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王家有女已苍天 神游书生惹红颜
怡容宫中,太监宫女各司其职,难得地起了一大桌饭菜,因为今天来怡容宫用午膳的不是别人,正是当朝宰辅王志璨。如果王志璨以宰辅的身份进怡容宫,那是不可能的事情,凭他王家荣朝第一家族的底蕴,加上王远云、王志璨父子连续两任宰辅在朝堂累积的声望也远远不够,可王志璨有一个了不起的妹妹,叫王逸蓉。所以,王志璨今天是作为兄长前来探询身体抱恙的妹妹,与朝堂无关,有礼可循。即便如此,席间王志璨依旧做足礼数,丝毫不敢以怡容太后兄长的身份自居,这是臣子的本分。怡容太后仅仅在几道色泽明丽、味道清寡的素菜上浅尝辄止,就再也不肯多吃一口,王志璨也不好意思将御膳真正当成果腹之物,划拉几口饭菜就起身立于一旁,使整个午膳显得有些匆忙。
“宰辅近日要繁忙许多,身体可要调养好才行。”看到并无心思用膳的兄长,怡容太后开口言道,“哀家今年都觉得身子大不如前,常常感到厌倦困乏,想必宰辅更是如此,不知父亲大人现在如何?”“太后放心,父亲年纪虽大,但依然耳聪目明,仍可食肉。”怡容太后面露微笑:“那就好。”撤下午膳之后,王志璨随怡容太后来到宫中后院,初春已过,天气转暖,王志璨从背后望去,披着雪白狐裘毡子的怡容太后在春风中显得有些柔弱。谁能想到当年那位敢爱敢恨哭闹着不愿进宫的女子,此时竟成了荣朝太后,连女儿都已长大成人,到了天性烂漫的年龄,难怪他这个舅舅听说白鸾偷偷跑出皇宫,还涉足江湖,真是与当年的王逸蓉不相上下啊。
“月狐公主安好?”王志璨心里也对白鸾这个外甥女疼爱有加,不仅因为公主的身份,更因为她是王逸蓉的女儿。怡容太后微微皱眉,突然停下脚步,王志璨说完就后悔了,他知道王逸蓉对这个月狐公主的封号很反感。先帝在位时还好,自从白泓继位,月狐公主在宫中便很少有人再提起,可能这当中怡容太后暗中施加了压力。“看来我也老了,记性也大不如此,等陛下凯旋,我就请辞宰辅之职,也好在家多陪陪父亲大人。”王志璨笑着转过话题。
毕竟是自己的亲哥哥,怡容太后自然不会在月狐公主这个称呼上对王志璨有太多诘责,重新移动脚步,向前走去。“宰辅志存高远,身体强健,何须急于一时,何况陛下若征月回朝,还需你在一旁多加辅助,”怡容太后不是很赞同王志璨的想法,“朝中仍有人对陛下存有疑虑,宰辅难道忘了当年王家对文官的弹压吗?”怡容太后身后,王志璨脸色凝重,他深知官场险恶,当年新皇白泓登基,在皇后的授意下,他这个当宰辅的哥哥亲自出面率门生故吏弹压反对声最大的一群文官,虽然事后白泓成功登基,对王家和王志璨一派褒奖有加,但显而易见的是,昔日在荣朝地位超然的第一家族王家,由老宰辅王远云一辈子奠定的文官基础在这件事后已经动摇。最近三年,帝都文官虽然表面上还是以王家为首,实际上大部分文官已经或多或少与王家保持了距离,不愿意和王家走得太近,谁也不知道下一次皇室变动王家会如何选择。时局难料,人心更难测。
“自古朝堂是非多,朝堂之下犹有过之。一旦卸任宰辅之职,我会让门生也让出几个载重之职,相比之下,就算王家以后在朝堂不再像以前一样风光,可这第一家族的地位想必还是没有多大问题的。”王志璨如何不知道自己一旦辞去宰辅,他这一派甚至整个王家都会遭到当年被弹压势力的反扑,但是他这个宰辅交出去越早,他和王家受到的波及也就越小,趁着新皇还年轻,怡容太后在后宫还是独大的时候,至少可以不失体面地离开朝堂。怡容太后没有继续劝说,而是提到了征月大军的事情:“宰辅以为新月谷之战战局如何?”
“陛下能在白不觉半国之军的压力下,以三年时间磨炼十五万新军,难能可贵,凭这一点就足有胜任荣朝尊位的资格。白不觉一直不声不响,何曾不是想让陛下独当一面,等陛下能够完全掌控大局,他必然要率半国之军一统九州大陆,建不朽战功。”王志璨不敢明说的是,白不觉不是不想做皇帝,他是想做那超越太宗、太祖的九州大陆第一位武帝,所以白不觉当年以嫡长子身份不与白羿争皇位,否则白羿岂能轻易为皇帝。而现在,白不觉对待白泓就像当年对待白羿一样,这位本名白昊的昊天王,要以一个安稳服帖的荣朝为基础,率领休养生息二十年的半国之军横扫整个九州大陆,甚至最后跨越传说中的大陆尽头也不一定。一旦功成,无论新皇白泓这个皇帝做得有多好,包括缔造“颢羿盛世”的太祖、太宗都无法与白不觉相提并论。因为那时候白不觉不是天子,而是天人。“三年隐忍磨炼,终将毕其功于一役,新月谷之战陛下胜算很大!”
“可是,要是陛下输了呢?”怡容太后突然回过头来微笑着问道。王志璨骤然无语。包括王志璨在内的荣朝上下都知道,新皇白泓征讨大月氏都是为了建立战功,以稳固本就摇摇晃晃的帝位,而且以荣朝军力,就算是十五万新军,也足够将大月氏打得抱头鼠窜了,别说一个攻打了三年的新月谷。而且,新月谷这场战斗新皇只能赢不能输,因为白泓输不起。所以,王志璨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又如何回答怡容太后呢?
“白不觉的心思你我皆知,既然他只要一个安安稳稳的大后方,我们给他就是了。”听了怡容太后这句话后,王志璨睁大了眼睛,觉得王逸蓉有些陌生,似乎眼前这个妹妹再也不是当年被迫嫁给先帝白羿的无奈少女,她的脸色那样清冷,她的表情那样坚毅,她的眼神又那样柔和。“陛下是个可怜的孩子,无论他最后是胜还是败,哀家都希望哥哥你依然能像三年前那样站在我的身后。”怡容太后盯着王志璨的眼睛一字一顿道,“这本是王家欠我的。”
张秋池醒来之后,只觉得全身酸痛无比,无法动弹,脑子里更是一片模糊。别说他一个文弱书生,便是习武之人被南炎突如其来地撞一下,别说昏迷,丧命都是极有可能的。好在千钧一发之际,南炎仍然记得白鸾的吩咐,使出巧劲将张秋池撞飞,即便如此,对张秋池来说好像跟死也没什么两样。因为他在车厢里面已经昏迷了三天三夜,脸色苍白如雪,气若游丝,害得小清天天夜里惊醒好几次,只为用手探视张秋池的鼻息,生怕这个无能又不让人省心的书生突然毙命,惊着自家小姐和自己。好吧,其实最主要的是自己害怕守着个尸体过夜,小清记得小姐跟那个自称陆红的天下第一杀手指甲红晚上都是睡得很熟的,只可怜自己常常卷着被子蜷缩在车厢一角,提心吊胆的,整夜睡不好觉。
借着车厢内油灯的微弱灯光,三个女人凑在一起,六只眼睛齐刷刷盯着刚刚苏醒的张秋池。只见他双眼黯淡无光,连眼珠子都不转动一下,三个人你看我我看你,都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凤儿小姐没照顾过人,指甲红从来只顾杀人,而会照顾人的小清却幸灾乐祸地说道:“不会是傻了吧。”凤儿姑娘与指甲红对望一眼,一个眼里有些淡淡的失望,另一个眼中却升起一股杀机。小清只觉得突然之间怎么有些冷,不由得裹了裹被子,凤儿姑娘赶紧偷偷拽紧一根琴弦,生怕对张秋池过于关心的指甲红暴起杀人。幸好喂了口水之后,张秋池死鱼般的眼珠终于转动了一下,渐渐恢复一些光泽,指甲红杀机收敛,凤儿姑娘也暗自松了一口气,小清却浑然不知。就在三人都松了一口气的时候,幽暗的车厢里,半醒未醒的张秋池突然伸出双手,大喊一声:“我饿。”下一刻,凤儿姑娘一声娇叱,琴弦呜咽,整个车厢“轰”的一声飘然四散。木柏松和柳星张回头看到残破的车厢之中三女一男剑拔弩张的景象,顿时对书生刮目相看。
张秋池依稀记得之前有个老道士跟伍悠悠比剑,眼看着伍悠悠气势如虹地将老道士的飞剑砸得七零八落,不知怎的,眼前突然一花,整个人就晕了过去。也不知道昏昏沉沉睡了多久,反正在刚才看到一丝光亮之前都是黑沉沉的,什么也看不到,没有人,没有声音,也没有水和食物。张秋池就像在黑夜里迷路的旅人,孤独而没有希望地向前走去,不知道有没有出路,也不知道会不会看到光明。终于,不远处出现了一道亮光,一道极其微弱却足以振奋人心的亮光。张秋池使出全身的力量,一步步向前走去,只是越走越沉,越走越慢,最后离亮光很近很近的时候,他已经没有丝毫力气,整个人瘫倒在地。但他不想放弃,他要去一个地方,对,那个地方叫楼外楼,他要穿过耳闻已久心生向往的天漠,要到楼外楼读一读超脱世俗的书,他还要实现读书人最大的理想,为天下苍生请命,造福人间。自己怎么可以倒在这里呢?张秋池咬紧牙关,寸寸爬行,近了,更近了,终于那道光亮触手可及。张秋池将整个脑袋钻进光亮之中,眼前白茫茫一片,什么都看不见,只有光,无边无际的光,将眼睛刺得生疼。他一动也不敢动,生怕这些光会刺瞎自己。
张秋池整个人都爬进光亮之中,然后再也无法动弹一下,眼皮都动不了了,他太累太饿了,似乎从出生到现在都没有如此筋疲力尽过。现在,他只想要一杯水,一些吃的,可是在这莫名的地方有谁会知道呢?突然,一阵马蹄声让张秋池有了一些希望,一人一马从光亮尽处出现,这个人骑白色战马,披漫天白光,像一尊神祇,仔细看更像一个人。张秋池记起这个人叫小伍,是跟他一同从帝都出发的伙伴,于是他放下心来,耐心等候小伍的到来。骑着白马的小伍来到张秋池面前,一手拿着一碗水,一手拿了两个馒头,问张秋池:“你要哪样?”“我要水。”“那你要答应我一个条件。”“什么条件?”“以后不许喊我伍悠悠。”张秋池不假思索地回答:“好。”“来,接着。”小伍坐在马背上,左手将碗倾斜,张秋池张嘴接着从天而降的泉水,倍感甘甜,嗓子舒服了很多,人也恢复了不少精神。然后他又对小伍说道:“我还想吃馒头。”“那你还得答应我一个条件。”“什么条件?”“有个叫指甲红的女人说要杀我。”张秋池思索了一下道:“那我遇见她,让她不要杀你。”“行,不过馒头你要自己来拿,我受了伤不能弯腰。”张秋池点了点头,努力伸出手去,眼看要拿到馒头的时候,那匹白色的战马突然长出一对翅膀,载着小伍就要向天空飞去。张秋池有些着急了,赶紧再用力把手伸出一截,可白马已经离开了地面,越升越高。张秋池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从地上纵身跃起,两手笔直地朝小伍右手的馒头抓去,这一次没有失败,终于将馒头抓在了手里。张秋池高兴地笑了起来,然后,所有的光亮都消失了,眼前是三个美丽的女子。
小清一手裹着被子,一手指着苏醒过来的张秋池,脸色又白又红又黑,神情又气又急又怒,说不出的丰富多彩,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张秋池茫然望向眼前这张美丽异常,没有丝毫瑕疵却又冰冷得满是煞气的容颜,心中有些莫名其妙,心想这是在什么地方,突然想起这不就是一路行来的凤儿姑娘吗?为什么离自己如此之近?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又想起自己之前饿得不行,好不容易才从小伍手里抢到两个馒头。咦,对了,馒头呢?张秋池定睛一瞧,顿时如遭雷击,想死的心都有,自己双手齐刷刷抓着凤儿姑娘胸部,因为太用力的缘故,连凤儿姑娘胸前的衣服都皱成了一簇。
凤儿姑娘现在也是无可奈何,其实在张秋池伸手之后的一瞬间她就感觉到了不对,本来手中刚好有一根用来防备指甲红的琴弦,想都不想便缠到张秋池双手上面,只要这个入了疯魔的书生敢触及自己半分,凤儿姑娘便会不顾为陛下和荣朝惜才的心思,要将他的一双魔爪勒断。可又急又羞的凤儿姑娘忘了一件事,她旁边还有一位天下第六的指甲红,就在琴弦缠上张秋池双手的瞬间,五根鲜红渗人的指甲或捏或绕也同时夹在琴弦之间,凤儿姑娘的琴弦便下不了手也收不回去,双方便这样纠缠在空中。而张秋池的双手却因此而得利,直截了当狠狠抓在凤儿姑娘胸前,这样一幅光景,要多香艳有多香艳。
木柏松和柳星张在看到这一幕后,第一时间便转回头继续装睡,好像什么都没看到一样。等从前面不知就里的伍悠悠骑着“黑旋风”赶来,只来得及一瞥,还未回过味来,就被小清一句极其凶狠的话吓跑了:“不想死就滚远点。”张秋池直愣愣地盯着自己的双手,似乎真的傻了。最后还是指甲红看不下去了,再怎么说自己也是天下第六的高手,这次虽是无意,却也等于间接帮着张秋池欺负了一次凤儿姑娘,而且是大欺负。指甲红一记手刀干净利落地斩晕张秋池,有些尴尬地对凤儿姑娘说道:“算我欠你一个人情。”张秋池再次晕倒后,双手终于松开来,凤儿姑娘丢下琴弦,兀自坐回车厢后头的琴桌。指甲红望着倒在厢底的张秋池,想起他刚刚双手伸出的速度,心想难不成自己走眼了,这书生真是百年难遇的练武奇才?
指甲红的这记手刀力道十足,张秋池直到第二日中午才悠悠醒来。醒来发现,面前再也不是三个清丽可人的面容,而是马蹄和尘土。伍悠悠坐在马背上唉声叹气,身后驮着一个书生,这对难兄难弟最终还是流落到了一起。开始的时候,伍悠悠将“黑旋风”赶得又快又急,把张秋池颠得七荤八素,后来看书生失神落魄一声不吭地趴在马背上一动不动,伍悠悠不由得生出恻隐之心,其实说羡慕和嫉妒更准确一些。于是,小心翼翼与马车拉开一段距离,转身对身后这位大难不死的兄弟悄声问道:“书呆子,什么感觉?”
只听“铮”的一声,一道刺耳至极的琴音从车厢里传出,“黑旋风”扬蹄嘶鸣,将背上两人狠狠摔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