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魔幻的问题式
拉康的思想属于他活过的那个地方、那个时代。所以,理解拉康哲学的入门钥匙,恐怕不是对拉康文本孤立的心理学或哲学的解析,而在于首先懂得他所思考和试图解决的哲学问题理论生产方式之历史性缘起。这一点,对理解令人费解的拉康来说真是太重要了。我以为,拉康哲学的难解性主要还不是话语的玄虚,而在于其哲学思考的形上逻辑入口的非常性。通识话语中的大多数概念在拉康这里几乎都是转喻性的。故而,进入拉康的历史性复杂语境是头等重要的大事,这也是本书在研究起步上区别于大多数阐释拉康思想论著的地方。
倘若要做个定性的判断,我们可以说拉康哲学是西方20世纪出现的一种深刻的新人本主义[79]主体批判理论,他意在否定和解构整个西方现代哲学思想中最重要的新人学基础,特别是对施蒂纳、克尔凯郭尔[80]以后发展起来的以个人主体为基始的存在论进行釜底抽薪式的革命。拉康的思想直接影响了福柯、阿尔都塞、巴特和后来的德里达、德勒兹和克里斯多娃,特别是今天当红的齐泽克。我以为,拉康哲学是法国当代学术思潮中祛主体化运动中最重要的理论基石,这也成为后现代思潮、新女权主义和后马克思思潮的深层思想基础之一。当然,齐泽克反对这种说法,他明确指认拉康与后现代主义的异质性。然而,拉康的哲学理路和思想独特性还在于他绝不打算肯定性地重建主体,他的思考逻辑始终是证伪,而非重新证实。拉康从早期开始就口口声声说,要依从现象学的方法[81],可是他在关于主体问题上“回到事物本身”的结果,却是个人的本体存在之死。并且,这一次那个被自由主义吹得天花乱坠的个人死得很难堪。在一生的理论努力中,拉康始终致力于批判弗洛伊德式的心理自我、拒斥笛卡尔以来的一切主体观念(主要是新人本主义的个人主体),但他绝无意在否定之后重新提供一种类似施蒂纳[82]的“唯一者”、尼采[83]的“超人”或者海德格尔的“本真存在”一类正面确认的个人主体实在。拉康认定,个人的存在,就是他的法国同胞加缪[84]所指认的存在论意义上的西西弗斯性[85]的荒谬,不过,这一次个人存在的荒谬被叫做存在的不可能性。不可能即个人存在之真。这是拉康全部哲学的第一要义和最终指归。
首先,可以认为,拉康是当代第一个宣布个体主体“我”死亡的人,正是他,谋杀了施蒂纳的唯一者,从而使自克尔凯郭尔发端的整个新人本主义的本体性基根陷入窘境。施蒂纳宣布了启蒙理性中那个类人的死亡[86],而克尔凯郭尔则在这个类概念(绝对理念、总体和本质)废墟上建构了个人(感性痛苦)本位的新人本主义主体哲学。以后才有尼采的超人和海德格尔的此在。新人本主义打倒大写的类,要求“这一个”独一无二的感性此在(唯一者),可是,拉康却将施蒂纳、克尔凯郭尔的“这一个”剥夺为零。个人存在就是一个创伤。必须指出,拉康对个人主体的证伪思路,正好与皮亚杰[87]的建构主义发生逻辑相反,他并不想肯定性地说明个人主体的历史性发生和建构,而是着力于否定性地说明个人主体被构成的虚假性。[88]因为在个人的存在本体的原初发生中,它就是一个空无!弗洛伊德的本我被根本删除,而作为施蒂纳、克尔凯郭尔和尼采新人本主义哲学本体的“那一个”感性个人自我之基础建构和认同,则被直接指认为小他者形象之镜像关系中的伪意象。于是,个人主体的成长不过是用镜像(想象)之无、社会(象征)之无贴在那个原本空无一物的缺位上。拉康此处的观点,受到了柯耶夫解读的黑格尔哲学的影响。柯耶夫所引用的耶拿时期青年黑格尔的那句“人是一个黑夜”的格言着实影响了一大批法国当代思想家。[89]青年阿尔都塞就是其中之一,他完成于1948年的高等研究资格论文《论黑格尔思想中的内容概念》一文的关键词即是黑夜和空无。[90]
其次,需要进一步说明的是,拉康的逻辑是否定性的关系本体论。显然,拉康哲学不是关于对象世界或客体图景的哲学,他的思考点始终集中在人类的个体主体存在的真实状况。更关键的一点是,拉康证伪的对象从一开始就不仅仅是实体性的个人主体,不是个人感性经验生活的实在过程,拉康的否定对象正是马克思、海德格尔、广松涉[91]以后已经非常深刻的关系存在论。这是极为重要的一个理论质点。我发现,拉康批判性的革命恰恰发生在建构性的关系本体论的证伪之中!他旨在说明,个人主体在存在论上的“关系格式塔(Gestalt)”[92]建构恰恰是一种误认式的倒错存在。我们知道,马克思说,人不是费尔巴哈所指认的那种感性对象,人的存在是感性活动,而人的本质是一种现实“社会关系的总和”,这是一种历史性的肯定。并且,马克思特设性地指认了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中人的关系存在之物化颠倒。海德格尔也已经看到,人的存在“不是一种物,不是实体,不是对象”[93],是一种行为建构中的关系。人是一种去在世与他人共在的历史性时间中的关系性的此在,同样,海德格尔也已经批判性地看到个人主体通过物性上手“去在世”的对象性异化本质。重要的是,马克思与海德格尔都指认了反对物化和奴役的个人全面自由解放和对本真存在的复归。广松涉完全赞同了马克思—海德格尔的这一思想。到了拉康这里,一切主体内居于这些本体关系中的肯定性社会—文化建构,全部都是幻想性的、即将个人的真实存在抹去的异化关系。拉康恰恰是将马克思、海德格尔发现的关系本体论,即个人主体每天在现实生活中建构的格式塔生存视作一个蒙人的骗局。关系即伪。我发现,格式塔心理学[94]对拉康有重要的影响。而我们知道,马克思与海德格尔存在论所共同接受的逻辑前提,恰恰是黑格尔那个“有主体的地方才有关系”的观念。拉康是从关系本体论开始他对个人主体存在的证伪批判的。应该挑明的是,拉康的批判对象从不外显。拉康实在深刻惟其。当然,我们后面会专门指认拉康的这种证伪的非历史性和伪普适性。拉康的深刻常常是片面的深刻性。
其三,拉康主体批判理论逻辑的超现实意境。拉康哲学讨论主体存在的背景,恰恰是海德格尔语境中的“在”,即人的非肉体的存在。并且,这个非实体的存在是非生理性的,所以,不能用弗洛伊德的性欲本能来解释。我发现,拉康在自己哲学场域中最初引入的就是超现实的不可见的关系本体论,或叫关系存在论。在这一点上他同质于马克思与海德格尔。但拉康的关系存在论是魔鬼关系存在论,即个人去在世的一开始就在关系性存在中被他者引诱失却自己的存在(或者叫幻象存在论)。拉康真是太消极了!其实,个人有肉体主体,行为主体和精神主体,固然这是一个整体,但精神(心理)存在再重要也绝不等于可以遮蔽和覆盖一切。如果海德格尔说:“凡是如存在者就其本身所显示的那样展示存在者,都可在形式上合理地称为现象学。”[95]那拉康这里则是说,现象学只会是一种无意识的意象,因为存在者“本身的显现”和“展示”都更深地是他者的无意识强制。马克思那个建立在劳动生产之中的周围世界,或者海德格尔那个此在通过物性上手建构的周围世界,现在都成了拉康眼中大、小他者隐性创造的想象—象征化的世界。客观存在的物质世界和社会生活,由此被武断地归化为观念性的心理形象—语言象征世界。在这一点上,我可以肯定地说,拉康哲学是非常典型的唯心主义逻辑。所以,已经异常深刻的非直观的真理,不再是海德格尔所说的解蔽与遮蔽同体,而是他者牵引下的必然性误认。这是一个非常重要的逻辑入口,拉康的镜像—想象关系、能指—象征关系和真实性关系,都不直指个人存在的感性经验中的关系存在(包括马克思和海德格尔所揭示的那个劳动生产关系和上手的周遭关系世界),而是在更深的一个“超现实”、超实体的关系性心理实在语境中得到确指。这一点,拉康认同了超现实主义的语境,人最重要的东西是在世俗现实之外的真实关系。达利在半疯狂的状态中,使自己的超现实之真直露出来。[96]可是,拉康进一步发现,这种作为人最重要的本质关系,如想象、象征关系投射中先锋人杰们所追逐的全部超验理想(自由、民主、解放和大同),恰恰是更深的异化!这种宣判对一切乌托邦主义和美学、神学救赎论都将是毁灭性的。依拉康之见,个人之“我”的形成发生于一种异化的强制性自我认同。无论是“我”最初在世的心理“自我”的建构,还是社会生活中复杂的语言象征关系中的主体确立,统统是一种幻想式的镜像自欺。我们如果挪用一下萨特的话语,这叫做“内在的自欺”[97]。个人存在越理想化,自欺即越深。而且,这种自欺往往是通过超现实的关系性心像误认实现的。
其四,拉康哲学是一种深刻的证伪主义存在论。前面已经指认,批判性的证伪逻辑是拉康哲学的内里构架。我们知道,在知识论上,最先明确提出证伪逻辑的是波普尔[98]。他倒转了全部传统知识论和科学观的评价尺度,将科学的标准从培根以来就确认的求真性证实逆转为证伪,由此,科学不再是简单的外部规律的直映,而成为必定内含有限性误识的假说;真理不再是通过实验证明观念与事实的绝对符合,而是一种发现历史性知识自身包含错误的认识过程。科学不是“全真教”,任何一种知识必须证明自己有误才能进入科学的思想过程。科学知识有错,这才是唯一的真理。拉康的逻辑正是证伪主义在存在论上的深刻体现。他颠倒了一切传统的关于人的生存的肯定性看法,人存在,但人并不是自己存在,人总是作为他者的奴性认同——非我而在场。这里当然会与费希特的“自我—非我”关系与黑格尔的主体与自身的对象化物性沉沦逻辑相关联。可不同的是,拉康斩断了主体任何复归的可能。幼小个人心理自我在最初建构上,即踏上了他性的意象—想象之途,因为伪自我的基始性缘起,就是一种非我的镜像;进而,主体性在象征域中的确立,是通过能指链的暴力篡位实现的,从一开始,文化教化中发生的人的主体即是大写他者幻化的伪主体。这是一条真正的不归途。因为,人的存在只能在证伪中出现在他处,用拉康的话语说,即大写的真实的东西——对象a,只是作为象征域同一化失败的剩余出现的。所以,晚年拉康似乎更加接近康德,不过后者在认识论上那个不可知的自在之物,在拉康这里变成了个人存在论上的不可能实现的大写物:人的存在之真实即本真生存的不可能。在这个意义上,拉康哲学的内里逻辑与后来德里达否定性的解构理论也有着很深的互动关系。[99]德里达自己说,他是在1968—1971年开始认真阅读拉康的文章。他还认为“拉康在‘解构’方面比福柯要更大胆。因此今天我觉得自己在精神上更接近拉康而不是福柯”[100]。同时,海德格尔那种“面死而生”的反思指向直接变成了死亡性存在,人就是死掉的存在。
最后,我们还将发现拉康哲学的核心之处充斥着一种萦绕个人主体存在的全新的无意识迷雾。拉康的无意识不再是弗洛伊德那种被主体压抑到意识阀之下的本能原欲,而颠覆性地转喻成对主体自我确立的一种反讽:在镜像阶段中,幼小的个人心理最初建构的自我,只不过是借助镜像(小他者Ⅰ形象)而无意识获得的一种先行性篡位的反射性凝滞幻觉,进而,他人之面容(小他者Ⅱ意象)强制性地建构出个人自我深一层的关系构架中的无意识想象自居(认同)。在象征域中,个人进入总是先行暴力的语言和社会性交换的文明教化生存之中。在此,能指关系结构是主体建构的唯一路径,其间,作为取代物与人存在的象征—能指链成为主体建构的无意识支配结构,即先行存在的大写他者。弗洛伊德的无意识是人的存在本相一说固然也得到了拉康的认可,然而后者的无意识这里却是大写他者的话语。无意识成为人的存在之死的症候,无意识象征了人之存在中最大的先行的侵凌性强暴。可悲的是,人却无意识地拥抱这种强暴,并将先行的侵凌本身内居为自己最重要的存在。如果说,我们原先因为发现弗洛伊德所揭示的自主意识背后支撑性的无意识感到痛苦,可这里,我们一定会因自己最本根的无意识之他性而备感绝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