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明月何皎皎
01
季南舟找到罗照那里的时候,罗照还没醒过来。
季南舟是直接撬了锁进去的。
罗照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的时候,看见的就是季南舟靠在他阳台上喝茶,风吹着白帘子一起一落的,他还以为自己做梦来着。
可下一刻,他便惊醒了,尖叫着坐起来。
季南舟手一抖,半杯茶洒出来,泼在了罗照刚花三万买的阳台沙发上。
于是,罗照尖叫得更厉害了。
十分钟后,罗照收拾好出来,装作很清醒很不介意的样子,眼睛却盯着沙发上的那一块污渍。
“没想到你还挺骚包的。”季南舟笑他,“叫你小骚也蛮好的,跟你们家小刀的名字还押韵。”
罗照泄了气,耸耸肩:“你知道世界上最可怕的事是什么吗?就是做梦梦见了季南舟,醒来看见季南舟,然后季南舟还毁了我一沙发。”
季南舟依旧没事人一样翻着手里的书:“怎么样了?”
“什么?”
“说好今天中午给我的东西。”
罗照才想起来,他说的是有关案子的犯罪心理画像。
季南舟瞥了他一眼:“现在有一个很重要的信息。”
“那个……什么乔粟?”
季南舟摇头:“第二个死者的死亡时间是昨天深夜两点钟左右,可是视频的拍摄日期是上周。”
“什么意思?”罗照觉得自己可能有些没睡醒。
“嗯,什么意思?”季南舟重复着问了一遍,“还有,视频的播放现场,都有蜡烛燃烧,又是什么意思?”
罗照想了想:“既然如此,应该还有几个共性,凶手对第二个死者进行过虐待,可是第二个死者明明是自由之身,却不肯报警也不肯向周围的人求救,反倒处处维护他……”
“维护凶手?”季南舟提出不明白的地方。
罗照从昨天带回来的资料里拿出一张图片,递给季南舟。
是案发现场的厨房。除了厨具齐全,料理台上所有的东西都是一对,从碗到马克杯,甚至连筷子也只有两双。
“第二个死者应该是想和他好好生活的。”
季南舟紧盯着图片:“如果我没记错,受虐者对施暴者产生爱这种情感的,叫作斯德哥尔摩综合征?”
“果然,烂大街的病状,连你都知道了。”罗照耸耸肩,“所以,第一个死者很有可能是第二个死者引诱过来,满足凶手的施暴欲的,只是没有想到自己会有这样的下场……”
“对了,”罗照忽然想起什么,“我在书上见过一种病。”季南舟等着他说下去。
“说通俗点就是,其实每个人都有一个开关,关上和打开的时候完全是另外一种状态。但是对于那些本来就潜藏着心理疾病的人来说,这种开关,可能就是杀人的开关。也许是因为某个场景,也许是某个物品,也有可能只是一种味道,或者任意搭配。总之,那可能是他的一个噩梦,从而演变成一种开关,一旦触碰,就一发不可收拾了。”
“杀人的开关……”季南舟沉思片刻,“你指的是桌子上的蜡烛?”
“也许吧。”罗照有些庆幸季南舟没有顺道研究一下心理学,否则这心理医生,他也不一定能做得下去。
“当他看到蜡烛的时候,心里那个开关就打开了,压制不住内心想杀人的冲动,所以选择以施暴的方式解脱。”
季南舟若有所思:“既然如此,也许我知道那么一点儿了。”
“你知道什么了?”罗照觉得自己还没明白过来呢。
“可能的诱因之一是,燃烧的蜡烛,凶手被火烧过,而且所有死者的左手都有无数道被刀割伤的痕迹。”
季南舟看着驶入小区的车子,仿佛自言自语般:“罗照,他的手应该是被烧过的。”
02
弥生是宋续燃找来帮何皎皎一起看房子的,毕竟只是看看,用不着干什么力气活,也许还是能帮上一点儿忙的。
比如说,在到达目的地的时候,叫醒睡在车上的乔粟。
“乔粟姐。”
乔粟迷迷糊糊地醒过来,看了眼车窗外的高楼林立,对身边的何皎皎说道:“就是这里了。”
何皎皎从车上下来,抬起头。
她跟在乔粟后面,弥生也跟了上来。
乔粟打量了何皎皎几眼,又看向弥生,忽然觉得,他们俩还蛮配的。
不过,弥生奇怪了:“小乔姐,你在想什么啊?”
乔粟走进电梯,一本正经地说:“我在想,我们走错了没有。”
弥生点头应了句,何皎皎则是一直乖乖地跟在乔粟身后。
电梯停在三十一楼,门打开的时候,罗照居然出现在电梯门口。
他一抬头,就看见了站在电梯里的何皎皎,她正微微偏着头看他,直直的眼神仿佛要看进他的心里。
罗照的心仿佛漏跳一拍。
看着乔粟三人出了电梯,罗照有些意外:“乔粟?”
乔粟仍旧脸盲:“你认识我?”
“啊?”罗照一脸呆滞,的确自己应该并不认识她,不对,是不应该准确无误地叫出她的名字。
“你怎么在这里?”说话的是何皎皎,她呆呆地看着罗照,黑亮的眼睛里带着一丝固执,又问了一遍,“你为什么在这里?”
罗照被这个眼神看得心里一慌,笑道:“我住这里啊!怎么,你们不是来找我的啊?”
他不明白何皎皎为什么忽然之间情绪这么激动,他求助性地看向她身后的乔粟,还有一个……他不认识的男孩子?
“小乔姐……”弥生觉得现在的气氛怪怪的。
“我也是住这里的。”何皎皎开口,看着门牌上的3104,主动说道,“我也住这里。”
他笑得有些僵硬:“哦,是吗?那挺巧的,我们是邻居。”
乔粟这才记起来,他叫罗照,是心理医生。
而3103屋里,季南舟的手搭在门把上,听着外面人的声音。
他转过身靠在门上,心想,乔粟,相信我,我一定会帮你找到凶手的。
电话响起来,屏幕上是一串奇怪的号码,来自尼日利亚。
他接起来,那边的声音有些沙哑:“你打我电话了?”
季南舟声音压低了些:“你去尼日利亚了?”
“你不在,这些烂摊子只有我来收拾了。”
“辛苦了。”
“你总不会是专程来慰劳我的?”
季南舟笑,也不再卖关子了:“想让你帮我查一个人。”
“案子?”
“不是,私人的。”
那边的声音带着隐隐的笑意:“谁?”
“乔粟。”季南舟喝了口水,慢慢说道,“沧海一粟的粟。”
那边意味深长地沉默着。
季南舟先忍不住了:“别瞎想。”
想了想又觉得不对,他走到阳台上,听见细微的声音从隔壁的阳台传出来,又说道:“暂时别瞎想。”
好久那边才传来一声:“嗯。”末了又说了句,“夏蝉就麻烦你了。”
季南舟刚挂了电话,罗照就冲进来了,上气不接下气的样子:“季南舟,你猜我们隔壁住着谁?”
“总不会是罗小刀的妈妈吧?”季南舟神色不改。
罗照愣了一下,撑着手摩挲着下巴:“也不是不可能。”
季南舟冷笑一声:“你做梦。”
罗照刚准备反驳,阳台那边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小乔姐,这个放哪儿?”
罗照耸了耸肩:“嗯,乔粟。”
季南舟却皱起眉头:“他是谁?”
“乔粟啊。”
“我问的是那个男人。”
“我怎么知道?跟着她们来的啊。”罗照忽然又想起什么,惊讶地看着季南舟,“你干吗在意人家屋子里的一个男人?你该不会是看上……”
“嗯。”季南舟听着那边的声音,根本没在意罗照这边说什么,只剩下罗照张大了嘴:“你说,嗯?”
“嗯。”
罗照似乎看出他的敷衍来,靠在沙发上坐下来:“最近还有什么事吗?”
“要去和歌山一趟。”
“和歌山?”
“上面的事,夏蝉在那边失踪了。”
罗照一惊:“她怎么会出现在那里?”
“具体细节不清楚。”
“那你还有时间在这边管这些案子?”
季南舟并不是普通的警察,这点罗照还是知道的。
季南舟是特种兵出身,退伍后做着什么事罗照却不清楚,反正是一个什么组织,季南舟一般只告诉他,是上面的。
上面的人,上面的任务,而警察这个身份,也是上面的人给他安排的,好像只是为了掩饰什么。
这些罗照自然不会多问,不过,那边的事跟这里的案子比起来,他觉得以季南舟的态度,绝对不会率先处理这边的。
季南舟似乎看出来他的疑惑,不徐不疾地说道:“我只是为了自己的事而已。”
他站起来,罗照叫住他:“你还能有什么事?”
“终身大事。”
季南舟话音刚落,外面忽然响起一阵警车的声音。声音越来越近,很明显是朝着这边来的。
罗照还没从“终身大事”几个字里缓过来,又看向季南舟:“你这是还有专车接送了?”
季南舟停下来,皱着眉头,似乎也有些奇怪:“不是我。”
“啊?”
03
乔粟打开门,目光从陌生的脸上移到他们手里的证件上。
“乔粟是哪位?”
“是我。”
“你涉嫌洑水巷命案,希望你能跟我们走一趟。”
乔粟一时没反应过来,顿了片刻才意识到,洑水巷。她垂着头,没想到他们这么快就找过来了。她脑海里忽然闪现出一双眼睛,是季南舟。可是,他们为什么会知道自己在这里?
弥生冲出来:“警察先生,你们是不是误会了什么?小乔姐她……”
“我们在凶案现场的厨具上采集到了乔粟小姐的指纹。”年轻的警察也不想再废话。
弥生住了嘴,看看年轻的警察,又看看乔粟,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
“你确定?”乔粟愣了一下,她实在想不出来现场怎么会有自己的指纹。
“小乔姐。”是何皎皎的声音。
乔粟回过头,何皎皎光着脚站在玄关处,语气轻轻的:“小乔姐不会杀人。”
年轻的警察似乎是有些烦了,不想再跟他们说下去,朝着身后的人使了个眼色,便有两个人上来控制住乔粟。
乔粟看向弥生:“帮我找宋续燃。”
“可是……”
弥生话还没说完,乔粟便被带走了。他回头看了眼何皎皎。
何皎皎就愣愣地站在那里,一直到乔粟被带进了电梯,她才动了动,转身回去继续摆弄着自己的画架,似乎完全没有被这件事影响到心情。
弥生走过去:“皎皎……小乔姐她……”
“你要当我的模特吗?”
弥生被问得一愣,何皎皎铺好画布:“有宋大哥在,小乔姐一定没事的。所以你要当我的模特吗?”
“还是……不了吧……”
季南舟靠在窗台上,看着被塞进警车的乔粟,眉头紧锁。
罗照有些奇怪:“这件案子不是你在负责吗?现在又是怎么回事?”
“可能是他们发现了新的证据,”季南舟拿出手机,一边拨了一个号码,一边继续说道,“而且,我被停职了。”
“啊,为什么?”
“我怎么知道警察这么多规矩?”
“规矩什么的也确实不适合你。”罗照嘟哝着。
季南舟拨打的电话接通,那边的声音不大:“南哥?”
“洑水巷的案子怎么回事?”
“有人寄了匿名信,说是在现场看见乔粟了,现场检查也在厨具上找到了她的指纹。再加上她是房主……”
“暂时不要动她。”
“啊?这事……她送来了是一定会审的。”
“那就温柔点儿,等我过来。”
季南舟挂了电话,目光随着楼下的警车飘远。
罗照托着手摩挲着下巴,忽然想起什么:“如果我没记错,通过指纹来鉴定犯人,必须是建立在那人有犯罪前科的基础上。”
“她之前是犯过什么事,所以指纹会被输进指纹库,这一次才能轻易地通过现场指纹采集锁定她嫌疑人的身份。”
“没错。”
“那这个乔粟……她之前也是有过前科的?”
季南舟抬眸扫了他一眼:“是的。而且还是不小的麻烦。”
罗照越来越好奇了:“季南舟,你老实告诉我,你是不是之前就认识乔粟了?”
季南舟没有回答,拍了拍他的肩:“给你一天的时间,接近隔壁那个叫作何皎皎的女孩子。”
“为什么?”罗照跳起来,“我看起来有那么水性杨花吗?”
季南舟很慎重地看了他几眼:“有。”
04
警局里,乔粟坐在审问室里,面前是一个很年轻的男警察,厚重的镜片下是一双微微凸起的眼睛,声音冷得像是四周冰冷的墙壁:“最后问一遍,你昨晚为什么会出现在洑水巷?”
乔粟垂着头,不说话。事实上,她已经一个小时没有说话了,也快耗光了这位警察的耐心。
“乔粟!”
年轻的警察似乎有些忍无可忍,双手狠狠地拍上桌子,乔粟面前的水杯应声倒下,热气腾腾的水全泼在了她的手上。刚好是昨晚被刀子划伤的地方,不过季南舟给她缠的纱布早就被她扯了,伤口瞬间红了一大片。
乔粟却没什么反应,静静地看着那一块变红的皮肤。水顺着手掌流到腿上,牛仔裤被浸湿了一大片。细细密密的湿热从那一小块漫开来,风吹过来的时候又是一片冰凉。
她皱了皱眉。
年轻警察似乎也有些吓到了,神色慌乱却又不肯拉下脸。
门口响起开门的声音,随后是一阵凉凉的风吹进来,整个空间终于显得不那么压抑,却忽然变得谜之静谧。
年轻警察的声音放缓了许多,甚至是有些唯唯诺诺:“那个……南……南哥。”
乔粟抬起头,对上季南舟的目光。
“你们先出去。”季南舟的声音有些冷。
“可是……”年轻警察支支吾吾的,“那个……”
他一方面是怕上面怪罪下来,毕竟季南舟已经被停职了;另一方面,季南舟在局里是出了名的阴险狡诈。所有搞不定的嫌疑犯,他总有办法让人家乖乖招供,背地里使用了什么手法只有他自己知道。可是大家即便心知肚明也不敢戳破,毕竟他们更明白,季南舟是个多么危险的人。
“有什么问题,就说是我。”
年轻警察的话被堵住,只好改口:“可是南哥,人家好歹是女孩子,你那些逼供的手法……”
季南舟睨了他一眼:“你也知道?”
季南舟目光扫过一直静静坐在一边的女孩子,单薄瘦弱得仿佛一张纸片,却又执拗得不可思议,好像坐在那里便能像孙悟空一样给自己画个圈,别人进不去,她也出不来。所以这个世界怎么转跟她毫无关系。
“出去。”季南舟又说了句,年轻警察不敢再造次,乖乖退了出去。
忽然而至的安静,狭小的空间只剩下他们两个人,乔粟却忽然轻松了许多。
季南舟关了摄像头和录音器,拉开椅子坐在乔粟的对面:“还记得我吗?”
乔粟抬眼看他:“季南舟。”
季南舟笑:“比我想的要聪明一点儿。”
“我什么也不知道。”乔粟大概知道他要问什么,“房主是我,死者我认识,可是我不知道她为什么会死,也不知道现场为什么会有我的指纹。”
乔粟一口气说完了所有警察非要听可是又毫无意义的一些话。
季南舟却不慌不忙,靠在椅背上挑眉看着她:“你在等我?”
乔粟对上他的目光:“没有。”
“那这些话你刚刚为什么不说?”
“不想说。”乔粟面无表情。
季南舟笑了一声:“可是我没打算问你这个。”
乔粟抬眼,季南舟接着说道:“而且,我被停职了,应该也无权把你抓过来。”
“停职?”乔粟的确以为是季南舟派人把她抓过来的,她也的确是在等他,只是为了当着他的面质问他,为什么昨天晚上给了她那样的承诺,又要做出完全相反的事情。
乔粟抿了抿唇,说道:“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不然刚刚那警察也不会对他那么唯唯诺诺的。
季南舟想了想:“嗯,你的观察力还不错。”
“所以呢?”
“有人寄了匿名信举报你。”季南舟正色,“说案发时间在洑水巷里见过你。”
“我的确是在那里……”
“却不是案发时间,”季南舟纠正道,“所以很明显是有人故意要陷害你。”
乔粟不说话,季南舟双手环在胸前:“很好奇你究竟是得罪了多少人,大家似乎都很乐意把你送进来。”
乔粟目光浅浅:“谁知道呢?等你也想把我抓进来,应该就能体会到他们的心情了。”
一瞬间的静默,乔粟抬眼,撞到季南舟的目光:“我是真的不知道,除了魏满光,洑水巷里我没得罪过别人。”
“你之前进监狱也是因为他?”
乔粟先是愣了一下,后来又觉得季南舟作为一个警察,知道这事也没什么好惊讶的。她低下头:“嗯。”
“除此之外,没有别人?”
乔粟笑了笑,又强调了一遍:“没有。”
季南舟拧起眉头,没再追问下去:“乔粟,这几起案子的共同点我想你应该有必要了解,包括何桉的死。几个死者生前都受到过虐待,尤其是手上,从手腕处的刀伤来看,那些痕迹并不是自己划上去的。刀伤在死者的左手手腕,按着刀痕的深浅和方向,应该是左手割的。所以,凶手要么是左撇子,要么右手不方便。而且,凶手的手很可能被火烧过,他……”
听着季南舟的分析,乔粟的心突突地跳着,左撇子,何皎皎是,宋续燃也是。
“我只是觉得凶手就在你的身边,匿名举报的人应该就是他安排的,所以你刚去何皎皎的新家,警察立马就能找到你。”
“这也只是你的推测吧。”乔粟尽量使自己看起来轻松一些,“其实你们不用这么大费周章,凶手总会找到我的,或许我死了,他也就出来了。”
乔粟很明显地感觉到周围的气压低了几分,她笑了笑:“季南舟,我一开始也挺怕的,何桉死了,何皎皎现在可能也有危险,我每天睡觉的时候都觉得有人在外面看着我,就等我睡着,然后杀了我。”
“可是时间长了就不怕了,凶手如果要杀我,我总是逃不过的。”
季南舟不说话。
乔粟低下头:“我已经不害怕谁来杀我了,可是我怕看到别人挡在我面前替我死一回。与其这样,还不如让凶手痛痛快快地站出来杀了我,或者我杀了他。”
“乔粟。”过了好久,季南舟沉沉的声音响起来。
“嗯?”
“没有人能动你。”季南舟站起来,“我说了会保护你,就不会让你受到一点儿伤害。以前是,以后更是。”
乔粟听不懂季南舟的意思,却还是朝着他的背影笑:“季南舟,你太会说话了。”
05
乔粟出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
她站在警局门口的台阶上,夜晚的风吹过来带着微微的凉意。她这个时候才意识到白天出来得太仓促,连外套都没来得及穿上,现在身上只有一件单薄的套头毛衣,根本抵御不了这暮冬的寒意。
她看了看周围,向右往公交车站跑去。
季南舟站在门口,那个年轻警察气喘吁吁地跑出来:“南哥,你就这么让她走了,我怎么跟上面交代啊?”
“我做事什么时候用你来交代了?”季南舟侧头看了他一眼,视线又回到前面的那道人影上,“去把我的外套拿出来。”
“啊?”年轻警察一头雾水,可是又不敢再说什么,“哦!”说完便跑进去。
季南舟看了看警局周围,往左边的一家店跑去,出来的时候手里拎着一个袋子。年轻警察站在门口,看了好久才看见他,跑过去将那件藏蓝色的外套递到他手里:“我还以为你去哪里了。”
“嗯。”季南舟应了声,往前看去,似乎还是有些慢了。一辆黑色的车停在公交车站前,从车里下来一个人,黑色的风衣,看不清脸。只见他走到那道单薄的人影面前,动作亲昵地揉了揉她的头,然后将自己的衣服脱下来披在她身上。
而乔粟自始至终都没有动作。
“南哥,你怎么了?”年轻警察似乎察觉到什么不对劲,刚想回头看,却被季南舟一件衣服盖住了脑袋。
“没什么。”
年轻警察掀开衣服的时候,季南舟已经不见了。明明让自己拿衣服过来,现在又把衣服扔给自己,这季南舟是不是神经病啊?
年轻警察一头雾水。
季南舟靠在警局旁边的巷子里,寂静的夜,电话在口袋里振动的声音显得格外突兀,他接起来。
“季南舟。”
“嗯。”季南舟应了一声,“查得怎么样了?”
“我以为你会比我清楚,那个叫乔粟的姑娘。”那边的声音有些笑意。
季南舟看着夜空里飞机划过的痕迹:“嗯,算是吧。”
“我没想到乔粟就是那个女孩儿,也低估了你痴心的程度。”
季南舟笑了笑,他自己也明白,这么多年就是没办法忘记这个女孩子。
“可是她已经不记得你,还两次甩了你。”没听到回复,那边又说了句,“没想到季南舟也会有这么一天。”
季南舟没搭理那边的打趣,又问道:“那我走了之后的事呢?”
那边笑了笑,淡淡的嗓音讲了一个很长的故事。季南舟听着,偶尔皱起眉头,偶尔抿嘴,月光在他脸上洒上明暗交错的阴影。他问:“所以,何桉以前是陈家的情妇?”
“嗯。”
季南舟有些明白了。陈家,在这座城市里算得上是有权有势的家族,却爆出丑闻,陈世德包养情妇,贪污受贿。陈家瞬间没落,家破人亡,一大家子人自杀的自杀,坐牢的坐牢,好像只剩下一个儿子,听说还是私生子,现在却是不见踪影。
至于何桉,大概是被陈世德保护得太好,并没有被媒体爆出来,甚至连乔粟都不知道。但这并不代表就真的没人知道,如果何桉的死和陈家有关,那么,何桉很有可能就是被陈家的人报复所杀。
既然如此,陈家那个儿子,就很有嫌疑了。
季南舟挂了电话,靠在墙上点了根烟。微弱的火光在他指间明明灭灭,他吐出一圈儿烟雾,透过缭绕的雾气,看着巷口的身影。
乔粟站在那里,看着季南舟指间腾起的火焰,照得他整张脸出奇的柔和。
“季南舟。”她喊他。
“嗯?”
他低沉的嗓音,让乔粟心里一颤,一时忘了自己要说什么。
季南舟侧头看了她一眼,很好,她身上并没有穿刚才那个男人的衣服。他长长地吐出一口烟雾,语调不自觉地上扬:“怎么,舍不得走?”
“忘了告诉你一件事。”乔粟说道,“我没有电话,你可以直接来航空公司找我。”
季南舟走过去:“你为什么觉得我会去找你?”
乔粟不说话了,上宋续燃车的时候,她刚好瞥见他走进这条巷子,其实也没什么特别的事,可是刚刚那一刻就是很想回来再看看他。好像总有一种以后不会再看到他的感觉,她回道:“也许凶手的下一个目标真的是我呢?你是警察,你不管?”
季南舟笑了笑:“管。”
他走过去,将手里的塑料袋递到她的手里:“并且,跟我是什么没有关系。”
乔粟看着手里的东西,大概听懂了他话里的意思。
“季南舟。”
“嗯。”
“你要不要考虑,下次见面,如果我还活着,就请我吃个饭?”
季南舟侧过头:“好。”
06
乔粟坐在车上,车窗外疾驰而过的灯光在宋续燃的脸上打下鱼鳞般的光斑。
“没事吧?”宋续燃侧过头看了她一眼,“弥生给我打电话的时候我正在开会,所以才接到电话。”
乔粟摊手,手背上被烫到的地方还有些灼痛感,她笑了笑:“有事没事不是一目了然吗?”
她忽然想起走的时候季南舟给她的那个袋子,打开,是一盒烫伤膏。宋续燃瞥了一眼,微微皱眉:“谁弄的?”
乔粟没有说话,打开盒子给自己擦了一些,冰凉的触感在手背渐渐晕开,掩住了手上的灼热。
“那些警察?”宋续燃的声音越发低沉。
“没事了。”乔粟将药收起来,“我受过的伤多了,你总不能把每个人都拎出来吧?”
宋续燃笑了一声,没再说什么。车子停在红绿灯前,他问:“送你去哪儿?回家还是去何皎皎那里?”
“何皎皎那里吧。”乔粟答道,毕竟自己的东西还在那儿,“待会儿我自己上去就行了,你也挺累的,早点儿回去休息。”
宋续燃笑了一声,偏过头看着她的眼睛:“你在生气吗?”
“没有。”
“那你觉得我会让你一个人回家,坐公交车或者打车?”
乔粟不说话了。
宋续燃闷闷地笑着,难得真的开心点儿,他揉了揉乔粟乱糟糟的头发:“好了,不气了。”
“气完了。”乔粟也没什么不承认的,坐在审问室里迟迟等不来宋续燃的时候,她的确有些气,可是也就一会儿而已,而现在,就想惩罚一下他。
宋续燃不知道从哪里掏出一块石头,递到乔粟面前:“嗯?”
乔粟接过来,随意地看了眼,扔在包里。
宋续燃看着前面的红绿灯,声音忽然低下来:“粟粟。”
“嗯?”
乔粟回过头,看着灯光下宋续燃轮廓分明的侧脸,忽然想起一句歌词:剪影的你轮廓太好看,凝住眼泪才敢细看。
只不过她没有眼泪。
三,二,一。绿灯亮起来,宋续燃重新发动车子,没说完的话随着汽车尾气留在原地。
“没事。”
可是很久之后,宋续燃再想起来,如果那一天把没有说完的话说出来,后来的事会不会不一样了?
可是乔粟一直都没有告诉他答案。
罗照是好不容易才鼓起勇气敲开何皎皎的家门的。
何皎皎打开门,她穿着棉麻的长裙子,黑亮的头发随意地扎在脑后,软软糯糯的声音:“罗医生。”
罗照被叫得一愣,随即笑开:“叫我罗照就好了。”
何皎皎走进去,没有关门,罗照觉得,这大概是邀请他进去的意思,便跟在她后面进来。
可是一进屋,一股松节油的味道扑面而来,呛得他格外难受。他缓了缓才走进去,客厅里,何皎皎正坐在画架前,手里拿着笔,偏着头很用力地在画什么,表情认真得有些可爱。
罗照有些想笑。
“你是来替我看病的吗?”何皎皎的声音响起来,在这个空荡的房间里显得有些诡异,没等罗照回答,又说道,“可是我没有病。”
罗照偏头,想起她在飞机上抱着头痛苦的样子,他一度以为她患有飞机恐惧症,一种应激行为障碍。还有她手腕上深深浅浅的刀疤,所以当时出于职业素养,他才向她递了名片。
“我来看看新邻居。”罗照往前走了几步。
“嘘!”何皎皎忽然放下画笔,目光不知道看着房间的哪一处,小心翼翼的声音,“你不要过来。”
“嗯?”罗照的步子顿在脚下。
“他会不高兴的。”
罗照心头一阵寒意:“他?”
“死神。”
“你……看得见死神?”
何皎皎终于把目光放在罗照身上,并不像在开玩笑的样子:“嗯。他就在这里。”
罗照忽然来了兴致,像是猎豹巡视猎物一样打量着何皎皎:“那么,他有说什么吗?”
何皎皎的眼睛很亮,看着罗照,似乎是考虑了一下:“如果你愿意给我当模特,我就告诉你。”
“哈?”罗照看了看自己,如果何皎皎此时的眼神,是画家对于模特的兴趣;那么罗照的,大概是出于医生对于病人的兴趣。
他想了想,看着何皎皎正对面的一张高脚木凳,走过去坐下来:“这样就可以了?”
何皎皎看了一眼,摇头,唇齿间淡淡地吐出三个字:“脱衣服。”想了想,她又加了几个字,“脱光。”
“啊?”罗照皱着眉头百思不得其解,他长这么大,也算是阅历无数,却是第一次被一个女孩子命令自己脱衣服。更要命的是,她说话的时候,声音没有一丝起伏。
“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罗照问。
何皎皎点头,不是开玩笑,也不是故意调侃。她侧着头,语气很认真:“画你。”
罗照抬起手摩挲着外套的衣襟,眼睛里一闪而过的光芒,仿佛是猎豹终于找到了属于自己的小羔羊。
良久,他弯着嘴角,笑道:“我觉得,你眼光不错。”
“谢谢。”何皎皎坐下来。
罗照脱了外套,随手扔到沙发上,里面只剩一件单薄的衬衣,松散地套在身上,显得整个人颓废而懒散。
何皎皎看了他一眼,罗照继续解开衬衣的两颗扣子,手指移到腕上,摩挲着袖扣:“何皎皎……”
“嗯?”
剩下的话还没说出口,门铃忽然响了起来。
罗照顿住,何皎皎侧头看向门口的方向,张了张嘴唇:“小乔姐。”
“乔粟?”可是她不是被警察带走了吗?罗照正奇怪着,脑海里一闪而过季南舟的影子,难道……
等他再回过神来,何皎皎已经走去开门了。
罗照忽然有一种被捉奸的感觉,这女孩儿难道没有羞耻心的吗?好歹是自己的屋子里装着一个衣冠不整的男人,传出去坏的可是她的名声。
他来不及制止,一把抓起沙发上的衣服,左右看了看,飞快地钻进阳台,躲在一堆绿植后面。
开门的声音,然后是进门的声音,果然是乔粟。
罗照屏住呼吸,手机却响了起来,居然还有铃声,他迅速地关掉声音,咬牙切齿地看了眼屏幕——季南舟。
他毫不犹豫地挂了,却又响起来,再挂再响,没办法,他接起来,很用力的气音:“你是不是疯了?”
“在哪儿?”季南舟却不咸不淡地问道。
罗照看着隔壁自家亮起来的灯:“你居然又撬我家门?”
“嗯。你不在家。”
“靠!”
“你在偷情?”
“滚!”罗照挂了电话,虽然自己的确像在偷情,他看了眼屋内,小心翼翼地站起来,刚准备起身从阳台翻过去,屋子里却已经传来人的声音。
“小乔姐。”
“弥生已经走了?”乔粟进来,皱了皱鼻子。
“找到宋大哥后就让他走了。”何皎皎回道。
乔粟绕了一圈儿:“这屋子里还有别人?”
何皎皎看了一眼空落落的高脚凳:“刚刚有。”
“谁?”
“罗医生。”
罗照在外面舌头都要咬断了,他还没见过何皎皎这么实诚的姑娘,好在乔粟没有继续问下去。
“那我先回去了,后天要出差一趟,有事的话可以找宋续燃。”
“我不会有事。”
“嗯。”乔粟应了声,又想到什么,“还有,不要和罗照走得太近。”
何皎皎点点头,想起什么似的,问道:“小乔姐,罗医生会是好人吗?”
乔粟却想到了季南舟的脸,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她回道:“不是。”
罗照终于听见关门的声音,他松了一口气,乔粟真是一个极其阴险的女人。他从一堆草中站起来,就看见何皎皎站在落地窗前,侧着头看他。
罗照拂了拂身上的叶子:“你觉得我不是好人?”
“不知道。”
罗照笑了声,走出来:“我确实不是什么好人。”
“言而有信。”
“嗯?”罗照不明所以。
“你当了我的模特,所以我可以告诉你。”何皎皎看着他,目光有一丝倔强,“死神说,我会在二十岁生日的那天死去。”
罗照眯着眼睛看着她。
何皎皎光着脚站在阳台上,惨白的月光照在她的脸上,让她看起来像是透明人一样,显得格外不真实。
罗照心里不屑,问道:“你现在多大?”
“十九岁。”
“那如果我觉得,你可以活到九十岁呢?”
何皎皎不明白,罗照走到她面前:“所以,这样的话,你是相信我,还是死神?”
“死神。”
何皎皎没有任何犹豫,罗照却不再说话了。他走进屋里,路过客厅的时候,看见何皎皎画板上的线性草稿。
简单的轮廓,好像是他的样子。他停下来:“何皎皎,你有没有听过一句诗?明月何皎皎,照我罗床帏。”
身后一直没有传来任何声音,他低头笑了一声:“刚好,我是另一个死神。”
何皎皎看着头顶一轮明月,轻轻呢喃着:“明月何皎皎,照我罗床帏。”
那乌云漫天的时候,又安于何处?
罗照回去的时候,季南舟在他的阳台上抽烟,楼下一辆车子转了个弯,车灯照亮前面的路。
季南舟回过头来看着他:“隔壁阳台好玩吗?”
罗照看他:“你看见我了?”
季南舟不说话,罗照却瞬间明白了:“所以你才不断地打电话,就是想我弄出点儿动静?”
季南舟将剩下的半根烟按在烟灰缸里:“不然你以为,我是真想你?”
罗照今天没有心情对抗他,兀自叹了口气,躺在藤椅上:“你把乔粟弄出来的?”
季南舟低着头:“还轮不到我。”
罗照嗤笑:“明明是你想做的事,从来都轮不到别人。”
季南舟沉默。
罗照眼神忽然飘忽起来,他看着头顶一轮皎月:“何皎皎。”
季南舟看他:“嗯?”
“何皎皎真是个奇怪的女孩子。”
季南舟笑:“比起以前的各种女人,还是第一次听你说女、孩、子。”
罗照眼里回味无穷的意味被季南舟看穿,他笑了一声,想起什么:“你准备……什么时候去找夏蝉?”
季南舟想了想,道:“过几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