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PREFACE
社会史学者在讲述一场大流行病时一定需要一个故事,这是业界普遍认同的真理……故事情节从传染病暴发那个特殊节点开始,在空间和时间都有限的舞台上,极尽渲染个人和集体的危机,借助戏剧性的冲突表演,传达富有张力的启示录,然后走向终场。但是,如果流行病的细节被模糊了,或者没有明显的危机,情况又会如何呢?这就是1918年西班牙流感大流行给历史学家带来的挑战。
这是本书作者马克·霍尼斯鲍姆在《柳叶刀》上为《西班牙流感:西班牙的叙事和文化定义》一书撰写的一段书评,直接明了地表达了他对传染病史书写的理解:在追求冲突的戏剧效果,刻画个人与社会的危机的同时,重视捕获历史的细节。这一理念与一般严谨的医学史和传染病史学术研究有所不同,更接近科普性质的纪实报道。这种写作风格与霍尼斯鲍姆的身份有关,霍尼斯鲍姆是作家兼新闻记者,他曾是英国《观察家报》的首席记者,并在《标准晚报》、《星期日独立报》和《卫报》等报纸担任调查记者和专题撰稿人。他目前任伦敦城市大学新闻系活动部主任、高级讲师。
霍尼斯鲍姆是位多产的作家,他感兴趣的写作主题是世界传染病史,自2003年起,他已出版了4部这方面的专著:2003年的《热病之旅:寻找对付疟疾的方法》(The Fever Trail in Search of the Cure for Malaria);2009年的《与恩扎一起生活:被遗忘的英国故事和1918年流感大流行》(Living with Enza: The Forgotten Story of Britain and the Great Flu Pandemic of 1918),该书在2009年被提名为英国皇家学会的年度科学书籍;2013年的《大流感流行史:死亡、恐慌和歇斯底里,1830—1920》(A History of the Great Influenza Pandemics: Death, Panic and Hysteria,1830—1920),以及本书《人类大瘟疫》。此外,他还在《柳叶刀》、《医学史》、《医学社会史》和《生命科学哲学》等专业刊物上发表了数十篇学术书评和论文。
霍尼斯鲍姆的著作严格地遵循了自己认可的写作风格,细节与危机并存。《人类大瘟疫》的叙事从1916年7月1日这一天开始,作者以美国新泽西州泽西岛上惊悚的“鲨鱼咬人事件”拉开他的故事帷幕,选取了近百年来全球暴发的9例特大传染病案例,回顾了一个世纪以来人类与瘟疫相生相杀的历程。通过档案、书信、日记、媒体报道、商业广告和口述访谈,他详细地梳理了每次疫情暴发后,个人(病人、医生、家属)、社区、国家和公共舆情等方方面面的反应,尽可能复原了当时的历史场景。他就像一位出色的战地记者,随军驻扎在欧洲、北美和非洲等处的军营里,追踪病毒传播的路径。他是专业的科学记者,在忠实报道科学家在实验室里的工作的同时,用浅显易懂的语言分解分子生物学、逆转录病毒之类的专业术语,使之成为公众能够理解的传染病常识。新闻学和历史学兼具的知识背景使霍尼斯鲍姆的著作既能从容地呈现跨越百年的历史长卷与思想史深度,又不乏新闻广角的宽度和热点,第二章《天使之城的鼠疫》讲述的是1924年的洛杉矶鼠疫事件,作者通过报纸广告和政府的市镇规划,分析了美国东西海岸两大城市——纽约与洛杉矶——政府与商人的不同反应,揭示出在这场疫情的处理过程中,有一个看不见的手——商业地产商——在影响着政府的抗疫决策,两大城市及其媒体间的商业竞争引导了公共舆情,致使社会撕裂。在讲解鼠疫杆菌发现的科学过程时,作者将视野转向中国东北,回顾1910年在哈尔滨发生的鼠疫惨状,解释中国科学家伍连德以及其他国家的科学家如何形成科学家共同体,在实验室里确认鼠疫杆菌的存在,从而绘制成20世纪全球抗击鼠疫的历史画卷。这样的著作让读者读起来很过瘾,有一口气读完的冲动。
霍尼斯鲍姆的传染病史书写是随着疫病感染轨迹布局的,跨越了时空、边界、国族和文化。他认为对当时的医生而言,他们无法判断流感是否会卷土重来,但历史学家可以有一个长时段的考察,通过资料的累积,分析这一事件的延伸性和社会反应。同时,历史学家也可跟随科学家的研究追索疾病的原因和路径,并利用当地科学家在实验室反复求证所获得的信息,描绘现代传染病谱系的全貌。比如关于1918年暴发的西班牙流感的叙事,作者将时间线索向前追索到1889年的俄罗斯流感,向后涉及1957年亚洲流感、1968年香港流感,一直延伸至20世纪90年代,描述了美国病理学研究所的科学家们如何从死于1918年流感的阿拉斯加的女患者身上获取病毒基因片段,直到2005年发现病毒株基因组序列,从而揭开西班牙流感暴发的真相,为这段历史画上了句号。
霍尼斯鲍姆的著作中频繁使用三个关键词:“大瘟疫”、“恐慌”和“歇斯底里”,2013年的著作便以此命名,而本书的英文书名延续这个主题,并添加了“傲慢”(Hubris)一词。作者认为瘟疫是流言和恐慌的源泉,并引用《费城询问报》的评论:“恐惧就是流感的最大帮凶。”1918年至1919年西班牙流感导致5 000万人死亡,几乎占当时世界人口的3%,这是20世纪最大规模的传染病。这场“大瘟疫”吸引了众多历史学家的兴趣,仅2000年以来,就有不同语言的近百种专著出版。2005年,作者接触到此议题后,首先聚焦他熟悉的英国社会,他2009年出版的《与恩扎一起生活:被遗忘的英国故事和1918年流感大流行》一书描述了对疾病的恐惧是如何渗透到维多利亚文化中的。作者认为流感是20世纪世界范围内社会和文化焦虑的晴雨表,因流感而导致的经济衰退和社会退化引发了群体的恐惧。作者在完成前一本书的基础上,继续保持对此议题的兴趣,本书的视角由维多利亚时代的英国转向北美军营。据当时的记载,1918年流感患者的身体会呈现出一种深紫色的色调,作者借用深蓝色的“天芥菜紫绀花”,将1918年流感称之为“蓝死病”,以此隐喻当时民众和社会的恐惧状态。
“当病原体未知或不确定,疫情的信息又被封锁时,流言蜚语——以及相伴出现的恐惧——就会迅速失控。”作者认为新兴的信息传播渠道,比如电报的发明和新兴的大众媒体会激发公众的歇斯底里情绪,进一步放大这些恐惧。1924年洛杉矶鼠疫的信息最初就是由媒体透露出来的,它们用了“怪病”、“濒临死亡”、“黑死病的受害者”,以及“洛杉矶13人死于肺鼠疫,恐惧四布”等极具煽动的话语。《费城询问报》说:“恐慌严重到一定程度就是恐惧了。”在洛杉矶人还处于对鼠疫的惊恐不安中时,地中海多数港口也暴发了鼠疫,美国政府启动海港隔离检疫,此时的美国,面临着国内的肺鼠疫和海外进入的腺鼠疫,“这种歇斯底里的组合让美国国会恐慌”。这一状态与当下中国的情况相同,国内“新冠肺炎”还未完全清零,域外输入的病例数却日见攀升,幸亏中国政府较早地建立起完备的抗疫检测系统,能有条不紊地应对蜂拥而至的归国人潮,没有使整个社会和民众陷入歇斯底里的恐慌中。此外,政治的因素也会波及甚至影响到对瘟疫的阐释,1976年费城突发的“军团病”触碰到了人们对冷战的恐惧神经,担心这是生物武器和化学毒素所致,以至于美国国会紧张起来,担心这会是一个“被错过的警报”。当艾滋病突然出现时,有流言称:“病毒是五角大楼、制药巨头和中央情报局合谋在生物武器实验室中制造出来。”
在加剧社会的恐惧情绪方面,媒体往往起着推波助澜的作用。不过,新闻记者出身的作者难免要为媒体的影响力辩护,在谈到艾滋病病例时,作者表示:
很难说是从何时起,这种污名化演变为了歇斯底里,化作了担心患者对社会构成威胁的恐慌。起初,公众对艾滋病疫情暴发的消息反应冷漠……这种冷漠部分是源自无知,部分是出于偏见……许多人将艾滋病视为可以通过接触传染,这引发了……“恐惧的流行”……对艾滋病的新形象建构负有主要责任的,是科学家和医学家们,而非媒体。
霍尼斯鲍姆提出:“1918年以来,对传染病,尤其是病毒学的科学认知发生了巨大的变化。”但是,1924年洛杉矶鼠疫、1930年的鹦鹉热、1976年费城的军团病、1980年出现的艾滋病、2003年的SARS、2013年的埃博拉出血热以及在巴西暴发的寨卡疫情,各种瘟疫接踵而至。世界卫生组织总干事陈冯富珍在2015年总结全球应对“埃博拉”时说:“这次疫情暴发……既恐怖,又出乎意料。世界各国,包括世界卫生组织,反应太慢了,眼前发生的事情令我们措手不及。”作者问道:“为什么我们尽了最大努力来预测流行病的到来,并为迎战它们做准备,却总是被打个措手不及?”2020年的“新冠肺炎”使地球人又一次陷入同样的危机,正在拖垮全球卫生资源的分配。
“傲慢”,或许是其中一个起决定作用的关键词。一般而言,当我们在讨论“傲慢”时,总是会联想到高等文明、种族优越感、政府与官员们的“傲慢与偏见”,这些事例在疫情大暴发时,必定会表露无遗。本书的每个章节都有具体例子,展现不同群体的“傲慢”和不同形式的“狂妄自大”是如何影响疫情的防控,如何撕裂社会,以及如何摧毁国民经济的。比如1924年洛杉矶鼠疫期间,当地政府对疫区——梅西大街和观景花园区——进行隔离检疫的决定与控制感染没有太大关系,完全是出于种族主义与偏见。但《人类大瘟疫》一书尖锐地指出了一个普遍存在,而人们又不愿意面对的事实:大瘟疫的定期降临,是人类为自己的“傲慢”付出的代价,持这种“傲慢”态度的甚至包括疫病的狙击手——科学家。
1918年流感流行期间,正值西方科学界沉浸在细菌学建立和疫苗发明的喜悦中,科学家成为对付疫病的英雄,法国和德国的细菌实验室不断有好消息传出,科学家充满了战无不胜、奋勇前行的自豪感,而这种情绪也影响到了社会和公众心理。当时,关于流感致病病原体的说法,科学界普遍采纳德国细菌学之父科赫的女婿所提出的普氏杆菌的结论,然而,美国军营流感病例的测试中,科学家发现并非所有的病例都能检出普氏杆菌,但是没有人敢挑战德国科学家的权威,公开质疑德国科赫学派所创建的细菌理论范式。即便科学家已经意识到这是一种新的流感病毒,却依然无法撼动既定流感的细菌学范式。在作者看来,科学家有责任“规避智识的傲慢,并警惕任何关于自己知识广度和深度的幻觉或自以为是”。作者指出1976年在费城发生的军团病挑战了战后的医学进步,打击了那些认为先进工业社会不再需要担心旧时代瘟疫的自大心理,“如果说军团病是对过于自大的公共卫生行业的一则警示,那么艾滋病彻底让人们明白,在先进的技术社会中,尽管有疫苗、抗生素和其他医疗技术,传染病却并没有被消灭,反而持续地在威胁着我们”。美国疾病控制和预防中心主任森瑟尔说:“我们曾期待当代科学战无不胜,可以使所有困难迎刃而解,然而现实却与理想背道而驰。”
的确,分子生物学技术的进步使传染病学家和公共卫生学家对流感的生态学、免疫学有了更深入的理解,能准确地把握疫病模型,并用统计学的方法分析流行病的趋势。尽管科学家已经从1918年大流感的H1N1病毒中提取了其遗传物质,对其病理学和流行病学也有了充分的解释,但科学家依然无法回答,为什么1918年大流感中死亡率最高的是年轻人?因为该病毒对所有年龄段的人都有传染性,这成为一个神秘而弥久的科学谜题。同样的,费城军团病的疫情调查最后也以失败告终,构成20世纪“流行病学最大的一个谜”。科学家们认为:“近几十年来,流感大流行继续催生了许多意想不到的事件,暴露了科学知识的一些根本性欠缺。”这使科学家至今无法确定流感暴发的决定因素和出现概率。
2009年H1N1疫情过后,世界卫生组织宣布,两种H1N1猪流感病毒发生重组可能会引发全球流感大暴发,为此启动了防备计划。世界卫生组织的预言导致了世界范围的恐慌,然而,截至2019年《人类大瘟疫》英文版出版时,世界卫生组织预言的大流行并未发生,这引发人们指责世界卫生组织“捏造”流感的预警是在帮助疫苗制造商和其他利益集团。霍尼斯鲍姆不无忧虑地说:“回顾过去一百年的流行病疫情,唯一可以肯定的是,将来一定会出现新的瘟疫和新的流行病。既往的经验告诉我们:问题不在于流行病是否会出现,而在于何时出现。瘟疫或许无法预测,但我们应该知道它们一定会再次来袭。”
2019年隆冬之际,“新冠肺炎”在武汉暴发,不到3个月就引发全球大流行,2020年3月12日世界卫生组织宣布,鉴于新冠病毒的传播和迅速扩大的影响,这次疫情从特征上可称为“大流行”,10年前的预言不幸在全世界人的见证下成为现实。
令人遗憾的是,即便有10年的准备时间,我们依然无法从容应对,恐慌、歇斯底里和傲慢还在继续影响着我们的生活和思想。
高晞
复旦大学历史学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