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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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猫。名字还没有。

至于在哪里出生,全然无从知晓。只记得似乎是在黑麻麻潮乎乎的地方喵喵哭泣来着。我在这里第一次看见了人这一物种,且是书生书生:学生,尤指寄宿于别人家里一边帮忙一边学习的青年。——后来听说——人中最凶恶的种类。传闻书生时不时捕抓我们煮食。不过当时不怎么懂事,所以也没觉得多么害怕。只是被他托在掌心飕一下子举起时有战战兢兢之感。在掌心上约略镇静下来目睹书生的脸,想必是最初见得的所谓人的长相。当时那怪怪的感觉至今仍在。不说别的,理应用毛装饰的脸却光溜溜浑似药罐。其后也遇见了很多猫,但如此不伦不类的再未见到。不仅如此,脸的正中委实过于突出。而且从其孔中不时忽忽喷烟,呛得我实在受不了。近来终于明白,原来这就是人吸的香烟。

在这书生掌心舒舒服服蹲了一阵子,而后以非同寻常的速度动了起来。至于是书生动还是惟独自己动则不知晓,反正觉得天旋地转,胸口难受。本以为根本活不成了,不料扑通一声眼睛冒出火花。此前的事倒是记得,此后的事无论怎么回想也不明所以。

蓦然回神,书生不见了。原本有很多的兄弟姐妹,一只也都见不到。就连再紧要不过的母亲也无影无踪。这还不算,地方也和原来的不同,亮得不得了,亮得几乎睁不开眼睛。噢,心想情况好像有些蹊跷。一步一挪往前一爬,简直痛不可耐——原来我从稻草上被一把甩到细竹丛中。

好歹爬出竹丛一看,对面有很大的水池。我蹲在池前考虑如何是好,想不出像样的方案。良久打定主意:如果哭上一会儿,书生没准又来接我。“喵——喵——”试哭两声,但谁也没来。不久,池面有风飒然而过,天色渐晚。肚子饿得不行。想哭也哭不出声。无奈之下,只好下决心往有食物的地方移动。于是开始围着水池从左往右绕行。滋味实在不好受。勉强忍着爬行之间,终于来到似乎有人的气息的地方。心想爬来这里总有办法可想,遂从竹篱破洞钻进一家宅院。缘分甚是奇特。假如这竹篱不破,我饿死路旁亦未可知。难怪常言说一树之荫,前世之缘。这竹篱的洞,至今仍是我看望三毛时的通道。宅院倒是偷偷进来了,但不知下一步怎么办。不久,夜幕降临,饥寒交迫,冷雨袭来,一切刻不容缓。别无他法,姑且往似乎明亮温暖的方向步步靠近。如今想来,那时已经进入宅院里面了。在这里,我得到再次目睹书生以外之人的机会。最先遇见的是阿三阿三:おさん。做饭的女佣。。此人一看见我,立马抓我脖颈扔去外面,比前面的书生还要凶狠。哎呀,心想这下可完了!遂闭目合眼,听天由命。问题是又饿又冷,百般难耐。于是再次趁阿三不注意爬进厨房。结果又很快被扔了出去。被扔出去,我又爬进来;爬进来,又被扔出去。记得好像如此反复四五遍。当时我对阿三那个人实在烦不胜烦。最近偷得阿三一条秋刀鱼,算是报了此仇,心中大快。最后一次被她抓起正要扔出去时,此家的主人一边说吵什么一边走了出来。女佣拎着我朝主人说这只流浪猫不管怎么赶都还是进厨房来伤透脑筋。主人拈着仁丹胡看了一会我的脸,少顷说道:“那么就留在家里吧!”说罢走进里面。看样子主人不甚开口说话。阿三老大不乐意地把我甩进厨房。如此这般,我终于决定把这户人家作为自己的家。

我的主人极少和我面对面。听说职业是教师。从学校返回就一头扎进书斋,几乎一整天不出来。家人以为他是甚是了得的用功者。他本人也做出一副用功者的样子。实则并非家人所说的用功者。我时而蹑手蹑脚窥看他的书斋:他经常睡午觉,不时把口水淌在打开的书上。他胃不好,皮肤带有淡黄色,没有弹力,显出缺乏活力的征候。然而甚是能吃。大吃之后又吃淀粉酶淀粉酶:diastase。淀粉分解酶,帮助消化。。吃完后打开书本。看了两三页就开始犯困。口水淌在书上。这是他每晚周而复始的功课。虽然是猫,但我也时有所思:教师这东西实在自在得很。倘生而为人,非当老师不可。既然这般躺躺歪歪也能胜任,那么猫也未必不行。尽管如此,若让主人说来,再没有比当教师痛苦的了。每次有朋友来,他都这个那个抱怨一番。

我住进此户人家的当时,除了主人甚是不受待见。无论去哪里都被一脚踢飞,无人搭理。至今连个名字都没给取,即使从这点也可看出自己如何不被当个玩意儿。无奈之下,只好尽可能待在让我住进来的主人旁边。早晨主人看报时必定趴在他膝上,他午睡必定伏于其背部。这未必意味着我喜欢主人,而是因为此外无人搭理,实属迫不得已。其后有了种种经验,得知作为睡觉佳处,早晨为饭桶之上、夜晚为被炉之上、晴好的中午为檐廊之中。不过最为舒心惬意的,是夜里钻进此家小孩被窝与之同床共寝。小孩一个五岁一个三岁,晚上睡同一房间同一被窝。任何时候都能在他们中间找出足以容身的余地,想方设法挤进了事。若运气不佳而有一个小孩醒来,最后势必天翻地覆。小孩——尤其那个小的心术不正——说猫来了猫来了,深更半夜也大哭大叫。这么着,那个神经性胃消化不良的主人必定起身从另一房间飞奔而出。实际上几天前还被他用尺子狠狠打了屁股。

和人住在一起时间里,越观察越不得不断言他们是为所欲为的。特别是时常睡一个被窝的小孩,简直无法无天。兴之所至,或把我大头朝下拎着,或用口袋套住脑袋,或一把扔开,或塞进灶膛。而我只要稍一还手,就全家出动对我穷追猛打。前几天也是同样,我轻轻往榻榻米上磨一下爪子,太太就勃然大怒,再也不肯让我进起居室。哪怕人家在厨房地板上冻得浑身发抖也满不在乎。我所敬重的斜对面的阿白,每次相见都说再没有比人更没人情的了。阿白近来产了四只珍珠般的猫崽。可是那家的书生在第三天把它们拿去房后的水池扔了,四只一只没剩。阿白流着眼泪从头到尾诉说一遍,而后宣称为了保全我等猫族亲子之爱,为了过上美好家庭生活,必须和人开战,将其赶尽杀绝。所论无不在理。另外,相邻的三毛君也大为愤慨,谓人不懂何谓所有权。本来我等同族之间,无论鱼干头还是鲻鱼脐,最先发现者拥有食之的权利。假如对方不守此规矩,诉诸武力也未尝不可。然而他们人类似乎丝毫没有这一观念,我等发现的佳肴必为彼等夺走。他们依仗力气大而把本应由我等食用的美味佳肴掠为己有。阿白居于军人之家,三毛君的主人是律师。我因住在教师家里,事关这等事,同他们两位相比,莫如说别无挂碍,一天天得过且过即可。纵然人类,也不至于永远蒸蒸日上。也罢,耐着性子静等猫时代到来好了!

提起为所欲为,我想起一件事来,一件我家主人因了为所欲为而受挫的事。主人原来不具有能压人一头的本事,却无论对什么都想插一手。或者鼓捣俳句向《布谷鸟》《布谷鸟》:刊发俳句的刊物名称,至今犹存。投稿,或者写新体诗投给《明星》《明星》:刊发新体诗(现代诗、白话诗)的刊物名称。,或者写错误连篇的英文。有时还沉溺于弯弓射箭、练习谣曲,又有时吱吱呀呀拉小提琴。可怜的是,哪一样都提不起来。然而一旦着手就不顾胃病而欲罢不能。因在厕所中哼唱谣曲,结果被左邻右舍取了个诨名:厕所先生。而他丝毫不以为意,依然反复哼唱吾乃平宗盛平宗盛:1147——1185,日本有名的武将。谣曲《熊野》开头第一句。是也。以致众人忍俊不禁:“噢,宗盛驾到!”不知主人出于何种考虑,我住进来一个月后,在某月的发薪日提了个大包袱匆匆返回。思忖买回的是什么呢?原来是水彩画颜料、毛笔和瓦特曼纸瓦特曼纸:以麻为主要原料制成的高档绘画纸。,看样子决心自今日起开始画画而不再鼓捣谣曲和俳句什么的了。果不其然,翌日开始的一段时间里,午觉也不睡了,每天每日一味在书斋里挥笔作画。问题是看他画出来的东西,谁都分辨不出画的是什么。也许本人也觉得不怎么样,某日搞美学的朋友来时,听得如下谈话:

“像是画不太好啊!看别人画,觉得那还不容易?而一旦自己动笔,到底觉得实非易事。”此乃主人的感慨。果然实话实说。

他的朋友透过金边眼镜看着主人的脸说道:“一开始是不可能顺手的。不说别的,单单闭门想象是画不出来的。过去意大利的大画家安德烈·德尔·萨托安德烈·德尔·萨托:Andrea del Sarto(1486——1530/1531),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佛罗伦萨派代表性画家。说过,画画务求摹写自然本身。天有星辰,地有露华,飞有飞禽,走有走兽,池有金鱼,枯木有寒鸦。大自然即是一幅活的巨画。如何?如果你要画出像样的画来,我劝你务必写生。”

“哦,安德烈·德尔·萨托说过这样的话?一无所知啊!言之有理,诚哉斯言!”主人心悦诚服,对方则从金边眼镜里面透出仿佛嘲笑的笑意。

翌日,我照例来到檐廊午睡。正睡得舒坦,主人破例走出书斋,在我身后一个劲儿搞来搞去。蓦然醒来,睁开一分眼缝看去,他正在聚精会神地以安德烈·德尔·萨托自居。我见状禁不住哑然失笑。作为被其朋友揶揄的结果,他最先尝试的是对我来个写生。我已睡得足够充分,非常非常想打个哈欠。可是想到主人正好不容易地专心写生,便心有不忍,于是静静忍住不动。他现已画完我的轮廓,正在给面部着色。让我坦言好了,作为猫我绝对不够档次。身段也好毛色也好脸形也好,哪一样我都绝不认为胜过别的猫。问题是,哪怕再自惭形秽,也无论如何都不认为自己就如此刻我的主人正在描绘的那般怪模怪样。首先颜色不同。我拥有的肤色是含黄的浅灰色掺以漆样斑点,同波斯猫别无二致。惟独这点任凭谁看都毋庸置疑。然而目睹主人现在用的彩色,非黄非黑,非灰非褐。而又并非其混杂之色,只能评价为此乃一种颜色。更为不可思议的是没有眼睛。当然,这是酣睡当中的写生,自是情有可原。可是就连仿佛眼睛所在之处也找不见,势必分不清是瞎猫还是睡猫。我心中暗想:哪怕再是安德烈·德尔·萨托也说不过去。可我不得不佩服他的心无旁骛。本想尽可能一动不动,奈何刚才就小便告急,体内筋肉阵阵发痒,已经到了刻不容缓的地步。于是迫不得已地擅自把双腿尽情伸向前去,脑袋用力往下一压,啊一声打了个哈欠。到了这个时候,再装老实也没用了。反正已经打乱主人安排,那么顺便去后院方便一下好了,就恓恓惶惶爬了起来。这么着,主人发出失望与恼怒交并的声音,从客厅中吼道:“混账!”我这主人骂人时必骂混账,此乃惯习,此外不知如何谩骂。这倒也罢了,可是不理解人家迄今的忍耐,而张口就来个混账,失礼之至!况且假如平生第一次骑上他的后背时哪怕给一点点好脸色,我也情愿忍受这谩骂。而于我有利之事一次也没慨然做过,却对人家起身小便骂道“混账”,岂有此理!归根结底,人这东西一向自恃其力飞扬跋扈。如果没有多少比人强大的存在出现还以颜色,不知以后会嚣张到何种地步。

若是这个程度的为所欲为,尚可忍气吞声。但事关人的缺德行径,我曾听得理应比这悲惨几倍的报道。

我家后面有十坪坪:日本传统面积单位,约合3.3平方米。左右的茶园。虽然不大,但日照好,颇觉心旷神怡。家里小孩吵闹不堪而无法安心午睡的时候,或者百无聊赖肚子不甚舒服之时,我总是来此养吾浩然之气。某个小阳春风和日丽的午后二时,午饭后我美美睡了一觉,随后权作运动移步茶园。我一株株嗅着茶树根部来到西侧杉树墙旁边,见一只大猫压倒枯菊躺在上面睡得昏天黑地。对我的临近也好像浑然不觉,或觉察也满不在乎,只管长拖拖鼾声如雷地大睡特睡。潜入别人家庭园却能睡得如此肆无忌惮,我不能不为其大胆大度而惊讶。它是纯粹的黑猫。刚刚偏午的太阳将透明的光线抛洒在它的皮毛上,就好像那金灿灿的柔毛间有肉眼看不见的火焰不断升腾。它体格魁伟,堪称猫中的大王,足有我的两倍。我既有赞叹之念,又有好奇之心,忘乎所以地伫立在他面前一心看个没完。静谧的春风轻轻诱动探出杉树墙的梧桐树枝,使得两三片树叶翩翩然落在枯菊丛中。大王陡然睁开滚圆的眼睛。至今仍然记得,那眼睛比人珍视的琥珀还远为美丽,闪闪生辉。它一动不动,将仿佛从双眸深处射出的光聚集于我窄小的额头,开口道:“鬼东西到底是谁?”

作为大王,觉得用词多少有失斯文,但其声音底层蕴含着足以让猛犬也为之折服的力量,我因之怀有不少畏惧。但我思忖倘不寒暄则事情不妙,于是尽可能故作镇静冷冷答道:“我是猫,名字还没有。”而实际上此刻我的心跳远比平时剧烈。

他报以绝对轻蔑的语调:“什么?猫?听得我全然莫名其妙!到底住哪儿?”完全旁若无人。

“我住在这里的教师家中。”

“估计是那么回事,都瘦成什么样子了!”毕竟是大王,口气极大。察其用词,很难认为是良家之猫。不过看他如此丰盈富态,想必丰衣足食,受用山珍海味。以致我不得不问:“这个,你究竟是谁?”

“俺是人力车夫家的老黑!”他昂然答道。

人力车夫家的老黑,乃是附近无人不晓的捣乱分子。但毕竟是人力车夫家,只是力大,而无教养,谁都很少与之交往,是个堪称“同盟敬远主义”标本的家伙。听得他的名字,觉得屁股隐隐发痒。与此同时,也产生了些许轻蔑之念。我想先试一下他是何等不学无术,遂有以下问答:

“人力车夫和教师到底哪个厉害?”

“当然是人力车夫啦!瞧你这鬼东西家的主人,简直皮包骨!”

“不愧是车夫家的猫,看上去力大无穷。在车夫家,吃香喝辣不成问题吧?”

“瞧你说的,俺去哪个地方都不愁没好吃的。你这鬼东西也别总是在茶园里钻来钻去了,跟在我后面试试看,不到一个月就胖得认不出来!”

“那就拜托了!可我觉得教师住的房子好像比车夫的宽敞。”

“傻瓜蛋,房子再大不是也填不满肚皮吗?”

看样子他大为气恼,一个劲儿抖动那仿佛紫竹削成的耳朵,雄赳赳气昂昂地走了。我和车夫家的老黑成为知己就是从这时开始的。

而后我也常常和老黑相遇。每次遇上,他都俨然车夫口出狂言。日前入耳的无德事件,其实就是从老黑口中听得的。

某日,我和老黑照例在温暖的茶园里东倒西歪谈天说地。他把常说的大话当作新闻重复一遍之后,向我提问如下:“鬼东西你以前捉过几只老鼠?”

尽管自知论力气和勇气根本比不过老黑——知识倒是比他充实得多——但接触这一提问之时,到底有些难为情。而事实终究是事实,容不得弄虚作假,于是回答:“一直想捉还没捉到”。老黑不停地抖动其鼻端直挺挺探出的长须一阵狂笑。老黑原本只知道自吹自擂,而脑浆却不够用。只要装出心悦诚服的样子喉咙咕噜咕噜响着听他口吐狂言,他就极好对付。和他接近之后,我很快就明白了个中奥妙。这种场合也不例外,勉强自我辩解弄得形势越来越糟,那可是不明智的。我打定主意,索性让他自我吹嘘一番,趁机敷衍再好不过。这么着,我乖顺地逗他:“你毕竟正当年,捉了很多吧?”不出所料,他冲着墙壁裂缝一阵呐喊:“倒也不是很多,不过三四十只还是捉过的吧!”他得意洋洋地回答。

他继续下文:“老鼠一两百只,我单枪匹马什么时候都不在话下。可黄鼠狼那家伙对付不来。一次去扑黄鼠狼,结果倒了大霉。”

“噢,难怪。”我随声附和。

老黑眨巴一下大眼睛说道:“去年大扫除时的事。我家主人拎着石灰袋放到檐廊地板下面,没想到一只大黄鼠狼慌慌张张跳了出来。”

“嗬!”我现出钦佩的神情。

“虽说是黄鼠狼,但也就比老鼠大一点点。畜牲!我赶紧追去,终于把它追进了脏水沟。”

“干得好!”我一声喝彩。

“不料这家伙到了紧急关头放出最后一屁,臭啊臭啊!自那以来一看见黄鼠狼,胸口就堵得慌。”

讲到这里,就好像现在仍能嗅到去年的臭气似的,抬起前爪往鼻头来回抹了两三下。

我也觉得不无可怜,就想给他加油打气:“不过若是老鼠,给你盯上可就一命呜呼了吧?毕竟你捕鼠大名鼎鼎,除了老鼠不吃别的,所以才那么胖,毛色才那么好。是吧?”为了讨老黑欢心的这句问话,不料结果适得其反。

他喟然长叹:“想起来真没意思啊!哪怕再能赚再能捕鼠,可世界上再没有比人那种家伙更霸道的了——把人家捉的老鼠统统没收拿去派出所把人家捉的老鼠统统没收拿去派出所:为了预防传染病,东京当时奖励市民捕鼠。。派出所不知谁捉的,反正每只给五分钱!因了我的关照,我家主人已经至少赚了一元五角,可是从不让我吃一口像样的东西。跟你说,人这东西,无非是冠冕堂皇的盗贼!”

看来,不学无术的老黑也到底明白了这点儿事理。看样子他相当气愤,背上的毛倒竖起来。我心里有些不是滋味,遂适当敷衍一番,返回家中。从此下了决心再不捕鼠。不过当了老黑的喽啰之后,到处物色老鼠以外的美食的事也不做了。较之好吃好喝,还是睡觉来得舒坦。看来,住在教师家里,猫也难免染上教师那样的习惯。可得小心才是,否则很快得胃病也有可能。

说起教师,我的主人近来也好像明白过来:在水彩画方面终将一事无成。十二月一日的日记写了这样一件事:


今天会上第一次见到某某人。据说他相当放荡,实际上也一副久经情场风采。既然如此禀性之人为女人喜爱,那么与其说某某放荡,恐怕莫如说某某不得不放荡更为合适。据传他的夫人原是艺伎,此事令人羡慕。说放荡男士坏话的那伙人,其中大部分本不具有放荡的资格。而以“放荡家”自居者之中,也有不少并无放荡资格的人。此等人并非身不由己却又勉为其难。恰如吾辈之于水彩画,终无学有所成之虑。尽管如此,惟独自己仍以达人自许。如若喝餐馆佳酿或出入青楼即可成为达人之论能够成立,则吾辈能成为像样的水彩画家亦在情理之中。一如吾辈的水彩画不画为妙,比之愚昧的达人,还是乡下的粗人有品位得多。


达人论多少难以首肯。而羡慕艺伎夫人,作为教师亦是不应说出口的愚见。惟独对自家水彩画的批评眼光足够实在。虽然主人有如此自知之明,但其自负之心实难消除。两日后的十二月四日的日记这样写道:


昨晚做梦,梦见自觉画水彩画难成气候,遂扔去一边。却不知何人镶以气派的画框挂于橱窗之上。观之,自己也觉得大有长进,喜不自胜。如此彻夜孤芳自赏之间,不觉天亮醒来。原来情形依旧,并无长进。这点与晨光同样赫然在目。


看来主人就连做梦都对水彩画依依不舍。这样一来,水彩画家自不待言,夫子所说的达人也遥不可及。

主人梦见水彩画的第二天,那位金边眼镜美学家久违地来看主人。刚一落座便劈头一句:“画怎么样了?”主人淡淡答道:“依照你的忠告努力写生。写生当中,原先未曾觉察的物的形态、色的精细变化等等果真了然于心。西方古来强调写生,始有今日的发展。不愧是安德烈·德尔·萨托。”不但对日记所言只字不提,反倒把安德烈·德尔·萨托赞扬一番。

美学家边笑边搔头道:“实话跟你说,那是胡扯!”

“什么?”主人仍对无中生有之事浑然不觉。

“你还问什么?你赞不绝口的安德烈·德尔·萨托嘛,那是我随口捏造的。没以为你会如此信以为真。哈哈哈哈……”一副乐不可支的样子。

我在檐廊里听得这番交谈,不由得预想他今天的日记将如何记述。

这位美学家的惟一乐趣就是信口开河让人受骗上当。他好像丝毫没有顾及安德烈·德尔·萨托事件给主人的情绪之弦以怎样的震颤,自以为得计地道出以下的话来:“哎呀,不时出以戏言而人皆信以为真,这足以激发诙谐美感,有趣有趣。日前对一个学生说尼古拉斯·尼克尔贝尼古拉斯·尼克尔贝:英国小说家狄更斯(1812——1870)的小说《尼古拉斯·尼克尔贝》中的主人公,虚构人物。主人公之死则无中生有。曾劝爱德华·吉本吉本:爱德华·吉本(Edward Gibbon, 1737——1794),英国杰出的历史学家,是八世纪欧洲启蒙时代史学的卓越代表。勿以法文撰写其一代巨著《法国革命史》,而改用英文出版。而这个学生记忆力好得出奇,在日本文学演讲会上把我的话一本正经地复述一遍,委实滑稽透顶。岂料,当时大约一百名旁听者全都听得认认真真。此外还有一桩趣事。前不久一次有文学家在场的席间有人提起哈里森哈里森:Frederic Harrison(1831——1923),英国小说家。的历史小说《特奥法诺》,我评论说那是历史小说中的扛鼎之作。尤其女主人公之死,写得鬼气袭人。坐在对面的从未口出不知之语的先生接道那部分实非名文莫属。于是我得知此人也和我同样没看这部小说。”

患有神经性消化不良的主人睁圆眼睛问道:“这般信口开河,假如对方看了可如何是好?”听那意思,简直像是说骗人倒也无妨,只是画皮剥开时岂不麻烦!

美学家岿然不动。“那有什么?届时只消说和别的书混为一谈了就是!”说罢哈哈大笑。美学家虽然戴的是金边眼镜,而其品质却和车夫家的老黑有相似之处。主人默默把“日出”日出:香烟商标名。吐成一个圈,表情仿佛说我可没那个勇气。

美学家于是现出画也白画那样的眼神:“不过,开玩笑是开玩笑,画那东西其实是很难的。据说列奥纳多·达·芬奇曾令其弟子描摹教堂墙壁上的水渍。也有道理。如厕时如果细细端详漏雨的墙壁,自然会有美妙无比的花纹出现。你留心写生试试,必有妙趣横生的东西!”

“你又骗人了吧?”

“不,只有这个是实话。岂非振聋发聩之语?达·芬奇都可能做如是说。”

“的确振聋发聩。”主人半是举起降旗。不过他好像仍未如厕写生。

车夫家的老黑后来成了瘸子,有光泽的毛渐渐褪色脱落。我评说比琥珀还要美丽的那对眼睛也积满了眼屎。特别明显引起我注意的是他的情绪萎靡不振和体格每况愈下。最后在那座茶园见到他那天我问怎么回事,他说:“黄鼠狼的放屁绝招和鱼铺的扁担活活要命啊!”

在红松林间点缀出两三层红色的红叶如往昔的梦幻一般消散,靠近石制洗手盆的红白山茶花也把花瓣交替抖落一尽。朝南的三间间:日本长度单位,一间约六尺。半檐廊很快有冬日光照斜射进来,不刮寒风的日子很少有了。我的午睡时间也好像随之受到挤压。

主人天天到学校去。回来就一头扎进书房。每有人来,便说教师当够了当够了。水彩画也极少画了。淀粉酶也说没用不吃了。小孩子倒是一天不少地去幼儿园。回家又是唱歌又是拍球,时而抓我的尾巴倒拎作乐。

没有好吃的可吃,我固然没怎么变胖,但基本还算健康。亦未变瘸,日复一日打发时光。老鼠坚决不抓。阿三依然讨厌。虽说不给取名字,但欲望说起来没有止境。所以我做好打算,要在这教师家里终了此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