倚楼曌
上QQ阅读APP看本书,新人免费读10天
设备和账号都新为新人

第9章 时过境迁月西沉 醉眼蒙眬念奴娇

荣朝与大月氏的边境周围因为三年征战早已破败不堪,往东、东南的荣朝境内要稍微好些,基本没遭受多大影响。现在由于征月大军向西北推进到了新月谷附近,荣朝边境的原居民大部分已经陆续回来了,个别胆大的少年在大白天的时候,还敢将羊马赶到原来是大月氏的领土而现在早已荒无人烟的土地上偷吃几片肥嫩的青草。初春即将过去,西北之地严寒本就未退,青草是极其难寻的,自然不舍得眼睁睁放过。何况最近前方传来军情,说是征月大军即将强攻阻挡了荣朝三年的新月谷,一旦突破进去,相信要不了多久大月氏就将成为荣朝西北边疆之地。想到这些,不少中原货商、贫民已经踏足这块战乱区域,希望谋取一份利益。

黄昏时分,一队整整齐齐的兵士从这片土地穿过,朝西北新月谷方向而去,几名十几岁的少年坐在马背上面,望着征召入伍的荣朝新兵,眼中满是羡慕和骄傲。再过几年,他们也可以骑着自己的战马,像这群兵士一样,朝着目的地和梦想踏步向前。那时候,也许大月氏早已成为荣朝领土,但是九州大陆除了荣朝、大月氏之外还有不少各代都未曾踏足的地方,比如说旭,这个大明王朝最正统的继承者。相传旭国到处是明亮如日的宝石,旭国的女子每一个都像明教圣女一样让人向往。这些少年没少从父辈口中听到这些传闻,相对于美丽的女子,他们现在更在乎明晃晃的战刀,要是有一套像新皇白泓身上那样的黄金战甲就最好了,就算不是黄金的,最起码做到将军,弄一身镶银战甲,再回到家乡和部落走一圈,要多威风有多威风。如果运气好,能够跟着新皇征战大陆上的未知之地,这辈子也就值了,他们会成为开拓疆土的传奇人物而被后世铭记。少年们还未从幻想中醒来,这队兵士已经通过土地走向远方,天色已黑,前方渐渐朦胧的地方便是战场,那里有酒有肉,有荣耀,有热血,有义气。当然,还有死亡。

在新月谷前方平原地带,是荣朝征月大军的本部所在,驻扎着十五万新军,这些新军与新皇一样都是首次接触大规模的战争,他们热情洋溢、气势高涨,再过几天便要强攻新月谷了,是生是死,是荣是辱,就看战果如何。整齐的营垒中间,是一顶最大最耀眼的金龙帐篷,这顶帐篷以及它的周围通宵达旦灯火通明,帐篷四周镶嵌着九条活灵活现的游龙,气势逼人,帘子两旁分别站着一员守夜大将,皆是荣朝功勋大将的后代,誓死保卫皇室。虽然亥时已过,可荣朝本部各个军营依旧热闹,年轻人总有聊不完的梦想和女人,这一切宛如荣朝这个新生帝国一样年轻而充满朝气。

与新月谷外生机勃勃的军营场景不一样,谷内在天黑之后少有灯火,依稀几处亮光肯定是大月氏守夜的哨楼所在,火光明灭意味着安全与否。在谷内一处较为平坦的山腰之上,有一栋石头垒成的石室,石室不大,里面的陈设也非常简单,几张石桌木椅随意摆放。大月氏大月部首领阿那木扎独自在石室里面饮酒,整整三壶酒一人饮完犹未尽兴,他正要喊人加酒的时候,发现自己面前已经站了一个人。阿那木扎看了一眼许绩,平静地道:“我以为你早就该来了。”“该来的时候我自然会来。”许绩对这个阻拦了白泓三年的大月氏现任首领并未有太多客气,哪怕阿那木扎是白泓的亲舅舅。“白泓想见我了吗?”“所以我来请你。”“好。”

就在阿那木扎答应许绩之后,一位极为矮小的老头钻了进来。未等老头说话,阿那木扎对许绩说道:“他叫斩土,是我的军师,能够支持这么久大部分是他的功劳。不过他曾经发过誓,此生不会踏足中原一步,所以你不用杀他。”征月三年许绩自然知道大月氏有这么一号人物,如果阿那木扎不说这番话,他也没准备随手干掉这个号称大月氏神算子的人。毕竟许绩是跟随荣太宗白羿亲身走遍九州大陆的人物,又是天下排行第三的高手,何况离白泓最近的许绩如何不知晓这场征月战争的真正意图。直到阿那木扎随许绩离开之后,未曾被许绩瞧过一眼的斩土发出轻轻的“呵呵”声。天下王朝莫不以土地为根本,斩土,恐怕也只有荣朝东海山羊宫的天机子才能胜过这个名字。幸好只是个名字,能否真正斩土裂疆,还要看手段如何。

阿那木扎出现在荣朝本部中央的金龙帐篷时,只是披了一件夜行的黑袍,头和脸都掩藏在帽檐的阴影下面。看到白泓端坐在大营正中的点将台上,阿那木扎的神色一时之间有些恍惚,自从二十年前妹妹阿那朵远嫁荣朝皇帝白羿,直到生下白泓之后突然薨亡,他都没有再见过阿那朵一次,甚至连眼前这个与妹妹形神相近的白泓也没有见过。三年前,阿那木扎得知白泓继承皇位之后,曾想孤身前往荣朝帝都看看这个亲外甥,即便当时大月氏各部落竭力反对,甚至还引发了两个部落叛乱,也没改变阿那木扎的心思。一直等到帝都的征月檄文告示天下,阿那木扎才绝了这份心思,而且征月大军的统帅还是刚刚继位的新皇白泓。最让阿那木扎无法理解的是,征月檄文里面最重要的一条罪行便是大月氏阴谋毒害荣朝皇太妃阿那朵。所以,阿那木扎早就想亲眼见一见这个亲外甥,再亲口问一问他,自己的妹妹究竟是怎么死的?

金龙帐篷此时只有三个人,阿那木扎坐下之后只是独自喝酒,许绩没有退下并不是担心白泓的安危,而是因为除了太后,许绩可能是最清楚当年事件的人。“如果新月谷被我攻破,你会怎么选择?”白泓首先开口提到的竟然是即将展开的战事。“当战则战,当退则退。”“战,拿什么战?退,又能退到哪里?”“这算是劝降吗?”阿那木扎笑道。

谁知白泓突然又提到一件与这次会面似乎毫无关系的事情:“记得三年前父皇离去之后,满朝文武之中并非一致要拥立我这个太子,相当一部分人尤以武将居多,都暗中想推选本该成为太子的昊天王白不觉。在他们看来,白不觉战功卓著,是以武立国的荣朝新君的不二人选。当年太祖选择立父皇为太子就已经在朝廷内外埋下了一股不服的势头,幸好父皇文治天下,又与不觉皇伯父兄弟相亲,这才延续了太祖开国之后的‘颢羿盛世’。可是当皇位传到我这里,许多问题便再也很难压制了,知道当时反对声音中最有力的一条是什么吗?说我血统不纯,根本就不应该继承大统,而当时对我威胁最大的一条传言认为我根本不是父皇的子嗣。”

阿那木扎听到这里,脸色变得有些难看:“当年送你母亲入荣朝并非我一厢情愿的行为,白羿曾在边境会盟时见过阿那朵。那时候荣朝东面、南面、北面的疆土都已达到鼎盛,剩下的只有我大月氏和旭,我到现在也不明白白羿在余生的二十多年里为何不兴军事,反而在会盟的第二年送来密旨给我,说要迎娶阿那朵,可保大月氏二十年无忧。最主要的是你母亲自己愿意前往,我不知道她是为了我还是为了大月部,事实是自从阿那朵嫁给白羿之后,大月部便从大月氏各部落中胜出,我这个首领也能够一直维持到今天。不管是谁认为你不是白羿的子嗣,我阿那木扎第一个不会放过他,这是对大月氏的侮辱,更是对你母亲的亵渎。”

白泓等阿那木扎说完,既没有认同也没有反驳,只是继续平静地说道:“在情况最为危急的时刻,怡容太后和皇伯父共同站在我这边,太后的哥哥宰辅王志璨,率领门生旧吏硬生生弹劾了十八位帝都文官,而皇伯父更是亲手在御殿之上杀了三名大将军,这才止住这场风波,最后终于让我登上了皇位。”阿那木扎若有所思,他不知道白泓到底想告诉自己什么。然而,白泓接下来的一句话更让他疑惑不解。“舅舅,你告诉我,他们花了这么大的心思和代价,如果这一切都只是一场谋划,那他们最终的目的是什么?”

阿那木扎还没有从白泓突如其来的“舅舅”叫声中回过神来,便被白泓话中隐藏的诸多真相震惊得无以复加。“你需要我做什么?”虽然阿那木扎被白泓喊了一声舅舅,可他显然知道白泓的重点不是现在要跟他认亲,甚至如果白泓的猜测是真,哪怕有一部分是真的,别说他是白泓的亲舅舅,就算是荣太宗在世也未必能够扭转乾坤。

白泓没有理会阿那木扎,自顾自地说道:“父皇临终之前,曾单独召见于我,他告诉我说母妃的死是个意外,至于凶手是谁连他都没能查出来。然而,在登基之后,许叔叔帮我调查了许多当年的线索,所有线索都在舅舅你这里断掉了。”“我?”阿那木扎疑惑地问道。

“他们想让我征讨大月氏,所以我便来了。”直到此时,白泓才露出一丝微笑。

白泓微笑的样子在阿那木扎脑海之中渐渐与阿那朵重合。对于白泓所说的话,阿那木扎认认真真地思考了很长时间,才苦笑道:“是舅舅没用,让你受苦了。”白泓走下点将台,亲自为阿那木扎和许绩各倒了一杯酒,然后给自己也倒了一杯:“我能有什么苦,再苦也比不上母妃地下独眠二十余年。”说完,白泓、阿那木扎、许绩三人皆沉默不语。

许绩送阿那木扎回新月谷,整个金龙帐篷里又只剩下白泓一人,从小到大,他早已习惯了这样的生活。自己生命之中最重要的三个女人,一个在自己很小的时候便离他而去了,未见容颜,也就没有留下任何回忆,可是他心里仍然会时时想念,这个女人叫阿那朵,荣太宗白羿的皇妃,新皇白泓的母亲,皇宫母妃殿的主人。所以,白泓心里非常感谢阿紫,是阿紫从小将他当亲人一样对待。从小到大,每次进食都是阿紫试过之后才会拿给他吃,每当他夜里惊醒,睁开眼睛看到的便是阿紫。那时候,他还是喊她阿姊的。白泓以为只要自己长大懂事了,便可以给予阿紫一切她想要的东西,可是美好的念想往往只存在于年幼之时,时间是世间最高明的杀手,杀死了世人心中一切美好的留恋和念想。

白泓端坐在点将台上,孤独随着黑夜的沉寂而更加沉重,仿佛新月谷天空西沉的弯月,越低越亮。以往在自己最孤独的时候,阿紫会紧紧地抱着自己,从男孩到少年,从少年到成年。想到这里,白泓不自觉笑了一下,好像成年之后都是自己抱着阿紫,学着小时候的样子将头埋到阿紫胸前。不知道从何时起,白泓每次抬起头来都可以看到阿紫脸上一片绯红,就像自己十五岁那年早上起床被阿紫换掉衬裤的时候一样。可是阿紫从来没有拒绝过自己,直到今日依然如此,白泓真的非常喜欢靠在阿紫的胸前,很软很香很温暖,比点将台檀香木的桌面柔软,比玉杯里的西荒酒醇香,比身上这副黄金战甲温暖,真的很温暖,是不是母亲的怀抱也是这样……

许绩从新月谷回来之后,本想询问三天后的战事是否需要变更,看到趴在点将台醉倒的白泓,这位天下第三的高手嘴角泛起一丝笑意:白羿兄,白泓真的很像当年的你。

当许绩为这位年轻而孤独的皇帝盖上战袍的时候,点将台的檀香桌面上赫然写着一个酒渍未干的字: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