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类大瘟疫:一个世纪以来的全球性流行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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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言
鲨鱼和其他掠食者

PROLOGUE

鲨鱼不会攻击在北大西洋温带水域中游泳嬉戏的人们,也不能一口咬断游泳者的腿。1916年那个炎热的夏天,当纽约人和费城人想要从内陆的酷暑中解脱,蜂拥至新泽西州北部海滩时,大多数鲨鱼专家都秉持上述看法。也是在同一个夏天,东海岸正被脊髓灰质炎疫情笼罩,市内游泳池纷纷张贴布告,警告人们在泳池游泳可能会染上“小儿麻痹症”。不过,泽西海岸被认为没有危险的掠食者出没。

1916年7月,美国自然历史博物馆馆长弗雷德里克·卢卡斯宣称:“被鲨鱼袭击的风险比被闪电击中要小得多……我们的海岸不会发生鲨鱼袭击。”为了证明这一论断,卢卡斯提到身价百万的银行家赫尔曼·厄尔里克斯以500美元奖金,悬赏“在[美国北卡罗来纳州哈特拉斯角以北]温带水域遭到鲨鱼袭击的人”——而自1891年该布告在《纽约太阳报》发布以来,一直无人认领赏金。Richard Fernicola, Twelve Days of Terror: A Definitive Investigation of the 1916 New Jersey Shark Attacks (Guilford, CT: Globe Pequot Press, 2001), xxiv–xxx.

但厄尔里克斯和卢卡斯都错了,同样犯错的还有费城自然科学院的研究员亨利·福勒博士和亨利·斯金纳博士,他们在1916年明确宣称,鲨鱼无法咬断人腿。第一个例外发生在1916年7月1日晚,挑战了这些众所周知的常识。当晚,一位年轻富有的证券经纪人查尔斯·埃德林·万桑特携妻子及家人到新泽西州度假,下榻在比奇港的酒店。晚餐前,他决定去附近游个泳。万桑特1914年毕业于宾夕法尼亚大学,是个运动健将,朋友们常叫他“万桑特”或“万”。他来自美国最古老的家族之一,其祖上是荷兰移民,1647年定居北美。那天晚上,即便他曾对跳进凉爽的大西洋有任何顾虑,这样的顾虑也会被眼前的熟悉景象抵消:在他滑入海浪前,一条友好的切萨皮克湾寻回犬正向他奔来,海滩救生员、美国国家队游泳健将亚历山大·奥特也在旁巡视。万桑特以爱德华时代年轻男子们的流行做法,径直游出了安全区,然后转身踩水,招呼寻回犬。这时,他的父亲万桑特医生和妹妹露易丝也到了海滩,在救生站附近欣赏他的身姿。而那只寻回犬不领情面,拒绝跟他游出去,这一幕把他们都逗乐了。然而片刻后,大家察觉了寻回犬不听话的原因——水中出现了一片黑色的鱼鳍,自东边袭来。父亲疯狂地挥手招呼儿子游回岸边,但为时已晚,当万桑特游到距海滩约50米时,忽然感到一下拖拽和一阵剧痛。周围的海水变成了酒红色,他探手下去,发现自己的左腿不见了——自大腿骨处被齐齐咬断。

彼时,奥特已游到万桑特身边,将他拖出海水,转移到了英格鲁赛德酒店的安全地带。万桑特的父亲想尽办法给他止血,却徒劳无功——伤口太深了。万桑特当场死亡,成为已知的第一个在北大西洋水域被鲨鱼袭击身亡的人,这让他的父亲和年轻的妻子悲恸欲绝。从那一刻起,两人每每看到泽西岛的大西洋海岸,便无法不想到水面下潜藏的鲨口。

无独有偶,两周内,又有4名游泳者在泽西海岸遇袭,其中3人死亡,引发了人们对“食人鲨”的恐慌,至今仍令人难以释怀。造成这轮袭击的鲨鱼种类从未被查明。一些专家认为是幼年的大白鲨所为;另一些则认为,袭击符合公牛鲨的摄食模式,公牛鲨喜欢浅海水域是人们已知的事实。——原注对新泽西鲨鱼袭击事件的最佳描述当属米歇尔·卡普佐的《海岸边》(Close to Shore, London: Headline Publishing, 2001)。这些鲨鱼袭击事件也激发了彼得·本奇利的灵感,令他写下了1974年的畅销小说《大白鲨》,后来,史蒂芬·斯皮尔伯格执导了基于其改编的同名电影。不过在小说和电影中,鲨鱼袭击事件的发生地点被设定在长岛一个虚构的度假小镇——艾米蒂岛。虽然在北大西洋遇到大白鲨和其他大型鲨鱼的概率极小,它们对游泳者的袭击更是少之又少,但这并不能减轻人们的恐惧。如今,海滩游客们都清楚地知道不能游离海岸太远,但凡他们对风险掉以轻心或对潜在威胁不屑一顾,总会有某次电影《大白鲨》或探索频道《鲨鱼周》(Shark Week)某一集的重播来警醒他们。现在,许多儿童甚至成年人都害怕在海浪中玩耍,即便是那些敢于去海浪中冒险的人也会时刻警惕海平面上的背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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乍看来,新泽西州的鲨鱼袭击事件似乎与2014年席卷西非的埃博拉疫情,或次年巴西暴发的寨卡疫情没什么关系,但它们当真彼此相关。就像1916年夏天大多数博物学家都无法想象北大西洋的凉爽水域会发生鲨鱼袭击那样,在2014年夏季,大多数传染病学家也无法想象,之前一直局限于非洲中部偏远林区的埃博拉病毒,会在塞拉利昂或利比里亚的大城市中流行,更不用说会跨越大西洋,成为欧洲或美国公民的威胁。但这恰恰正是2014年1月前不久发生的事,来自未知动物宿主的埃博拉病毒感染了几内亚东南部梅连度村的一名两岁男孩,病毒从那里经陆路传播到科纳克里、弗里敦和蒙罗维亚,然后又经航运传播至布鲁塞尔、伦敦、马德里、纽约和达拉斯。

类似的事情还发生在1997年,当时一种以前在鸭子和其他野生水禽中传播,一直名不见经传的禽流感(H5N1禽流感)突然导致香港大量家禽死亡,引发了全世界对禽流感的恐慌。当然,随后便是2003年的严重急性呼吸综合征(SARS)。接着,2009年墨西哥暴发了猪流感,拉响了全球流感大流行的警报。这次流行消耗了大量抗病毒药物储备,投入生产的疫苗总价值高达数十亿美元。

猪流感并没有变成食人怪——它在全球范围内造成的死亡人数比美国和英国大多数年份普通流感的致死人数少得多,但在2009年春天,人们并不知道这些。当时,疾病专家正忙于应对禽流感在东南亚的再次出现,没人预料到墨西哥会出现一种新的猪流感病毒,更没料到它会具有类似“西班牙流感”病毒的基因特征——据估计,1918年那场大流感在全球造成逾5 000万人死亡,堪称病毒世界末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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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世纪的医学专家认为,如果更好地了解滋生传染病的社会和环境状况,就能够预测流行病,从而——如维多利亚时期的流行病学家和卫生学家威廉·法尔在1847年所说——“消除恐慌”。然而,虽然细菌学的进步使预防伤寒、霍乱和鼠疫等疫病的疫苗得以研制成功,人们对过去大规模瘟疫的恐惧也逐渐消退,但又有其他疾病登上舞台,新的恐惧取代了旧的恐慌。脊髓灰质炎就是很好的例子。在鲨鱼攻击泽西海岸游泳者的一个月前,南布鲁克林的海滨附近暴发了一场脊髓灰质炎疫情。纽约卫生委员会的调查人员立即将疫情归咎于新近从那不勒斯来到这里的意大利移民,他们住在一个被称为“猪城”的区域,公寓又挤又脏。随着脊髓灰质炎病例增多,报纸上充斥着关于婴儿死亡或瘫痪等令人心碎的报道,报道引发了过度的恐慌,许多富人逃亡(很多纽约人逃往泽西海岸)。几周之内,恐慌蔓延到东海岸的邻近各州,催生了隔离检疫、旅行禁令和强制住院制度。David Oshinsky, Polio: An American Story (Oxfor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05), 19–23.这些过度的反应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当时普遍的一种医学观念,即脊髓灰质炎是一种呼吸道疾病,通过咳嗽、打喷嚏以及在垃圾中滋生的苍蝇传播。事实上,脊髓灰质炎主要通过粪―口途径传播,非麻痹型脊髓灰质炎在1916年之前的几十年里一直是美国的地方病。——原注

流行病学家约翰·R.保罗在撰写脊髓灰质炎的历史时,将1916年描述为“实施隔离和检疫措施的高潮”。到1916年12月天气较凉,疫情逐渐消退时,26个州已有2.7万名患者和6 000人死亡,使之成为当时世界上最大规模的一次脊髓灰质炎暴发。仅纽约就有8 900人患病,2 400人死亡,大约每四个孩子中就有一个死去。John Paul, A History of Poliomyelitis (New Haven, CT: Yale University Press, 1971), 148–60; Naomi Rogers, Dirt and Disease: Polio before FDR. Health and Medicine in American Society (New Brunswick, NJ: Rutgers University Press,1992), 2–6.

这次脊髓灰质炎传播的范围如此之广,就像是美国人特别容易得上这种疾病似的。但实际上,大多数美国人不知道,5年前瑞典也暴发了类似的骇人疫情。在那次疫情期间,瑞典科学家多次从患者小肠中找到脊髓灰质炎病毒——这是解释疾病真正病因和病理的重要一步。瑞典人还成功地在接触过无症状患者分泌物的猴子身上培养出了这种病毒,这加剧了科学家对“健康携带者”在两次流行病暴发之间充当病毒储存者的怀疑。然而,美国著名的脊髓灰质炎专家们忽视了这些见解。直到1938年,耶鲁大学的研究人员们才拾起瑞典科学家的研究,证实无症状携带者的粪便中频繁检出脊髓灰质炎病毒,这些病毒可以在未经处理的污水中存活长达10周。

如今,人们已经认识到,在脊髓灰质炎疫苗出现之前的时代,避免因该病致残的最好方法是在不太容易出现严重并发症的幼儿期被感染一次,以获得免疫力。在这方面,污物是母亲们的盟友,让婴儿接触被脊髓灰质炎病毒污染的水和食物不失为一种合理策略。到19世纪末,大多数来自贫困移民社区的儿童都以这种方式获得了免疫力。反而是来自新式中产阶级家庭和富人区的儿童患病风险最大。美国第32任总统富兰克林·德拉诺·罗斯福就是如此,他十几岁时没有感染,直到1921年于新不伦瑞克的坎波贝洛岛度假时才染病,那时他已39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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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病毒和其他传染性病原体的科学知识不断发展,而这种发展有时也会蒙蔽医学研究人员,使他们忽视了前述的生态学和免疫学见解,或对即将到来的流行病丧失警惕,本书将论述这一切是如何发生的。德国细菌学家罗伯特·科赫和法国细菌学家路易·巴斯德在19世纪80年代证明了结核病是一种细菌感染性疾病,并研发了炭疽、霍乱及狂犬病疫苗,由此开创了疾病的“细菌理论”。自那时起,科学家和依赖他们实验技术的公共卫生官员们一直梦想着击败传播传染病的微生物。然而,尽管医学微生物学和所有相关学科,如流行病学、寄生虫学、动物学以及最近的分子生物学,都为理解新病原体的传播和扩散提供了新途径,并使临床医生能够辨识病原体,但在许多时候,这些科学和技术仍力有不逮。人们有时会辩解称,微生物一直在变异和进化,科学研究无法跟上它们遗传漂移的速度和传播模式改变的速度,但原因远不止如此。医学研究人员会倾向于固守特定的范式和疾病病因理论,从而忽视已知和未知病原体带来的威胁。

以第一章的主角流感为例。1918年夏天,当所谓的“西班牙流感”在第一次世界大战即将结束的阶段出现时,大多数医生认为它和以前的流感差不多,不过是个小麻烦。医生们都认为这种病原体不可能对年轻人构成致命威胁,更伤害不到前往法国北部盟军战线的士兵们。他们之所以会这样想,在一定程度上是因为学界权威、科赫的门生理查德·普法伊费尔曾提出,流感是由一种微小的革兰氏阴性细菌传播的,因此,接受过德国实验室方法培训的美国科学家们研制出预防流感杆菌的疫苗只是时间问题,就像他们研制出预防霍乱、白喉和伤寒的疫苗那样。但是,普法伊费尔和那些相信他实验方法的人错了:流感不是细菌导致的,而是一种病毒导致的。病毒太小了,无法在普通光学显微镜下识别。此外,当时用来分离流感患者鼻喉中常见细菌的是陶瓷过滤器,但病毒能直接穿过滤孔。一些研究人员当时已经开始怀疑,导致流感的可能是一种“可滤过的病原体”,但在很多年之后,普法伊费尔的错误观点才得到纠正,流感的病毒病因学说才主宰话语权。在此期间,大量的研究时间被白白浪费,数以百万计的年轻人死于流感。

然而,仅仅识别出病原体并了解疾病病因还不足以控制流行病。尽管传染性病原体可能是患病的必要条件,但它并非充分条件。微生物以多种方式与我们的免疫系统相互作用,当感染同一种病原体时,有的人会病倒,有的人却毫发无损或只是轻微不适。事实上,许多细菌和病毒可在组织、细胞中蛰伏几十年,然后被一些外部事件重新激活。外部事件可能是合并感染了另一种微生物,或外在压力对人体系统突然打击,再或是衰老引起免疫功能衰弱。更重要的是,如果仅关注病原微生物,我们有可能错失大局。例如,埃博拉病毒可能是人类已知的最致命的病原体之一,但只有在滥伐导致热带雨林减少,蝙蝠(据推测是病毒在两次流行病暴发之间的动物宿主)被逐出巢穴,或人类猎杀感染了该病毒的黑猩猩并食用它们时,埃博拉病毒才有蔓延到人群的风险。并且仅当医院内不卫生的操作导致了血源性感染扩散时,它才可能传播到更广泛的社群,并伺机蔓延到城市。在这种情况下,我们得谨记萧伯纳在《医生进退两难》中所表达的观点:“一种疾病特有的微生物不一定是它的病因。”事实上,若将萧伯纳的名言用于今日,我们可以说传染病几乎都有更广泛的环境诱因和社会诱因。只有充分考虑新病原体出现和传播的生态、免疫和行为因素,我们才可能比较充分和完整地了解这些微生物及其与疾病之间的联系。

公平地说,一直都有医学研究人员致力于更细致地研究我们与微生物之间的复杂互动。例如,在50年前抗生素革命的鼎盛时期,洛克菲勒医学研究所的研究者勒内·迪博就对以短期技术方案解决医疗问题提出了批评。当时,他的大多数同事都认为人类毋庸置疑会征服传染病,还认定不久即可消灭常见的致病菌。迪博在1939年分离出了第一种商业化的抗生素,可谓精于专业,但他却很清醒,提醒医学界警惕业内盛行的骄傲自大情绪。迪博把人类比作“魔法师的学徒”,提出医学科学已经启动了“潜在的破坏性力量”,有朝一日可能会倾覆医学乌托邦的美梦。他写道:“现代人相信,他们几乎完全掌握了过去塑造人类进化的那种自然力量,相信现在他们可以掌控自己的生物命运和文化命运。但这可能是一种假象。与其他所有生物一样,人类是极其复杂的生态系统的一部分,通过无数环节与这个系统的所有组成部分联系在一起。”迪博还提出,摆脱疾病是一种“幻梦”,“大自然将在不可预知的某时以某种不可预见的方式予以反击”。René Dubos, Mirage of Health: Utopias, Progress and Biological Change(New Brunswick, NJ: Rutgers University Press, 1996), 266–67.

然而,在20世纪60年代,尽管迪博的著作在美国公众中大受欢迎,但他关于即将到来的疾病世界末日的警告却在很大程度上被科学同行们忽视了。结果,在1982年2月迪博去世后不久,美国疾病控制和预防中心(CDC)就用首字母缩写“AIDS”描述了一种突然出现在洛杉矶同性恋社群,并正在蔓延到其他人群的不寻常的自身免疫疾病。这种疾病让医学界猝不及防。但实际上,疾病控制和预防中心不应该感到意外,因为6年前,也就是1976年就曾发生过类似的事。一群在费城某豪华酒店参加美国退伍军人大会的老兵中暴发了非典型肺炎这里的非典型肺炎泛指所有由某种未知的病原体引起的肺炎,并非特指SARS。——译者注,当流行病学家手忙脚乱地试图找出致病的“费城杀手”时,公众陷入了过度恐慌(这场疫情最初令疾病控制和预防中心的疾病检测人员颇感困惑,直到一名微生物学家确定了病原体——嗜肺军团菌,一种在酒店的冷却塔等潮湿环境中生长的微小细菌)。还是在那一年,令大家恐慌的不仅是军团病,还有突然出现在新泽西美国陆军基地的新型猪流感——那是一起突发事件,疾病控制和预防中心以及公共卫生官员又被搞得措手不及,最终使数百万美国人毫无必要地接种了疫苗。类似情况在2003年再次出现,当时一位年长的中国肾病科教授入住香港京华国际酒店,引发了某种严重呼吸道疾病的跨境暴发。最初人们认为这种疾病是H5N1禽流感病毒引起的,但我们现在知道,病原体是一种与SARS相关的新型冠状病毒冠状病毒主要感染哺乳动物的呼吸道和胃肠道,近三分之一的感冒都可归因于冠状病毒。——原注。在那次事件中,通过精确的微生物检测工作,以及科学家群体前所未有的信息共享和合作,一场疾病大流行得以避免。但那只是侥幸,在那之后,我们又遭遇了更多的突发流行病,却未能在初期做出正确诊断。

这本书将描写这些事件和经过,以及为什么我们尽了最大努力来预测流行病的到来,并为迎战它们做准备,却总是被打个措手不及。这些流行病的历史有些为读者所熟知,如2014—2016年埃博拉疫情引发的恐慌,或20世纪80年代艾滋病引发的恐慌;另一些如1924年洛杉矶墨西哥区暴发的肺鼠疫,或在华尔街股灾几个月后席卷美国的“鹦鹉热”,则可能不那么出名。但不管是否为大众所熟悉,这些流行病都揭示了一点,那就是新病原体的出现可以多么迅速地推翻医学常识,以及在缺乏实验室知识、有效疫苗和治疗药物的情况下,流行病如何具有引起不安、恐慌和惊惧的非凡力量。

更多的医学知识和传染病监测不仅未能驱散恐慌,反而有可能播下新的恐惧,使人们过度关注他们此前从未耳闻的流行病威胁。结果,就像救生员现在会在海上搜寻背鳍,以期向游泳者发出预警那样,世界卫生组织(WHO)也定期在互联网上监视异常疾病暴发的报告,并检测可能引起下一次大规模流行病的病毒突变。在一定程度上,这种高度警惕是有道理的,但我们也付出了代价:永远处于对下一场流行病的焦虑之中。我们被反复告知,问题不在于世界末日是否会发生,而在于何时发生。在这种狂热气氛中,也难怪公共卫生专家有时会弄错状况,在不必要时按下恐慌预警按钮;或者,有时候又会像西非埃博拉疫情暴发时那样,完全错估了威胁。

诚然,媒体在这些过程中发挥了作用——毕竟没什么能比恐惧更抓眼球了——但是,尽管有线新闻频道全天候的报道和社交媒体助长了传染病暴发引起的不安、恐慌和污名化,记者和博主在很大程度上却只是媒介。我认为,通过提醒我们注意新的传染源,并将特定行为定义为“有风险的”,医学科学——特别是流行病学——才是这些不合理的、往往带有偏见的判断的最终源头。毋庸置疑,对传染病的流行病学和病因学的更深入的了解大大提高了我们应对流行病的能力,医学技术进步也无疑极大地改善了人类的健康和福祉,但我们应该认识到,前述这些知识在不断地滋生新的恐惧和焦虑。

本书中讨论的每一种流行病都描绘了这一过程的不同方面,书中还描绘了在每一个流行病例子中,疫情的暴发如何动摇了人们对占主导地位的医学范式和科学范式的信心,强调了以牺牲对疾病诱因更广泛的生态学探求为代价,过度依赖特定技术的危险性。根据对科学知识建构的社会学分析和哲学分析,我将论证,在紧急事件发生前“已知”的东西都被证明是错误的,这些“已知”的东西有:水塔和空调系统(军团病的例子)不会给酒店客人和医院的医生及病人带来风险;埃博拉病毒不会在西非传播,也不会传播到大城市;寨卡病毒是一种相对无害的蚊媒疾病。我也解释了在前述的每一次事件中,流行病如何引发了关于“已知的已知”和“未知的未知”的反思,以及科学家和公共卫生专家应如何在未来避免此类认识论盲点。“已知”和“未知”的概念是美国前国防部长唐纳德·拉姆斯菲尔德在2002年五角大楼的一次新闻发布会上极不光彩地引入公共话语领域的(进一步讨论见尾注)。——原注2002年2月12日,也就是“9·11”事件发生5个月后,美军入侵伊拉克之前的一年,时任美国国防部长的唐纳德·拉姆斯菲尔德在五角大楼记者招待会上,就伊拉克统治者萨达姆·侯赛因的秘密武器项目构成潜在威胁的传言答记者问。一名记者问道,关于伊拉克曾试图或已经给恐怖主义者提供大规模杀伤性武器一事,他掌握了什么证据?拉姆斯菲尔德答道:“那些持‘事情还没发生’之类言论的报道一直让我觉得很可笑。如我们所知,有一些事情是‘已知的已知’,即有些事情我们知道自己知道;还有一些事情是‘已知的未知’,即有些事情我们知道自己不知道。但除此之外,还有一些事情是‘未知的未知’——我们不知道自己不知道的事情。”一时间,拉姆斯菲尔德这段宛如“爱丽丝梦游仙境”般玄幻的言论,成为众人嘲讽的对象。但很多批评者后来也承认,拉姆斯菲尔德引用了一个非常著名的概念,这一概念来自知识哲学和科学事实的社会建构论。的确,许多科学研究都是基于探查“已知的未知”。科学家们先提出假说,接着设计实验,检验初始假设(或普遍接受的观点)。一开始,研究者并不知道实验结果是否会支持初始假设。不过通常来说,研究者都认为检验结果不会超出他们预估的那些可能性结果。但偶尔也会出现结果完全出乎意料的情况,这就是一种“未知的未知”。科学史家常常使用这种观念,来描述自然事件(比如地震、气候变化、疾病大流行等)中的不确定性对现代社会产生的灾难性威胁,但关于这些事件的既有知识却是片面的。然而,除了拉姆斯菲尔德所说的三种知识类型,科学史家还提出了第四个类型——“未知的已知”,即实验者们认为他们已经知晓了关于某个科学事物的一切,却不知道自己忽视掉了某些重要方面(这种知识有时也被称作“令人不安的知识”)。肺鼠疫、鹦鹉热、埃博拉和寨卡都属于此类。相比之下,军团病、SARS、HIV则属于“未知的未知”。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在1918年之前,没人研究过流感病毒,因此西班牙流感也可以被看作一种“未知的未知”,尽管许多研究者曾怀疑它是一种滤过性病原体,进而对该疾病的细菌学解释感到不安。欲了解拉姆斯菲尔德评论的背景和语境,见:Errol Morris, “The Certainty of Donald Rumsfeld,” New York Times, March 25, 2014, accessed September 1, 2017, https://opinionator.blogs.nytimes.com/2014/03/25/the-certainty-of-donald-rumsfeld-part-1/?mcubz=1. 关于拉姆斯菲尔德所提到的知识哲学概念与“未知的已知”,见:Steve Rayner,“Uncomfortable Knowledge: The Social Construction of Ignorance in Science and Environmental Policy Discourses,” Economy and Society 41, no. 1(February 1,2012): 107–25.

本书讨论流行病时,也强调了如下一点:在不断变化的疾病流行与发生模式中,环境、社会和文化方面的因素起到了关键作用。回顾迪博对病原生态学的见解,我认为大多数疾病的出现都可以追溯到生态平衡的破坏,或病原体惯常寄居的环境的改变。这一条尤其适用于动物源性疾病或人畜共染病毒,如埃博拉病毒,但也适用于共生菌,如链球菌(它是引起社区获得性肺炎的主要原因)。目前认为埃博拉病毒的自然宿主是一种果蝠。然而,人们尽管已在非洲本土的各种蝙蝠身上发现了埃博拉病毒抗体,却从未在任何一种蝙蝠身上发现活病毒。最可能的原因是,就像其他由于长期进化而关联在一起的宿主和病毒一样,蝙蝠的免疫系统会很快将埃博拉病毒从血液中清除,但在清除前,病毒就已传染给了另一只蝙蝠。结果,病毒在蝙蝠种群中不断循环,而不会导致病毒和蝙蝠中的任何一方灭亡。类似过程也发生在那些已进化到只感染人类的病原体上,例如麻疹病毒和脊髓灰质炎病毒,儿童时期第一次感染这类病毒通常只会导致轻微疾病,之后患者会康复并获得终身免疫。然而,这种免疫平衡状态时常会被打破。破坏可能是自然发生的,例如,如果有足够数量的孩子在儿童时期未被感染,从而导致群体免疫力下降,或病毒株突发变异(如流感病毒经常发生的那样),使人们对其几乎没有免疫力,那么就会导致新病毒的流行传播。此外,当我们意外介入病毒和它的自然宿主之间时,也会发生前述情况。这大概就是2014年埃博拉疫情发生的情形,当梅连度村的孩子们逗弄村中树桩上栖息的犬吻蝠时,平衡就被打破了。人们认为,在20世纪50年代的刚果,类似的事情可能使HIV的始祖病毒从黑猩猩传播给了人类。追踪这些流行病的确切起源是当下研究的主题。就艾滋病而言,毫无疑问,20世纪初蒸汽船开始在刚果河上航行,以及殖民地时期新的公路、铁路的修建是艾滋病扩散传播的重要促成因素,伐木者和木材公司的贪婪也同样如此。社会和文化因素也起到了作用。如果铁路公司和木材公司的劳工营地附近没有野味买卖和遍地的嫖娼卖淫风气,病毒很可能不会传播得如此广泛、迅速。同样,如果没有西非根深蒂固的文化信仰和习俗,特别是人们遵守传统丧葬仪式和对科学医学不信任,埃博拉也就不会演变成一场重大的区域性流行病,更不会演变成全球卫生危机了。

但是,也许医学史能够给出的最重要提示,还是流行病与战争之间的久远关联。从伯里克利在公元前430年下令雅典人出海,以避开斯巴达对其港口城市的攻击以来,战争就一直被视为致命传染病暴发的始作俑者(2014年的西非即如此,几十年的内战和武装冲突使利比里亚和塞拉利昂卫生系统薄弱,医疗资源匮乏)。虽然人们至今仍然不知道导致雅典瘟疫的病原体是什么,或许永远也无法知晓(造成瘟疫的疾病可能是炭疽、天花、斑疹伤寒和疟疾),但毫无疑问,瘟疫暴发的决定性因素是希腊城市长墙后面挤满了30多万雅典人和来自阿提卡的难民。这种拥挤封闭为病毒扩散(如果病原体是病毒的话)创造了理想的条件,将雅典变成了一个藏骸所(正如修昔底德告诉我们的那样,因为没有房子来接收来自农村的难民,“酷暑之际,他们被迫挤在闷热的茅舍中,死亡在那里肆虐”)。结果,到公元前426年的第三次疫潮时,雅典的人口减少了四分之一到三分之一。Thucydides, History of the Peloponnesian War (Harmondsworth, UK:Penguin, 1972); David Morens et al., “Epidemiology of the Plague of Athens,”Transactions of the American Philological Association 122 (1992): 271–304.

在雅典瘟疫中,由于不明原因,疾病似乎没有影响到斯巴达人,也没有扩散到阿提卡边界以外的地区。但2 000年前,城市和村镇彼此隔离,人和病原体在国家、大陆之间的传播途径要少得多。不幸的是,今天情况已非如此。由于全球贸易和全球旅行,新型病毒及其宿主不断跨越国界和国际时区,它们在每个地方都会遇到不同的生态和免疫环境。最真实的例子发生在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美国东海岸的训练营中聚集了数万名年轻的美国新兵,随后他们往返于欧洲和美国之间,为历史上最致命的大流行病的暴发提供了理想条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