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读第6回脂批，会发现一种奇怪的现象。明明强调“至脂砚斋甲戌钞阅再评，仍用‘石头记’”（甲戌本第1回）书名，同样是甲戌本本回批语，居然会出现“石头记”和“红楼梦”两个书名。

“初试”叙完，“暂且别无话说”后，甲戌夹批云：“一句接住上回《红楼梦》大篇文字，另起本回正文。”

“若谓聊可破闷时，待蠢物。”甲戌批：“妙谦，是石头口角。”

“只有其子，小名狗儿。……又生一女，名唤青儿。”甲戌批：“《石头记》中公勋世宦之家以及草莽庸俗之族，无所不有，自能各得其妙。”

“吃了几杯闷酒，在家闲寻气恼。”甲戌眉批：“自《红楼梦》一回自此，则珍馐中之齑耳，好看煞。”

“他们今儿既来了……也不可简慢了他。”甲戌夹批：“穷亲戚来看是好意思，余又自《石头记》中见了，叹叹。”

“怎好叫你空回去的。”甲戌夹批：“也是《石头记》再见了，叹叹。”

细加分析，发现提到“红楼梦”书名两处都是指第5回以前，凡评点本回文字则概用“石头记”书名。

这是怎么回事呢？难道全书是由两部书稿拼合而成，第5回以前和第6回以后原先分别题作“红楼梦”和“石头记”吗？

这就牵涉到《红楼梦》的创作过程这个大问题了。

读《红楼梦》，不能不了解其创作过程。对此，作者在第1回中用专门文字有过交代，特别说到：“曹雪芹于悼红轩中披阅十载，增删五次，纂成目录，分出章回，则题曰‘金陵十二钗’，并题一绝云：‘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脂砚斋说，这段话用“画家烟云模糊处”暗示了作者。这是我们今天确认曹雪芹创作权的首要文本依据。但所谓“披阅”“增删”的具体内涵并不清楚，红学界有各种研究。陈庆浩、朱淡文等持“增删稿”说，吴世昌最早提出“合成说”。本人赞同“合成说”，但有自己的见解。本人认为《红楼梦》是曹雪芹在自己的《石头记》初稿和《红楼梦》初稿合成的基础上吸收《风月宝鉴》旧稿一些内容，最后增删而成的。我把它称为“二合一”（或“三合一”），这三部书稿都是确实存在的。

《石头记》初稿，就是作者假托的大荒山无稽崖青埂峰下顽石“无材补天，幻形入世”回归以后所记“历尽离合悲欢、炎凉世态的一段故事”（第1回），主要内容，是人生经历和家族盛衰，带有鲜明的自传性。因此，必然从主人公出生童年时代叙起。书中说，空空道人将其从头至尾抄回，改名“情僧录”。

《红楼梦》初稿则是曹雪芹曾经出示给富察明义看过，明义题写《题红楼梦》诗二十首的稿子。明义在序言中说：

曹子雪芹出所撰《红楼梦》一书，备记风月繁华之盛。盖其先人为江宁织造……惜其书未传，世鲜知者，余见其钞本焉。

这是曹雪芹《红楼梦》创作权的又一铁证。不过，从《题红楼梦》二十首的内容看，他看到的并不是曹雪芹的增删改定稿，而是《红楼梦》初稿，其主要内容是男女爱情，“闺友闺情”，“备记风月繁华之盛”，大体相当于今天《红楼梦》小说写大观园生活的部分。从年岁看，是叙少男少女的故事。其第一首就直写大观园：“佳园结构类天成，快绿怡红别样名。长槛曲栏随处有，春风秋月总关情。”

《风月宝鉴》，是曹雪芹以前的旧稿。甲戌眉批云：“雪芹旧有《风月宝鉴》之书，乃其弟棠村序也。”其主旨是“戒妄动风月之情”（甲戌本《凡例》）。叙成年男女的故事。

一言以蔽之，《石头记》初稿主要写家事，《红楼梦》初稿主要写情事。二稿合成，构成《红楼梦》巨著既以贾宝玉的人生经历为线索写家族盛衰，又以宝黛爱情为核心写“闺友闺情”的双重主旨。而其《风月宝鉴》旧稿（包括秦可卿、秦钟故事，贾瑞故事，尤二姐三姐故事等）则以“戒妄动风月之情”的警示意义穿插其中。

也正因此，《红楼梦》才会出现众多异名。但其主要书名仍来自两部初稿，即《红楼梦》和《石头记》。从甲戌本“至脂砚斋甲戌钞阅再评仍用‘石头记’”的话，可以看到，脂砚斋是很坚持“石头记”书名及其创作主旨的。

曹雪芹更偏爱《红楼梦》书名，“金陵十二钗”与“红楼梦”异名同义，它们都来自第5回“饮仙醪曲演红楼梦”，《红楼梦曲》十二支即《金陵十二钗》曲。书名之争，也反映了创作过程中双重主旨的矛盾。直到曹雪芹去世若干年后，阅读传抄和刻印者作出了定名“红楼梦”的共同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