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四 七言乐府
燕歌行[1]·并序
开元二十六年,客有从元戎出塞而还者,作《燕歌行》以示适。感征戍之事,因而和焉。[2]
汉家烟尘在东北,汉将辞家破残贼。
男儿本自重横行,天子非常赐颜色[3]。
金伐(fá)鼓下榆关,旌旗逶迤碣石间。[4]
校尉羽书飞瀚海,单于猎火照狼山。[5]
山川萧条极边土[6],胡骑凭陵杂风雨[7]。
战士军前半死生,美人帐下犹歌舞。
大漠穷秋塞草衰,孤城落日斗兵稀。
身当恩遇常轻敌,力尽关山未解围。[8]
铁衣远戍辛勤久,玉箸应啼别离后。[9]
少妇城南欲断肠,征人蓟(jì)北[10]空回首。
边风飘飘那可度,绝域苍茫更何有?
杀气三时作阵云[11],寒声一夜传刁斗[12]。
相看白刃血纷纷,死节从来岂顾勋[13]?
君不见沙场争战苦,至今犹忆李将军。
注释
[1] 燕歌行:是乐府旧题,属《相和歌辞·平调曲》。唐代吴兢在《乐府古题要解》中解释这个曲调的内容是“言时序迁换,而行役不归,佳人怨旷,无所诉也”。本诗高适感“征戍之事”,符合此题。
[2] 元戎:主帅,指幽州节度使张守珪。“幕客”是谁已无从知晓,此幕客跟随张公从塞外归来,作了一首《燕歌行》送给高适,叙述张守珪功绩。高适读后印象很深,后来就和了这首《燕歌行》。高适作此诗时,张守珪已转官为幽州长史兼御史中丞。
[3] 赐颜色:赐予荣耀。
[4] :击。金:行军乐器。下榆关:出兵榆关。碣石:碣石山,在今河北秦皇岛昌黎县。
[5] 羽书:插着羽毛的紧急军事文书。瀚海:大沙漠。猎火:打猎时照路的火,此借指战火。这两句描写双方均已展开了军事行动。
[6] 极边土:极尽边土。
[7] 凭陵:有所凭仗,侵凌他人。敌人来势凶猛,像疾风暴雨。
[8] 战士们身承朝廷的恩遇,常常不顾敌人的凶猛而死战,但仍未能解除重围。
[9] 铁衣:远征战士。玉筋:旧喻妇女的眼泪。战士们辛勤戍边,想象着他们的妻子,必为思夫远征而流泪。
[10] 蓟北:隋唐时期北方重镇,在今北京西南,这里泛指东北边地。
[11] 三时:指春、夏、秋,见春秋末年鲁国左丘明《左传·桓公六年》:“洁粢丰盛,谓其三时不害而民和年丰也。”春、夏、秋是耕桑的季节,古人作战一定选择冬季,可不妨碍生产,又容易征召士兵。此句说三时都有杀气的阵云,可知终年都有战事。
[12] 刁斗:军中打更用的铜器。
[13] 死节:为国捐躯。岂顾勋:难道是为了个人功勋吗?
评析
这首诗是千古名篇,几乎所有唐诗选本都有这首诗。很多人对这首诗,往往只记“战士军前半死生,将军帐下犹歌舞”两句,其余则不求甚解;诸多注家也只约略表达高适是在慨叹征战之苦,谴责将领骄傲轻敌、荒淫失职云云。此诗文字浅近,解释起来颇为不易,且事件背景和时间问题谜团重重。其实,“幕客”赠与高适的《燕歌行》是称颂张守珪的,十年后高适所和的《燕歌行》却是讽刺戍边统帅恃恩轻敌、贪图享乐的。为何如此?因篇幅所限,考证过程从简,现概述于下:
开元十五年到开元二十三年是张守珪功名极盛时期,开元二十三年他更是因功拜为幽州节度使。后晋《旧唐书·张守珪传》记,开元十五年,张守珪以瓜州刺史的身份,先是唱了一出“空城计”,守住了城池,紧接着又英勇退敌,颇具胆识。开元十六年幕客赠高适的《燕歌行》,一定与称赞张公之胆略有关。谁知后来张守珪恃功而骄,不恤士卒。开元二十六年,部将赵堪等假借张守珪之命,逼令平卢军使乌知义邀击奚部(奚为唐时种族名,在今内蒙古自治区内)余党于潢水(西辽河)之北,先胜后败。张守珪隐瞒实情,谎报军功,事情泄露后贬括州刺史。故高适作这首《燕歌行》是因张守珪前后悬殊之表现,进而反思甚至质疑战争的意义所发感慨。此诗前十六句有感于张守珪这位昔日颇具胆识和风采的封疆大吏之战功而作,后半篇十二句则是表达他对“征戍之事”的复杂心理,并充满矛盾感。
这是一首歌行体的乐府诗,但从形式特征来看,却是由多首七言绝句缀合而成,每首绝句表达一个完整的意思,不与上下文联系,这种结构少见,也可看出高适学诗过程的痕迹。这首《燕歌行》思想前后不统一,结构较为支离,自古评选唐人诗的,对此诗评价似都过高。高岑虽齐名,但七言古体边塞诗,高适当逊于岑参。
云山人家 元 高克恭(清人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