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坂幸太郎全集(全14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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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今年仙台的夏天似乎特别热,七月中旬的阳光就火辣辣的,烤着人的皮肤。光是穿着T恤走在路上都感觉晒得生疼。“仙台本来应该凉快一些的,这搞得跟横滨一样嘛。”每次见鸟井他都要抱怨几句。三天前,大学的课告一段落,我们眼前只剩下长长的暑假了。

“要说夏天,那就是去海边啊!”这也是鸟井的固定台词。

我本来想反驳说至少对来自盛冈的我而言,说到夏天难道不是去岩手高原吗?可鸟井说什么都要去海边,所以我们现在才会坐着他的二手小车,往海边开去。

“鸟井,你什么时候考了驾照啊,还买了车?”坐在后座右边,身穿白色连衣裙的南冲着驾驶座问道。

“打工攒够了上驾校的钱,就速战速决地去了啊。选的最短课程,最短的。”

“大学生开车太奢侈了。奢侈啊。”缩着肩膀坐在后座中间的西岛不服气地说。

“那你下去!”

“后面不挤吗?”副驾驶座上的东堂扭过头看着后边问。可回话的却是鸟井。“没事的、没事的。”这话轮不到坐在前面的人说吧?

“这车是五人座的?”我环视着车内狭小的空间,问了个单纯的问题。

而鸟井不以为意地答道:“法律上怎么规定的我是不知道,不过能坐下五个人这件事不是已经得到证明了吗?”

“安全吗?”南问。

“这个,正在证明中。”

车载音响配有CD机,可现在却开着收音机听电台。一开始是用CD机播放鸟井选的流行音乐,可西岛表示强烈的抗议。“这种没有灵魂的音乐可不能听,一点儿震撼力都没有。听这种歌曲,叫人怎么去战斗啊?”而我们四个早已习惯了西岛这种不知是有主见还是观念上的偏执,并没有认真地回应说“哪儿需要战斗了”,而是用哄婴儿的心情敷衍着“是吗、是吗,果然不能听啊”,便关掉了CD。

收音机里突然传出有关“马路恶魔”的新闻时,距出发已经过去三十多分钟了。是本地电台的定点新闻。“昨晚深夜零时刚过,于仙台站的地下通道入口附近,三名上班族连续遭到袭击。”

“是终极特工。”西岛从驾驶座和副驾驶座之间的空隙探身到前边,显得很激动,“我们的终极特工。”

新闻里进一步说明,疑犯曾拉住被害者的衣襟逼问:“你是不是总统?你是不是总统?”

“疑犯身形高大,为四十岁至五十岁的中年男性,戴着帽子遮住了眼睛。现在警方正在搜查。”

“还没抓到啊。”鸟井恨恨地说,“都这么长时间了还没把抢劫犯抓捕归案,任其在仙台街上嚣张跋扈,这也太可怕了。他不会一再犯案,直到我们毕业吧?”

“抓到又怎样啊?我们的终极特工还是要继续下去的,因为他无法容忍美国的暴行。”

“不过美国的军队已经出动了吧。”南仿佛带着些歉意似的轻声说道。

正是如此。美国已经向中东派出了引以为傲的军队,挑起依旧不知“到底是为了何处的谁而战”的战争,制造出他们最拿手的一团乱局面。

“正因为如此,终极特工才不能松劲。他不是正在行动吗?他要找出总统,制裁他。”

“谁能来告诉他总统不在仙台啊。”鸟井按亮转向灯。

“就是像你这种对什么事都漠不关心的年轻人把这个世界搞得越来越糟糕的。”

“西岛你不也是年轻人吗?”我提出,他却全然不在意。

“美国去中东,我们去海边。”鸟井兴致勃勃地说。

这是一个去海边的绝佳天气,而且大概因为是工作日,海里没多少人。沙滩边并排有几间海之家海边的收费设施,包括淋浴、更衣设施及餐饮服务。,一位穿着泳衣、晒得黝黑的女人在做炒面。监控木台上迎风飘着表示可以游泳的白旗,沙地里插着几把遮阳伞。我们铺好了沙滩垫。因为大家都把泳衣穿在了里面,所以只要脱掉衣服就能马上扑进水里。沙子烤着光着的脚,鸟井开心地眯起眼睛,戳了戳我的肋下。我还以为他有什么事,结果看样子他是被穿着泳衣的东堂和南搞得心猿意马——她们两人身材都很好,柔嫩的肌肤让人心里一跳。但不管怎么说,脚心太烫了,我们就像刚出生的乌龟崽,向着大海奔去。

2

“喂,北村,我发现了一件了不得的事!”西岛坐在我旁边说。

刚才我们在海里互扔塑料球,然后划着从海之家借来的两艘木筏式小船互相撞;又胡乱游了一会儿泳之后,回到了沙滩。泡过海水的肌肤让太阳一烤热乎乎的。眼下东堂和南去买午饭了,鸟井去找厕所了。

“了不得的事?”

“你知道‘战栗’(おののく)怎么写吗?”

“‘战栗’?是害怕得哆嗦的‘战栗’?不知道。”我一这么回答,西岛马上咂舌说“真是的,所以说嘛”,然后拿一根小棍在沙子上写下“战栗”二字,“或者也可以写成……”说着又在下面写下了“颤栗”。

“这又怎么了?”

“那么,也就是说……”西岛不断地摇着头,他的体形就算客气点儿也谈不上紧实健美,所以胸部和腹部上的肉也都跟着颤动,“要是在战栗(おののく)之后加上妹子,就可以读作小野妹子日本飞鸟时代的政治家,为男性。(おののくいもこ)哦。”他表情认真地说着,拿小棍写下“战栗妹子”。

“呵……”

“了不得吧?”

“很遗憾,这没什么了不得的,西岛。”

“喂,北村,你为什么不告诉我?”鸟井从厕所回来,在我旁边一屁股坐下。我转过头,视线首先投向他的头发——原来那头和冠鱼狗一样的发型被打湿后也会软趴趴地贴在头皮上。

“不告诉你?告诉你什么?”

“鸠麦的事啊!你们正在交往吧?”

我感觉仿佛侧腹部被扎了一下。“你从哪儿听来的?”

“我呀,对这类传言可敏感啦。总之,上次打麻将打到一半你就回去了,就是要去见鸠麦吧?”

“这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们一起在后面跟着你呢。”西岛拢起沙子堆成小山,兴致不高地说。

“跟着我?”

“你们先在拱廊街闲逛,接着去了咖啡厅和杂货店,简直就像高中生的约会啊。”

“不像高中生的约会是怎样的?”

“先要去开房吧!”鸟井说得理所当然。

“啊?一上来就开房?”

“那当然是一上来就开房啦。所谓约会嘛,是要从肌肤相亲开始的。”

“你这才像高中生呢。”

“说真的,本来想把北村你们进酒店的画面‘咔嚓’拍下来,之后拿出来吓你一跳来着。”鸟井比画着按下相机快门的动作。

“我们没去过什么酒店。”我坦白承认。

“也就是说你们在酒店以外的地方做了?哎哟,你们已经是这种关系了?真是的,北村居然手脚挺快。”鸟井叉着腰,夸张地摇摇头。

“鸟井你可没资格说我,我是老老实实、循序渐进的。”说这话的瞬间我的脑中浮现出了鸠麦美丽的裸体——此处所说的美丽是带主观色彩的,请看过就算。总之,她那白嫩的肌肤浮现在了我的脑海。

“你说你循序渐进,可也太快了吧?刚认识,马上就到这一步了!”

“不是马上。”我坚决否认。

“就是,不久前才在那家服装店第一次见面呢。”

“早就不是不久前了。”我干脆地说,“我是老老实实、一步一步来的。至少鸟井你没资格说我吧,一入学就沉迷联谊会,结果被可疑的牛郎盯上,然后尝到了苦头。你说你这种人凭什么说我?”

鸟井捂住胸口,像是被一支看不见的箭射中了似的。“西岛,你听见没有?太过分了。他居然翻出我痛苦的过去。”

“不过分啊,那时的鸟井确实太差劲了,没办法。”西岛不客气地说。

“可是啊,我想也终于到我复出的时候啦。自主克制期过啦,我觉得差不多该开始搞联谊啦。”他的脸上绽放出笑容,“我已经充分自主克制了。”

“自主克制?”我把这个词重复了一遍,然后和西岛互看了一眼。

“你们该不会不相信吧?从那次保龄球事件之后,我就和女生保持距离了。”

“保持距离?”

我和西岛知道他在说谎。我们在街上几次看到过鸟井跟女生一起玩的身影——看见他们从居酒屋出来,或者看见他们进电影院。

“你和鸠麦的事为什么不跟我们说?”鸟井纠缠不休地又回到了这个话题。

“因为我觉得说了你们也不会为我感到高兴。”

“那你是觉得不说我们就会高兴了?”

“说起来……”我岔开话题,“鸟井你家公寓里那户很吵的邻居最近怎么样了?”

“你说的那是什么时候的事了,他们老早就搬走了。”鸟井笑道,“现在那户住的是个老爷爷,简直安静过头了。”

“你们说什么呢说得这么热闹?”身后传来声音,我转过头,看见东堂和南回来了。东堂提着好几个装着炒荞麦面的塑料饭盒,南则抱着罐装饮料,两人正准备坐到沙滩垫上。她们俩穿的都不是很暴露的泳衣,可就算这样,泳衣还是泳衣,比普通衣服露出的肌肤要多,我感到有些目眩。鸟井的表情也放松了。而西岛呢?他一如既往,散发出不高兴的气息,却若无其事地说了句:“东堂,你的胸挺大啊。”把我和鸟井吓白了脸,随之又红了脸。

“这种话也能轻易说出口,西岛真厉害。”南嗔怪道。我点着头,偷偷看东堂的反应。

东堂就是东堂,她和平时一样,精致得像人偶一般的脸上毫无表情,低头看着自己的胸,说道:“是吗?大吗?”

东堂还对西岛有好感吗?我认为不太好说。关于她对西岛的心意,实际上我只在之前买雷蒙斯的CD的时候听过一次。而从那时到现在,有可能在某个时候她的心思已经变了,或者说她清醒了。不过东堂到现在也没交个像样的男朋友,这也是事实,而向她告白却被拒绝的败将人数的确在不断增加。

“鸟井说他要复出。”西岛说回到之前的话题上,“明明没退出过,偏偏说要复出,要恢复联谊会。”

“什么意思啊你,说得好像我没有自主克制一样。”

“听着好像你自主克制了一样。”

“啊,说到联谊会。”东堂开口说,“刚才我们看到她了。”

“是呀、是呀!”南的声音很激动,“在海之家那儿看到的。我想她应该没注意到我们。”

“看到谁了?”我和鸟井同时追问。

“那次联谊会上的女生。”南小声答道。

“长谷川?”我侧头看向鸟井。

“哦。”鸟井呆呆地应道。

“知名游击手长谷川选手。”我说出之前听鸟井说过的话,不料鸟井马上不留情面地说:“不行啊,那个长谷川连黄金俱乐部奖日本职业棒球奖项之一。都没拿到,已经不行了。”对此我只能表示惊讶,喃喃道:“专业棒球手的巅峰时期这么短暂?”明明不久前还被誉为知名游击手呢,我不禁同情起长谷川选手了。

“她和几个女生在一起,穿着这种泳衣。”南比画着把身上的泳衣腹部那部分剪掉的动作。

“鸟井,要不你去打个招呼?”我半是认真地说,“那次保龄球之后就没再见过吧?”

“我要不要去跟她们说:托福托福,我差不多要复出了,要不要再来一次联谊呢?”

“你说真的?”南的眼神变得认真起来。

“说着玩的,假的。”鸟井摆摆手,“我到现在还做噩梦呢,梦见在那个保龄球馆比保龄球,还拿自己的手臂当赌注,然后被逼上绝路。长谷川,还有那个牛郎,追着我叫我交出钱、交出手臂来。”

3

我坐在地上,小麦色的修长美腿踩着凉鞋从我面前走过。凉鞋带起的沙子溅到沙滩垫上,我抬起头,发现经过的三个人里就有长谷川。我正发愁是不是该当没看见呢,已经走过去的长谷川却“哎”了一声,又走了回来。

“这不是鸟井吗?”

“好久不见。”鸟井扬起脖子仰视长谷川。

“啊。”西岛伸出手指,“你们在这里干什么?找我们有什么事?你在跟踪我们吗?那个可疑的男人在哪儿?那个用保龄球设陷阱的男人!”

这几个看着就不咋的的人是谁啊?长谷川的朋友明显面露怀疑。长谷川让朋友们先走,然后语带辩解地说:“我和牛郎早就没关系了。”她的头发好像长了不少。

她的长腿就在眼前,我不知道该往哪儿看才好。她穿的泳衣也很大胆,就连我,也被年轻女生健康娇艳的身体搞得体内泛起蠢蠢欲动的波澜。

“那个……”坐在后面的南站了起来,“请不要再来打扰鸟井了。”

“那次真是对不起。”长谷川低下了头。她会坦率道歉倒是出乎意料,我一时恍惚竟觉得她挺坦荡的。西岛喃喃说了句“真有脸说”。

“我想那时我沉迷在牛郎俱乐部里,大概迷失了自我。”

“那次的保龄球比赛是冲着鸟井去的?”我问。

“嗯。”长谷川带着歉意承认,“那时候鸟井喜欢到处勾搭女生是出了名的,礼一他们气他太目中无人,就想羞辱羞辱他,再骗走他的钱。”羞辱羞辱他,这句话的发音很幼稚,却让人觉得可怕。总之实情就是:为了平息那几个牛郎的愤慨情绪,长谷川帮他们接近鸟井。“但我也因此清醒过来了,那两个人不是什么好东西。”

“不是什么好东西。”这句日语听起来感觉挺新鲜。

“现在礼一已经不当牛郎了,而且处境很糟糕。”

“很糟糕?”鸟井反问道。长谷川马上闭了嘴,像是在后悔不小心失言了。

“怎么个糟糕法?”我追根究底。

“因为缺钱,加入了一个什么团体,我觉得不太对劲。”嘴上说没有关系了,但看这态度可不像,大概还是有关系的,“先不说这些了,总之,无论如何我都想好好跟鸟井道个歉。”说着她鞠了一躬,然后准备要走。可刚迈出一步她又站住了,回过头来看着西岛说:“不过,那个很帅。”

“哈?”西岛皱起眉。

“那个补投,很帅。”

说完她急急忙忙踩着凉鞋走远了。

“喂,听到没有?”那之后西岛就吵得不行,“刚才她说我帅来着!说了吧!你们听见没有?听见了吧!”

“没听见。”鸟井眼神认真地歪着头。

“她说了什么吗?”南装傻。

“海浪的声音太大了。”我也说。

西岛越发较起真来。“那东堂听见了吧?刚才她说我什么你听见了吧?”

他那么迫切,简直就像蒙冤的人在向目击者苦苦哀求。可东堂也耸了耸肩,说:“不知道啊。”阳光照射在她白净的肌肤上,令人目眩。

“你们这帮人是怎么回事儿啊。”西岛哀号着用凉鞋把面前的沙子踢乱,可之后又为无关痛痒的事情叹息,“哎呀,我的小野妹子没了。”

4

“真没想到会在那种地方碰上他们。”去海边后的第三天是周日,我和鸠麦面对面坐在“贤犬轩”的桌边。

傍晚六点多,靠里摆着的电视上正播放周日晚上的家庭联欢类特别节目,另一桌坐了三个学生模样的食客。

她筷子一伸,夹起沾有醋味酱汁的生菜放进嘴里嚼,发出脆生生的声音。

“真好吃,终于来这家店了。”

“要是早知道他们已经知道了,早带你来就好了。”

因为鸟井常来“贤犬轩”,我怕随便带鸠麦来搞不好会碰个正着,所以之前一直很警惕,没和鸠麦两个人一起来过。

“不过你为什么不想告诉鸟井他们我们在交往?”

“因为他们会很吵。”这是真心话,“而且怪不好意思的。”

“哦哦。”鸠麦像在学鸽子叫。她不会是因为名字里有个鸠字才发出这种声音的吧?

在这里我要先强调一下,我并不打算对一些烦琐且无聊的事多做解释。比如我是怎么和鸠麦亲近起来的;比如第一次约会是在哪里、什么时候、谁约的谁;比如坂口安吾的小说这一话题是否起了作用;比如她第一次来我的房间是什么时候;比如是出于什么原因我看到了她的裸体;比如那时我是怎么想的,又做了什么;比如性生活的成功和失败,这些我都不会提及。正因为我不会讲没用的,所以说完七月的事可能就到九月了。也可能说完今年的事,下一个场景说不定就是下一年发生的事了。

我的恋爱对我而言是特别的,但看在大众眼里内容一定很老套,所以我想没必要特意去描述。而且公然说私人的事情很没品,不,是没有意义的。所以,和泡澡的场景啦、在厕所小便的姿态啦,还有去剪头发的经历一样,我和她赤裸相拥的场面我想也就割爱了吧。

电视节目不知何时变成了棒球赛的转播,体形瘦弱的投手让大个子外国人击球手打了个空。鸠麦对电视的内容视若无睹,说起她上班的事来。她说她换了份工作,在另一家女装品牌店上班,然后说起碰到过的麻烦顾客:比如有个女客人进了试衣间两个小时都不出来,比如有个女孩子看到价格牌哭了出来,再比如有一对恋人在店里吵了起来,把展示柜里的衣服都抛了出来。

“还有啊,我每次看到都会忍不住笑。陪女朋友来看衣服的男的不是个个都一脸无聊的样子嘛。”

“哦,是吗?”

“他们一脸绝望,毫无兴趣地跟在后面。女朋友问这件怎么样?他们就死气沉沉地回答说挺好的。然后呢,你知道这些男朋友怕什么怕得要死不?”

“怕什么?”

“就是女朋友挑来挑去,最后把衣服叠起来,说‘去别的店看看再决定’。”

“感觉可以理解。”

“搞促销的时候店里不是挤满了人吗?所以女朋友选衣服的时候,男朋友就在不远的地方等着。他们那像是穷途末路,又像是宠物狗在等主人的身影啊,实在可怜兮兮的。”

“你说他们可怜兮兮,也许他们乐在其中呢。”

离开“贤犬轩”,我和鸠麦沿着夜幕下的榉树林荫道往我的公寓走。新闻上大肆报道说超出往年的酷暑仍在持续,不过仙台大概还算好的,走在夜路上还能邂逅丝丝清凉的风。

“快到七夕的烟花大会了啊。”走到横跨公园的人行天桥时,鸠麦指着一张告示牌说。仙台的七夕庆典从八月六号开始,持续三天。在开始的前一天,也就是五号晚上,会举行前夜祭日本节日前夜会举行的庆典活动。烟花大会。告示牌上写的是烟花大会当天会有交通管制的通知。

“仙台的烟花我一次都没看过,去年这时候我还在盛冈。”

“今年把鸟井他们也叫上,一起热热闹闹地看烟花怎么样?我也想和大家正式见个面。”

“也不错。”既然我和鸠麦的关系已经瞒不住了,我想不如干脆大家聚在一起,高兴一下。

我们刚回到我的单身公寓,电话就像是瞅准了时机似的响了起来。我从正在脱鞋的鸠麦身边掠过,一溜烟跑进屋里,拿起了听筒。听筒里马上传出西岛的声音。

“哟,这不是北村吗!”这话是怎么说的?分明是他打电话过来的,“来帮帮我,北村。”

“哎?”

“带南来,马上。我现在在我打工的地方。”

要说西岛还在坚持打的零工,就只有大楼警卫员了。是在一栋八层高的商业楼里,位于仙台市的西北角,从鸟井住的公寓就能看到。

“是叫‘雷电大楼’吗?”

“罗伯特·安东尼·德尼罗有一部电影叫《愤怒的公牛》呢。《愤怒的公牛》(Raging Bull)和雷电大楼(Raizing Buliding)发音相似。”西岛说着,自己一个人在乐,听他的语气应该没发生什么严重的事。

“带南去雷电大楼就好了?”我再次确认道。

“没时间了,拜托你啦,北村。”西岛挂断了电话。

“事情就是这样。”我转身对鸠麦复述了一遍电话的内容。

“走吧、走吧,去愤怒的公牛。”

“刚才西岛也说了这个谐音梗。”闻言她有些烦恼是该沮丧还是该高兴,最后她决定沮丧。

我赶紧给南打电话,可回答我的是录音。

“之前我就觉得无法理解,北村的朋友为什么都不用手机?”

“鸟井有手机啊。”

“但其他人都没有吧?”

“简单来说,就是因为不需要。”

我简要解释了一下“手中无手机”的前因后果。我吧,首先是来往的朋友很少,没有要迅速跟谁联系的需求。其次是在我为数不多的朋友中,最难找到的是西岛,可他以电磁辐射有害又浪费钱为由不用手机,所以我用也就没意义了。就连东堂都说,没有手机而且住在家里,就能筑起堤坝挡下死缠烂打约她的男生。而南应该是害怕在人前接电话。

“各种事情赶在一块儿,也就不用手机了。”

“明明那么方便。”

“总之,我给唯一有手机的鸟井打一个试试,说不定他知道南在哪儿。”我再次把听筒放到耳边。幸运的是电话马上接通了,更棒的是鸟井回了我一句“我在学校食堂吃饭,刚好碰到南了,现在和她在一起”。

“让南接电话。”

“你跟我说不也一样?”

“不一样。”

南接过电话,听我说完,有些发慌地问:“西岛怎么了?我去了能帮上什么忙吗?”

“我也不知道具体情况,不过既然是西岛的事,我想他找你过去的理由肯定很无聊。”

“好吧,那我现在过去。”南答道,把电话还给了鸟井。

“到底怎么了啊?”

“西岛叫的,鸟井也来?”

“不了,我之后还有事。”

“自主克制期一过就抓紧时间搞联谊啊?”

“别瞎猜。不说这个,那什么,那个雷电大楼的名字和那个很像啊。”

同样的谐音梗我不想连着听三遍,直接挂了电话。

我到达雷电大楼几分钟后南跑着来了。她一看到鸠麦,就用手捂住嘴说:“啊,北村的女朋友。”又说,“北村真好啊。”

“什么叫我真好啊?”

“一对恋人。”南两只手分别指着我和鸠麦。

鸠麦忽然凑近我耳边说:“真的有种阳光明媚的感觉呢。”“好羡慕啊,真好啊,北村。”

我催着还在絮絮叨叨的南,走向警卫室。

我们敲了敲警卫室的窗户,门向外打开,西岛出现在门口。向内望去,里边是一间大概八叠约十二点九六平方米。的日式房间,一群男人正围着桌子摸麻将牌。

“太好了,赶上了!你们怎么这么慢。快,南,你替我打。”西岛扶了扶眼镜,闷声闷气地说。

“你叫来的人真可爱啊。”铺着榻榻米的房间里,一个背对窗户坐着的男人露齿而笑。他看起来是个小个子,头发白了一大半,眼角堆满皱纹,嘴唇厚厚的很有特色。他和西岛一样穿着深蓝色的制服,应该也是这栋大楼的警卫。

“你能这么气定神闲的也只有现在了,古贺。”西岛说完,带着我们走进日式房间,脸上挂着胸有成竹的表情,就像已将敌人逼上了绝路的谋士。

“你只有一千点吧?只剩两盘了。这时候找人来替也起不了什么作用的,而且我差不多要走了。”说话的是一个留着平头、体格不错的男人,他长着一张四四方方的脸,嘴边的胡子让他看着很有威严。年纪可能快六十了,但肌肤还很有光泽。“时间快来不及了吧?”他问坐在自己左边的男人。“要说来不及早就来不及了啊,社长。”被问到的四十来岁、戴眼镜的男人苦笑着说。

“我有点搞不清状况。”我看向西岛,“这是你的工作?”

“我的工作是警卫啊。要一直在这里待到早上,还要巡逻。”

“可这不是警卫啊,是在打麻将。”我指着堆满了麻将牌的桌子。

听了这话,除西岛之外的三个人边笑边对我解释说大楼的警卫是从晚上才开始工作的,他们趁着开始工作之前打几盘麻将。

被叫作“社长”的男人是这栋大楼里的一家本地企业的社长,好像也是这栋楼的所有者。他和西岛在楼里说过几次话,有一次说起要不要找机会一起打麻将,今天终于把这句话付诸行动了。社长他们本来要去东京的,可都错过好几班新干线了却还在玩。

我明白了。我点点头,道:“也就是说,你打麻将输得一败涂地,实在没辙了就来向南求助?”

“大致说来就是这样的。”西岛很神气似的。

“小西真是个奇怪的人。”叫古贺的男人发自内心地说。

“但麻将打得不咋的。”社长豪爽地笑了,“现在的年轻人都这么怪吗?”说着看向我们。

我立即否定道:“他比较特殊。”

“我想也是。”社长应道。应该是他下属的那个男人也露出笑容。就算单看表面,也看得出来西岛和这些成年人相处得相当融洽,这让我很诧异。他已经融入其中了,或者说建立起了地位。

“就按刚才说的,这位南替我打,没问题吧?就是说,她要代替我战斗。”西岛把手放到南的肩上,向桌边的三个人说道。

“对手是这么可爱的女生啊。那边那个呢?他不来?”古贺伸手指向我。我还没来得及回答,西岛就抢先蹦了起来。

“不行不行这个不行,这个北村啊,根本就不明白麻将的真谛,只是脑子好而已。”

“打得不好?”社长又问。

“不是,不是说他打得不好。北村啊,他不懂麻将。比如说吧,要是你碰了,正常来说是不会把打出去的,对吧?这样不合规矩嘛,没准儿大三元凑齐中发白三组刻子或杠子。呢。可是呢,这个北村会在这个时候马上把打出来,一点儿都不在乎。”

“打出去才是明智的。”我说,“从概率上来说,碰了的人,手里还有两张,你不觉得这基本是不可能的吗?既然这样,最好马上把处理掉。越到后期,其他人手里越有可能凑齐两个,而且也不敢打,都留在手里,那越留就越增加危险。在这种情况下,有的人就该选择当场打出去,不管是从概率还是逻辑上来讲都应该这样做。这我之前不是说过吗?”

“那要是别人鸣牌打出的牌让其他人吃、碰、杠了。了怎么办?”

看来西岛完全没懂。“出现这种情况的概率很低。再反过来说,马上把打出去的坏处,只有让别人鸣牌这一个。你比较一下概率和风险啊。”

“知道了、知道了。”西岛表情扭曲地用手捂住耳朵。

“听明白了。”社长说,“确实有一定道理。在那种情况下把打出去,可能会被人当成门外汉,不过说起来确实风险比较低。”

“不是的啊。”西岛较起真来,用他拿手的恳切又饱含热情的声音说,“这个时候管它有没有意义,都要忍住,一直留着。然后等一盘打完才郁闷地说:‘要是把打了就好了,搞了半天原来打了也没事啊!真是倒霉啊,唉!’这才是麻将不是吗?算计可能性和风险之后说:‘好吧我打这个。’那根本不是麻将啦。那不是麻将,只是计算而已!”

“小西的心情我明白了。嗯,这很重要,很重要,这种想法很重要。”古贺一脸与人为善的表情摆了摆手,看来他也明白怎么对付西岛的执拗。

“社长,不快点儿的话……”眼镜男低声说道。

听到这句话南反应了过来,坐到了坐垫上。“那我来替西岛吧。”

之后的两局麻将,拣重点来说就是:先是南三局,南和了个立直平和三色自摸宝牌二,拿到跳满一万两千分。其他三人挠着头一脸苦相,但尚有心情对南表示祝贺“漂亮啊”。

而到了南四局,刚开局社长就立直了。他放倒牌,宣告“这是最后一盘了”。庄家古贺耷拉着眉毛表示“糟了”。社长大概听的是相当好的牌,微微流露出兴奋的神色,双颊泛起红潮,之后突然开始闲扯起来。“说起来,最近入室盗窃的好像挺多的,有钱人家都被盯上了。”他大概是想掩饰兴奋吧,这态度一眼就能看明白。

“入室盗窃?”我问。

“或者直接说是强盗,闯进大房子抢钱。我认识一个人,家里就遭难了。那人的太太还被绑在了屏风上,现在因为受惊过度,都不敢一个人待在家里了。”

“那社长家岂不是也很危险?”古贺边抓牌边回应社长的话。

“我家里养着杜宾犬。”社长答道。

“杜宾犬和警卫有点像呢。”南笑道,然后静静地望着自己的手牌,说,“我立直。”

“哦,好吓人,我被追上了。”社长声音发颤,但还是一副确信自己能赢的样子。他的声音里带着宠溺,像在逗自己的孙女。

又摸了几圈牌之后,他四四方方的脸上露出凝重的神色,就在这时,南一脸平静地说:“和了。”并推倒了面前的牌。她的声音悠闲得就像在打招呼说早上好一样,所以包括我在内,一时间众人都没反应过来。然后南掰着手指说:“立直,自摸三暗刻南宝牌三。”又看着另外三个人说,“倍满一万六千分。”

社长的脸一阵抽搐,脱口说了声“完了”。古贺也呻吟了一声,戴眼镜的下属看起来松了一口气,像是在庆幸这下麻将总算打完了。

“看吧、看吧,怎么样?我的实力如何?”西岛拍着手从三人手里拿过点棒。

“运气而已。”南笑眯眯地说,“这场刚好三万分,不赢不输吧。”

“我觉得这像是运气,又不像是运气。”社长双臂交抱于胸前,望着南的手牌。他没有一口咬定说这只是新手的好运,显得很有胸襟。接着社长站起身来,同时重新紧了紧领带。

“南,你本来可以和个更厉害的。”西岛不知有什么不满,数着点棒对南说。

南眯起眼睛笑着说:“大家都没赢没输,这样最开心。‘虽然中间发生了很多事,但最后大家平分秋色’,我觉得这种感觉最好了。”

南说这些话的时候我望着她,想起之前在鸟井的公寓读到过一本叫《麻将指南》的书。书里有一个打麻将至今没输过的传奇式男人,说:“迎来最后一盘的时候最多也只相差一千来分,心情基本和东局第一场的时候一样。四个人都向自己的目标奔去,我觉得这是最好的麻将。”

我不知道这到底是不是真理,也不清楚“麻将无敌手”这称号有多少可信度,但我觉得竞赛或比试的目的就是要赢,所以心无旁骛地争夺分数不就好了?然而那男人说出这句话时毫无傲慢或轻视之意,反而给人一种稳重谨慎的感觉,说白了就是一种沉静且柔和的印象,所以我特别佩服。而现在南说的“大家平分秋色最好了”也有相同的意趣。我忍不住想:也许强韧指的就是这种,并非靠自信啦、力量啦、技巧什么的,而是依附这种稳重而来的。

“好啦小西,那回见啦。小姑娘下次再打啊。下次可要动真格的。你也是。”社长急急忙忙挨个儿跟南、西岛和我打个了招呼,就和催着“社长快点儿吧”的眼镜下属离开了警卫室。

屋里忽地静了下来。“南,你好厉害,好强啊。”鸠麦把手放到坐着的南的双肩上。

南不好意思地红了脸。

“啊,这么说来,鸟井怎么了?怎么没来看我反败为胜的表演?”

“鸟井啊,他好像约了人,去居酒屋了。”南说。

“女的,肯定是女的。肯定不是搭讪就是联谊。”西岛认真地嚷嚷着。

5

第二天是周一。早上九点,我刚醒电话就响了。我坐着伸手拿起听筒,就听见鸟井的声音传来。

“北村,集合、集合!”

“麻将?”

“不是啦,啊不,也是,既然这样就顺便打个麻将吧。总之来我这儿集合。轮到我们出场了!”

“我们有在等着出场吗?”

“昨天晚上,我和长谷川去喝了一杯。”鸟井说。

“你怎么又去见她了?”掷骰子之前,我问鸟井,“还没吸取教训?”

此时是下午两点,我们围坐在鸟井公寓起居室的暖炉桌旁。麻将牌已经砌好了,接下来就等我这个庄家掷骰子了。

“就是啊。那种人,最好再也不要见了。”南的抗议让人替她着急。我觉得她可以直截了当地命令说“不许再去见她了”,不过南肯定认为自己没有这个权利。可这分明不是什么权利呀权限的问题啊。

“可是她打电话来,特别特别有礼貌地说有事想跟我商量。人家都这么说了,难免会想见一面,听听她要说什么不是吗?”

“缺德的房地产中介、结婚骗子,还有图谋发动战争的总统,他们的开场白都是‘有事想跟你商量’。”东堂面无表情,却话中带刺。

鸟井耸了耸肩。

“总之我啊,和长谷川在居酒屋见了面。”

“真不吸取教训。”我插嘴说。

“就是为了上当。”东堂讽刺。

“绝对不是好事。”南小声说。

“自主克制结束了吗?”西岛还在纠缠这个。

“好啦,我知道了。”鸟井试图找回节奏,一气呵成地说了下去,“我知道你们说这么多都是为我好,不过没必要。我问你们的意见了吗?没问吧。现在是我要跟你们讲,你们等我说完之后再给我提建议。总之她啊,说想让我帮她查点事。”

“查点事?”我反问。

“在青叶区有一条路叫若菜路,对吧?就是市政府啦省政府再往北那片。然后那条路后面是高级住宅区,对吧?虽然比较老旧了。”

“好像是。”我曾几次骑车从那边经过。

“她说想让我帮她查一下那儿的一家住户。”鸟井看向我,用眼神说你差不多该掷骰子了吧?所以我把两个骰子丢出去,骰子发出悦耳的声响之后停在了总和六上。我从下家东堂的牌山里抓了一张牌,其他人也按顺序开始抓牌。

“查什么?”南微微歪头。

“要从哪儿说起才好呢……”鸟井像是在拿腔作势,不,是明显在拿腔作势,“长谷川想让我去盯着那栋房子。”

“盯着?”我跟着重复了一遍,打出一张牌。

“本周四晚上,去监视那户人的行动。”

“你就不能痛快点说完吗?”西岛面露不快。

“喂,西岛。”鸟井忍着笑,“我要说那户住的是终极特工,你不会被吓到吧?”

西岛不知是不是真的被吓到了,“啪嗒”碰倒了一张牌,巧的是倒下的是一张五条。就是,谎话,是谎话吧?在日文中,“五条”读作“usou”,“谎话”读作“uso”,非常接近。

6

“长谷川说她一个大专的朋友上个星期四晚上被终极特工袭击了。”

“你说什么?”西岛呆呆地张大了嘴。

“晚上挺晚的,她那个朋友参加完聚会,正往家走,突然出现一个中年男人,把她拖到了小巷里。”鸟井说得很快,不知是不是实在太想一吐为快了,“当时她拼了命挣扎,总算把那个人甩开,逃走了。”

“她不会反而去跟踪那个人了吧?”我望着自己的牌问。

“对。你怎么知道的?”

“真的?”南惊讶地提高声音。

“这太莽撞了。”东堂说。

“危险得离谱了啊。”

“然后她看到那个男人穿过若菜路,进了高级住宅区的那栋房子。”

“不可能。”西岛拿着要丢的舍牌敲着桌子,斩钉截铁地说,“我跟你们说,这不可能。”

“什么不可能啊?”

“终极特工不可能去袭击年轻女性。他是为了收拾总统才做那些事的,可现在的美国总统,再怎么看都是一个大叔啊。”

“有道理。”我、东堂,还有南同时应道,“不愧是终极特工专家,说得没错。”

确实,新闻里也说了,劫匪好像专挑中年男性下手。

“可受害者本人说被袭击了啊。新闻什么的估计就是应付了事,只想把事情概括成有趣的话题而已。”

“那为什么是这个星期四?”我提问。

“好像是说啊……”鸟井对东堂打出的牌叫了一声“吃”,拿了回来,“终极特工的作案时间好像多在周四的深夜。嗯,是这样吗?”他话尾声调上扬,像在向旁边的西岛求证。

我们全部看着西岛,等待终极特工专家发言。可仔细想想,什么专家不专家的,“终极特工”这个称号本身就是他造出来的。也就是说,这跟自己凭空编造一个不存在的研究所,然后自称是那里的所长一样。西岛默默地思考了一阵子,然后放下牌,肯定道:“嗯,确实,确实是星期四。”

“真是这样啊?”我们纷纷点头。

“怎么样?有可信度了吧?”鸟井也很满意。

“不,没什么可信度。案犯多在星期四作案,只要去翻查一下报纸就能知道这一点。而且,要我们帮忙去干这种事不是很奇怪吗?找警察不就好了。”

“所以说啊……”鸟井看起来像是很不耐烦,但也可能因为这话戳中了他的痛处,“就算去找警察,没有证据,他们也不会好好调查的。”

“看,到底还是没证据不是。”

“我说的是‘实实在在的证据’。所以我们去蹲点,找到实实在在的证据不就好啦。”

“我说你啊……”东堂难以置信地低声问,“鸟井,你是想讨人家欢心吗?居然答应这种要求。”

“对、对。”南用力地点着头。

我也很吃惊。明明因联谊会吃了苦头,居然还对害他吃苦头的女生说的话不疑有他,全盘接受。这次对方要他去高级住宅区蹲点,这种疑点重重却没任何好处的事情他竟然还想答应。如果他现在回答说“我就是想和长谷川交朋友嘛”,或者“她已经在反省了,所以我觉得应该相信她”,那我就会看不起他,看不上他,甚至要考虑暂时不和他来往了。

然而鸟井是这样回答的。

“不是啦。说实在的,长谷川那人我已经无所谓了。不过不是很有意思吗?说不定真能把马路恶魔揪出来呢。无所事事的学生生涯里有这么个插曲,多妙啊。”

我被堵得说不出话来,另外三个人也一样。

“就算不是,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就是看看热闹而已。”鸟井继续说道。说不定这事真是这样的,我们几个的心里已同意了一半。不可否认,我们也觉得好像确实挺有意思的——然而我们错了。

7

“高级住宅区这种地方,就算晚上也这么气派。”西岛在我旁边鼓着嘴说,“你们看,不觉得这路灯的灯光都很豪华吗?路面还铺着地砖。”

已经是深夜了,不过我们身后几米远的地方有灯光,所以隐隐约约能看清四周。正如西岛所说,车道是用铺路石建的,别有一番风情,让人想拿腔拿调地用法语称呼它为“Promenade”意思是散步道。

我的目光投向驾驶座仪表盘上的数字,十一点多了。“我们在这儿已经待了一个小时了。”

我把头探出窗外,转着脖子上下左右张望,想找到月亮在哪儿。但只能看到像是渗透了月光的地方,却找不到月亮本身。

“是这家没错吧?”西岛轻轻敲了敲驾驶席的靠背。

“刚才你不也看了地图了?都说是这家,没错的。”鸟井用左手拿起没人坐的副驾驶席上放着的住宅地图指详细标出住宅业主的地图。晃着。在那张地图上能找到“涩泽町”,再往左侧,一栋在这个街区里也算是大房子的建筑上有个圆圈标记,而那房子的实体此刻就在我们停车位置的右前方二十米左右处。房子被高高的砖墙围着,看地图上的标注,户主应该是“狱内善二”。

“这个人会是终极特工吗?”鸟井一说,西岛就强烈反对说不可能。

“我们的终极特工,怎么可能住在这种街区。”

“这种街区是哪种街区啊?”

“他不可能住这么豪华的房子,名字里也不可能有一个地狱的狱字。”西岛到底对终极特工的姓名抱有怎样的幻想啊?

“那个,那张地图为什么是复印件?”鸟井把地图放下,我用下巴指指那张地图问道。住宅地图上的标记不是直接画上去的,而是把标有圆圈的文件复印了一遍。

“把住宅地图全拿过来太费劲了,所以就复印了一张给我们呗。”

“复印之后再标上圆圈的话倒是可以理解,可连圆圈标记都一起复印——”

“复印复印的,吵死了。”鸟井不耐烦地说。

“而且,别的地方也有圆圈标记啊。”

地图上还有别的被圆圈标记的地方,位于涩泽町的东北方向,旁边还写着数字。

“没什么特别关系吧。”

我们不再说话了。车内一静下来,仿佛外面的每个人也都配合着屏住了呼吸。其实外面没有行人,只有出租车来来去去,既没有遛狗的,也没有送比萨外卖的。

“住这种豪宅的人会是马路恶魔,这谁都想不到吧。”

“所以说啊,”西岛不乐意地说,“搞错了。住在那栋房子里的不可能是终极特工。”

“那你说终极特工住在哪儿?”鸟井不满地问,“就算是终极特工,他也有家吧。”

“反正他肯定不在这栋房子或白宫里。”

“这也太热了,热过头了啦。”又过了四十分钟,西岛冒出这么一句话,并把手伸到窗外来回扇着。

“还不是因为西岛刚才叫我关掉引擎。”我透过后视镜看到了鸟井一脸不服气的表情。

“当然要关掉。汽车尾气还有空调什么的,都会导致全球变暖。”西岛操着他一贯的腔调,又开始侃侃而谈了,“地球变暖后,迟早会变得无法居住,大家明明都知道,却总掉以轻心。没人想着关掉空调,反而把冷气温度调得更低,还一脸无辜地说北极没有冰了跟我没关系,又不是我的错。”

“知道了。”我安抚他。西岛一开始长篇大论,周围就会变得更热。“不过,也有地球其实没有变暖一说,还有人批判那些揪住环境问题歇斯底里、大喊大叫的人。”我也觉得此时似乎不该说这些话,但就是想反驳他一下。

西岛呆住了,问我:“啊,是这样吗?”

“是啊。很多人都说所谓全球变暖是有人编出来的。”

“那帮家伙在干什么?”

“啊?”

“说什么没变暖这种不冷不热的话的家伙,基本上都只考虑自己。”西岛又叽里呱啦地继续说下去。

“都怪北村乱说,看,升温了吧。”鸟井对我说。

“总之不能不正视全球变暖的问题!”西岛高声对着窗户外边大喊。这要引人生疑可怎么办啊?

“西岛,如果可以,希望你也能正视一下这车里有多热的问题。”鸟井用恳求的语气说着,学着狗喘气吐出舌头,他那像冠鱼狗似的头发也蔫蔫地耷拉着,“不过打工还能打麻将,可真不错。”他突然换了话题,说到了西岛那份警卫员的零工。

“你们到底赌多大的?”我问。

西岛听了瞬间闭上了嘴,像是难以启齿,然后才坦白交代道:“南要是没来,大概我的十万就打了水漂了。”

“十万!”我和鸟井都惊叫出声,“你这算什么啊?去打工反而损失钱算怎么回事儿啊?”

“这麻将一打上,就是会碰到各种各样的情况嘛。话说回来……”西岛揉揉鼻尖,加重了语气,“南她为什么会那么厉害?太奇怪了。”

“为什么呢?”鸟井挠了挠头。

“要是把那种能力给我的话……”

“西岛要是有那种能力,要用在什么地方?”鸟井的声音里带有一点挑衅的味道。

“我要阻止地球继续变暖。”

“做不到、做不到的。”我马上否定。

“你是说我阻止不了地球变暖?”

“不是啦,我是说西岛最终还是会把那种能力用到打麻将之类的地方。”

过了一会儿,鸟井身子“唰”地转向前,道:“有人来了。”

西岛靠过来,挤在靠窗的我的身上。我心想,车里热得难受,你能别靠这么近吗?可也只是想想而已。看到他一脸“会是终极特工吗”的热切表情,我也抱怨不出口了。

我们屏住呼吸,盯着一个渐渐走近的男人。等他从面前走过,我们纷纷发出“怎么是他”的失望叹息——这个穿着T恤短裤,挥洒汗水、大口喘气奔跑的男人,不就是那个格斗家阿部熏嘛。

“白紧张一场。”鸟井吐出一口气,“不过,阿部熏竟然还在坚持锻炼。”

“他不是冠军吗?”我想起之前鸟井说过,还说马上就到卫冕战了。

“他在卫冕战上输了啊。第二回合的时候输得毫无悬念,是KO啊,头上直接挨了一踢。”

“他输了?”我眼前浮现出曾看到过的那紧张得让人手心捏一把汗的训练场景。想到阿部熏那仿佛完全没有脂肪,全是用肌肉堆砌成的身体,还有把周围的人都压下去的威慑力,以及练习的样子,就觉得无法想象他会输给什么人——就像坚硬的岩壁不管怎么敲打也不会坏掉一样。这就是所谓人外有人吗?

“他本人说是因为膀胱炎疼得太厉害了。”

“膀胱炎?”这冷不丁冒出来的病名让我怔住了:原来不是人外有人,而是人外有膀胱。

“是不是听起来像是败将的借口?不过看杂志上写,阿部熏他自己说,因为性生活不当得了膀胱炎。他倒是说得出口,也挺搞笑的。”

“真是个呆子格斗家啊。”

“那之后他就很少被人提起了。不过他还在坚持锻炼啊。”鸟井扭着脖子,似乎深有感慨地目送着阿部熏渐渐跑远的背影。

这样的阿部熏该不会是什么终极特工吧?我望着映在后视镜里的阿部熏远离的背影,脑中浮现出这个念头。我想要不要向终极特工权威西岛提出这个假设,可在开口前又改变了主意:不会是他。因为夜里袭击路人的阴险匪徒跟阿部熏的气质不符,所以他不可能是终极特工。

这之后又过了二十分钟左右,西岛也热得直喘粗气的时候,就听鸟井轻声说:“啊,有车。”

“车?”

“往这边开过来了。有点奇怪,开得特别慢。”

车子从正面驶近,车灯映入视线,在二三十米开外。来的像是一辆大车,车灯将黑暗的夜路照得通亮,像要把躲起来的我们都照得现形。是一辆RVRV是Recreational Vehicle的缩写,即休闲车。RV的范围较广,包括房车及SUV等车型。,不知是轮胎大还是怎么,车身高得不正常。

“停了。”鸟井轻声说。我们三个都伏下上半身,盯着前方。

车子接近“狱内宅”的围墙后停了下来,三扇车门同时打开,分别有人影从车上下来。由于车身到地面有一定距离,他们像是跳下来的。

从车上下来的人影依次走到副驾驶座旁边,紧接着,一个人脚踩前轮,手搭到围墙上,一口气跳了上去,消失在墙的另一边——他是把轮胎当踏板翻过了围墙。剩下的两个人也以相同的动作轻巧地翻过了围墙。

“这是什么情况?”鸟井嘟囔了一句,“那里不是终极特工的家吗?”

那辆车再次发动,驶近了我们的车。就在两车交错的瞬间,我看向对方的驾驶座。借着路灯的光亮,我看见了司机的脸,而就在那一刹那,我发出语不成调的声音。坐在前面的鸟井也是,紧挨着我把脸贴在车窗上的西岛也是,接下来,我们都哑然无声。

“那不是那家伙吗?”最后西岛脱口而出。

坐在开过去的那辆黑色汽车驾驶座上的,是之前和我们对决过保龄球的牛郎礼一。

8

鸟井关上了车窗,等待车窗慢慢升起的时间感觉分外漫长。等车窗完全关上后,鸟井噼里啪啦说开了。

“这是怎么回事?刚才那个是那家伙吧,打保龄球的那个?”

关上了窗户,感觉车内的热气越发浓厚。

“我们上当了。”我的脑中转过各种不好的猜测,心情苦涩地说。

“上当了?”鸟井反问。其实他肯定也大致察觉到了,只是不想承认罢了。

“鸟井,你被长谷川骗了。牛郎礼一会在这里出现,绝不是偶然,肯定又是一个圈套。虽然不知道是什么情况,但肯定是圈套。”

“也许是碰巧呢?她说她已经跟牛郎断了关系了。”

“她在说谎。”西岛把手放到左边的车门上,“咔嚓咔嚓”地想打开门。可不知是不是他不会开锁,费了不少工夫。“什么终极特工,都是她瞎编的,她是想嫁祸。”

“西岛,你要去哪儿?”我问背对着我的西岛。

“我去看看发生了什么事。那些翻过围墙的家伙,总不能放着不管。”

我一愣。确实,我满脑子想的都是看到了牛郎礼一这件事,可在看到他之前,有三个人从车上下来,进了“狱内宅”,这件事可不能忘。

“那伙人究竟是怎么回事儿?”

问完我突然想起,就在几天前,在西岛打工的地方,那位喜欢打麻将的社长闲聊时提到“最近入室盗窃的多了”。

所以当西岛说“那还用问,肯定是贼啊”的时候,我接口道:“还真是啊。”

“贼?不会吧?”鸟井呆呆地说。

“像那样粗暴地翻墙过去的家伙,要不是贼,你说还能是什么?”

“为什么终极特工家里会进贼呢?”

“所以说嘛,这房子跟终极特工没关系。”

“搞不明白了。”鸟井胡乱挠着他冠鱼狗似的头发。

“报警吧。”我提议,“说我们看到有可疑的人私闯民宅就好了。”说完我看向有手机的鸟井。

可不知是不以为然,还是思绪过于混乱,他说道:“还不能肯定就是私闯民宅吧,现在我们还不知道事情的真相到底至不至于报警啦。”

“这种时候不行动的话,说什么都没意义。”西岛愤愤地加重了语气。就和上次在联谊会上他控诉说让历史见鬼去吧,拯救眼前的危机不就好了,抗生素给他们不就好了时的口气一样。“我去看看。”说完他就打开了车门,扑了出去。我也下意识地跟着下了车。

不知是因为突然从狭窄的车里出来,还是因为天色比想的更黑,一站到马路上,我就觉得心下发慌,像是被丢入黑暗的海水中般无助。天空中的星星不见了,无论是马路上还是天空中,抑或周边的人家,统统没入了黑暗,“狱内宅”看起来异常遥远。在路灯的映照下,那房子仿佛一团水汽。

“只要搞出动静来,贼就会出来的。”西岛如同率领着上百卫兵般大义凛然地向围墙走去,带着和上次打保龄球的时候一样,前进、前进、再前进的精神。我慌忙追过去,眼角余光看见路灯下有蛾子和小虫聚集,感觉这是名副其实的“虫子的通知”日本谚语,表示不好的兆头。——也就是,不祥之兆。

西岛想把门打开,可门大概从里面插上了门闩,岿然不动。西岛抓着门上的铁格子用力摇晃,嘴里拉长了声音大叫“喂——喂——狱内先生,有贼啊——”,反复喊着这类不明其意的话。

“北村,按门铃!”

我点点头,把手伸向对讲机,不断按上面的按钮。屋里响起响亮的门铃声,仿佛直接传到了我的手指。

“有贼!有贼啊!”西岛继续高声喊着。喊着喊着,我听见左边的住户打开防雨板出于遮光、防风、防盗等目的,于住宅窗户及通向屋外的门处设置的拉门。的声音,大概旁边的住户在想这边吵吵嚷嚷的,究竟出了什么事。

“狱内会不会不在家啊?”我说。正因为不在家所以贼才会来闯空门不是吗?

而西岛回了我一句:“我当然知道,所以只要闹到惊动里面的贼就行。”他一脸镇定,“只要闹得声音够大,他们肯定顾不上偷东西,就赶紧跑出来了。”他点着头说,“只要拍打就会打出灰尘的。原文为“叩げば、埃が出てきますよ”。这个日本成语的意思是“金无足赤,人无完人”。

“这个成语不是这个意思好不好。”我继续按门铃,心里感到怀疑:这样真的有用吗?

真的有用。正如西岛所预言的,那几个男人从“狱内宅”里出来了。

听到他们杂乱的脚步声向门口走来,我和西岛互望了一眼,紧接着门就被粗暴地打开了。我和西岛被门撞得向后跌去,一开始甚至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就跌坐在了马路上,接着手掌蹭地,倒下了。

里面的男人冲了出来。

“什么混账东西!”这个男人的声音很陌生,就在我这样想的时候,身上挨了一脚。疼倒是不疼,可我被踢得又一次滚倒。我蜷起身子护住脸和腹部。西岛应该和我一样挨了一脚,我听见他刚叫了一声“你他……”,后面就变成呻吟声了。他应该是想骂“你他妈的”来着吧。我还听见有东西掉到地上并滑远了的声音,那一定是西岛的眼镜。

有汽车驶来的声音,转弯时轮胎发出刺耳的摩擦声。我知道一定是刚才那辆RV接到电话赶过来了。司机是谁?是他,曾经的牛郎——礼一。

“别想跑。”西岛刚出声就又“呕”地呻吟起来,这是又被踢了吧。

我坐起身子,因为怕再挨踢,所以起身时格外战战兢兢,可居然没受到攻击。

那辆RV就停在我们面前。车里太暗了看不清楚驾驶座上坐着谁,三个男人都背对着我们,正要回到车上。

该怎么办?我拿不定主意,可西岛的反应很快。他叫着:“我叫你们别跑!”就向离他最近的男人扑了过去。现在我终于看到了他们的样子:三个人中有一个高个子、一个短发,看着都像三十岁过半奔四十岁的样子。他们全都穿着黑色衣服,戴着针织帽。西岛扑向的那个男人眼睛细细的,像蜥蜴的眼睛一样。

蜥蜴眼男剧烈地摇动身体,并一把抓住西岛的衣襟,毫不留情地挥起右臂打在了西岛的下巴上。西岛再次跌坐在地,揉着下巴,浑身透着遭到欺负的愤怒和就这么轻易被放倒的屈辱,嘴里念叨着莫名其妙的词:“天地无用意思是“请勿倒置”。可不能望文生义呢。,天地无用。”说着还想站起来。

“天地无用”指的是那个吧?我居然不慌不忙地想:就是有时贴在快递纸板箱上的标识,意思是“请勿上下颠倒放置”。我搞不明白此时他说这话是什么意思,为什么是“天地无用”啊?

“北村,不能让他们逃了!”

我一惊,看着此刻就要逃进RV的几个男人,踏出一步。

只是事实上,我心底某处觉得逃了就逃了吧,也没什么所谓。还不知道他们到底是不是贼,不,看这不像善类的架势,八成是贼,可那又怎样呢?他们去偷的是跟我们毫无关系的豪宅,恐怕跟终极特工也没什么关系,哦不,终极特工本人也跟我们不沾边,所以怎么看都没我们什么事。本来我们会到这儿来,既非为了维护秩序,亦非出于正义感,更非为了实现世界和平,不过仅仅因为“好像挺有意思”这一个理由,因此没有无论如何都要把他们抓住不可的道理。

所以,当RV的车门关上,猛冲出去时,我也并没觉得沮丧或挫败。哎呀他们走了,结束了——就是这种感觉。

西岛捡起眼镜站起来,在我旁边茫然地目送车子远去。可他突然大叫了一声:“鸟井!”吓了我一跳。

鸟井站在那里。RV的车尾已距离我们有一段距离了,而鸟井还站在车子前方。明明应该待在我们车里的鸟井为什么会呆站在那儿?我的心头涌上疑问。恐怕他是担心我们,所以从车上下来了吧。而RV刚巧就向他所站着的地方直冲过去。

那一系列动作在我看来极其缓慢。

鸟井瞠目看着冲自己疾驰而来的车子,露出“怎么回事”又不知所措的表情,之后身子紧绷,险险地避开了。可就在这时,RV副驾驶的车门打开了。是故意的还是车门没关好自己开的,已无从分辨,但副驾驶的车门的的确确堵住了鸟井的退路。

我没看见鸟井撞到车门上的情形,只听到了车门和鸟井相撞的声音。

而下一个瞬间,映入眼帘的就是鸟井倒在地上的身影和开走的RV。我以为我叫出了鸟井的名字,但其实都没发出声音。我的双腿在发抖。

这时我看到RV亮起了刹车灯,停了下来。是在开出二十米左右之后停的,不知他们是不是因为撞到了鸟井而惊慌失措停下了车。

鸟井手臂摊开,姿势不雅地呈大字仰面倒在地上。不知是不是撞到车门的冲击让他意识模糊,他躺在那儿,一动不动。他没事吧?我想赶紧奔过去看看。

就在这时,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

本来车尾对着我们的RV不知何时掉了个头,接着发动机发出轰鸣,向这边开来。

这是怎么回事?莫非前面是死路?还是说他们想从这个方向逃走?虽然猜不出原因,但总之那车开了回来。危险!会被撞!意识到这一点时,RV已经近得能看见车牌了。

“鸟井!”西岛喊道。鸟井却还连坐都没坐起来。

RV直逼眼前,不带一丝温度的车头就像要无情将人杀害的魔怪,我感到浑身的毛孔都张开了,渗出恐惧和焦虑的油脂。我下意识地滚到左边,避开冲过来的RV,西岛也一样。

RV开了过去,轰响贯穿双耳,带起的风击打在我们身上。这时我还没留意到那一声不祥的钝响,只是瘫坐在地。

RV消失了。

留下夜晚的寂静。心脏激烈地跳着,跳得我心口发疼。我好半天都无法相信自己还活着。嘴角湿湿的,可能流了口水。西岛跪着,一动不动。仿佛全身的血液都在寻找出口,一齐涌进通道一般,我的身体正因亢奋而摇晃,视野也在一时之间变得极其狭窄,只能看到一片漆黑,没有一丝光亮。我的思绪断断续续的,只想到一点:得救了,没被撞到。

9

“喂,听说鸟井情况挺糟的?”

事情过去了两个星期。我在教室,正从书包里往外拿无形资产法课上用的书时,莞尔坐到了我身边。他已经剪掉了刚入学时特别惹眼的长发,戴着淡绿色框的眼镜,下巴上似乎长了一些肉,可肤浅的感觉和时髦的样子没变。今天他穿着一件花哨的横条纹衬衫。

其实还在放暑假,但学校开了特别系列讲座,我是来听这个课的。

“没什么糟不糟的,反正他在住院。”我模棱两可地应道,心里知道莞尔想说什么。

那晚我们在涩泽町遇到的事件,在本地也算是个大新闻。第二天早上的报纸就登了大幅报道,标题为:“深夜盗窃?撞倒大学生后潜逃”。之所以带个问号,是因为警方仍不确定是否真的有人私闯“狱内宅”——当然,要让我们来说的话,那是板上钉钉的事实,可因为没有证据,警察便对我们的证词半信半疑。警察都半信半疑了,新闻报道会加个问号上去也理所当然。

“北村,你们大晚上的跑去那种地方干什么?”

“我们坐鸟井的车兜风,只是偶然路过而已。然后看到有辆可疑的RV开到那家去了。”我把对警察说过的话又重复了一遍。如今,我和西岛在说明那晚的事情上已堪称老手。我们都说腻了,说腻了也还要说,估计都能在简历上的特长栏里写上“向警察说明事件经过”了。

我回过头,看见教室门口站着一个皮肤白皙的高个子女生。她穿着无袖上衣,细长的手臂很漂亮。她似乎在等莞尔。

“那是莞尔的女朋友吗?是我们大学的?”

“美女吧?她在牛肉饭快餐店上班。”莞尔很高兴,我都还没问,他就自己说了下去,“谁叫东堂完全不理我,我就放弃了,想着找别人当女朋友好了。这个是在联谊会上碰到的。学生时代也是有条件的啊,说到底,要有女朋友,要有圈圈叉叉,才能叫学生时代呢。”

“可能吧。”我口头上表示赞同。

“鸟井的伤怎么样?”他又说回原题。

“住院了,但性命无碍。”

“哎呀,这最好不过了。可是啊,昨天我们出去喝酒,听到了各种各样的传言哦。”

“哦?”

“鸟井他惹哭过不少女生对不对?所以他遭人记恨,被女人开车撞了。这个说法占绝对优势,大家都说肯定就是这样的。”

“可鸟井最近好像没怎么去招惹女生。”

“是吗?”

“他本人说的。”

“我跟你说,政治家说‘不是我干的’的时候,基本上就是他们干的。不管是贪污受贿还是搞外遇,还有暗箱操作,都是。可当他们说是为了国民做什么事的时候,那基本上就是什么都没干。”

我表明观点:撞了鸟井的不是女的,是个男的。而且肇事者是入室盗窃的贼,跟鸟井平素的行为没关系。

看看挂在教室里的钟,马上到上课时间了,可教室里的学生稀稀拉拉,我想象了一下代课教授进到教室的心情,不禁心生同情。

“入室盗窃的事不会是真的吧?”

“警察都相信我们了。”

最开始警察怎么都不相信有什么闯空门的窃贼,还怀疑是不是我们和别的年轻人发生冲突,从口角发展成肇事逃逸事件。可后来发现狱内家里被乱翻过,而且有附近的居民目击了我们和窃贼之间发生的事情,警察才总算逐步接受我们的说辞。

就在两天前,我和西岛商量之后,向警察说了实话。“现在回想起来,隐约觉得当时车上坐着一个认识的人,那人好像叫礼一,以前是当牛郎的。”当然了,警察们,特别是负责这起案子的仲村刑警,责怪我们为什么隐瞒如此重要的线索——不光责怪,还充满怀疑。但我们拼命解释说我们只见过牛郎礼一一次,既不知道他的真名,也不知道他到底是什么人,同时控诉:“我们不过是受害者,好朋友还住院了,遭受了这么大的打击后本来只想大哭的,可还是想着能不能为警方提供一些线索,这才下定决心说出来的。不带你们这样的。”这才勉强得到了谅解。

仲村刑警梳着一丝不苟的三七分发型,性格也和他头发的分界线一样,看着就刻板认真。他可能还在怀疑我们,但好歹还是说了一句:“很抱歉,不该怀疑你们的。”

莞尔站了起来,留下一句“你什么时候去探望鸟井,叫我一声啊”就走了。其实我今天就要去探望鸟井,但我没告诉他。

“鸟井现在情况怎么样?”西岛抓着吊环望着我们问。时间是傍晚五点多,地点在公交车上——这趟车开往位于市内北部的综合医院。我和南坐在双人座的座位上,西岛和东堂并排站在我们旁边。

西岛穿着偏大的灰色T恤,上面写着大大的“RAMONES”,还有漫画版的乐队成员画像。东堂穿着深蓝色连衣裙,外面套着白衬衫。南穿着带领的牛仔衫和长裙。

“南,那之后你去看过他吗?”

“那之后”,说的是上次我们四个人一起去医院之后。出事两天后,听说鸟井做了手术,我们就去探望他,但病房门口挂着“谢绝探访”的牌子,我们只好垂头丧气地走了。“鸟井,是我来了!”西岛大声叫道,却只遭到护士投来的严厉视线,鸟井并没从病房出来。

“南每天都去。”东堂马上说。

“见到他了?”我问完马上反应过来,正是因为没见到才每天都去的。

“他说还不舒服,不想见人。他妈妈每次都在病房门口跟我道歉。”

医院里有种独特的昏暗气息,就像用药物把人的思想及感情都抹去了。大概因为已经过了诊疗时间,挂号处那里也只有稀稀拉拉几个人,长凳上空荡荡的。我们跟着南,四个人走在昏暗的过道上,两边是淡褐色的墙壁,地面上铺着冷冰冰的瓷砖,偶尔有推着吊瓶的住院病人经过。明明是在室内,却总感觉有凉飕飕的风吹过脚下。

我们上了电梯,去往外科住院楼。“不过,追根溯源……”西岛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根本原因是鸟井提出要去那里蹲点,所以要说他是自作自受,倒也是自作自受。”正是如此,西岛说的是对的。相信长谷川、去那里蹲点,这都是鸟井自己的判断,最上心的那个也是他。但是……“这话最好别在鸟井面前说。”我告诫西岛。

“为什么?”

“你得分清场合。”

“我啊,就是不擅长分清场合。”

“你别说得好像很自豪似的。”我苦笑道。

“总之,我要问出怎么跟那个叫长谷川的女的联系。”西岛说,“因为她是罪魁祸首。”

关于长谷川的事我们还没跟警察说。不是因为怜爱女生什么的,而是觉得若提起长谷川的事,警察们会以更加怀疑的目光打量我们。而且我们想,警察应该很快就能查出牛郎礼一和长谷川之间的联系,不需要我们特意去报告。

可正如西岛所说,会闹出这件事,追根溯源就是鸟井信以为真,答应了长谷川的请求。而既然牛郎礼一出现在了那里,就足够我们推测出她在转什么念头,或者进一步说,有什么企图。所以我们很想去见见她,至少想知道她在哪儿,以及她的联系方式。而这些鸟井都知道。

“来看鸟井?”我们来到鸟井病房门前时,正好一个穿白大褂的女人从里面出来,她便问我们。她拿着垃圾袋,大概刚打扫完。

南慌忙看了看手表。“我们该不会错过了探病时间吧?”

“你是总来的那个女孩子吧。”这位看上去不到三十岁、体形健壮的白大褂女人好像见过南,“时间上没问题。不过现在他去检查了,一时半会儿回不来。”

“检查?是什么地方有问题吗?”南的声音有些变调。

“不是。他不是左臂截肢了吗?所以只是去确认一下手术的伤口有没有问题。不是出了什么问题哦,放心吧。”

我们四个人顿时感到呼吸停止。接着又都为了不让其他人发觉而努力假装平静——也就是不自然地纷纷开口。

“要多长时间?”南问道。

“说不定要一个小时左右。”

“鸟井这是故意避开探病时间吗?”

“可能他的情绪还不太稳定。”白大褂说。

“您知道他什么时候能出院吗?”

我问出这个问题,得到的回答是这样的:要等到切除的患处稳定,但他年轻,恢复得会快些。快的话九月下旬也许就能出院。如果从家往返医院方便的话,也许还能再早一些。

“是吗?那就好。”我们齐齐露出放心了的表情。然而他们三个肯定和我一样,脑中的困惑和疑问已变成一股龙卷风,正在肆虐。明明心不在焉,却装作专心致志,所以表情都莫名生硬。

“我们下次再来吧。”东堂提议。她这也是出于我们需要整理一下心情做出的判断吧。

“还有不少难关要过,你们要一起帮助他哦。”最后,白大褂这样说。

坐上电梯之前我们都没说话。电梯门打开时里面已经有两个人了:一个是头上包着绷带、穿着睡衣的中年男人,一个是拿着烟盒的年轻女人。我们走进电梯,感受着电梯在缓缓下降,眼睛都望着上方显示楼层的屏幕。运行过二楼的时候西岛终于开口谈及刚才的事了。

“什么叫左臂截肢了?”

东堂精致的面孔直直冲向前方,南用右手抓着左腕,喃喃着“我竟不知道”。

“什么叫左臂截肢了?”西岛又说了一次。

“应该是把左臂切掉了吧。”我故作轻松地回答。

“所以呢?是怎么回事儿?”

“应该是把左臂切掉了这回事儿吧。”

10

因为伤到了腕关节神经,所以要切除——听说是这样的。几天后,南打来电话告诉我鸟井的左臂被截肢是真的,手肘以下都被切掉了。那个晚上,直冲过来的RV也许并没想着要把鸟井的手腕撞坏,但反正鸟井的手臂被车轮碾了过去,导致扭曲,骨头粉碎,神经断裂。送到医院后医生当然全力进行了抢救,然而到底未能接上神经。我记得曾在电视上看过,说最近医生一般不会选择切除,而是倾向于保留肢体完好。大概这次医生有不得不截肢的理由,从而做了决定吧。

“鸟井不肯见我,是他妈妈跟我说的。”南的声音在颤抖,像是马上就要哭出来了,不过她一直没哭,“该怎么办啊?”

“明天,我们再一起去趟医院。”我提议。她连声赞同说“是啊、是啊”。于是我们约好,明天无形资产法课下课后在学校食堂前集合。

“给西岛也打了电话吗?”

“刚打过,告诉他鸟井的手的事了。”

“他说什么没有?”

“他说:‘哦?’又说‘哦,知道了’。”南的语气里并没有责怪西岛的意思。

“我想他没有恶意。”

“西岛他没有恶意。”

“只不过分不清场合。”

第二天,下午四点半,只来了三个人:东堂、南,还有我,西岛没来。

“他要打工?”

“他说最近在忙别的事。今天中午我还给他打了电话,但他说现在顾不上这些,拒绝了。”南说。

顾不上去探望鸟井?我很想知道他到底有什么事啊?他怎么了呢?我看着站在旁边的东堂,偏了偏头,她马上回我一个“我怎么可能知道”的不快神情。

在医院等着我们的,是鸟井母亲疲惫的面容和礼貌的接待。我们一敲病房的门,身材娇小的鸟井母亲就出现在门口。我转着脖子,试图从打开的门缝中窥到里面的情形,可不知是不是鸟井特意吩咐了母亲,她真的只把门打开了一条小缝。她的眼角和鸟井的很像——应该说鸟井跟她很像才对吧。她低下头,问我们能不能在楼下的咖啡厅等一下。看来还是见不到鸟井。

在咖啡厅的桌边坐下后,鸟井母亲微垂着头说:“那孩子,手搞成这样,好像情绪也有些乱。”她脑后扎成一束的头发完全没有光泽,脸上的粉底已有些斑驳。

“身体没大碍吧?”我问道。

鸟井母亲点点头。“手术很成功。不过伤口会疼,他还很痛苦,但慢慢就会好了。”

“鸟井为何那么消沉?”东堂问道。这让坐在她旁边的鸟井母亲呆呆地望了她半天,不知是东堂冒失地直呼鸟井的名字让她感到困惑,还是冷漠的措辞让她有些惊讶。而东堂不以为意地继续说:“他连见都不愿意见我们吗?”

“因为他失去了一只手”应该已经在鸟井母亲的嘴边了吧,但我们也可能强势地回应:“失去一只手又怎么了?”可鸟井母亲只是低下头看着手里的咖啡杯,好一会儿沉默无语。最后她只说了一句:“我也不知道,但我想那孩子应该很痛苦。”

“如果我是鸟井,肯定也不想跟大家见面。”南平静地说。

临别的时候,鸟井母亲落寞地说她会带走那只文鸟。

11

那天之后,我有一段时间没见过鸟井,但并没有感到苦恼,日子依然在过。我会去鸠麦工作的时装店看她,会一个人去看电影,会出门去CD店,会在租录像带的店里瞎逛,会和鸠麦去海边,会再次和报纸推销员斗争、交涉,结果又续订下去,会和鸠麦吵架,当然暑期课也认认真真地去了,警察还来找过我一次。

热得异常的天气转凉了不少,一天,我和鸠麦去商业区的电影院看电影,里面的冷气开得太大,我们俩都抱着身子直发抖。电影中的因纽特人个个光着身子在冰河上跑来跑去,这一幕更加剧了我们的痛苦。

“烟花大会却下雨,真好啊。”看完电影我们去了咖啡厅,鸠麦这样说。

下雨了,真好啊,这话听来有些奇怪,但事实就是如此。大概十天前,我和鸠麦就“去不去看烟花大会”一事发生过争执。

事情是这样的:先是我提起“烟花大会叫谁一起去呢”这个话题,然后她眨着眼睛惊讶地说“鸟井都那样了”,还说“自己的朋友现在情况这么不好,你还打算去看烟花”。被质疑神经有问题的我多少有些不高兴,便解释说:“不管去不去看烟花,鸟井的情况都不会因此改变。”可她有她的想法,责问我道:“朋友失去了一只手,正感到走投无路的时候,你还能看着冲上天的烟花说好漂亮啊,这我是搞不懂了。”

没办法的我就婉转地问她:“你要是这么说的话,那比如说北极的因纽特人因为地球变暖而不小心溺死在了融化的冰河里,或者因冰里的有害物质而苦恼,这期间你就一直忧心忡忡地过日子吗?”可我婉转的口吻听在她耳里成了语带讽刺,她便提高音调反唇相讥:“鸟井是你的朋友不是?北村你就是太冷漠了,你对我肯定也是这样的吧。因纽特人当然很重要,但朋友就在身边不是吗?”

我那时开始感觉到她是非要赢了这场争执不可,便没再回话。可这么一来她又怒道:“你什么意思?不说话了?真是讨厌。”又补了一句,“冷血的浑蛋。”

“嗯,是啊,我冷血。”

要说无聊也真是无聊,人和人的争执大抵都是如此,总之,我和鸠麦之间就有了灰蒙蒙、黏糊糊的芥蒂。不过,仙台市的传统节目——七夕烟花大会——因这不合时节的大雨而中止,结果我们俩又莫名其妙地和好了。

“我最后要强调一次,我并不是对鸟井漠不关心。”这话我想说好几次了,但每次都转念一想,争吵好不容易收场了没必要旧事重提,就放弃了。

“昨天警察是不是来了?这次又是为什么?”鸠麦问我。

“就是又把差不多一样的问题问了一遍,不过,这次他们终于问到长谷川了。”

“怎么问的?”

我的脑中忽地浮现出仲村刑警的身影。三七分的仲村刑警眼神不善,可身上有种与认真负责的公职人员相符的气质。

“仲村刑警问我:‘与佐藤一郎相熟的一个女生叫长谷川,在读大专,你见过她吗?’”

“佐藤一郎是谁来着?”

“牛郎礼一的真名。”

“不是吧!”鸠麦会吃惊也是理所当然的,“这名字也太朴实了,不,是‘普通’到了极点啊。”

“总之,关于长谷川的事我都说不知道,因为总觉得很麻烦。继续像现在这样说是偶然在那儿被卷进了盗窃事件,并发现窃贼里刚好有个见过的牛郎,我觉得挺好。”

听警察说,狱内家的盗窃案是有计划的。屋主狱内善二正和家人在国外旅游,盗贼们就瞅准了这个时机。

就在几天前,我去警察局的时候正好遇到了旅游归来的狱内善二。我被他的模样吓了一跳:他长了一副坏人相,让人不禁想问他:“你……你该不会是罪犯吧?”年纪不过四十出头,却是一副十足的老奸巨猾的架势。和我在一起的西岛也悄悄在我耳边说:“这人绝对是罪犯,是装成受害者的罪犯。”

“都说了他不是罪犯。”我这样对西岛说。

“趁自己不在家的时候找人来实施入室盗窃,借此骗取保险金,靠这种手段发财。”西岛进一步推理。“靠骗取保险金之类的发财”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儿,这谁也不知道,就先暂且不说,不过这人的确长了一副说他跟罪犯暗地勾结也不觉得意外的模样。

“‘虽然不干牛郎了,可好像挺有钱,只是总觉得他在害怕什么。’”

“你说什么呢?”鸠麦问。

“这是牛郎礼一身边的人提供的证词,他的朋友们好像都这么说,大家似乎都隐隐约约地察觉到牛郎礼一在干什么见不得光的事情。”

“见不得光的事情?”

“好像东北地区定期会发生入室盗窃案,据说是专门的团伙作案。礼一很可能是他们的同伙。”

“当司机?”

“可能是跑腿的。最近牛郎里多了各种三教九流的人。”

“不管什么职业,都既有好人,也有坏人。”

“对。好像有的牛郎还跟放高利贷的有联系,强行逼迫常客借钱。而放高利贷的人里也有用更直接的方式赚钱的人。”

“抢劫或者盗窃?”

进行那场保龄球对决时的牛郎礼一不可一世、粗暴、强势、充满自信,而这样的礼一加入盗窃团伙后竟成了最底层成员。这么一想,不由得让人感慨,不管多么不可一世的人,其上也会有更加不可一世的人啊。这还让我想起了“宁做鸡头,不做凤尾”这句俗语。

“接下来就等警察抓到他们了。虽然挺想去找长谷川问问事情的来龙去脉的,可又不知道她的联系方式。”这必须要问鸟井才能知道,可又见不到鸟井。

那之后又过了将近半个月,也就是九月中旬的时候,南打来了电话。

那时鸠麦在我的房间,我们正一起看一部貌似奇妙西部剧和奇异的宗教故事合二为一的老电影。时间是下午四点多。

“等下要不要去鸟井的公寓?”南在电话那边说。

“鸟井他出院了?”我先是对这一消息感到吃惊,拿着听筒站了起来,“什么时候的事?”

“三天前。”

“鸟井他……”我苦恼着该怎么开口,最后只好含糊地问,“他什么情况?精神好点儿了吗?”

“唔……”南答不出来,“说手的情况稳定多了,所以先回家试着自己生活。”

“怎么样?”

“肯跟我说几句话。”

“可是?”

“还是不笑。”我仿佛能看见南垂下肩膀的样子,“总觉得他到死都不会笑了。”这话搞不好不是夸张,“所以……”

“所以?”

“如果北村、西岛,大家都来的话,我在想会不会有些变化,所以就给你打电话了。”

“我们去的话,鸟井不会生气吧?”我有些顾虑,下意识地望向自己的左臂,想着如果失去左手,我会是怎样的心情呢?是会泰然自若地说“不过是丢了左手而已,这算什么”,还是会觉得周围的人全都面目可憎?

挂电话前,南跟我说她联系不上西岛,问我能不能直接去找他。我说“知道了”,就挂断了电话。

我向鸠麦说明了情况,并邀请她说:“冷血男要去朋友家,你来不来?”

她温柔地拒绝了。

“不了。我想,只是要好的朋友去比较好。”

12

西岛一说他忙,我就猜到原因肯定很无聊,没想到实际一看,无聊得远远超乎我的想象。我站在单身公寓楼前的马路上,抬头往二楼看,看到最边上西岛的房间亮着灯。自入学以来,我踏入西岛房间的次数屈指可数,确切地说是西岛固执地不让我们去,所以我也不太了解房间内部的布局,但很明显他现在在家。

西岛出现在门口,倒也没对突然来访的我发脾气,只说了句“喂,北村,我必须要拯救世界啊”,就回屋去了。我脱下鞋进了屋,看见西岛坐在窗边,正对着电视机恼火地说:“北村,我可是为了大家在冒险啊,为什么这帮人不把武器免费给我呢?这不是太奇怪了吗?连吃的都要钱,他们以为我是为了谁在战斗啊?”

“啊,原来如此。”原来他在打游戏。应该是最近才发售的一款角色扮演游戏,就是打倒敌人、进入洞窟、积攒经验、获得各种各样的道具和魔法,最后去讨伐大BOSS那类游戏。“你说在忙,是忙这个?”

“我跟你说,这个世界啊,现在正被黑色的空气所笼罩,都没法呼吸。所以居民们都戴着防毒面罩,可只有我没事。所以,我要找出空气里到底有什么东西。”西岛握着游戏手柄说。他双目充血、皮肤干燥,胡子都没刮,通过这种种迹象,可以想象到他应该大幅削减了睡眠时间。

“西岛,那个,等一下我们要去鸟井家,一起去吧。”

他没立即回答,而是手法娴熟地攻击突然出现的敌人。我也没生气,安静等待西岛的战斗结束。我之所以没有怒气冲冲地说“朋友和游戏哪个更重要”然后愤然离去,是有原因的。

既因为我是不会感情用事的鸟瞰型,也因为我自己都被鸠麦讽刺说“冷血”了,也没立场去指责他人。然而,在此之上,也在任何原因之上的原因是,我看见西岛这间六叠约九点七二平方米。大的房间里,床边摞着好几本厚厚的医学专业书。

那些书应该是从图书馆借来的,基本都是外科手术和康复方面的,最上面一本的封面上写着“如何与关闭心门的人相处之十条建议”。光凭这些书就做出判断可能有些轻率,但我认为,西岛正以他自己的方式关心着鸟井。

沉迷于游戏也可能是因为无力帮助好友而感到窝囊,想借游戏转移注意力。

我静静地等着,看他打游戏,打到可以存档的地方。“他出院了?”西岛依然盯着电视画面问道。

“听说前不久出院的。南好像已经见过他了,他还很消沉,所以……”

“要我们去帮他振作起来?”

接着西岛嘟囔着“我知道啦,我了解啦”,关掉了游戏机的电源。

“那走吧。”

“你不刮刮胡子什么的吗,打理一下?”我确认道。

“嗯,没事、没事,自然就是最好的。”

在门口穿鞋的时候我问:“那本书有用吗,关闭心门的人那本?”

“哦。”西岛转头看着我,“那本是美国总统写的,内容很枯燥,治不了病但也要不了命。”

想到总统面对的全是关闭了心门的人,我不禁对他产生同情:这可真不容易啊。

——咳,才没这回事儿呢。

13

“是‘田脑’哦,田脑。”西岛的声音在屋里回响。大概因为倒在床上的鸟井一言不发,毫无反应,他的声音听起来空空荡荡的。

就算我们来了,鸟井也还是死气沉沉的。他只是躺在床上、盖着被子,望着天花板,对坐在旁边的我、西岛、东堂还有南的存在视若无睹。南在电话里说“他也肯和我说话”,事实上压根儿就不是这样,他一句话都没说。

我知道不应该看那里,可一不注意视线就落到了鸟井的左腕上。缠着绷带的左手臂明显比没有绷带的右臂要短。鸟井盘着腿,头枕在枕头上,看着上方。

只有西岛在说话。我不知道他是觉得自己要负责说说话,还是单纯地想说。

“从那个踢拳馆前走过的时候啊,我看到那里新开了一家学习班,窗户上有手写的‘电脑学习’几个字。可那个‘电’字上下都糊了,怎么看都是‘田’,所以就变成了‘田脑’学习班,太搞笑了。”他说了一堆无聊的话。

“不过说不定真的有‘田脑’这个词呢。”南勉强附和。

虽说也有心理准备,可我还是有种待不下去了的心情。东堂也沉默着,倾听他们说话。

“喂,鸟井,你觉得呢?你觉得会有‘田脑’这个词吗?”西岛问床上的鸟井。

“没这个词吧。”我假装兴致勃勃,“没有‘私人田脑’的。对吧,鸟井,你怎么看?”

床上的鸟井没有反应。他要是露出生气的表情还好些,他要是说“你们根本不明白我的心情”并把我们赶出去,那还好理解一些,可他只是面无表情地看着天花板。

“喂,南,整点儿厉害的出来看看。”西岛不知是不是受不了了,对南这么说道。

“厉害的?什么?”

“比如用意念移动这个茶杯,你不是会这个吗?来,茶杯,茶杯。”

“嗯。”

茶杯在桌子上动了起来,轻巧地滑过桌面。这情形我们当然不是第一次见了,可还是会“哇”地叫出声。那不是为了吸引鸟井的注意力,而是真的感到吃惊——不管看多少次,还是会吃惊。

接着大家都不说话了,屋里静得让人感到窘迫。我看向窗边,看来鸟井的父母已经把文鸟拿去横滨了,鸟笼也没留下。第一次来这间公寓的时候我因鸟井居然养了文鸟而吃惊,还说“鸟井是中产阶级啊”。想起那时的事,我的心情越发寂寥。

鸟井是不是连呼吸都是强迫自己做的?我们看看彼此,都垂下了头。

我的脑海中浮现出一片广阔的沙漠,分不清是红还是白,无穷无尽地延伸出去。我想鸟井如今的内心正是一片晒得干裂的沙漠吧。无边无际,精神干涸,迷失了方向。沙漠中没有标着“通往超级上班族”的指示牌,不知道哪里有水源,不知道要在哪里熬过长夜。鸟井依然面无表情地仰躺在床上,同时他也跌坐在沙漠中,表情茫然地耷拉着肩膀。他不知道该怎么走出去,正陷于穷途末路之中。

究竟……我不禁想,究竟有没有办法滋润鸟井这片沙漠?

我看向西岛,他脸上洋溢着使命感和倔强,可也不像有什么办法的样子。光是“田脑”,还无法让沙漠里下雪。

我们四个人像在玩“看谁坚持得最久”的游戏,半个小时都无言地坐在那儿,其间鸟井一次也没向我们看过来。不知是不是因为疼,他摸了好几次包着绷带的左臂。

离开鸟井的公寓时,我看见天上挂着缺了一角的月亮。

“喂,西岛,中东发生了战争,还有棘手的全球变暖,而我们呢,连眼前的危机都解决不了。”我耸了耸肩。

“这算什么危机啊。”西岛的沮丧溢于言表,“会被骂的。”

会被谁骂?我没问。因为他也没有答案。

14

“然后呢?男人中的男人、冷血男中的冷血男,北村青年打算怎么办?”

两天后的白天,我来到仙台商业区鸠麦打工的时装店,站在门前和她聊天。

“没什么打算。”我欲言又止,看向她身后。店里有一位女顾客,正摊开一件天蓝色的T恤。我小声问:“有客人,你不用去招呼吗?”而她挺胸答道:“现在哪儿还顾得上那个。”

“要怎么做才能下雪,我是不知道了。”

“下雪?”

“我想让沙漠里下雪啊。”

这种时候不会马上说出“你在说什么莫名其妙的话啊”正是鸠麦的优点;而自说自话地冒出一些不着边际、天马行空的念头,是她的缺点。她沉默了一会儿,盯着我说:“北村你们这些学生啊。”然后竖起手指继续道,“学生啊,都在一座小小城镇的保护下,城镇外就是一望无际的沙漠。不过你们都生活在受保护的城镇里。”

“你说的那个沙漠,是指社会?”

“说社会多没格调。”鸠麦笑道,“城镇之外是绵延的沙漠,这么说更好想象。”

我顺着她的话想象了一下:一座被坚固城墙围起来的城镇,家家户户的宅子都是花了一番心思的,颜色各有不同,但每家每户又都差不多。一座保持无菌状态但也无趣的城镇。居住在这座城镇里的学生都摆出“我什么都知道”的神色,故作大人样、扬扬得意地说着“城镇外边是这样的”“不就是沙漠嘛”。他们明明从未踏入过沙漠,自然也不知道沙漠有多残酷。

“待在城镇里,拼命去思考关于沙漠的事情,这或许是你们的作业呢。我可先告诉你,沙漠,是很残酷的地方。”

原来鸠麦已经出了城镇,走进沙漠里了啊,我想。

那天傍晚,我打开窗户,想多少把屋里的热气放一些出去。接着,正一个人看电视时,电话响了。我心想会是谁呢,接起来原来是古贺。

“嘿,我是之前在警卫室里一起打麻将的。”他好像不太好意思似的先表明自己的身份。

“哦,西岛打工那儿的。”

“其实吧……”古贺说了下去,“是关于小西啊。他最近遇到什么事了吗?啊,那起交通事故的事我听说了,也看了新闻,我是说除此之外的。”

对鸟井而言,那岂止是失去一只手,而是连人生都因之动摇的事情,但在旁人看来只不过是一起“交通事故”,我边这样想边问:“那以外的?他怎么了?如果他没去打工,那我想他是去冒险了。拯救世界的冒险。”

“什么冒险?”古贺的声音里透着错愕,“不不,他来打工了,很正常。我不是说这个,我是说,他从昨天开始就在楼里到处跑,跟人协商些奇怪的事情,不太对劲啊。”

“协商?”我喃喃地说完,下意识地把这个词翻译成了英语:negotiation。尽管备考苦读已经是遥远的过去了,可我的大脑中似乎还保留着背英语单词的记忆,这让我有些安心。

“而且,明天是驱除害虫的消毒日,有好多事要做,可小西却说他要请假。”

“应该是要去冒险吧。”我不是在开玩笑。

就在这时,电话那边的古贺提高了声音:“啊,小西你来啦。”应该是西岛到了警卫室。

“哎呀,嗯,我现在正好在给北村打电话。”古贺的声音继续传来,他又说,“我在想,小西你明天为什么要请假呢?”但我听不到西岛的回答,不过没一会儿,古贺就通过电话对我说:“北村,不好意思啊,西岛来了,他跟我说了原因了。哎呀,我明白了。”

“明白了?”我重复道。明白什么了?这又不是猜谜。

“小西可真有意思。”古贺完全把我丢到一边,自顾自地发出恍然大悟的声音。

最后,在电话被挂断前,我抱着至少一试的心情问道:“那个,你是怎么知道我家的电话的?是西岛说的吗?”

这时,古贺的声音突然变得放肆又张狂,是我从没听过的。“我啊,像这种调查,是我的专长。”

“调查是专长?”

“我在这类机构里工作过啊。”古贺笑起来。我猛地感到一阵寒意,把听筒拿到眼前,打量了半天。真想回他一句:机构什么的,很吓人啊。

晚上西岛打来电话,和平时一样,就听他单方面说:“哎呀,这不是北村嘛。”接着就嚷嚷着,“明天晚上打麻将吧,打麻将啊。”

“打麻将?行是行,可在哪儿打?”

“当然是在鸟井那儿啦。”他理所当然地说,“他右手又没事,能抓牌的。”

“我不是说这个啊。”连他会不会让我们再进他房间都不好说,更别提会不会跟我们一起打麻将了。我这样跟西岛一说,他就大包大揽道:“没问题,没问题的。”反正他说的话肯定既没有依据,也没有计划。最后他丢下一句“我也会联系南和东堂她们”,就挂了电话。

我拿着听筒愣了好一会儿,呆呆地听着附近不知是谁放烟花的声音——烟花升空时像口哨一样的声音和炸开时短促的声音,然后是火花四溅的声音。

一个小时后,南和东堂都给我打来了电话,询问“怎么回事”,还问西岛想干什么。

接东堂的电话时,我心一横,问她:“虽然不是顺便问一下的事,不过东堂,你还对西岛有好感吗?”这件事我一直挺惦记的。

“之前说过了吧。”她不高兴地答道。

“那是好长时间之前了。感情是会变的啊。”

“没变。”

面对她斩钉截铁的回答,我唯唯诺诺地应了一句“说得也是”,就挂了电话。

第二天,学校里的课结束后,我就骑着自行车在街上闲逛。西岛约定的集合时间是晚上七点,所以下午到傍晚我都无事可做。我只是突发奇想地随便逛逛,不料在一条窄窄的小路上等红灯的时候,居然看到了鸟井。我差点儿“啊”地叫出声来。

鸟井在我左边,坐在正等红灯的出租车里。他的脸贴在后座的车窗上,像在看外边的景色。一想到鸟井以后也开不了车了,我就觉得难过。

透过车窗看到的鸟井肤色苍白,眼睛透出像在梦游又像心如死灰般的神色。他盯着车窗外,我立即顺着他的视线找他在看什么地方。

是踢拳馆。鸟井的视线前方是阿部熏所在的那家踢拳馆。

以前和他还有西岛三个人一起观看里面练习时的记忆被唤醒。

那时,在夕阳映射下的拳馆内泛着红色光芒,一帮男人在锻炼肌肉。对着镜子出拳和不断踢沙袋的身影让我们看得陶醉。我也看了过去,虽然时间还早,但拳馆里已经有两个人在练习了。一个男人在跳绳,另一个不停踢向拳馆教练拿着的手靶。

鸟井是以怎样的心情看着这一幕的呢?是不是想着失去了左手的自己已经与格斗无缘而心中烦躁呢?

绿灯了,出租车开了出去,看不到鸟井的身影了。我目送出租车离去后,把脚放到自行车的脚蹬上,踩了下去。

15

令人惊讶的是西岛真的实现了在鸟井家打麻将的计划。

“一开始他连电话都不接,可就在刚才,他终于接电话了,而且还答应了。”我们在鸟井的公寓门口集合后,西岛说,“真没想到竟然能行。”

“你一开始给我打电话的时候口气不是挺大的嘛,说没问题、没问题。”

“结果可不就是没问题嘛。”

晚上七点,天已经黑了,仰起脖子就能看见淡蓝色的天空平整地延展,那漠然的样子与前几天来鸟井这里时看到的他面无表情的脸重合,像是不祥的暗示。

“鸟井真的说可以打麻将?”进了公寓大门之后,南问,她的眼神很严肃。

“这还用问,肯定说了啊,我骗你干什么。”

电梯门打开,我按下五楼的按钮后瞥了西岛一眼。“打麻将能让鸟井振作起来吗?”

“我有我的办法。”西岛依然一脸严肃,毫无笑意。

“我很期待。”东堂口气沉静,丝毫不带讽刺之意,“我很期待西岛的办法。”

“我也是。”南点点头。

“我也是。”

其实我吧,甚至期待一切皆如所愿:我们来到房门前,鸟井会不会像是换了个人似的,笑容爽朗地打开门,快活地说:“你们来啦。快,来打麻将吧!哎呀,还真是消沉了一段日子,不过终于整理好心情啦。”我还期待他会不会说出“振作起来,让我们和之前一样高高兴兴地玩儿吧”这样的话。

我的期待落空了。来开门的鸟井脸色阴沉,面无表情——这也是当然的。他倒是开口打了个招呼,可视线看向下方,连句“进来吧”都没说,就自行回房间了。我伸手挡住差点儿自己关上的门,迈了进去,他们三个也跟着进来了。踩在走廊的地板上,透过袜子传来一阵凉意。

进了屋,我的心稍微放下来了一些。因为被炉上放着装麻将牌的箱子——鸟井也有要打麻将的意思。

“快开始吧。”西岛说。我们事先也没商量过,不知道西岛到底打的什么主意,只好姑且顺着他的话表示赞成:“是啊,打吧。”这艘船的掌舵人,是西岛。

我们先把五张牌翻过来,各自拿了一张。因为我们总共有五个人,所以抽到的先不上桌,抽到的人坐到东边背对窗户的位置,之后按顺序坐。这是我们在鸟井这儿打麻将的时候采用的“鸟井家的规矩”。

我们各怀心事地拿起一张牌,这时我的脑中瞬间闪过一丝不安:万一是鸟井拿到,一开始就不上桌,那可要怎么办?结果怕什么来什么,鸟井真的拿到了,成了不用上桌的人。我目瞪口呆,真想咒骂这凑巧得也太过分了,然而又不知道该对谁发火,没办法,只好瞪着西岛。南和东堂也几乎同时眼神忧郁地看向西岛。

鸟井什么也没说。他“哼”了一声,把抽到的放到桌上,就回床边去坐下了。

“喂,西岛,怎么办?”我悄声问。

“无计可施。”他给出这么个无济于事的回答。

接着我们坐到各自的位置,开始打麻将——事已至此,也只能这样了。

这真是一场痛苦得让人胃疼的麻将。明明是为了鸟井来的,却搞成像把鸟井排除在外,我们四个人打麻将的情形。而且,正因为大家都想打得跟平常一样,于是更不可能做到跟平常一样。我们不断发出不自然的声音或惨叫,或佯装遗憾,等等。鸟井他会怎么想啊?我一想象鸟井的感受就迫切想要快点儿打完这凄凉的半庄。

“哇,连庄啊,连庄。”也不知道西岛在想什么,就他一个人当真在专心打麻将。我们都努力想让这一圈赶紧结束,他却在自己坐庄的时候和了。

结果,打这半庄用了近九十分钟。在沉默的鸟井旁边怀着负罪感和焦躁感坐着的这九十分钟真漫长啊。几乎在结束的同时,我长长吐出一口气,余光一窥,南和东堂也一样。

“喂,鸟井,轮到你来了。”西岛对着床那边说。在这乱七八糟的半庄间,灰心丧气的鸟井不会消失到别处去了吧?我瞬间感到一阵恐惧,可回头一看,他还坐在那儿,姿势和九十分钟前一样。鸟井嘴上没回话,但走了过来。

我的目光落到他缠着绷带的左臂上,又反射性地移开。然而转念一想,这样会不会反而更不礼貌?就索性直直地盯着他的左臂。但还是别看比较好吧?我这么想着,收回视线,可马上又不由自主地被吸引过去——真是没办法表现得自然。

鸟井上桌,按“鸟井家的规矩”,换分数排第二的南下桌——就连一直稳居第一的南,今天也顾不上麻将的输赢了。我们其他人换了位置,开始洗牌。鸟井伸出右手放在桌上,我提醒自己尽量别去看。

鸟井坐在我左边,是我的上家。他用右手一张一张地砌牌。而且因为没办法一次排太多牌,所以只能在单手能拿的范围内排几张牌,再慢慢循序排好。我们再次努力表现得平静,时不时看看鸟井手上的动作,刻意整理整理自己面前的牌山,明知故问地确认“谁坐庄”?

鸟井始终死气沉沉的。等牌都砌好后,庄家西岛掷出了骰子。

虽说比鸟井坐在床边的时候好了一些,可这也是一场气氛尴尬的麻将。当然我也想把注意力集中在自己的牌上,事实上,做出分数应该挺高的役种时也会有些激动,抓完牌的心情也是有喜有忧,可这些都在看到鸟井的左臂或者他不小心碰倒了自己的牌的时候瞬间消失,被拉回到现实中。

沉着脸默默打麻将的鸟井看起来甚至像是在责怪我们:打就好了对吧?这样你们就心满意足了吧?

南真了不起。她站在鸟井身后,时不时跟鸟井搭话,就算鸟井不理她她也不泄气,想到什么了就对鸟井说。鸟井不小心弄倒了牌,她就将视线投向窗户,说“天已经完全黑了呢”替他圆场。每次鸟井去揉左臂,她都会佩服地说:“原来鸟井你是要等这个啊。”

这么痛苦的担子不能全让南一个人挑,于是我和东堂也瞅着时机参与到话题中,抱着不成功便成仁的心思时而跟鸟井搭话,但他都不搭理。用没有意义的话语来填充这令人窒息的空间也多少能起点作用吧?所以我们都很努力。当然了,鸟井也会在需要的时候说“碰”或者“荣”,但仅此而已。

只有西岛依旧我行我素。确实,这样才是最自然的。也许西岛是对的,可我还是觉得不满:你明明说是为了鸟井来打麻将的,可瞧瞧你现在,不带这样的吧?

半庄就这么结束了。东堂第一,第二是我,第三是鸟井,西岛垫底。我们笑话他:“西岛,怎么了?又恢复到你的日常状态了啊。”西岛只是不高兴地“哼”了一声,完全没有活跃气氛的意思。

还有必要打下去吗?我心生疑问,装作不经意地问西岛“怎么办”,而西岛立即回答:“什么怎么办?继续打啊。这有什么可问的。我只是抓不到想要的牌而已,但感觉有越来越好的兆头。”

西岛都这么说了,我们也只有听从——掌舵的是他。鸟井什么也没说。

“好吧,那我也要努力了。”南勉强让声音快活。这回轮到刚才分数排第二的我下桌。我退到被炉后观战。

开始第三次半庄,可也和前两次没什么太大的区别。鸟井面无表情地重复着机器人般的动作,西岛认真盯着自己的牌,剩下的两个人在与尴尬斗争,同时假装自然。我坐在西岛身后看着他打牌。

这次进展得相对快了一些。先是东一局西岛点了南的炮,南和了一个“断幺平和宝一”。接下来的第二局鸟井自摸“断幺宝二”,他也不说“自摸”,只是“啪”地推倒了自己的牌。

“哎呀,糟啦,被抢先了。”南夸张地表示遗憾。第三局,东堂对西岛打出的牌说了声“荣”,就结束了。

我突然想,西岛该不会又打算做一个“平和”役种出来吧?就像他以前想阻止美国专横出兵,祈愿世界和平,所以一直想做出“平和”役种,这次会不会也一样?为了实现鸟井的和平,打算努力做“平和”役种?我猜这就是今天要打麻将的理由。

可光看他打牌的样子,又看不出他那么执着于“平和”。我又想,莫非他想以鸟井的名字为由头,打算要有鸟的幺鸡?可看着也不像。

西岛到底想干什么呢?就在我实在忍不住想问个究竟的时候,他站了起来。

“啊,休息一下,借厕所用一下啊,鸟井。”

他也不等鸟井回答,就走出了房间。过了一会儿回来了,可又走到窗边,举起双手伸了个懒腰,轻松地说:“我差不多要反击了。”然后似乎向窗外看了一眼,忽然“啊”了一声,把我们都吓了一跳。坐在我旁边的南身子震了一下,问:“怎么了?”

“怪了。我出去一下。”

“怪了?”南歪着头。

“出去?”东堂皱起眉。

西岛嘴里嘟囔着“哎呀,麻烦了”,又看向我,丢下一句:“北村,你替我一下。下一局你替我打,我马上回来。”就匆匆跑出了房间。

我被西岛这种说话方式镇住了,心下不快。

西岛冲出了门。“他这是要逃跑吗?”除了我,没出声的南和东堂一定也是这么想的。

16

我坐下来替西岛,大家继续打麻将,洗牌的声音听起来有种漫不经心的感觉。“西岛跑哪儿去了呢?”南有些不知所措,却还是为了把众人从沉默之中拯救出来而用明朗的声音说。

“也许想起打工那儿有什么事了。”我边说边回想起古贺的话。古贺不是说今天是大楼进行消毒活动的日子吗?是不是西岛突然被叫去上班?

东场第四局结束,开始南场。我们是一艘失去了舵手的小船,只能继续不停地打麻将,直到船飘到某处海岸。第一局以南自摸,和了个得分很低的断幺结束。

一阵慌乱的声音响起,大门打开了。

“久等啦,我回来啦。”西岛回来了。

“你到底怎么了?”

“搞错了啊,竖没出头啊,竖。”

“呃,竖?”我是彻底没懂他在说什么。

“出头?”南追问。

“竖是什么竖?”东堂也说。

“哎呀,这有什么关系,啊,现在是南场第二局?好嘞,正是好时候,来来,打吧。”西岛一如平常,自顾自地东扯西扯,和我换了回来。

我没抱怨什么,主要是因为我已经疲惫不堪了。总之,我暂时只是观望着牌局,可看着看着,“咦?”我觉得有点不对,因为西岛的打法很奇怪。这一局他的牌非常好,开局的时候就差不多成形了。之后牌也发展得很顺,不觉间就做成了的牌型。而且这时他还摸到了一张,我脱口对着西岛的后背说了句“好牌”。这样一来只要打掉,就可以做出“和”的牌型,还可以争取凑成三色。然而不知为何,他却在这时把打了出去。

“什么意思?”这么一来就只能和了,还没有役。而且他居然这时候要立直,都已经抓起千点点棒叫立直的时候需要拿出一支千点点棒放在自己打出的牌的前面。就要往桌上放。而就在这时,东堂说了声“荣”。是东堂在等的牌。

“见鬼!”西岛遗憾地嘟囔着,“可惜了。”

“西岛,你刚才为什么要打?”

“不需要就打出去了呗。因为不需要。”西岛不乐意地噘着嘴,将点棒交给东堂。

西岛的麻将打得并不怎么厉害,或者不如说他基本没怎么赢过。可我认为,西岛并不是技术不佳,所以我很诧异他刚才为什么打出。随便想想也是等的概率较大,分数也高,这是常识。

就在我左思右想的时候,南场的第三局开始了。我观望着牌局的走势,结果这次又目击了西岛的奇怪打法。

,西岛又拿到了一手漂亮的好牌。宝牌是,所以是满贯级别的。我想这可以立直了吧,可他看起来毫无这个意思。没一会儿他摸到了一个,这种牌肯定当场就打出去吧,我都没关注,然而,然而啊!西岛想都不想就打出了,并宣布“立直”。

“啊?”我脱口而出。刚才明明能等三张牌,可他却给拆了。为什么要等着和?太令人费解了。但是西岛没露出一丝一毫“打错了”的后悔表情,他满怀自信,兴奋地说:“来吧,我的立直可厉害了。”要说这是心理战术也不是没有可能,比如他就是想让对方认为他不可能在等,然后反其道而行之。可还是很难理解。

其他三人对西岛充满自信的态度戒备起来,各自打出了自认为安全的牌。

接着轮到西岛了,他明明穿着短袖T恤,却做出挽起袖子的动作,说着:“来吧,我要自摸啦。”他伸出手,却在这时扭头对我说,“北村,把窗户打开。”

“窗户?要透透气?”

“怎样都好,快去开。”西岛用不由分说的口吻催促我,我不情愿地站起来,绕过桌子走到窗边站住。“窗帘?窗户?”我向西岛请示。而他加重口气说“全部、全部,快点、快点”,颐指气使的。

屋里开着冷气呢真是,我心里想着,但还是照他说的拉开窗帘,打开窗户,而西岛紧接着大声喊道:“荣和!”

我心说怎么回事?看过去,西岛已经推倒了面前的牌。“荣和,荣和!立直一发宝牌三哦!满贯满贯。”他嚷嚷着。

我们都呆住了。“荣和?”东堂诧异地问,“谁的牌?”

本来下一个该轮到西岛摸牌了,所以就算自摸和了也不可能是荣和。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我很困惑。

“窗户外边!就在外边!给等待的我的啊!”西岛得意地伸出手指着我这边——正确地说,是指向我身后的窗户,“看窗户外边!”

我把脸转向外边,望着公寓外面的夜景,正要回他一句你到底让人看什么啊,就在这时我注意到了。“你是指那个?”

正对面稍偏右的方向有一栋大楼,就是西岛当警卫员的那栋雷电大楼。竖长的大楼呈长方体形状,楼里的电灯参差不齐地亮着,恰好构成一个“中”字。不知何时南和东堂也过来站到了我旁边,她们两个人都顺着我指的方向看过去,然后呆呆地张大了嘴。

“怎么样?那就是我要的牌。”西岛扬扬自得地说着,转向仍留在桌边的鸟井,“哎哎,喂,鸟井,你看、你看,宝牌三哦。”他嚷嚷着。

大楼各层有几处地方亮着灯,确实清清楚楚地描绘出一个“中”字。而大楼的形状和长方形的麻将牌相似,看上去倒也挺像麻将牌。

西岛想搞的是这个啊。今天因为那栋大楼要进行消毒,所以各层楼肯定都没人。于是西岛就请古贺帮忙,或许还说服了那位社长,总之就是选在这个时候,点亮了指定房间的电灯。

“哎呀呀,真愁人啊,我还以为准备周全了呢,谁知刚才一看,上面楼层的灯居然熄了。‘中’没了上面的竖了啊,没出头啊。搞得我急急忙忙跑到外边去给古贺打电话。”

“西岛你啊。”我耷拉下肩膀,倒不是沮丧,但实在感到疲倦。

“西岛,你太无聊了,还兴师动众的。”我皱起眉头。

“话说回来,这算谁打的牌?”南指着外边问。

“还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打的。”东堂呼出一口气。

“你们吵不吵啊。”西岛怒了,“一点儿也不无聊!”他叫唤着。

我再次纠正他:“西岛,就是很无聊啊。”

鸟井就站在我身后,我一愣,让到了一边。他一动不动地望着窗外,南慌忙跟他解释:“你看,鸟井,你看那栋大楼,能看到一个‘中’字。”我窥视鸟井的表情,收紧了腹部好承受胸口的疼痛。

这时鸟井开口了。“我……”咦?我看向他的脸。这一瞬间对我而言就像等待开启的那扇门终于缓缓打开,迎来盼望已久的开门时刻。“这样的,我喜欢。”鸟井声音很轻,但语调清晰地说道。

“这样的……是指哪样的?”我心神不宁地眨着眼睛问。

“总之,赶紧给我点棒啊。”只有西岛一个人依然坐着。

“太傻了,傻得人都精神起来了。”

鸟井说完,也许是硬挤出来的,但他确实像从前那样哈哈哈地笑了。

17

我们觉得这时欢呼起来是不对的,所以拼命把激动的心情压抑了又压抑,各自回到自己的位置。我看到南偷偷擦了擦眼角。

不知是某种东西得到了释放,还是他自己做出决断,要借这个机会走出来,那之后鸟井决堤般地说起话来。他用他特有的轻快方式向我们诉说医院里医生冷冰冰的态度和手术有多可怕,还说没有左手有多不方便,说现在还会疼。他好几次把手放到绷带上说:“疼得受不了。”之前那么疼他都一直忍着,把痛苦的表情都藏了起来吗?

说到一半,鸟井的眼中也微微浮现出泪光。这泪是因何而流不得而知,而他根本不理会自己在哭这个事实,只管一个劲儿地继续说着。说了一会儿鸟井又笑了,笑得像是从咬紧的牙缝间漏出气息般。他起了个话头:“其实啊,我今天打车……”

“嗯?”眼眶湿润的南催他说下去。

“那家拳馆的旁边,真的写着‘学习田脑’啊,居然是真的啊,笑死我了。是‘田脑’啊。”鸟井说得很快,又说了一次“笑死我了”,流着泪。

“哦,鸟井,这下你信了吧。”西岛来劲儿了,“就是啊,那个是‘田脑’啊。”他几乎要挥起拳头强调。

鸟井虽然在笑,但看得出笑得很勉强。我和南也很勉强,连向来表情冷漠的东堂也在勉强。所以绝对谈不上堪比“沙漠里下雪了”那么乐观,可像这样彼此都在勉强的情形也不差。然后我想,仅仅是找回我们五个人的和平就已经这么不容易了,所以,城镇外一望无际的沙漠什么的,就算没那么不容易,也照顾不过来啊。

发生出乎预料的意外,承受巨大的精神压力,心情极为沉重。也还有跟鸠麦去小岩井农场这种愉快的事情。总之夏天的故事,大概就是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