没有任何文本依据的揣测。俞平伯:《谈红楼梦的回目》。

脂批和俞评的共同特点是,注意从字里行间揣测曹雪芹的“不写之写”。其实,对于正常的夫妻生活,这是完全没有必要遮饰的,也未必曾经是“戒妄动风月之情”的《风月宝鉴》的色情内容。曹雪芹的用笔一向讲究分寸尺度,对琏凤尤其如此。

但脂批特别指出这是“阿凤一传”,“是荣宁中常事,亦是阿凤正文”陈庆浩:《新编石头记脂砚斋评语辑校》,第161页。,很有道理。王熙凤是小说中贾府盛衰即“家事”主题的主要人物;又是“千红一哭,万艳同悲”即“情事”主题的重要角色。“家事”部分从第3回凤姐出场、第6回刘姥进府已经开始显示其地位才干,以后到“协理宁国府”等情节中还会有重点描写。“情事”则需要通过琏凤婚姻家庭关系加以表现。《红楼梦》“金陵十二钗”判词和曲词对王熙凤的悲剧已经做了整体预示。“一从二令三人木,哭向金陵事更哀”判词众说纷纭,但不论如何解释,都是表明这种婚姻关系三阶段的变化,其中贾琏的男权与王熙凤的强悍之间的冲突,以及作为背景的贾史王薛特别是贾王贵族集团的盛衰浮沉是关键因素。琏凤关系有一个发展演变过程。所谓“一从”,意味着婚姻初期贾琏对王熙凤聪明才干的敬畏和王熙凤对贾琏男权的服从达到的某种平衡。“贾琏戏熙凤”(请注意:不是“熙凤戏贾琏”)正是其第一阶段即相对和谐温暖时期的生活细节。这一过程一直延续到第16回贾琏回家,熙凤接风等,直到第21回“俏平儿软语救贾琏”被打破,第42回“变生不测凤姐泼醋”矛盾公开化,尤二姐之死成为转折点,最后通向“哭向金陵事更哀”的结局,一脉贯通。曹雪芹在送宫花诸多琐事中选取“贾琏戏熙凤”做回目,正是看到了它对于琏凤关系和王熙凤悲剧的初始表征意义。这是一种“以大取小”的高明艺术手法,用心可谓深矣。

在整个第7回中,王熙凤是一个贯穿性人物。从她吩咐把两支宫花送给东府秦氏,可见两人非同寻常的关系,随后应尤氏邀请赴宁府家宴,引出下半回主要情节宝玉会秦钟。宝玉与秦钟的情谊,是贾宝玉少年情感生活的重要内容,其中包含的意义一直影响到成年宝玉,和作者的“忏悔心结”。对此需要另行论述。仅从“宝玉会秦钟”和“贾琏戏熙凤”的回目拟定和对映,就可以看出两件“情事”的各自不同寻常的意义,都是网络一线,伏脉千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