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单位的文艺会演还是不肯放过她。“找不到别人弹琴呀。”方姐说,“人家都有伴奏。”何雯没搭腔。每天下班之后,一分钟也不能耽搁,赶快去接孩子。人家托管班也有下班时间的,她总是迟到,人家抱怨过几次了。然后随便吃点东西,去姥姥家练琴,练足一个小时,回家还要检查作业,签字……这个月李义男出差了,周末她也不能松一口气。
中午,领导叫她去办公室,先问了问家里的情况,有什么困难,需不需要帮忙,何雯就知道他话里有话。果然,话题绕到今年的演出上。她坦言这次确实没办法参加,每天都要提前下班,哪儿有时间排练呢?领导的意思呢,她也听明白了,是让她多少回报一下,也堵堵别人的嘴,不然天天四点钟就走,有人提意见了,领导也很为难。
幸好是吃皇粮的单位,何雯想,要是私企,像她这样,不知道被开了几回。年纪渐长,慢慢发觉淑英的很多观念也不全是错的。
她说,我想想,回到工位上,就跟方姐抱怨,这是将我一军呢,太难为人了。方姐说:“这有什么难,叫子涵来弹呀。你家宝贝弹得那么好。你早点去接他下学,到单位来排练,还省了托管班的钱。折腾不过一两个月,就完事了。领导一高兴,你爱几点走都行。”
“他哪儿行?”她嘴上这么说,心里却活动起来,省下几个钱也好,她想着。回家跟子涵商量——也算不上商量,他一向不怎么敢违抗妈妈的意思。事情定好,她先去退了两个月托管班的费用,她算了算,差不多是三个月的油钱,一边算,一边自伤自怜:离开李义男,连这点钱也要计较了。她还记着每个月去查账,看抚养费到账没有。当初不是没有赌气,想着我只要孩子,不要你的钱,后来想想,志气不能当饭吃,法律都支持,为什么不要?何况淑英还在后面拱火:“你嫁他的时候,他什么也没有呢,这么容易就掰开啦?”
带子涵参加单位的排练,说起来容易,实行起来,反而更疲于奔命了。每天下午,她得从单位开车去学校,再开车回来,排练完,吃过晚饭再去姥姥家练考级的曲目,回了家才有时间陪子涵写作业,有两次母子俩一齐趴在桌子上睡着,醒来天都亮了。李义男出差回来,听子涵说了,还特意打电话来表示反对。“影响孩子学习。”他说,“雯雯,往年不都是你自己去吗?这次为什么折腾孩子?”她懒得解释,“雯雯”这个称呼也像根针似的扎得她心里一跳,毛衣里的热胳膊泛起冷冷的麻。“他自己喜欢上台。”最后她这么说,挂断了电话。
有天晚上,淑英说,我一个人做饭总是剩下,以后你带子涵来吃晚饭,别的什么也没说。回家路上,她问子涵,子涵说:“我是说吃妈妈炒的菜呀,你没听见吗?”
也好,她想,垃圾食品确实不太好,最近她都胖了几斤。上周李义男看见她,没话找话说她胖了,她没接茬,心想我的胖和你的胖,可不是一回事。那女人大概很会做菜。
因为忙,小勇妈妈好久没见了,有天在电梯里碰见,她邀请子涵上家里去玩,“小勇哥哥可想你了。”他们上同一所小学,子涵二年级,小勇四年级。子涵没说话,何雯拍拍儿子的背,“阿姨跟你说话呢。”
“我不想去。”子涵说,“我才不跟他玩。”
回到家,何雯批评子涵,那样子说话很没礼貌,子涵看着妈妈的脸色,不敢顶嘴。这天单位有事,不用排练节目,又是星期五,何雯破例允许子涵不用练琴,明天再补回来。晚饭后,小勇妈妈又发微信来,叫她们过来家里,孩子们做伴,大人可以聊聊天。她带着子涵上楼,子涵还想玩变形金刚,何雯叫他带着,他有点犹豫。
“小勇哥哥拿走了怎么办?”
“不会的。”何雯说,“玩具要跟朋友分享,人家玩完了就会还给你。小气鬼可没有朋友。”
子涵抱着两个汽车人,一红一黄,把它们小心地贴在胸前。何雯敲开了门,小勇妈妈穿着一套珊瑚绒的家居服,把他们往里让。小勇正坐在地板上,目不转睛地盯着电视,两个机器人正忙着轰炸对方。
“小勇,跟阿姨打招呼呀。”小勇没有理她,依旧盯着闪动的液晶屏。子涵抱着他的宝贝走过去,又回头看看何雯,何雯鼓励他说:“你去找哥哥一起玩。”
果然,变形金刚吸引了小勇的注意,小勇妈妈趁机关了电视,对何雯说:“他不爱说话,在家没有伴,整天就想看动画片。”一边说,一边切了一盘哈密瓜端出来。她是西北人,水果是老家亲戚寄来的,特别甜。
客厅不大,满满的都是东西。阳台旁边的角落里,挤着一台钢琴,起初她没注意,因为那上面不光罩了一层黑色的绒布,跟周围的家具融成一体,还堆着几只收纳盒、一撂书和过期杂志,琴被埋在下面,看样子很久没人碰过了。
“小勇也学琴?”
“学过几天。”小勇妈妈说,“他不爱弹,那就算了。”语气很轻松,“你别发呆,来吃瓜呀。”
在下降的电梯里,子涵仍旧抱着他的变形金刚,只剩下一个红色的擎天柱,大黄蜂不见了。他抿着嘴,不说话,眼睛盯着变换的红色数字。刚才在小勇家里,何雯说:“没关系,小勇留着玩吧。”子涵的脸就绷得紧紧的,到现在还没松弛下来。“小气鬼是不是遗传的?”淑英说过这话,她损人也是一箭双雕,何雯想着,这样不行,得让他学会分享。门开了,何雯让子涵走在前头,小小的背影显得气呼呼的,低下头站定,等着妈妈来开门。
临睡前,她挑了一本教小朋友分享食物的图画书。小花猫、小白猫、小黄猫和小黑猫分享了一条肥大的鱼,每只猫的眼睛都笑成两道细细的缝。子涵的头发还湿着,他不肯吹头发,从小就不肯,害怕吹风机的噪声。李义男说,你看,你总是乱发脾气,大声吼,把孩子都吓出毛病来了。何雯想不出话去反驳。
枕头上有些泛潮,一本书讲完,子涵的眼睛还是亮晶晶的,毫无睡意,她预备关掉台灯,忽然听见儿子说:“妈妈,我想要我的大黄蜂。”
“阿姨不是说过了吗,借几天就还给你。”
“小勇哥哥抢了我的蜘蛛侠铅笔,都没有还。”
“什么时候的事?”何雯问,随后又加了一句,“算了,妈妈再给你买个新的。”
子涵不说话了,翻个身,把被子拉到肩膀上。何雯说:“咱们要借小勇哥哥的钢琴,以后你每天都去他们家练琴,所以,你的玩具借给小勇哥哥玩玩,这没什么。明白吗?”
她不指望子涵理解这里头的人情逻辑,别总是一副委屈要哭的样子就行了,他没回答,只管闭上了眼睛。何雯转动着台灯开关,越来越暗,手指上沾了一层薄薄的灰——这房子的玻璃窗只有单层,楼层又低,靠着马路,灰尘不断地飘进来。黑暗中,何雯正要起身离开,子涵忽然说话了:“妈妈,爸爸也能分享吗?”
“什么?”她以为孩子犯困,糊涂了,还惦记着爸爸给他买的玩具。
“会还给你的,”她轻声安慰着,“放心吧。”她走出房门,客厅里白光照耀,像个冰冷的雪洞,她想着明天要跟房东商量,请人换双层的玻璃窗,北京的空气越来越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