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坂幸太郎全集(全14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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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四月,我的大学生活开始了。这个开始既没有像模像样的开篇,也没画出一条表示“从此就是大学生了”的明确分界线。只是等我反应过来的时候,我已经是一名大学一年级的学生了。

我坐在居酒屋离门口最远的位置,背靠在墙上望着周围的人。香烟的烟雾凝成薄薄的一层在天花板附近缭绕,还有一股啤酒的味道——也不知是谁弄洒了酒,或者本来就有酒渗在榻榻米里。望着我的同班同学有的拿着酒瓶在座位间来回穿梭,有的说个不停说得几乎声音发哑,有的在热烈附和对方的话题,我不由得有些意兴阑珊,觉得大家是不是太卖力了。这时一个男生“咚”地坐到了我旁边,我扭过头,首先被他的头发吸引了:发梢凌乱地竖在头顶和后方,让人联想到某种飞禽。

“我叫鸟井。”

“冠鱼狗一种中等体形的鸟类,头上有显著羽冠。?”

“什么玩意儿?”他哈哈哈地笑得很欢。

“我说你的发型像冠鱼狗。直挺挺地竖着,像冠鱼狗一样。”

“你说的那是……狗?”冠鱼狗的日文原文是“ヤマセミ”,然后鸟井问:“你说的那是蝉(セミ)吗?”谁料中文中这种鸟的名字也不像鸟,于是此处译者以中文上的逻辑处理。

“鸟。”

“明明是鸟,名字却叫狗?”

这位鸟井同学比我高一点儿,但体格并不算壮。他体形偏瘦,盘腿一坐,那双长腿很惹眼。我自报家门说我叫北村,他听了便把视线投到干事身上,说这聚会已经乱套了,连自我介绍环节都搞没影儿了。

前方聚着一群吵吵闹闹的男生,那群人中留着长发的就是干事。他戴着花哨的眼镜,名字居然就叫“莞尔”“莞尔”的日文发音为kenji,与“干事”同音。。这位男生装模作样地抽着烟,兴奋地喧闹着,虽跟策划了满洲事变的“石原莞尔”同名,却不像有远见的人,也看不出有什么决断力,浮于表面的肤浅倒是很扎眼。一开始,身为干事的莞尔信誓旦旦地说,等聚会气氛热络起来了,就让大家来自我介绍,可现在呢?他和一群女生玩儿得极欢,哪儿还有心思去想什么自我介绍。

“北村,你为什么一脸无趣地干坐着?”

“也没什么特别的原因。”

“说谎。”鸟井断言道,“你一定是在想大家都太卖力了吧,傻不傻啊,对吧?”

我不由得目不转睛地瞧着他的脸。

“说中了?”鸟井咧开嘴,“所谓学生啊,能分成两类:近视眼型和鸟瞰型。”

我顿时想说:你以为你是谁啊?还给人分类。但忍住了。

“近视的呢,就是只看得见眼前的东西,对吧?这近视眼啊,远处的就不管了。而鸟瞰呢,就是鸟瞰图的鸟瞰,也就是俯视,对吧?从上往下眺望整体,唉,就是看低身边的一切。反正北村你横竖都是鸟瞰型,对吧?”

“什么叫‘横竖都是’?”

这是一家全国连锁的居酒屋,位于仙台的闹市区,外墙装饰着华丽的霓虹灯。法学部约八十人正在这家居酒屋的二楼聚会。我们就读的国立大学有一大半课是大课,在大教室上,因此“班”这个单位基本没什么意义,可大家似乎认为“这也是一种缘分”,所以要聚一下。时间是四月的第一个星期,还没正式上课,而且多数人是刚开始一个人生活,谁都不认识,所以几乎所有人都来了。

“我是从横滨来的。”鸟井说。

“哦?是吗,横滨啊。”

“你好像不感兴趣啊。”

“倒没有。”

“一般人不都会想着怎么能聊起来,会说横滨的哪里啊、横滨的华人街很不错啊之类的。”

“华人街很不错啊。”

鸟井又哈哈哈地笑了。“北村你呢?”

“我是从岩手的盛冈来的。”

“哦,我去过小岩井农场,小学的时候。”

“怎么样?”

“有牛啦,羊啦。”鸟井边说边把筷子伸向桌上装在小盘子里的烤牛肉。

“这种感想没去过的人大概也说得出来。”

“北村,你真有意思。”鸟井拍拍我的肩站了起来,“好啦,走吧。不和女生加深交流那叫什么大学生啊。”

我有点儿跟不上他的节奏,试着提起话题:“那个……你是横滨哪儿的?”但没有得到回应。

2

隔着几桌坐着两个女生,鸟井和我自来熟地坐到了她们对面,就差没说“久等了,我终于到啦”。

服务员过来上菜,是大盘装的酸辣虾。这位女服务员的心思不在提供菜肴上,而是专心致志地琢磨如何在满桌的盘子之间再摆进一个大盘子。明面上要求“未满二十岁不得饮酒”,可在场的每个人都喝得很开心。

“我是关西人。”说这话的是个褐色头发的女生。她的说话方式怪怪的,好像外星人在自报家门说“我是外星人”。大概是因为化了妆的缘故,眼睛和眉毛都很分明,口红也红得扎眼。她左边的女生留着齐肩的黑发,脸上没化妆。

“我叫南,是从东京都的练马区来的。”她自我介绍道。

“我跟她刚刚才认识。”一口关西腔的女生说,“不过,这位同学简直太不爱说话了,愁死我了。”

南基本不怎么说话,但并没有拒人千里之外的感觉。她像捧着茶杯一样双手握着啤酒杯,脸上挂着浅浅的微笑。尽管身处夜晚闹市区的屋内,可不知是不是因为那微笑,她身上却散发着只身置于阳光之下的气息。

就在这时,旁边的鸟井提高声音“咦”了一声。“南?你是那个南?”他近乎无礼地伸出食指戳向前方,“就是初三的时候……”他报出一个东京都内公立中学的名字,“二班,三年二班。”

突然说什么呢?我感到诧异,而南脸上的微笑更深了。“果然是你呀。”

“什么嘛,原来你已经认出来了。北村,这位南是我的初中同学。她家是做汽车生意的。”

“你还记得我家是开4S店的。”她脸红了。

“记得,怎么不记得。我高中搬到横滨去了,这可实在太巧了啊!”

我既不是当事人,也搞不清楚状况,实在没法对这“实在太巧了”的瞬间有所感触。可我还是拖长了最后一个音附和道:“还真有这么巧的事啊——”

“在教室里看到你的时候,我就想不会是你吧。”南有点儿不好意思,“不过又觉得应该不是吧。”

“唉,南,你还会那个吗?”鸟井问道。

“啊?嗯。”

“折弯,还有移动?厉害啊!”

他们的对话我是没听懂,可正当我要追问的时候,关西腔的女生插嘴道:“唉,那个东堂,真是大阵仗啊。”

我回头看向她目光所示的方向,马上就猜到东堂是谁了。在最靠门口那桌,坐着一位苗条的长发女生。大大的眼睛,直挺的鼻梁,尖尖的下巴,要是有人说她是杂志模特或者女演员,比起笑着说“怎么可能”的人,点头说“我猜就是”的人要多得多。而这位东堂大小姐的身边围着的全是男同学,以干事莞尔为首,竟有六人之多。

“真受欢迎啊。”

“因为她真的好漂亮啊。”南发自内心地说。

“但总觉得……”我说出我的感受,“她有些不耐烦。”

她姿势端庄地坐在满桌的啤酒和鸡尾酒前,可面无表情,一脸像在等待狂风或恶灵过去的神色。男生一个接一个过去跟她搭话,她却连一点儿要搭理的意思都没有。

“美女正在忍受魔鬼的低语。”鸟井说了一句跟我感受相同的话,“好像无耳芳一无耳芳一,日本怪谈故事中的人物。芳一受鬼魂纠缠,寺庙住持告诫他无论鬼魂怎么叫他都不可动、不可出声方可躲过大劫,所以当晚不管鬼魂怎么叫他,芳一都静坐不动,直到天亮。诶。”

“鸟井你不去试试?”南问道,“你从初中的时候就喜欢漂亮女生来着吧?”

“你怎么知道?”鸟井夸张地往后一仰,“不过现在还是算了,只会被当成魔鬼的同类,我要瞅准芳一松懈的时候下手。”

“北村,你不饿吗?”关西腔的女生招呼我说,我应着“嗯,是饿了”,便把面前的豆腐脑端过来,开始找勺子。

“啊,给你。”南把手里的勺子递给我,“这个我没用过。”

“谢谢。”我接过来,正要舀一勺豆腐……“嗯?”我把勺子凑到眼前。

“怎么了?”鸟井问我。

我捏着勺柄给他们看。好奇怪,勺柄与前端相连的地方弯了。我又看了看桌上其他的勺子,勺柄都是直的。

“呀!”南叫了一声,“我一不小心就……”

“咋啦?”关西腔的女生转过头看她。

“啊!”鸟井看了一眼勺子,随后别有深意地将视线投向南,“还健在啊。”

“什么还健在啊?”我摸着勺子问道,而几乎与此同时,包间的拉门被粗暴地打开。

什么事、什么事?大家都看向门口,一时间所有人都停止了交谈,屋里静悄悄的。进来的是一名迟到的男生,他脸圆圆的,腰腹上堆着些许赘肉,戴着黑色眼镜,短头发。他的眉毛显得刚劲,可整体风格却像漫画中的熊呀猪呀这类。要说他和漫画中的动物有什么不同,那还不是“他是人”这点细微的差别,实际上最大的差别非常简单——他,不可爱。

“呼——呼——”男生一进来就站到包间门口的卡拉OK机旁,拿起话筒。话筒对高音域产生回响,传出刺耳的声音,让人心下不快。“对不起我迟到了。我来自我介绍,我叫西岛,我西岛来啦。”

有人插嘴说“喂喂,还没到自我介绍环节呢”,可这句话未能传到西岛耳中。这误会怪丢脸的,我兴致不高地想。

“我是几天前从千叶县来的。今天会迟到是因为我在隔壁楼里的麻将馆打麻将,搞得想走也走不了。”

什么乱七八糟的。有人起哄。

什么乱七八糟的。我也这样想。

“但你们能不能听我说说啊。”这时西岛的口气猛然一变,像是在控诉般包含一股奇异的狂热,“我啊,我要打造和平,可是人人都跟我作对。”你们能不能听我说说啊,话说得有礼貌,却有种压迫感。而且他一开口,语速就越来越快。“有人不懂麻将,所以我先说明一下啊,麻将里有个役种日本麻将规则为必须满足某种规律才可和牌,这种规律称为“役种”。叫‘平和’,写成‘平和’两个字,读‘平和(hú)’,我呢,拼了命要做出这个平和来。就算得分不高,可我期望世界和平日语中“和平”一词汉字写作“平和”。,因此努力想做出这个役种。可周围的大叔们一个劲儿地给我捣乱,要让我败下阵来。我明明是要实现世界和平的啊。这不是太奇怪了嘛。”

听着话筒里传出的话,我呆住了。别人应该也和我一样吧。

“喂喂,你们怎么都不出声?总之啊,世界上明明到处都在发生战争,可我们在干什么?我现在跟你们说的是和平啊,你们干愣着算怎么回事儿?”接下来他越发亢奋,说的话更没有条理。这家位于仙台闹市区楼房里的居酒屋与战争,怕是世上相距最远的两样事物,所以我完全不明白他到底在生哪门子气。“上个星期的新闻你们看了吗?美国又要打中东了。早前他们去打没有核武器的伊拉克,还索性耍赖说什么‘我做错什么了’。他们是有前科的不良国家啊!现在又说要打别的国家,但其实他们就是冲着石油去的。自由的国度夺走别人的自由,可日本的年轻人居然不生气。难道因为我们是不良国家的小弟?”

说到这里,终于有同学有反应了。对于西岛用词礼貌却透着武断,把大家当傻瓜的说话方式,同学们在失笑的同时也表露了不快。有人叫道“你算老几啊”,这话如同扣下了扳机,起哄的声音骤增:“小胖家伙”“喝多了吧”“赶紧回家去吧”“你有病啊”“真恶心人”“把话筒给他拔了”。

“搞什么啊。”关西腔女生毫不掩饰她的厌恶,我却无论如何都无法把视线从西岛身上挪开。

“我说啊,你们可能不相信,但乔·斯特拉莫死了,乔伊·雷蒙乔·斯特拉莫(Joe Strummer,1952—2002)是英国朋克乐队The Clash的主唱。乔伊·雷蒙(Joey Ramone,1951—2001)是美国朋克乐队Ramones的主唱。Ramones被认为是第一支为大众所知的朋克乐队,还没听过他们的人现在赶紧去听!也死了。”西岛挥着拳说。

“谁啊!”有人叫道。

“谁啊。”鸟井也笑道。

我知道他说的是两个音乐人,可就算知道,还是不解。所以呢,怎么了?

“两名朋克摇滚乐手不在了,真是的,这世界要变成什么样子了。是不是只好我们站出来了?我们可是大学生啊,朋克摇滚的精神只有傻乎乎的学生才能继承下来,不是吗?”

“你才傻乎乎的呢。”有人叫道。四周沸腾起来,但是西岛压根儿不在意。

“我说啊,只要我们有那个想法。”说完他停顿了一下。

莞尔嘲讽了他两句,我还听到有人故意发出打呵欠的声音,可我不知为何无法堵上耳朵不去听他说的话,想知道“只要有那个想法”的后文。

西岛猛地开了口,他断然道:“只要有那个想法,就算要让沙漠里下雪,那也是轻而易举的。”

3

“你们一个个都漠不关心,”西岛还在大肆演说,可他越说下面越冷场,“拉开距离,想着什么只要我们自己好就好,什么差不多普普通通过完一生就好,然而这样的活法怎么可能好啊。尼采不也说过吗?他说:‘位于距拼死拼活的剑士和心满意足的猪同等距离之处,这不就是平庸吗。’出自《查拉斯图拉如是说》。

旁边的鸟井偷笑道:“尼采说过这句话?”

“不知道。”我耸耸肩,心想搞不好真说过。

莞尔终于站了起来,应付地说着:“好了、好了,知道了,把话筒放下来吧,这不好玩。”他边说边向西岛走过去,四周响起轻蔑的冷笑。

“总之,我想说的就是……”手中的话筒眼看就要被抢下,西岛不顾双臂被人从背后反剪,仍继续说着,“我想说的是,为什么麻将馆的大叔们那么拼命地抢走我的生活费啊。把和平,把要做出象征和平的平和的我的钱抢走。用什么满番、跳满日本麻将用语,平和为一番,五番以上叫满番,六至七番叫跳满。来击败祈愿和平的平和,他们觉得这样很开心吗?”

“他到底想说什么啊?”鸟井笑喷了。

我也忍不住笑了。还以为他要说什么战争、美国这些大话题,结果最后归根结底还是在抱怨打麻将输牌。

“鸟井,他这算什么?”

“什么算什么?”

“近视还是鸟瞰,他算哪个?”

“说不定是近视的鸟。”鸟井说完哈哈哈地笑了。

南坐在我左前方,她睁大了眼睛,脸上依然挂着仿佛沐浴在阳光下的温暖笑意。我又向门口那边望去,看见了被男生围住的东堂,她面容姣好的脸冲着旁边,目不转睛地盯着在那儿嚷嚷着“我说啊”的西岛。

我这没什么乐趣的大学生活说不定会因为他们而发生戏剧性的改变,那时的我嗅到了这样一种说不好是预感还是期待的苗头。

——咳,压根儿没这回事儿。

4

转眼就到了五月。亲戚们说大学生活一眨眼就过去了,这话或许是真的——说春天开始,夏天来到,秋天过去就是冬天,一年也就是一下子的事。

必须去上的课和不上也行的课,严厉的教授和不严厉的教授,有用的、无聊的、真实和虚假混杂的信息全都传入耳中。四月时大学前的公交车站总是排着很多人,现在则少了很多。

我尽可能坚持去上课,所以看着早上第一节课教室里的空座位日渐增多,心想这真是值得玩味的现象。

说到值得玩味,不得不说东堂身边的事情也很值得玩味。也算是不出所料吧,不仅是大一的,而是几乎同一校区的所有学生都集中关注在她身上。光这短短一个月的时间,我就听到了不下几则关于她的传言——主要是通过鸟井听到的。

不知是不是上了大学之后人也会相应懂事起来,似乎没有说着什么“开学典礼的时候我就预感到我们肯定合得来,所以我们交往吧”这样性急地要求交往的男生,但据说有好几个男生邀请她:去看电影啦,去游乐园啦,去动物园啦,还有去稍远的日本三景之一的松岛啦。可每个人都被一口拒绝:“不行,去不了。”——再没有比这更含糊却不容辩解的理由了。而这事具体怎么看就分人了:有人觉得高高在上的美女太过傲慢,也有人觉得不知天高地厚的乡下男生不动脑子就去挑战,所以才会落得粉身碎骨的下场。但不管怎么说,我只知道还是有很多人深信“她不理睬别人,但我应该可以”。

那天我第二节课要上民事诉讼法,所以上午九点半就到了学校。正在自行车棚锁单车的时候听见有人叫:“北村,找到你了!”我放下背包回头一看,原来是鸟井。他站在那儿,穿着蓝色衬衫和米白色的裤子。

“你一点儿没变啊,依然像冠鱼狗。”

“冠鱼狗?那是狗?”

鸟井已经定下了“非绝对必要的课不上”的方针,所以在大学教室里很少见到他。我曾问过他所谓“必要”,是指对人生而言“必要”还是对毕业而言“必要”,鸟井哈哈哈地笑着,立即答道“毕业”。

“你不上课,那上大学干什么?”

“当然是为了玩儿啊。”

“这话太直白了,大家都不会说出来的。”

“我啊,毕业后要当一个超级上班族。”

“在超级市场工作的上班族?”日语中常将超级市场简称为“超级”。

“不是啦,啊不,那样也行,总之就是要比同时进公司的人更成功,拿更多工资,然后成为向着公司最高职位奋斗的员工。就是应酬什么的一大堆,周六日也要工作,基本没时间陪家人的那种超级上班族。等我当上超级上班族之后,不就玩不了了?所以只有趁现在啦。这四年,要把成为上班族之后做不了的事都做了。”

“做不了的事是指?”

“结交好多女生,打麻将,读闲书。”

“这些事,成了上班族大概也都能做。”

“普通的上班族当然能,但是超级上班族可不行。”

“那也不运动了?”

“为了流汗而运动的人大概根本不知道时间该怎么用。”

不知道是不是我交朋友的意愿和努力不足,或者说不定是我本身的人格魅力就不够,都到五月了,我的朋友还是只有鸟井一个。而现在,我这位唯一的朋友对我说:“北村,我是来邀请你的。”

“邀请我干什么?”

“学习中文和概率。”

“麻将?”

鸟井打了个响指。“你居然听懂了。”

“因为昨天西岛也用了同样的邀请方式。”

昨天课间休息时,我正在教室的座位上整理笔记,西岛跑过来对我说:“北村,一起来吧。”四月的班级聚会上,西岛那轰轰烈烈的出场方式和演讲让他成了引人注意的人物。但之前我一直没有跟他直接说话的机会,所以我先是诧异他居然知道我的名字,然后对他自然得好像我们早就是朋友般的接触方式有些畏缩。

“去干什么?”

“四方会谈,研究概率和中文。”

“什么意思?”

“麻将。”西岛竖起右手的三根手指,“现在找到了三个人,还有一个非北村不可。”

“西岛坚持说北村不来就不行。”鸟井背对着教学楼,直直地看着我。太阳被教学楼挡住了,可漏出的阳光像是对准了我们照过来似的。阳光射在鸟井的左肩,有一刹那我看不见他的左臂。

“昨天西岛也说了。但第一,我不会打麻将。第二,我不想逃课。”

“第一,我来教你打麻将。”

“啊?”

“第二,今天的民事诉讼法停课,下午的课也停了,说是几个学会赶在一块儿了。”

“为什么非得让我去打麻将?鸟井你说要教我,那干脆你自己去打不就好了。”

“我啊,很遗憾,人家不带我打。”

“为什么啊?你不是会打麻将吗?”

“我不符合条件。”

“条件?”

“对。”

我脑中灵光一闪。“这么说来,麻将是要四个人打的,对吧?然后是要分成东西南北的,对吧?”

“聪明啊。”

“不会是因为我的名字里有个北字吧?”

“没错!恭喜你,答对了。”鸟井张开双手,像要来拥抱我,我赶紧躲开了。

我用自行车带着鸟井去往他住的公寓。我问他麻将不是要去麻将馆打吗?却被他笑话说:“新手就想摆架子?刚开始在家里打就够了。”

到了公寓,我一看到那公寓楼的外观就吓了一跳——风格还有构造,都和我住的木造小公寓迥然不同。

“鸟井,你是中产阶级?”我忍不住问道。

这栋公寓造型美观,看起来很结实,也很新。我默默数了数,共七层。

“只是我父母不愁钱而已。”

“那就是中产阶级啊。”

等鸟井领我进了屋,我又吓了一跳。四间屋子,每间都铺着胶合木地板,厕所有温水坐便器,还有空调。已经不容置疑了。

“鸟井你就是中产阶级。”

“只是我父母有点闲钱而已。”

“不说这个。”鸟井把一个箱子放到桌上,解开箱子上的金属扣,打开箱子,里面装着麻将牌。

“西岛他们下午三点过来,在那之前,我先教你最基本的。”

我眼睛转了一圈找表,看到了挂在墙上的钟:上午十点。

“这是什么?”我拈起一根细长的白色小棍问道。上面有黑点或红点,像是象牙做的牙签。

“点棒。打扑克的时候不是用筹码算分吗?和那个一样。”鸟井说着又加以说明:这个是一千点,这个是一万点。

“好啦,那先从役种开始吧。”

“役种是什么意思?”

“不是吧,连这个都不知道?”鸟井苦笑,“你这都不懂啊。”

“所以都说我不想打啊。”

“好啦、好啦,知道啦。我教你不就是了,别这么不高兴。麻将的基本形态就是一个头,四个身体。”

“头?身体?”

“头就是两张相同的牌,比如像这样。”鸟井说着把牌从麻将箱里倒出来,找出两张排在一起,“然后是三张牌为一组的身体,要做出四组。身体的组合方式有……”这回他迅速选了三张牌,排出。我觉得这很像扑克里的顺子,接着鸟井又排出,这个组合跟扑克稍有不同,但类似三带二。

“这就是身体?”我问。

“身体有四组。一个头和一个细长的身体,看起来是不是很像一条弯弯曲曲的龙?”

让他一说,再看排成一排的,确实很像一条左端是头,后面有四节身体的蛇。

“和牌的时候说的‘荣’好像原本就是指龙的意思。日本和牌时喊“ロン”,发音为“rong”,亦写作“荣和”或“食和”。

“哦?”我嘴里应着,心里其实觉得都无所谓。

“所以呢,先从四张牌开始吧,比较容易明白。比如你手上有四张牌,要再抓一张牌,看怎么能和。”说着鸟井排出了,“最终要弄成这样。也行。就用这四张牌来练习一下吧。”

“打麻将有什么制胜的方法吗?就是什么理论之类的。”

“没有、没有。”鸟井马上摆摆手,“麻将啊,说到底就是让自己心服口服的游戏,也就是给自己找借口的游戏。”

“什么意思啊?”

“你打了就知道了。”

就在这时,我听见一声像是吹哨子的声音。循声看过去,看见窗边挂着一个鸟笼。

“你这儿有的东西都是我那儿没有的。”

“这是文鸟,可爱吧?”鸟井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走到了鸟笼前,把手指伸进了鸟笼,“它叫幺鸡。”

“妖姬?”我想这名字是不是取自什么“一代妖姬”。

“麻将里有一张牌叫‘幺鸡’,那张牌上的图案是一只鸟,所以我就给它起名叫‘幺鸡’。”说着鸟井找出一张给我看。确实,上面画着鸟的图案,那是孔雀吗?接着鸟井说了声“我去冲杯咖啡”就要往厨房走,可又猛地停下脚步,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要紧的事。“说起来啊,”他回过头来说,“北村,你和女人睡过吗?”

“什么意思啊?”他问得过于直接,问题也过于唐突,我有点儿生气。

“你还有童贞吗?”

“童贞是什么?”

鸟井哈哈哈地笑起来。“不会吧,你连这都不知道?”

5

西岛在两个多小时里翻着花样拼命要做出“平和”役种。可一次次半途而废,每当眼看要成功的时候遭到干扰他就叹气,也不管点棒在不断减少,始终不改方针,嘴里还嘟嘟囔囔地说:“成不了平和,成不了平和,奇了怪了。”

“再打一盘,半庄就结束了?”我扭头问在我身后担任指导角色的鸟井。

“对,南场结束。”鸟井答道。麻将是四个人打的,半庄就是每个人轮两次庄家——这是他刚才告诉我的。

第一轮叫东场,第二轮叫南场。等南场也打完,则半庄结束——应该是这个意思,我还记住了一般在半庄结束的时候会确认点数,决定排名。

“哎,北村,你真的刚学会打麻将?”坐在我右边的东堂边砌牌边问。

“今天上午才学的。”

因为名字里有个“北”字,所以把我叫来打麻将,可我实在没想到东堂大小姐也被叫来了。

“同班同学里能找齐名字里分别有东南西北的人,要说这没什么意义那才出奇呢,我可不能不管。”西岛一定对南和东堂都这样说过。我觉得这种邀人打麻将的方式真不知如何评价,可想想一叫就来的我们几个,也同样不知如何评价。

东堂在我的右边摸着牌——用麻将行话来说,应该是我的下家。她的肌肤光滑得像工艺品似的。

“但北村打得真不错啊。既没输牌,判断得也很快,不像是刚学会的。”

“我从小就是领会得比较快的那种。”

“也就是要做就能做到,但不会很上心的那种?”东堂打量着我问。

“就是啊,要做就能做到,真讨厌这种人。”

“诶,西岛,你为什么非要做‘平和’啊?”南问了西岛一声。她坐姿很端正,就像正在表演茶道似的。太阳依然只照在她身上。

西岛停下手上的动作,用他一贯的口气说:“因为我相信啊。哪怕是像这种无关紧要的事情,哪怕没有科学依据,但我相信,只要诚心祈愿,就一定会实现。”

“包括和‘平和’役种?”我问道。根据鸟井刚教我的知识,写成“平和”但读作“平和(hú)”的役种是得分最低的,说是“因为几乎得不到分,那可不就和平了吗”。

最后是西岛坐庄。他拿起骰子,可偏偏不抛,反而开口说道:“我啊,郁闷得不行不行的。美国还在进攻产油国,表面上说是要消灭恐怖分子,实现世界和平,但不管怎么看他们都只是在追求利益。可是呢,我们日本的年轻人却漠不关心,不,应该说都只当是别人的事,自己不过是旁观者。个个都想着反正跟我的人生没什么关系。这我接受不了啊,所以哪怕只有我一个也好,能有人想着世界上的事情,想做出‘平和’。所以我现在才会在这间对学生而言过于奢华的公寓里——”

“过于奢华……那可真对不住了。”鸟井看起来并没有不高兴。

“在这里,只要不断做‘平和’役种,就算有点儿犯傻,积少成多也能实现的。”

“不是能实现,而是西岛你相信能实现。”我纠正道。

“不可能!”鸟井马上反驳,还发出他拿手的夸张笑声,“不管西岛以‘平和’役种和多少次,都不可能。”

“而且他还一次都没和过。”东堂耸耸肩。

“对啊、对啊。”鸟井继续说,“就算以‘平和’和了几百次,美国总统照样会派兵。联合国决议不也说这说那来着?可事情的发展到底还是如了美国所愿。就是这样的啦,浓缩铀武器还是会打到中东。搞不好,不,就算搞得好,日本的自卫队也会去。”

“你看,就是这样。”西岛维持着要丢骰子的姿势,依旧没动。

“哪样?”

“鸟井,你忘了乔·斯特拉莫的话了?”西岛摸了摸眼镜框。

“斯特拉莫?谁啊?”

“是冲撞乐队的成员。”我答道。

“哦,北村,你听冲撞?”西岛像是找到了同志般眼睛一亮,我赶紧挥挥手解释说我只是听过,但不太熟悉,所以关于摇滚我们是不会有共同语言的。

“乔·斯特拉莫的那首《冲撞》里不是有这么一句歌词吗?”西岛竖起食指,那架势仿佛深信天上会对准那根手指劈下一道电波,传达来自乔·斯特拉莫的重要信息一样,“‘你们是正在被掌控,还是正在下命令?你们是正在前进,还是正在后退?’原歌词为:Are you taking over or are you taking orders? Are you going backwards or are you going forwards?出自冲撞乐队一九七七年发行的专辑《冲撞》里的同名歌曲。那歌词不就是这么说的吗?”

我们听了也没觉得有什么可感动的,依然闭着嘴。过了一会儿,我感觉像是在代表大家的心情一样,答道:“无可评价。”

西岛嘟嘟囔囔地说就是这样所以才不行啊。

“你这种想法流行不起来的。”

“流行不流行我不管,我就是喜欢朋克而已。”

我听着,心想:确实,幼稚的反抗和肤浅的理想主义也许正是朋克摇滚的本质。

西岛掷出了骰子,掷出来一个“9”。他开始从自己面前的牌山抓牌——西岛坐庄的南场第四局开始了。如果西岛能和牌,那就是“庄家连庄”,要继续打;要是别人和了,那就到此结束。

“现在谁分最高?”

“是南吧。”东堂说。

“啊?我?”南看了看自己的点棒箱——放在她身旁的箱子里堆满了点棒。她只在东场的时候和过两次,但那两次得分高得离谱。她和的是满番和跳满,役种的名称长得跟咒语似的,我已经忘了。但总之她在那咒语的恩泽下,手头有了近五万分。第二是东堂,第三是我,西岛是堂堂第四,也就是垫底的。

“西岛垫底啊。”

鸟井一说,西岛就皱起眉。

“我说,这谁都知道的事你特意说出来有什么意思啊。天空是蓝色的,大海是辽阔的,我是垫底的,这些都没必要特意说出来吧。”

“天空是蓝色的,大海是辽阔的,西岛是垫底的。”鸟井像念诗似的,一副很开心的样子。

西岛的眼里放出光来。“谁赢谁输还不一定呢!接下来可是我坐庄,所谓被逼上悬崖才能发挥出真正的实力。接下来我要连庄,向前进啊向前进!”他说着打出一张牌。

结果,这回是在第八局的时候,以东堂自摸结束。

“断幺九平和一杯口自摸宝牌注1一。”

注1 麻将的某类打法中有宝牌,指开局时翻开牌剁中的一张牌的下一张。比如翻开,宝牌就是,和牌时手中有几个宝牌,算分时就加几番。

西岛则像小孩子一样捂住耳朵,咿咿呀呀着假装没听见。

6

鸟井拉上厚厚的窗帘,这时我们才注意到外面天色已经黑下来了。我和东堂几乎同时看向墙上的挂钟,晚上七点多了。打完半庄,也算完分了,我们拨弄着麻将牌,眼神放空,懒散地坐着。

隔壁房间响起“咚”的一声,靠墙的我不禁看向墙壁,不知发生了什么事。鸟井说:“隔壁住的是一对年轻夫妻,总是吵架。”他还说那对夫妻动不动就捶墙,开始时他还挺担心,后来发现相比之下那位老婆似乎更强一些,就放心了。

“那就不用担心老公了吗?”

“谁要去担心男人。”鸟井说着站了起来,“总之,吃饭去吧。”

从公寓前的马路往楼后走,大概过两条街就有一家小饭馆。店门是老式推拉门,里面摆着几张四人座的桌子。最靠里的桌子边坐着三四个男生,看起来像是学生。

店招牌上写着“贤犬轩”三个字,不知道是不是读成“Ken Ken Ken”贤、犬、轩三个字日语均可读成Ken。。招牌上还写着“中国菜”的字样,但其实只是个普通小饭馆——桌上没有会转的转盘,“贤犬轩”这个名字感觉也是日本人想出来的。而且我觉得菜单上列出来的生姜烧猪肉这道菜应该不是中国菜。我们在靠门口的大桌边坐了下来。

“这里的每道菜都很好吃的。”听鸟井这么说,我把贴在店里墙上的菜名逐个看了一遍。右边那几个学生投来视线,看到东堂后眼睛一亮,随即若无其事地背过脸去。

“小伙子,今天人多啊。”戴着围裙的女服务员过来跟鸟井打了个招呼,看来鸟井是常客。我们依次报上各自要点的菜,什么韭菜猪肝套餐啦、炸鸡块套餐啦、拉面套餐啦、生姜烧猪肉套餐啦。等女服务员向厨房走去后,鸟井马上好像很开心地说:“生姜烧猪肉不怎么样哦!”

“你不是说每道菜都很好吃嘛!”我自然要表示抗议。

“我的意思是除了生姜烧猪肉以外。”

“你不早说。”

“对了,东堂你是哪里人?”鸟井忽视我的哀叹,换了个话题。

“我是仙台本地的。”东堂边说边把视线投向西岛,我们也跟着望向西岛。

西岛单肘撑着桌面,歪着头,眼神认真地看着饭馆里的电视。在播什么格外有意思的节目吗?我想着也看向电视,可画面上不过是新闻播报员刻板的脸孔。过了一会儿,西岛拿起杯子喝了口水。我们四个人也有样学样地把杯子端到了嘴边。

“刚才的新闻你们也看了?”

再看一眼电视,已经转成广告了。

“什么新闻?”

“仙台出现了马路恶魔。”

“啊,那个,我知道。”南的声音大了一些,“他总在深夜作案,对吧?据说专挑中年男人下手。”

我们点的菜上来了,鸟井用筷子指着西岛,问:“马路恶魔?什么样的?”

“别拿筷子指着我,筷子。”西岛面露不快,“这个劫匪啊,见到中年大叔就问‘你是不是总统?’,然后殴打对方,把钱抢走。”

“总统?”我们齐声反问。

“你们真不知道啊?跟你们说,我觉得啊,这个劫匪是对当今世界的状态感到忧心忡忡。美国不顾联合国的阻止一意孤行,要去进攻离他们老远的国家,他对这样的事态感到愤怒。”

“你说劫匪?”我甚至想说:你这么了解劫匪的心理,该不会正是那个劫匪吧?

“他愤怒得坐立不安,所以用自己的方式采取了行动。他觉得美国会这么肆意妄为,全怪那个猴子脸总统。”

我想起这段时间,只要打开电视,就一定会在屏幕上看到那个瘦瘦的、皮肤黝黑的男人的脸。就是那个眼睛总是骨碌碌地转,语塞的时候不知为何会笑得像个演员一样的总统。他肯定也有他不容易的地方,对这个社会的了解也肯定比我多得多,可每次耳闻目睹他的言行,我总忍不住想“这家伙是傻吗?”——连我这种不谙世事的愣头青都想对他出言不逊,这总统也是够可怜的了。

“所以那个马路恶魔就专挑跟总统长得像的人下手?”

“正中核心啊北村。”西岛眼里放光,“大概他是动真格的,要在仙台的车站前找出总统,决一胜负。”

“无论在仙台等多少年,美国总统也是不会出现的。”鸟井笑道。

“对这位终极特工来说,现实怎样跟他没关系。他相信只要打倒总统,就能避免战争,所以一味在那儿徘徊。正因为如此,他才会到处问人‘你是不是总统,你是不是总统’,不是吗?”

“终极特工?劫匪叫这个名字?是新闻里说的吗?”鸟井又一次看向电视,可画面上已经在播别的新闻了。是一则伪装慈善节目在街头募捐,骗取数千万日元的人被捕的报道。

“不,是我刚给起的名字。”西岛不以为意地答道,接着像是突然想起来要吃东西,把筷子伸向韭菜猪肝,“总之啊,我是支持这个劫匪的。”

“可他是罪犯啊。”南小声说,像在为西岛担心。

“除了自己身边那些鸡毛蒜皮的事,对什么都不感兴趣,不管世界上将要发生什么、哪里会发生战争,哪怕内战中孕妇和儿童被枪杀,动物接连减少,都觉得管他的,跟我没关系——这种看着电视,事不关己的学生,和自己想方设法去改善现状,拼命寻找总统的终极特工,你们觉得这两者哪个更坏?”

我们互望着,只能回答“那当然是终极特工更坏”。

西岛叹了口气。

“批判美国什么的,这种事现在连小孩子都不干了。”鸟井尖酸地说。

“小孩子都不做的事我反而要去做。而且‘批判美国又有什么用’这种批判,从本质上来说意义是一样的。”西岛毫不胆怯,继续喋喋不休,“你们不知道那句话吗?很有名的那句。”

“什么话?”

“‘人就是会为了跟自己无关的不幸而思前想后地烦恼。’”

“什么玩意儿?”

“‘我不能对远方遇难的船只袖手旁观!’那本精彩的书你们没看过吗?”西岛这样问,却偏偏不说那本书的书名,“我们的终极特工要是什么时候能跟总统对决,世界说不定就会改变。”

“说什么‘我们的’,什么时候成‘我们的’了。”

“我多希望自己能有什么特殊的能力。那样的话,不仅打麻将的时候能做出‘平和’役种,应该还能做到更多事情。”

“可说来说去你根本没做成过‘平和’啊。”鸟井笑道,接着又说,“啊,说起这个……”我还以为他伸出手是要打个响指,可他却拿起汤勺喝了一口汤,舔着嘴唇说:“说到特殊能力,南可是很厉害的哦。”他的视线移动了一瞬。

“什么意思?”西岛向前伸出筷子。

“别用筷子指着我,筷子。”这次轮到鸟井做出用手挡开的动作,“南,让他们看看。”

南好像有些难为情,但还是沉静地微笑着。鸟井把勺子递给南。

“这是……”东堂嘀咕了一声。这莫非是……我也不免这样想。

“不会是要把这个勺子折弯吧?”西岛直接说出了口。

“你们看着吧。”鸟井笑着,可没有半点要点醒我们,或者传播信仰那种志在必得的架势,看样子也不像要用巧妙的魔术来骗我们。

“那么……”南说着把手伸到桌子上,用拇指和食指拈起勺柄与前端相连处往下一指的位置。

“不会真的是……”

“鸟瞰型的北村可能接受不了哦。”鸟井对我说。

我看向南的脸。她既没有紧紧皱眉,太阳穴的青筋也没有凸起,手也没有发抖。

“什么意思啊?”我脱口说道,话音刚落就看见勺子起了变化。

半旧的不锈钢勺子从南的手指碰到的部位那里向下弯曲,尽管幅度不大,就像塑料被火烤得变形扭曲一样。

接下来南又把勺子竖起来,拿住勺柄,用右手摸了摸勺子上部。看着没用力气,然而勺柄相连处折成了一个直角。

鸟井哈哈哈地笑了。

“这可不是笑的时候。”我脱口而出。再看东堂,她凝视着南的手,本来就像人偶的脸更像人偶了。

“唔?”西岛的语气中透着无法接受。他从南的手里夺过勺子,自己鼓弄起来,几次发力,可勺子一点儿都没弯。他又“唔?”了一声。

我突然想起大概一年前,在老家盛冈和父母一起看的一个电视节目。

节目中,上越地区某个村子里的老妇人展示了动用意念折弯勺子的能力。据说村子里把这件事传得沸沸扬扬,都说这是神赐予的能力。在摄影棚亮相的老妇人腰板直挺,站姿稳重,有些羞怯地说“希望能顺利吧”,然后顺利折弯了勺子。可节目里的落语家落语是日本传统曲艺形式之一,与我国的单口相声相似。和屏幕上打出来的宣传语却指出老妇人的动作可疑,嚷嚷着“那不对劲”。于是进行了各种检验,终于证明用意念折弯勺子是一个魔术骗局。

“果然不可能有什么超能力啊。”母亲流露出遗憾之情,我也有同样的心情。

可现在,就在眼前发生了用意念折弯勺子,而且实在不像是魔术。

“可要我说,就算能把勺子折弯,又能怎样呢?”

“西岛就是不服输啊。”鸟井笑道,“南从小就会这个。”

“在学校里没有引起轰动?”东堂问道。

“怎么说呢,我们初中是所乡下学校。”鸟井插嘴道。

“不是在东京吗?”我问道。

“就算东京也有乡下地方啊,反正就是乡下啦。当时大家确实很吃惊,但还不至于轰动起来。”

“就是说也没有电视台来采访之类的?”

“班里不也有跑得快的,转笔转得好的,还有青蛙倒立倒立时双腿膝盖向外弯曲的姿势。很厉害的吗?感觉就和这些差不多啦。南这样的反而没那么引人注意,是吧?”

南微微点了点头。

“和那些完全不是一回事儿啊。”

“北村,你不会现在马上要给电视台打电话吧?没那么厉害啦。”

“喂,青蛙倒立是什么?不是倒立吗?你说的那是什么?”

西岛一个人揪着无聊的问题问个不停,我们都不理会他,向南提出更多问题。

“除了用意念折弯勺子,你是不是还会别的?”

“我也不太清楚,有好多吧。”

“比如隔空取物?”东堂似乎半信半疑,客气地问道。

“嗯。”南将视线投向桌上,一动不动地盯着鸟井手旁的盖饭。

“盖饭。”鸟井说。刚说完盖饭就轻巧地动了起来,向南靠近,那样子就像一只长成盖饭形状的小动物,一边戒备着一边一步一步向前移动。我们全都倒吸一口气,然后又慢慢吐出来。

“不是吧?!”我惊呼出声。

“连鸟瞰型也吃惊了啊。”

“要是有人连这都不吃惊,我反倒要吃惊了。”

“隔空取物的时候,要叫出那个东西的名称,对吧?”鸟井向南确认。

“名称?啊,要隔空移动物体的时候,如果能明确意识到那个东西的名称,就会容易些。”南有点儿不好意思地说。

“什么意思?”

“就是说,移动勺子的时候,要在脑子里使劲儿想‘我要移动的是勺子,就是那个’。边上的人能帮她叫出那个东西的名称也会容易些。所以我刚才就说了‘盖饭’嘛。”鸟井解释道。

“要是车的话,就是车型。”南的头越垂越低,像是为自己说的话感到抱歉:不好意思,说得太匪夷所思了。

“车型?”

“南家里是做汽车生意的,4S店。所以啊,只说车的话不好想象,一定要具体到车型。”

“你真的隔空移动过车?”我夹着猪肉的筷子停住了。

“有过、有过。”鸟井说起初二的时候参加名为“林间学校”的郊游的事情。大家一起在河边野餐的时候,鸟井和南结伴去河边打水,看见河对岸停着一辆大轿车,鸟井就随口问:“你能移动那车吗?”

“然后呢?移动成功了?”我挑眉问道。

“一开始完全不行。”南微笑着。

“我使劲儿跟她说汽车、汽车,可那车一动都不动。没办法,我就试着叫出了车型:‘皇冠!’”

“车飞了出去?”东堂皱着眉问。

“那车冲着河面唰地飞了过去。”

我们一时间只能张大了嘴呆呆地听着。

“吹牛呢吧?”

“那样没引起混乱吗?”东堂也不知如何回应是好。

“唉,差不多就那么回事儿吧,是吧?”

“什么叫差不多就那么回事儿啊。你们学校怎么回事儿啊?是现代日本的学校吗?”我说。

“你是瞧不起练马东京二十三区中最新的一个区。吗?”

“倒不是那个意思。”

“好了。”西岛的眼神变得锐利,他摸着眼镜,分明没喝酒,却表现得像个喝醉了挑刺儿的大叔,“那现在就出去,现场表演来看看。嘴上怎么说都行,就让我们看看皇冠怎么飞起来。”

但是南一脸抱歉的样子摇了摇头,说那之后只成功过一次。

“那之后?只一次?”鸟井问道。

“嗯,高三的时候。”

深夜,从补习班回家的路上,她觉得自动贩售机前停着的一辆大车有些碍事,又正好看到了车身上的文字,于是在脑里念出车型“HIACE”,结果那辆面包车就飞了起来。她说车轻飘飘地浮起来,落到了数米之外。

“不像真事呢。”

“西岛可真严厉。但是,现在做不到了?”鸟井问道。

“不行。我时不时会试一下,但除了林间学校那个时候和去年那次之外,大件的东西都移动不了。”

闻言,东堂掰着手指头开始算数。“就是四年一次啊。”

“啊,也许是。”南的脸色亮了起来,“可能需要时间充电。”

“没这说法吧。”西岛一脸不满的样子,“又不是奥运会或者世界杯,你这样是犯规。是伪超能力者常用的借口。”

“你就是不相信啊。”鸟井笑道,“哎呀,真没办法。”他点着头,伸手指着我面前的杯子说,“南,杯子。”

南看向杯子,装着水的杯子缓缓移动到了我的右手边。

“这到底为什么没有引起轰动呢?”我茫然地指着在眼前移动的杯子。

“你在小瞧练马吗?”

7

在回鸟井的公寓的路上,西岛一看到停在路边的车就说出车型,并偷瞄向南。Skyline!奥德赛!只有西岛的声音在回响。

“她都说了不行了,你就别再叫了。”我责备他。可南不知是性格好还是怎么,不仅没有生气,反而每次西岛一叫她就会站住,像在品味交响乐般闭起眼睛,一言不发,一动不动,最终摇摇头。

“北村,你信了吗?”鸟井拍拍我的肩,“这种事,很多人都当笑话听的啊。”

“这种事是说哪种事?”

“超自然这种啊,什么超能力啦、UFO啦。”

“我对这种事的态度其实是无所谓。”我实话实说,“不想否定,也不愿意深究。”

“所以说你是鸟瞰型啊。”

“如果我有那种能力……”西岛走近我们,一过来就压到我的肩上。

走在我旁边的东堂问他:“如果有,你要做什么?”

“西岛你先把你的‘平和’搞定吧。”鸟井笑道。

回到房间,大家都已没有继续打麻将的心情了。然而西岛不住地恳求说“半庄,就打半庄”,我们到底败给了他的坚持。

把手头的点棒重新分成每人两万七千分后,四人再次打起了麻将。刚刚学会,才打了几次,可能还不是这么说的时候,但我已经对触牌的感觉、翻牌时的期待、洗牌的声音、码牌的动作这些产生了好感。部署战略,确认状况,重复进行建设与推倒重来的这个过程,我觉得挺适合我的。好一阵子房间里只有抓牌、换牌、舍牌这些制造“龙的身体”的声音,连“吃”“碰”都没人说出声。

结果这次也和吃晚饭前一样,南第一,西岛垫底。这局面可以说已经固定了,一直保持到结束。

“西岛,你喜欢朋克?”南场的第二局,大家都沉默着依次抓牌打牌的时候,东堂问道。

“喜欢啊。”西岛盯着牌,像是要把牌一口吞下去似的,口气心不在焉。

“朋克是怎样的音乐?”

西岛歪着头抓起一张牌,接着脸上一喜,马上叫出“立直”,把一张放到了旁边。听牌时宣告“立直”,然后打出一张牌并将其横放,这张牌若没有点炮,该立直便成立。宣告立直后就不能更换要和的牌了。

“立直了?好怕啊。”南低声道。

“朋克的定义什么的,说实在的并不重要。”不知是立直后心里有底了,还是怕自己等的牌让人知道有些担心,西岛的话突然多了起来,“像Pretty Things初期,还有Dr.FeelgoodPretty Things是一支成立于一九六三年的英国乐队,从理论上讲初期该乐队是R&B风格的,到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后期到七十年代早期开始融入摇滚和朋克要素。Dr.Feelgood是一支从酒吧出道的英国乐队,成立于一九七一年,硬要分类的话,算是R&B摇滚风格的。初期,都可以算朋克。”

“初期初期的,好啰唆。”鸟井嘲笑道。

“不过啊,我还是喜欢冲撞和雷蒙斯。”

“那次聚会的时候你也说过。斯特拉莫啦、乔伊·雷蒙什么的。”我指出。

“都是谁啊?”东堂问。

“冲撞的主唱和雷蒙斯的主唱。”我解释道。

“你和北村能成为朋友。”

“我只是知道,不是说喜欢。”

西岛对我的话充耳不闻,从牌山里拈起一张牌,然后说着“不是哎,不是这个”,把那张扔了出来。

“好吗?”东堂说。

?这牌我不要。”

“不是,我是说那个叫雷蒙斯的乐队。”

“每首歌听起来都一样。”我心怀忠告地说道。

“那才好呢,正是首尾一致嘛。重要的东西无论何时都不会变的。那些音乐性有变化的,都是迷茫的证据。对了、对了,你们知道乔伊·雷蒙的名言吗?名言哦。”

“名言啊?倒想听听呢。”鸟井开心地说。

“他说了什么?”我也感兴趣,便问道。

“记者问乔伊·雷蒙‘为什么能坚持做乐队这么长时间’,他说出了一个完美的答案。”

“是什么?”东堂拿着牌,只转动眼睛看着西岛。

“是什么?”南依旧微笑着,像是很感兴趣地说。

“是什么?”我也问道。

“是什么?”鸟井也跟风问道。

“乔伊·雷蒙是这么说的。‘要坚持长久地做乐队,需要……’”说到这里,西岛猛地闭上了嘴,视线依次扫过我们四个人的脸,才继续说,“‘在舞台上,尽量别动。’”

我和鸟井同时笑喷,笑得太猛以至于几乎把麻将牌弄倒。南也眯起眼睛笑了。东堂呢?我好奇地看向她,发现她也双颊放松,唇角上扬,虽还不到大笑的程度,但看得出也在忍着涌上的笑意。

“为什么?你们为什么笑啊?这我可不明白了,还有比这更有深度的答案吗?”

“哪儿有什么深度啊!”鸟井说。

“可是他死了?”南的表情似乎有些落寞,“明明没动。”

打到第三局的时候,我突然听见有什么声音。怎么了?我看向窗户,发现鸟井正站在鸟笼旁喂鸟。东堂和南也望着鸟笼,只有西岛还专注于自己的手牌。

“啊!”鸟井叫了一声。只听“啪嗒”一声之后,响起像轻轻拍手般拍打翅膀的声音——鸟井好像没来得及关好门,文鸟飞了出来,轻快地飞到了房间的角落。

“快,轮到北村了。”只有西岛的注意力还在麻将上。虽然“立直”了,可等的牌总也不来,很显然他着急了。

我打出一张牌,接着轮到东堂,等东堂打完,西岛伸手要从牌山抓牌。就在这时,文鸟飞了过来,落到了麻将台的正中央。它像按照指示灯着陆的飞机一样,扑棱着翅膀降落到桌子中央。不知是不是发觉自己正被大家所注目,它左右来回转动着脑袋。

就在这时。“荣!”西岛叫道,“荣,荣,是荣哦。”

“诶?我点的炮?”东堂歪了歪头。

“是鸟,鸟。是啊。我和这鸟。”西岛唾沫飞溅,亮出自己的手牌。是一副整套索子的漂亮牌。“我和,高分的,带一通一通是一气通贯的略称,相当于“一条龙”的牌面。,门前清。一气通贯的宝牌一,倍满八至十番叫倍满。哦,庄家的倍满。”他语速飞快地嚷嚷着。

“你说鸟,你是说这只鸟点了你的炮?”南愣住了,指着文鸟问。

“那当然了。当然。”西岛陶醉在胜利的喜悦中,脸上泛起红晕。看来西岛要和的是,可这张牌总也不出现,而因为上画了一只鸟,他就要用真鸟来代替幺鸡。

我们一时哑然,但马上就有了反应。

“太无聊了吧,你这完全是无视规则啊。”我的脸扭曲了。

“那这只文鸟算是谁出的牌?”南伸出手指。

“不过啊,你这不是平和吧。”东堂指出问题所在。

站在后面的鸟井哈哈哈地笑了:“这风格我喜欢。”

“这风格是什么风格?”我忍不住问道。

“牵强附会这种。要用这只文鸟来代替有鸟的牌,真是傻到家了。而且太差劲了。可你们不觉得只有人才会产生这种牵强附会的想法吗?”鸟井说道,“硬把两样事物关联起来,就像因为是‘死人’号码所以讨厌‘4’这个数字一样。这种事情,对动物而言毫无意义,只对人有意义。很符合人类的思考方式。”

“我觉得不一样。”

“总之,快给我点棒。”只有西岛淡淡地——哦不,是奋勇直前地抓住这件事不放。

“太傻了,都让人打起精神来了。”只有鸟井在笑。

8

晚上十点以后,我们几个才离开鸟井的公寓。西岛那胡闹式的和牌自然没得到认可,在正常情况下,那种和牌应该叫“诈和”,按规则是要受罚倒给点棒的。可“把文鸟当作麻将牌来和牌”这种做法,不只对刚学会的我,对另外三个人而言似乎也过于出格了。但因为太过傻气,结果大家都觉得“哎呀,随便怎样啦”。

巧的是我和东堂同路,与南和西岛分别后,就变成我和东堂两个人并肩走在夜晚的大马路上了。

“对了,东堂,南的那个事你怎么看?用意念折弯勺子,难道不该引发更大的轰动吗?”

“到现在我都觉得难以相信,不过要说南说谎骗人……”东堂说到这里就打住了。

“她确实不像那种人。”我把话接了下去。

这条榉树林荫路两旁是一栋接一栋的公寓楼,街边只有小蛋糕店和服装店,现在也都已经落下了卷帘门,所以路上有些黑。

“已经挺晚了,你没事吗?”我只是觉得这么说一句比较有礼貌,就说了。

东堂模棱两可地“嗯”了一声,像在肯定,又像在否定。

过了一个小路口,一眼看过去,路边满满当当地停着出租车,我被这阵势震住了。

“对了。”走过一家已结束营业,四周用铁链围起来的加油站时,东堂对我说道。她的口吻中带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坚定,像钻进了牛角尖,不,像下定了决心一样,这让我有些惶恐。

“待会儿你能陪我去趟CD店吗?”从她口中冒出这么一句话,全然在我的意料之外,“拱廊街上应该有一家二十四小时营业的CD店。”

“行是行,可是……你要买CD?”

“我不怎么听CD,还不太习惯去CD店。高中时有个老师喜欢大乐团Big Band,二十世纪头十年出现的一种音乐形式,包括萨克斯风、小号、长号和节奏组四种角色,一般由至少十人共同演奏,最初是为舞会提供伴奏的。到二十世纪四十年代早期,渐渐被爵士乐主导,特别是当时最流行的摇摆乐(Swing)。,搞得我对音乐只有特别吵闹的印象。光是看到爵士两个字,心情都会变得灰暗。”

“可是你现在却要专门去CD店?那你要买什么?”

“就是啊,刚才……”说到这儿东堂似乎有些犹豫,她停顿了一下才继续说道,“西岛说的那个。”她的声音多少变小了一些。

“不是雷蒙斯吧?”

“是,就是那个。”

9

我们来到晚间的CD店,直奔欧美音乐区,一边找一边往店里面、再里面走去。东堂看起来真的不习惯买CD,她在“R”打头的架子前站了一会儿,问我:“诶,这个,很酷?”她手上拿着的应该是雷蒙斯的首张专辑,封面上是几个男人懒散地站着,都穿着机车夹克和脏脏的牛仔裤,发型和留着大胡子的漫画家一样。

“你问我,我也不知道啊。”

“还是说其实挺土的?”

“谁知道呢。”

最后她斟酌着选了几张雷蒙斯的CD,往收银台走去。

收银的店员是个男的,戴着眼镜,一副知识分子模样。这位男店员看看东堂的脸,又看看摆在收银台上的CD,反复看了好几遍。确认得明显过头了吧,几乎令人发笑。深夜的CD店里,一位腰身挺拔、站姿优美的年轻女性,要买早在三十年前推出的朋克摇滚专辑,这景象也许是挺迷幻的。

“难道……”从店里出来,走了一会儿之后我开了口。恰好信号灯变绿,我们过了马路。有几个喝醉了的年轻人——那也肯定比我们大——超过了我们。然后其中有人假装不经意的样子扭过头看——显然是在回头看东堂,也显然不是不经意。可东堂全然不在意。

“要是不是那就对不起了,不过东堂,你对西岛有意思吗?”我说出了心里的疑虑。

东堂没有马上回答。远处传来火车开过的声音,还能听见不同于火车的小型车辆的引擎声。这是一个虽算不上寂静,但还算安稳的夜晚。

“北村你记得那个吗?大概半个月前我们一起去打保龄球的时候。”在按键式人行横道信号灯前停下的时候,东堂开口了。

这句话如同按下了按钮,我的大脑像拧上了发条般开始转动,记忆倒回到过去,再往回倒。找到了对应的场景后,开始播放。画面中映出写着“仙台保龄球”的招牌和板着脸的西岛。

“那次的保龄球比赛?”

半个月前,我们法学部全体新生举办了一场保龄球比赛。号称全体,其实并不强制参加,规模也不过是包下了保龄球场的十条球道而已。每条球道五个人,通过简单的抽签进行分组,打三场,看最后谁的个人总分最高。和以往的活动一样,此次负责组织的也是戴着夸张的眼镜、留着长发的莞尔。他的开场白“我是无论何时都是干事的莞尔”,稍微调动起了一些在场同学的热情。

我和鸟井分在同一条球道上。另外三个人中一个是同班的女生,另两个是别班的男生。那个女生外表倒是娇小,可说的话让人分不清是在开玩笑还是认真的。“我平均成绩有一百八十分左右哦,你们到时别吓到了。”这话让我们的脸直抽筋,然后她真的打出了差不离的分数,让我们的脸抽得更厉害了。

我和拎着CD店购物袋的东堂要过马路,于是走下了地下通道。这个地下空间四个方向都有楼梯,中央有个小喷泉,围着喷泉摆着长凳。其中几张长凳已经被拿纸板当被子盖的男人占用了,我们找到一张空着的长凳,坐了下来。

“那天东堂你是在最左边的球道吧。”我说道。

“你倒记得挺清楚。”

保龄球比赛当天,鸟井在我耳边絮絮叨叨地表示不满。“什么嘛,东堂怎么跑到那么靠边的地方去了,无法接近啊。”所以我记得。

“西岛在我旁边的球道。”

“这我也记得。”我马上点头,“西岛打的根本就不叫保龄球,他是第一次打吧?”

“可他坚决说不是第一次。”

连离得老远的我们都被西岛的投球方式逗笑了。“边上那个球道的那个男生打得真差劲。”我们球道的“平均一百八小姐”笑道。鸟井还特意跑到左边去看了,回来报告说:“分数也差劲死了,连九十都不到。”“那小子看上去就不擅长运动啊。”这是从旁边传来的声音。各个球道都在津津乐道西岛那惨不忍睹的投球。

球道的后方站着几个来早了在等着的客人,那群男人都穿着看似高级的西装,叼着烟,旁观我们打球。连他们都在笑话西岛的投球。

“那帮人是牛郎。”平均一百八小姐告诉我们。

“牛郎和保龄球,怎么觉得风马牛不相及呢?”我边说边想,这是偏见啊。

“这是潮流。”平均一百八小姐下巴一收,道,“仙台的风俗业中正流行保龄球。”

“还真是健康的牛郎啊。”鸟井苦笑,“你怎么知道这些?经常去牛郎俱乐部吗?”

“差不多吧。我跟你说哦,当牛郎的啊,其实有挺多不错的人呢,又温柔,又肯努力。”

这岂不是已经被牛郎的魔力或骗术欺骗了吗?我不由得揣测,但也不一定。

“有身心健全的人,也有不靠谱的人。”她说,“职业不分贵贱。”

话说到这个份上,我也只能表示接受,说“是啊,你说得对”了。

“不过听说有的男人也挺过分的。”平均一百八小姐已经摆出“牛郎活字典”的架势,“削尖了脑袋想赚钱,有的沾染上赌博,还有的被危险的团伙利用。”

危险的团伙具体是怎么个危险法?被问到这个问题后她回答说:“好像有人加入抢劫和入室盗窃团伙。”

“抢劫和入室盗窃,这些跟牛郎完全不沾边啊。”

“它们最大的共通之处是,都是为了钱。”

那边的西岛结束投球、转身走回来时,不知是脚下打绊还是怎么,只见他一个踉跄跌倒了,牛郎们齐声笑了。不知怎的,我有一种自己人遭到嘲笑的耻辱感。

“那时我真的觉得很不可思议。就算遭到嘲笑,西岛也完全不觉得丢脸,打得那么差,却完全不以为意。”

“不以为意?”

“我想他大概很相信自己。”东堂似乎有些难为情地说出“相信自己”四个字。

“西岛他很相信自己?”

“西岛不会畏缩。”

“是啊,西岛估计不会畏缩。”

“其实吧,两天之后,我又去了那家保龄球馆。”

“你迷上打保龄球了?”

“我钱包落那儿了,去取而已。”东堂接下来说的话,有着奇妙的现场感,我感觉就像我也在两天后又去了那家保龄球馆一样。

周日的下午两点,保龄球馆里的人相对较多。球落到球道上“咚”地一响,静静地滚动之后球瓶畅快地倒下,发出类似破裂的声音。这些声音以一定间隔重复着,时不时还会听到欢呼声或遗憾的叹气声。东堂从前台的女店员手中接过钱包,正要离开的时候突然看到了西岛。他在左起第二条球道上,正拿着球摆出要投球的姿势。那条球道的椅子上没有其他人,西岛似乎是一个人在打。等反应过来的时候,东堂已经迈开步子,一步、两步,向那条球道走去。

“你感兴趣?”她正说着,我插嘴问道。

“是啊。很感兴趣。”

看着西岛投球的姿势,东堂心里“咦”了一声——那姿势和两天前的姿势完全不同,是很普通的投球方式。东堂在就近的椅子上坐下,椅子的位置较高,可以看清楚整条球道。

西岛投出的球贴在球道偏右的位置,漂亮地打着转儿向前滚去,等差不多滚过了一半的时候开始缓缓往左转。说不好算曲线球还是钩球,总之球转了向,勾出一个令人期待的弧度,但可惜到底错过了一号瓶,只击中了旁边的球瓶。最终像左边被挖掉了一块一样,剩下右边的几个球瓶。西岛歪着脑袋走回来,一脸“奇怪了”的表情。然后拿起放在椅子上的一本书,仔细看了起来。

估计是一本教打保龄球的教科书。

西岛一脸认真,手上不拿球,凭空比画了好几次。右脚踏出,同时右臂伸向前,在伸出左脚时右臂垂下,仿佛受到重力作用的钟摆,然后第三步的时候右手向后抡起,最后踏出第四步时左腿用力踩地,手臂甩出。

东堂心想,这姿势还行。

凭空比画了一番之后,西岛拿起球,以同样的姿势投了出去。球在比上一次更靠中间的位置滚过去,可还是错过了一号瓶,最终只打倒了三只。

“我猜,西岛大概早上就去了,而且前一天也去了。”东堂精致的脸上基本算是面无表情。

“你说他连着几天都照教科书练习打保龄球?可他为什么……”

“应该是感到懊恼吧。”

“因为被笑话了?”

“更多的是因为自己打不好保龄球而感到懊恼吧。”

“因为他相信自己?”

“北村的话是绝不会这么做的吧?就算觉得懊恼。”

“我大概压根儿就不会觉得懊恼吧。我不会在意保龄球的得分不高。”

“我也是。可你不会想,为什么大家那么拼吗?说着什么紧急关头的时候我会做的这种豪言壮语的人,真到了紧急关头也是不会去做的。和那些人比起来,西岛对什么事情都全力以赴,他应该是这样的人。不找借口,不逃避,而是努力去克服。”

“保龄球也是?”

“麻将的平和也是。”

我看向东堂的侧脸。她依然面向前方,我看着她直挺的鼻子和性感的眼睛。她忽然张开薄薄的嘴唇,说:“结果,我在保龄球馆待了差不多两个小时。”

“两个小时?!”我不禁大声说道。喷泉像在配合我似的开始喷水,“唰”地蹿上来,活像在说“吓到我啦”,然后又像回过神来,发现原来也没什么大事般轻松坠落。

东堂说她只是呆呆地看着在各个球道上滚动的球,她说光那么看着就觉得挺愉快的。有的球一开始就滚动得很灵巧,有的球则以让人担心会不会下一刻就停下来了的步调前进,还有的球一开始像是要奔向与球瓶完全不同的方向,却在到达某个位置时滑出一条长长的弧线,如同在说“刚才只是做个样子而已”,然后撞上了球瓶。东堂说球瓶被撞飞的声音让她心情舒畅,那声音就像身体内部被清扫了一遍似的。

“可西岛一次也没打出全中。”

“那可真遗憾。”

“他那么拼、那么努力,真的很可惜。”东堂替人不在这里的西岛抱不平,不,她的口吻更像只是在陈述事实,“感觉就差一步。然后……”

那一局的第十轮投球,西岛拿好球,一动不动地盯着球瓶,东堂紧张地看着他。时钟显示的时间和西岛每次投球后揉着右臂的表情,让她预感到这应该是今天最后一局了。她心想,这最后一投能来个全中就好了,就算仅一天的特训还达不到脱胎换骨的进步,但能打出一次全中,这样的结果也没人会挑刺吧。

等反应过来的时候,东堂发现自己已经站起了身。她走向左侧,站到了西岛所在的球道的正后方,在回球机前注视着西岛的背部。

西岛迈出右腿,同时挥动手臂。场内一片寂静——至少东堂已经听不见周围的声音了。西岛缓缓举起黑色的球,东堂也在心里数着“一、二、三”,抡起了手臂。不知是不是累了,西岛用力踏着地的左腿看起来在发抖,可他保持着姿势,把球投了出去。

“我不由自主在心里叫了声‘加油’。”东堂喃喃地说她自己也觉得不可思议,“我其实不是那种会因这类事情而热血沸腾的性格。”

“我也是。”

“但如果当时北村在场,也会喊‘加油’的。”

球从球道偏右侧滚出,仿佛在玩走钢丝般贴着边沟直直地向前滚去。没过一会儿,滚动的球像突然松了一口气似的变了方向,向左转去。

球顿了一下,像是要停下了,之后又沿直线,也就是正对着球瓶的方向滚了过去,仿佛有条铺设好的路直通一号瓶和二号瓶之间,而球沿着那条路被引了过去。

撞上了。球把球瓶撞飞之后自己也被弹开了。球道尽头似乎响起呼唤的声音。东堂在不知不觉中右手握成了拳,差点儿放声喝彩。

“我在他打出全中的时候想起了那个。”

“什么?”

“新生聚会的时候西岛的自我介绍。”

“确实令人印象深刻。”

“我看到那些球瓶像慢动作一样一个一个被撞倒,就想莫非……”

“莫非什么?”

“莫非……”东堂挺起肩膀,“让沙漠下雪,也不是做不到的。”

“可这不符合逻辑。”

“我就那么想了,没办法。”

“所以你就被西岛吸引了,甚至要去买雷蒙斯的CD。”

“要保密。”东堂完全没有不好意思的样子,这话也不像在请求。

10

第二天早上,我八点就到了教室,等着上第一节的哲学课。几乎还没人来,算得上清净。这是一间小教室,可就算这样也空空荡荡的。这时有人在我旁边的座位上坐下,我转头一看,原来是莞尔。长发盖住了他的耳朵,他身穿由五颜六色的细线织成的薄毛衣。

“莞尔你也选了这节课?”

他一脸你别傻了的表情,说:“我是来找你的。”

“叫我打麻将?”

“什么乱七八糟的。我是说那个什么啊,那个,我听人说,昨天你和东堂一起散步来着?有人看到你们一起去CD店了,还说看到你和东堂在挑CD。”

“是碰巧跟她一起,而且是东堂要买CD。”

“你和东堂很要好?”

“不,昨天算是第一次正经说上话。”

哈哈哈,听到这儿,莞尔露出心知肚明的神态。他恐怕理解成我对东堂有好感,是想方设法跟她认识的。

“北村,是你我才说的。”莞尔捏着嗓子说,“我看上东堂了,然后呢,我和北村比的话,我更好些吧。”

我眨了好几次眼。他说的这个“好”的标准是什么我还真想知道,可又嫌麻烦,于是只是点头说道:“是啊,我也觉得你更好些。”

“所以,你最好放弃,对吧?你明白我的意思吧?”

“很明白。”我忍笑忍得很辛苦,莞尔这话说得跟演话剧似的是怎么回事儿啊。

教室的门被“哗”地拉开,一头白发的教授出现在门口。莞尔猫着腰正要开溜,却又突然“啊”了一声。

“北村,你和鸟井是不是关系很好?”

“还行。”

“你最好提醒他小心点儿。那小子到处招惹女中的学生和大专的女生,好像把人家惹恼了。”

惹恼的是女生,还是跟女生有关系的男生,这点我没搞清楚,可也没法问了。另外,我被鸟井的行动力震惊了。才从横滨来了不到一个月,居然已经做到这个程度了。

“对了。”正要走的莞尔又说,“东堂她喜欢什么样的CD?”

我稍微想了一下才回答:“应该是爵士乐吧。”

11

又过了一天,我见到了鸟井和西岛。也许有人会觉得我的大学生活除了跟这两个人交流就没别的了,但实际上,我还在自己的单身公寓里看电视,鉴赏租来的DVD,打开音响享受音乐,跟报纸推销员又是斗争又是交涉,结果还是订购了报纸,还出门找干洗店,在大学的教室里做笔记、提问题,去书店买德语词典,随便翻看或认真阅读买回来的书,这类事情也做了很多。只是我打算略过费事的或者没什么意思的解释,所以就结果而言,事情总是围绕着鸟井他们发生,倒也是事实。

下午三点多,上完政治学的课,我走向自行车车棚,而他们就在那儿守株待兔。梳着冠鱼狗发型的鸟井穿一件淡粉色衬衫,一副神清气爽的打扮,他举起右手,招呼道:“我们要去逛街,北村也一起去吧。”

“一起去?去干什么?”

“去买参加联谊会要穿的衣服。”

“联谊会?”

“这个星期五要开联谊会哦,联谊会。”

“你们两个去不就好了。”

“要四个人啊。女生那边说会来四个人,所以我们也要去四个人。”

“那你们再找个人去不就行了。除了我以外的,比如莞尔他们。莞尔那群人都很热衷这些吧。”说完我反射性地想起昨天从莞尔口中听到的那句带火药味的话——“鸟井把人家惹恼了”,那是怎么回事儿呢?

“莞尔他们?啊,我受不了他们。那帮人啊,怎么说呢,他们心里想的什么全摆在脸上了。‘进了大学,我要交女友,玩个遍’‘我想让别人都觉得我很会玩’,就这些,显而易见。跟他们相比,我有更纯洁的追求。”

“我觉得没有。”

“你的眼睛被遮住了,北村。”

“然后呢?联谊会的女生也是我们大学的吗?”

“不是、不是。”不知为何,鸟井高兴地左右摆着手,“是大专的。”他报出一所市内大专的名字,“我最近认识了一个女生,是那儿的大一新生,是她叫我去的。”

“在哪儿认识的?”

“我被搭讪了哦。晚上我在街上走着……”鸟井得意地绽开笑脸。

“结果人家女生来跟你搭讪?”

“是长谷川。”

“那个女生叫长谷川?”

“对、对,和长谷川选手同名,就是长谷川。”

“我不知道什么长谷川选手。”

“北村你居然不知道?真的假的啊?”他叹道,“知名投手长谷川啊。打得好守得也好的那个长谷川。”原来,长谷川选手是鸟井支持的一支以关东为据点的专业棒球队里的游击手。

“以后我会关注一下长谷川选手的。”

“这个不是重点,重点是联谊会。我们现在要去买联谊会穿的衣服,所以北村也一起去吧。”

“为什么要特意去买衣服?”

“联谊会最关键的是第一印象,第一印象决定成败啊。前两秒决定第一印象,这话你也知道吧?”

“我不知道。不过有人说过这种话倒也不奇怪。”

“穿一整套明显都是新买的行头很掉价,可不修边幅的样子更糟,这是我一向的观点。想靠衣装打造出外在美确实有难度,但要打造出外在丑那可是没有止境的。”

“所以要去买衣服。”西岛点着头附和。我心想他肯定也是被鸟井撺掇的,果不其然,西岛接着说:“是鸟井一说我才注意到的。”

我骑车先到了拱廊商业街,在大时钟前站着——我们约好在这里碰头。鸟井他们应该是坐公交来,可不知道是不是路上堵,半天都不见人影。我倒也不无聊,这个大时钟据说是个有名的等人场所。尽管是工作日的傍晚时分,但大时钟前已经站着几个人了,光是看着他们倒也挺有趣。

这些人里有穿着西装、一脸严肃的中年男性,有穿着短得出奇的裙子的长腿女生,还有两三个感觉比我大不了多少、浑身透着学生气的男生聚在一起。

我还看到几个中年男人举着旗子在募捐,旗子上写着“遗孤”二字,可不知道是什么的遗孤。他们脖子上挂着募捐箱,向来往的行人呼吁献爱心。我想起之前看的新闻,说骗子伪装成募捐骗钱。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那新闻的原因,没人往募捐箱里投钱。掏钱送到坏人手里,这不仅不会让人心情愉快,还会感觉受到了愚弄。我也毫无取出钱包的心思。

迟了十五分钟,鸟井他们来了。

我们来到一栋造型大气的大楼,大部分墙面贴着玻璃,楼里进驻有各式各样的时尚品牌,每层楼都有年轻人在店里逛着。

“我第一次进这种大楼。”进去之后走在一楼,我坦率地说。

鸟井听了笑道:“我猜也是,盛冈来的北村大概就知道牧场吧。”

“遭到你这种侮辱感到愤愤不平的盛冈市民现在一定已经开始沿着国道四号线向南进发了。”我不高兴地反驳道。

“干吗走国道啊,走高速啊,高速。”

我们要上楼,于是踏上了楼层最边上的扶梯。

“西岛,你有钱吗?”

“钱嘛,总有办法赚到的。”西岛意气风发地回答。

“西岛说要打工哦。”鸟井站在电梯的上一阶,低头看着我们。

“当大楼警卫员。”西岛马上接过话。

“警卫员?就是门卫?”

“不过是晚上上班,就是在楼里巡逻和简单的清扫。”西岛说得含含糊糊,看来他自己也不太了解具体的工作内容。

“这种工作可以让学生来打工?”

“最近在麻将馆一起打牌的大叔刚好是在商业楼里做警卫员工作的,我试着问了一下,他就让我去上班了,真是好时机、好消息啊。”

“有意思的是,他说的那个商业楼就在我家正对面。”鸟井插嘴道,“大概有八层楼高,楼挺老了。”

“我和鸟井说好了今天他帮我垫着,之后我打工挣钱还他。”西岛挺了挺胸,“只要打上警卫员这份工,就不用愁钱了。”

我觉着西岛是不是过分相信只要打上警卫员的工,就能想买什么就买什么,光靠打这份工,这辈子都不愁钱了。可我没去纠正。

五楼应该是面向年轻男士的专卖店楼层。我们下了扶梯,准备顺时针转一圈。鸟井进了第二间店,在这间看起来比别的店高了一个档次的店里买了一件夹克。“这下我就没问题啦。”那表情,像是备齐了防身用品似的。可西岛却总也挑不到一件合意的。

差不多把这层走了一圈后,我们进了一家店。这家店以纯白色为基调,跟别的店相比感觉格调更清新。我们走进店里,各自搜寻自己的目标。

没一会儿就有一位穿着黑色套装的女店员走了过来。她身材苗条,披着齐肩的卷发,圆圆的脸让她看起来显得很小。我看向她左胸上的名牌,上面写着“鸠麦”,心想这名字挺少见。

“我的姓有些怪,不过,还不错吧?”她猜到了我的想法,微笑道,“你们今天想买什么样的衣服?”

“我是陪朋友来的。”我扭过身,这才发现鸟井不知什么时候站到了我旁边。

“我们要买联谊会时穿的衣服。”他大大方方地说。

“哎呀,是吗。”鸠麦像是很高兴地应道。

一直瞅着靠墙摆着的模特的西岛也走了过来,站到鸠麦面前说:“那个模特身上的,我穿怎么样?”

大概这话说得有些怪,鸠麦一时间似乎没理解过来,但她还是答道:“可以试穿一下。是上身的夹克吗?”

“全身。”西岛表情不变,如他惯常那样板着脸问道,“会不会很怪?我要是买下那模特身上的全套,是不是挺丢脸?”

我看向那个模特。模特身上穿着黑红配色的夹克,下身配了条白色的纯棉裤子,里面是淡褐色的衬衫,这套装扮虽不算华贵,但感觉搭配得很不错。

“我觉得完全不丢脸。”鸠麦自然地微笑着,“反正出了这家店,就没人知道这是模特身上穿的衣服。”

“啊,对哦。”西岛闷闷地答道。

“完全照着模特穿的买下全套,一般人会觉得在店员面前有些丢脸。”鸠麦失笑道。

“一般来说是这样的啊。”鸟井也同意。

“像您这样,光明正大地问我买下模特身上的全套会不会丢脸的人,我还是第一次见哦。”

“这就是西岛厉害的地方。”我说。

等西岛进了试衣间,鸠麦眯起眼睛对我说:“您的朋友真有趣,光明正大的。”

她的这句评价,我觉得说中了西岛的本质。

“长相不咋样,但光明正大。”鸟井语带自豪,“没面子,却不丢脸。看着西岛,就会觉得没什么做不到的诶。”

“西岛没有止境,他就是给人这种感觉。”我随口说出脑中闪现的台词。

鸠麦露齿而笑,说道:“啊,坂口安吾写过类似的话,樱花之下没有止境。”

虽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对话,但那之后鸠麦放得更开,遣词造句也更随意,和我闲谈起来。一问才知道她比我大一岁,是自由职业者。

“我看起来不是年轻,而是年幼,这让我很发愁。”

她开朗的气质让人心情愉悦,圆圆的轮廓也很可爱,我当时就有了一种预感:虽然和一见钟情的性质略有不同,但我之后可能会常常跑到这家店来,慢慢地、一点一点地缩小和她的距离。不知道会在什么时机,反正迟早会跟她交往。我的心头缓缓涌上这种说不上算自我陶醉还是妄想的预感。也就是说,我心里萌生了恋爱的苗头,或者叫萌芽的感情。

——咳,压根儿没这回事儿。

过了一会儿,西岛从试衣间出来,我和鸟井齐声“哦!”地叫了起来。和刚才穿着牛仔裤的模样相比,西岛简直是脱胎换骨,散发出相当成熟的气质。虽然看着稍有些紧,但也不赖。“很好,很适合你。”鸠麦点点头。

“很好,就要这套吧。”我也推波助澜。

鸟井则偷偷地看夹克上的价钱标签。

“帅吗?”西岛没有半点儿不好意思,挺胸问道。

“不,不帅。”我和鸟井同时答道。

“这下联谊会就万事大吉啦。”西岛一口断定。他说得太像回事,所以我们三个人——包括鸠麦——尽管用词不统一,但都你一言我一语地接过西岛的话,表达出“那可不能保证”的意思。

“你们什么意思啊!”西岛不乐意地说,我们三个一起笑了。

12

买完衣服回去的路上,我们发现了一家踢拳馆。那时我们三个人正走在仙台站附近的一条小路上,走在最后的西岛停下脚步,大声说:“哇,好厉害。”

玻璃窗里面,一帮正活动着身体的男人进入眼帘,我顿时一震。不算大的房间里,一帮穿着短裤T恤,或者没穿上衣的半裸男人正在摩拳擦掌。

房间靠里有一张拳击台,还有从屋顶吊下来的沙袋。大概一共有十个人吧,既有小孩子,也有看起来比我们大的男人。他们全都重重地喘着气,来回走动。我心想既然是踢拳馆,不应该反复挥拳、确认姿势之类的吗?可他们只是沉默地走过来走过去,似乎在调整呼吸。

“是踢拳。”鸟井说,“这家拳馆挺有名的。哦,原来在这里啊。”他确认了一下招牌上的名称。

“是吗?”我歪歪头。

“你居然不知道?是阿部熏啊!阿部熏所在的拳馆啊!没错的。居然在这里。”

“你说的那个不是吹自由爵士的萨克斯手吗?”我马上说。那不是一个吹降E中音萨克斯风的乐手的名字吗?他曾说“我想吹得比任何人都快”,后来吞下了一百多片布罗巴林之类的安眠药,二十九岁的时候就死了。我记得好像在哪儿读到过这样的描写:他不眠不休演奏了四个小时,嘴里在流血还要吹萨克斯。

“是那个阿部熏吗?”我不禁追问,心想他还活着?

“萨克斯?你说谁呢?那就是同名吧。我说的阿部熏是那个什么啊,踢拳冠军哦。在电视上的综合格斗技比赛上他也很出风头的。”说着鸟井向拳馆里张望,“看,那儿有照片。”他指着拳馆靠里的一面墙壁。

墙离得有些远,但能看出照片上是个穿着短裤的男人,有一身压迫力十足的肌肉,正摆出握拳的姿势。

“不认识。”我实话实说。

就在这时,我听见“咣”的一声,等明白过来那是敲锣的声音时,健身房里刚才还在摩拳擦掌的男人已经在进行和刚才截然不同的激烈运动了。他们在地板上轻快地跳动着,房子也像在配合他们的脚法般晃动。

其中有人在击打沙袋,有人面对着应该是教练的人,向对方拿着的手靶踢过去。砰砰的声音与超越声音的震动重合在一起。还有人对着镜子确认自己出拳的姿势。刚才的锣声响起前,可能恰好是练习之间的一段休息时间。

没一会儿,靠内的一扇门打开了,一个男人出现在门口。他的肌肉格外结实,皮肤黝黑。随着他的出现,拳馆里马上涌起一阵紧张的气息。当然了,男人们全都专注于自己的练习,并没有直直地盯着刚出现的那个男人看,可空气中明显飘浮着一种紧张感,就像所有人心里都在喃喃道“他来了”,接着齐齐咽下一大口口水。

男人朝着拳击台行了一个礼,用大得出奇的声音说了句“请多关照”。他的眼睛很大,眉毛很粗,嘴唇很厚,整个外形给人一种胆大妄为的印象。接着他开始活动手臂和腰部,放松身体。

“那就是阿部熏。”鸟井悄声说。听他一说再看,确实这个人和照片上的人有同一张充满自信的脸,而且比照片更有魄力。他的身体仿若矿石般结实,锋芒毕露,充满力量。

“他很厉害?”

“很厉害啊,说话也很狂,不过留下了战绩,这就叫豪放磊落吧。你看那儿,看到拿着手靶的那个人没有?蓝色的手靶。”鸟井伸出右手指向拳击台旁边的一个中年男人。那个男人体形敦实,穿着不起眼的T恤,正在指导一个小学生。鸟井解释道:“他是会长。据说当年阿部熏还是个特别棘手的不良少年,这位会长去找他打架,然后会长赢了。”

“结果阿部熏就开始来这家拳馆了?”

“是不是很像牛若丸和弁庆牛若丸,即源义经。传闻武藏坊弁庆欲夺取牛若丸的金刀要求比武,结果败在牛若丸手下后臣服,后成了牛若丸最亲近的家臣之一。?”鸟井笑道。

“是三藏法师和孙悟空。”我说,“然后呢?他成了踢拳冠军?”

“大概是半年前的事吧。现在差不多要开始卫冕战了。总之,他简直太厉害了,厉害得让人无话可说。”

“鸟井你不是从横滨来的吗?怎么这么熟悉仙台的格斗家?”

“阿部熏在全国都很出名啊。”鸟井苦笑道,“也许盛冈的人不知道吧。”

“你这么说真的好吗?遭到侮辱愤愤不平的盛冈市民现在正——”

“拜托走国道吧。”

拳馆门口放着一张长凳,明显是从公交车站偷过来的,不知是不是有人为了观摩里面的练习弄来的。不觉间,我们已在那张长凳上坐了下来。

没过一会儿,阿部熏好整以暇地向我们正前方的沙袋走了过来。已经有个年轻人在沙袋前了,可阿部熏只是默默地伸出戴着手套的左手,就把那个年轻人赶走了。

敲锣声响起。

瞬间开始晃动。沙袋发出吱吱呀呀的声音在晃动,拳馆在晃动;吊着沙袋的链条发出吱吱呀呀的声音,沙袋发出声响;教练拿着的手靶在摇晃,男人们不断抬腿踢出,重心压在另一条腿上摩擦着地面,出拳的男人手臂在晃动。地面发出砰砰的声音在晃动,晃得玻璃也在震动,这一切隔着墙壁传到这边的长凳上,让坐在长凳上的我们的身体也在作响。不仅仅是皮肤和脚底在震动,感觉内部的精神支柱也在摇晃。

之后,眼前出现了令人目眩的红色。

是将落未落的夕阳从我们的背后映照在了拳馆的玻璃上。红红的阳光中,男人们以自己的节奏摇动着身体,我们就像在被淡淡薄雾笼罩的森林深处,望着野生食肉动物捕获猎物,这景象有一种鲜活的美感。

特别是阿部熏,动作格外优美。

他背对着我们,也就是用背部承接夕阳,接连不断地出拳打向沙袋。那种连续的打法让人忍不住想,他不会窒息吗?每次扭转身体,他大腿上的肌肉都会鼓起,出腿的同时汗水飞溅,那一滴一滴的汗水仿佛也反射出夕阳的光芒。

敲锣声再次响起,进入休息时间,以阿部熏为首,全体人员都停下了练习。等敲锣声再次响起时,阿部熏的低空踢击中了沙袋。砰砰声不仅响在耳边,似乎还反弹在皮肤上,让人看得入迷。

感觉周围暗了下来,我慢吞吞地看了看表,不禁吃了一惊。

“我们在这儿待了一个小时了!”我大声说,“差不多该走了吧。”

“踢拳啊,是从泰拳发展而来的,泰拳哦。”回去的路上鸟井说。大概是在拳馆看得太过兴奋,他的语速比平时快了不少。

“你说的是泰国国技的泰拳?”

“对、对。泰拳可厉害啦。之前我听说啊,以前泰国的国王被缅甸国军俘虏的时候……”

“国王被俘虏了?”西岛皱起眉,“搞成那样不就完了吗?”

“你也这么想吧?不过啊,还真不是。缅甸的国王给了那个泰国国王一次机会,让他跟缅甸的士兵对打,赢了的话就还他自由。”

“结果呢?”

“泰国的国王漂漂亮亮地赢了,特帅吧,那是真的王者啊。他那时候用的就是泰拳。”

“哎呀,这故事可真好。”西岛用力地,真的是很用力地出声表示赞同。这时候我们已经离开拳馆,走到了车站附近的大马路上。

“哎?也不至于那么好吧?”讲故事的鸟井反而困惑了。

“当国王的不展现出这样强大的力量可不行。美国总统也是,真希望他能展现一下决心,比如自己也去中东,去战斗。说到决心,那是政治家的魂魄啊。日本的首相也一样,有空跟记者找借口,还不如去上战场,然后战斗,那才好呢。国家领导都应该学习泰拳。”西岛忘我地说着。

“不、不,那不是政治家,是兰博《第一滴血》中史泰龙所扮演的角色,也是《魂斗罗》中2P人物原型。好不好。”我反驳道。

“终极特工的勇气,我们不能忘啊。”

我嫌麻烦没再接他的话,而是回到原先的话题。

“刚才那个拳馆里的练习真激动人心。”

“鸟瞰型的北村也会激动啊。”鸟井笑道。

“那才是活着的感觉呢。”西岛唾沫横飞,“和我们这些嘻嘻哈哈只知道玩的学生正相反,他们用的是自己的身体,把自己的身体搞得伤痕累累,一路冲撞过去。说到底只有那样才行,只有用自己的皮肤去碰触到的才是世界。我已经激动了,激动得狂风呼啸而来。”

“居然呼啸啦。”鸟井轻松地说。

“你们嘴上都这么说,但鸟井你,西岛你也是,你们都不会去那家拳馆的。”我不怀好意地指出。

“因为那种事我不可能做得到嘛。”西岛不高兴地说。

鸟井也笑道:“我也是啊,搞不懂做运动的人在想什么。”

13

第二天早上,我去上第二节的法学A课。这位上了年纪、戴着眼镜的教授不但不用话筒,说话声音还很小,而且语速很快。因为是间大教室,听不清楚的学生忍无可忍,渐渐都换到前面的座位去了。这么说话说不定是教授的计谋,就是为了让前面的空位坐满。

刚下课,我就被东堂叫住了——我正把笔记本和笔收进书包,突然听到有人在我旁边说了声“很难”,是东堂。

“很难?你是说要听清楚教授在说什么很难?”

“不是啦。我是说之前买的CD。”东堂指着挂在背包外边的耳机,“每首歌听起来都一样,也不觉得演奏得有多好,像是光靠激情弄出来的。”

“你能体会到这点就足够了。”说实话,对于朋克这种音乐,我并不觉得如人们所说是发自内心的歌曲。说到底,无论是演奏的乐队还是在现场发狂的观众,都是还算富足的家庭的孩子,玩朋克只是他们用于排解无聊的发泄活动而已。这种印象很强烈,让我喜欢不起来。不过也没必要泼人冷水,所以我一直没说出口。

“这么说来……”东堂的语气有点儿变了,“听说要搞联谊会?”

她怎么知道的?我边想边模棱两可地答道:“还没定。”

“西岛好像还买了衣服吧?”

我打心底里感到诧异。“是昨天的事,而且是傍晚。你倒是消息灵通。”

“昨天晚上南给鸟井打电话,从鸟井那儿听说这么一回事儿的。接着就传到和南聊天的我这儿来了。那么,是要搞联谊会吧?”

“好像是大专的女生组织的,具体的我也不清楚。”

“肯定都很漂亮吧。”

“大概不会比东堂更漂亮。”

东堂的眼睛似乎一亮——在我看来是这样的。

“客套话?”

“什么啊……”我忍不住向她求证,“东堂,你是怕西岛在联谊会上大受欢迎,和漂亮女生要好起来吗?”

“倒也不是怕。”

“倒也不是?”

“但多少有些危机感。”

我要跌倒了。

“不、不,什么危机感……”我斟酌着用词,“我想对西岛,你完全不需要有这方面的担心。”

“你知道有句话叫‘轻敌必败’吗?”

“要是你那么在意,就自己先说出来不好吗?”

“说?说什么?”

“你的思慕之情。”我表情认真地说。

闻言,东堂脸上浮现出从未有过的严峻表情。“思、慕、之、情?”她喃喃道,“要怎么说?”

“这你问我我也……”

回过神来,东堂已经离开教室,不见踪影了。

“喂,北村,你们真的没什么关系?”旁边有人在说话,我还以为是谁呢,原来是莞尔。白天不能说人,晚上不能说鬼——可我也没说“人”啊。因为阳光晃眼,无声无息出现的莞尔看起来就像一个鬼影。

“什么关系?”

“你和东堂啊。你们刚才不是聊得挺亲密的。”莞尔像是想表现得强硬些威吓我,可他脸上却有种类似父亲对女儿早上才回家感到惴惴不安的表情,这令我感到同情。

“没说什么特别的。”

“具体说来呢?嗯?比如你们都聊了什么?”

“具体说来……比如刚才在聊论文的事。”我随口编了个话题。我们大学的法学部不光毕业时要交毕业论文,第一学年结束的时候也必须交论文。我很疑惑大学究竟期待刚入学的新生写出什么,不过从学校的立场考虑,这么要求似乎是想告诫学生“别以为上了大学就能掉以轻心”。总之,我认为这是很适合身为新生的我和东堂交谈的话题。

“哦,入论的事啊。”莞尔的表情有些扭曲。入学论文,有的学生会简称“入论”。

“就说写什么题目之类的。”

“哦,知道了。”莞尔一副不能释怀又试图接受这个说法的样子,接着表情一变,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啊,对了,北村啊。”他又说,“之前也跟你说过的,那个鸟井,不妙啊,他去招惹大专的女生了吧?”

“长谷川选手?”

“选手?不是什么选手,我是说大专生。总之,那个女的,据说不一般。”

“不一般?那就不一般呗。”

“她在哪儿都有交好的男人,听说有个做危险生意的男人对她着迷得要命。啊,也可能没有这回事儿。”

“有,也可能没有。”这含糊的说法有些可笑,我不由得重复了一遍。

“啊不对,说反了。是她对那个男的着迷得要命,也可能没有。”

“有,也可能没有。”

“反正,鸟井跑去横插一脚,得罪了人。”

“我听到的版本是:不是鸟井去招惹人家,而是那个女生主动找上鸟井的。而且我觉得他们的关系还没发展到那么密切。”

“证据呢?”莞尔的眼神变得锐利。

“证据啊,有,也可能没有。”我哼歌似的说完,就走出了教室。

我一个人在学校食堂吃完午饭,看到公告栏上贴着“停课”二字,心想“又来了”。民事诉讼法前不久也停过课,那专门来上课的我的辛劳谁来负责啊?我不由得生出想去投诉教授的心思,只是,我怎么可能斗得过民事诉讼法的专家呢?

鸟井或者西岛不会又从什么地方冒出来吧?我在自行车棚里四周望了一圈。幸好,不见他们的身影。可该怎么说呢,这次站在那儿的换成南了。她开心地眯起眼睛,周身环绕着温暖的气息。

“鸟井今天会不会来学校啊?”

“应该不会吧。我觉得今天没有鸟井要上的课。你找他有事?”

“也不是什么大事,不过这个星期五是鸟井的生日,所以……”

“原来星期五是鸟井的生日啊?”

“是啊,要是和初中的时候一样的话,那就是的。”南说完不好意思地低下头,我不知道她是在开玩笑,还是认真说的。

“要不跟他一起吃个饭庆祝生日?”我置身事外地说,倒也没别的意思,就是觉得应该这样推她一把。

“啊。”南的眼睛忽地亮了起来,“你也这么想啊?”

我正要说“是啊”,却想起一件重要的事情。

“啊,联谊会。”

“什么会?”

星期五,不就是联谊会那天吗?我对眨着眼睛的南说:“鸟井说不定有什么别的事呢。”添了这么一句有些刻意的解释后,我逃也似的骑上了自行车。

14

星期五,联谊会如期举行。

和之前说的一样,参加的是四个男生和四个女生。男生是鸟井、西岛、我,还有一个是经济学系大一的,叫山田。我和山田是第一次见面,他是一个相貌看起来一本正经的人,让人觉得他会近视一定是因为学习太用功了。他戴着黑框眼镜,体形偏瘦。

“你们怎么认识的?”我问鸟井,他就跟我这样说明:“他和我住得很近,就在我们常去的那家小饭馆认识的,就是那家‘贤犬轩’。山田他要点生姜烧猪肉,我劝他最好点别的,之后就认识了。不过他不是开朗型的,跟我聊不起来。”

“等等,生姜烧猪肉不好吃你都没告诉我,为什么却提醒山田?”

“因为你是不需要别人提醒的人。”鸟井尖着嗓子说,活像是在夸赞我似的,但我听了一点儿都不觉得高兴。

我们男生先到了居酒屋的包间。包间里有一张长桌,桌子下面是挖空的,可以把腿伸下去。我们坐在那儿等待女生们到来。传来脚步声和笑声,我心想她们来啦,接着就听见有人轻快地说“久等啦”——那是长谷川。她留着披肩长发,穿着短裙。

四位女生齐齐站在面前时我几乎“啊”地叫出声来——不是出于兴奋或激动,而是叹息的声音。要说为什么,那是因为坐在对面的女生个个都很漂亮,光看外表的话比我们男生这边明显高出一个档次。

打个比方吧,打扑克打到互相牵制,最后数着“一二三”一齐亮出底牌时,发现我们手里是对三,而对方手里的是三带二,就是像这种特别挫败的感觉。若对方说“你那牌就别拿出来比了”,那还能理直气壮地回敬说“打牌不就这样嘛”,可现在又不是在打扑克,这是联谊会啊。

她们四个人的视线迅速从我们四个人脸上扫过,我察觉到她们这是已经把我们鉴定了一遍了。可意外的是她们没显得有多失望,我都想向她们求证一下“那个……我们是只有一个对子没错吧”。

从女生开始按顺序做自我介绍,每个人说完之后大家就鼓掌,鸟井和长谷川还会用自来熟的口气发表几句简短的评价或感想,活跃气氛。跟我预想的正相反,竟然很有联谊会的感觉。虽然我其实也没有“联谊会应该这样”的概念,但气氛确实不错。这完全是因为女生们——特别是长谷川——以及鸟井的努力。比如说,他们不断找一些类似“你吃油炸食品是蘸酱油还是酱料”“小学时候的红白帽你什么时候戴白的,什么时候戴红的日本小学生统一佩戴的帽子,分红白两面,两面都可以戴。”“上厕所的时候怎么擦屁股”这种虽无聊但谁都可以参与的话题,让大家都能聊起来。而等开始喝上酒,喝红了脸的山田就像变了个人,滔滔不绝,态度也变得怪怪的,像在撒娇一样,却让女生们挺受用。

“我其实不适合戴眼镜,是吧?”山田突兀地大声说着,唰地举起手,明显酒精已经侵入了他的大脑。

“啊,你该不会是那种摘下眼镜,居然是个帅哥的款吧?”长谷川拍着手起哄,其他女生也跟着嘻嘻哈哈地娇声激着山田。“就是这款、就是这款。”

“来吧山田,把眼镜摘了。”鸟井发出指令,而山田像是已经坚信“我不戴眼镜就是帅哥”了,他挺起胸膛,摘下了黑框眼镜。

“呀——”女生们发出夸张的声音表示失望,明显早有准备。

“原来你摘了眼镜也不是帅哥啊!”

“妈的。”山田生气了,那样子有种认真战斗一场后干脆痛快地败退的感觉。而且当有人问他“你有什么兴趣爱好”时,他居然还反问“你就那么想知道我的兴趣爱好”?接着大家一起叫着“社交辞令而已啦”,可山田却打开了话匣:“我的兴趣啊,是电脑。”

“兴趣是电脑?太笼统了吧。”

“像收藏壶什么的那样收藏电脑吗?”

“不是、不是,你瞎说什么。”山田看起来真把自己当回事儿了,“把照片扫描到电脑里,然后拿别的照片一起来加工,让自己进入历史上的知名照片。比如把自己的身影合成进卡帕罗伯特·卡帕(Robert Capa,1913—1954),匈牙利人,著名战地摄影记者。一九三六年,卡帕在西班牙内战战场拍下一名士兵将要倒下的作品,发表后震撼了世界。那张著名的照片里。”

“卡帕?是说那个士兵遭到枪击倒下的照片吗?”我问。

“对、对。”他答道。把自己放到那种照片里去很好玩吗?女生们表示无法理解。

“相当于自己参与了历史啊。比如和总统握手,比如作为奖牌得主站到领奖台上。”

“不就是合成照片嘛。”鸟井简洁地概括,“一点儿也不新鲜。”

“精细程度不一样啊。”山田顶着一张酒精上头的脸,继续滔滔不绝,“而且我迟早要弄出影片。把自己放到以前的新闻视频里去。”

“已经有这种电影了啊。”鸟井淡淡地说。

“嗯?真的吗?”山田忽然恢复了清醒,显得格外失望。

这之后长谷川站了起来,说要去洗手间。我对面的女生说着“我也去”,也站了起来。两个人绕过桌子出去了。

这时鸟井叫了我一声,说:“你带西岛去洗手间吧,他喝多了。”

难怪这么安静。

西岛醉得很厉害。一开始他还逞强,可等来到厕所前,他说了一句“北村,你在这儿等我吧,我不想让别人看见我狼狈的样子”,就把我留在门前,自己进去了。

我都没法说“你已经够狼狈了”。

我百无聊赖地站在那儿,听到从旁边女厕传出说话声——应该是有人站在洗手池边说话。肯定是长谷川她们。我不愿意搞得像在偷听一样,可一想,此时离开又像是落荒而逃,我也不愿意,于是就站着没动。

“感觉那帮男生好怪啊。”我听见刚才坐在我对面的女生说。

“都落空了呢。”长谷川说,“落空联谊。”

原来如此,她们是在这种地方交流感想啊。我一边觉得佩服,一边在心里道歉:害你们期待落空了,真对不起。

“那个怪人,居然板着脸,他也太差劲了吧。”

这毫无疑问是在说西岛。但即使听到有人在说自己的朋友西岛的坏话,我也并不觉得不高兴。第一次见面是不可能明白西岛的优点的,况且我自己都很难说明白西岛的优点,话又说回来,他到底有没有优点这点都是无从考证的。但总之,我觉得对看重看得见的东西的人来说,不明白他的优点也是没有办法的。

“不过我对面的那个,还挺不错的。”

“啊,那个不错,不错。挺帅的。”

我一时没反应过来是在说我,明白过来后就感到诧异——这大概是第一次有女生说我“帅”。在盛冈的理发店理发时,店里的阿姨曾拍着我的肩说“挺帅的”,不过那应该只是为了给我这个顾客一些心理暗示而已。

“那个叫鸟井的,倒也还好,挺有趣的。”

“嗯,是啊。”长谷川答道。但语气听起来欲说又止,吞吞吐吐的。

“不过……”果然她又开口了,我想象着她下一句会说什么。

长谷川继续说道:“不过那个人到处招惹女生,稍微那什么一下也没什么不好吧?”

“也是。”

稍微那什么一下?什么稍微那什么一下也没什么不好?我一下想到这可能不是一场单纯的联谊会,有人说自己“帅”的欢喜早就消失到九霄云外了。

“复活了,我复活了。”西岛从厕所出来了。

长谷川她们回来之后,又和刚才一样闲聊起来,可在厕所门口听到的对话像一团黑黑的雾在我的脑袋里盘旋。但即便如此,有一阵子至少表面上的气氛还是融洽的。

然而,等复活了的西岛开始演讲,场面就冷下来了。

“如今,有个终极特工正在仙台市内跋扈。”

当然了,女生们的反应依旧很强烈。

“哪有在这种场合提什么跋扈的!”

“终极特工是什么东西?”

鸟井只好无奈地进行说明。“他是在说仙台发生的那几起马路恶魔事件。西岛对这件事特有兴趣。”

“最好快点儿抓到他。反正肯定是不知道哪儿来的变态男人之类的。”一个女生说道。

听到这种话西岛怎么可能沉默得下去呢?我担心地想。事实也正是如此:西岛不肯沉默。

“抓住他又能怎样?终极特工他可是为了全世界在做他力所能及的事啊。”

女生们被镇住了,流露出明显的厌恶情绪。我和鸟井对看了一眼,都觉得这么下去不行。鸟井不自然地大声说道:“要说起案件啊,还有诈骗案呢。”然后他开始说之前发生的那个骗子假冒募捐的事。

然而,这也起了反效果。

鸟井说“用那种方法行骗,肯定会有人上当的”,其他人也抒发感想“真是过分”。

“好心捐钱,结果没用在正确的地方,好傻。”

“我们捐的那么点儿零钱,根本起不了什么作用。”

“感觉好伪善,我不喜欢。”还有个女生皱着脸这么说。还有人笑道:“给一个组织捐款,就不给别的组织捐了?这不是很怪吗?有头无尾,感觉做这些仅仅是为了自我满足。”

这时西岛嚷嚷起来了。“你们在说什么啊?”他猛地站了起来,“像这样自作聪明很有趣吗?这个国家一大半的人啊,都因为怕遭到愚弄就什么都不做。全是生怕遭到愚弄怕得要死的蠢人。”

女生们的脸都阴了下来,我和鸟井已经免疫了,所以都有准备:西岛要开始了。

“因为发生了这种事,就整天疑神疑鬼,觉得抱着募捐箱的人可能都是骗子什么的,太过分了吧?捐给他就好了嘛,捐了就捐了呗。说什么讨厌伪善,越是说这种话的人越是能为了自己面不改色地说谎。”

“西岛,好了。”鸟井抬手制止,可西岛怎么可能停下来。

“比如说!”他竖起一根手指,镜片后面的眼睛闪着锐利的光,肉嘟嘟的脸像是又“呼”地吹胀了一些似的,“比如说啊,你穿越了。”

“什么啊?”长谷川皱起眉。

其他女生也苦着脸,感觉几乎能听见她们不高兴的情绪。

“穿越太老套了,太老套了,嗯。”醉醺醺的山田晃着黑框眼镜说。

“比如说你回到了一百年前,地点嘛,就日本好了。你回到了日本的一处农村,然后开始在那个村子里生活。”西岛的唾沫星子飞了出来,女生们的眼睛紧紧追随它的轨道。唾沫落到了桌子边上。“然后,那里的一位村民病倒了,是一种不知名的病,发高烧,几乎要死了。”

坐在我对面的女生毫不掩饰地皱起鼻子。西岛却不为所动地继续说着。

我很欣赏他这种不知该叫旁若无人还是我行我素,总之就是能果敢地不顾周围人的厌恶或蔑视,即使是爬也要继续前进的态度。事实上,听他说话我觉得很舒心。

“而这时,你发现口袋里装着抗生素,是穿越之前医院给开的药。你正想把药给那个村民,可突然想到这个时代应该还没有抗生素,你又想,要是现在使用抗生素,会不会改变历史之类的。”

“啊,电影小说里类似的故事很多啊,穿越到过去,改变了历史什么的。”

“那是不行的,嗯。”山田睁着充血的眼睛说,“不可以乱来,不能为了眼前的事而改变整个历史。”

“说的就是这个!”西岛提高了声音,“这和刚才说的募捐一样。那样做是没有关系的!管他什么历史啊世界的,要管的是现在摆在眼前的危机吧,是这个啊。把抗生素给出去就好了,就算历史因此而改变,那又怎样?把抗生素给出去就好了,有多少给多少,让大家拿去用不就好了。我跟你说,连眼前的人都救不了的人,遇到更大的事情时就能给别人帮助了?这怎么可能。什么历史,吃屎去吧。解除眼前的危机不就好了!连现在在眼前哭泣的人都救不了,怎么可能到了明天就能去拯救世界了。”

气氛明显越来越冷,但我很愉快。斩钉截铁地说出“抗生素有多少给多少,都给出去不就好了”的西岛实在让人神清气爽。

“你前几天还在说要为全世界考虑呢。”连嘴上在挑他毛病的鸟井看起来也并没有不高兴。

15

西岛的发言让女生团的士气急转直下。如果把联谊会的气氛比作海洋,那么鸟井和长谷川就是在辛辛苦苦地扬起波涛,将海浪引到沙滩附近,可西岛的“管他会不会改变历史总之抗生素有多少用多少不就好了”论,一口气就将一切努力化为乌有。就好比指着干涸的地面缅怀地说“过去这里曾是一片海”一样,此时也可以指着我们这桌,怀念地说“别看现在这样,这场联谊会也曾气氛热烈哦”。

“差不多了,走吧。”鸟井说,“去下一场吧,去下一场。”

我猜测女生团应该恨不得早一分钟逃离这场联谊会,可她们非但没说“不去”,相反还态度积极地问“下一场去哪儿”,这让我很诧异。

“打保龄球怎么样?”长谷川提议道。我和鸟井反射性地瞥向西岛。

“呀,打保龄球不错。”长谷川旁边的女生尖声尖气地赞成。接着另两名女生也立即接过话头。“好呀、好呀,去打保龄球!”附和之流畅简直像在国会上某官员提出应急方案后,事先打过招呼的同志们马上站起来齐声叫着“赞成!赞成!”一样。

“不好。我才不打呢。”西岛像小孩子耍性子似的表示反对。

“行啊。那想打保龄球的去打!”女生团提出,“不想打的就回家呗。”

“去打、去打,西岛也和大家一起去吧。啊,对了,其实今天是我的生日,十九岁。就当是庆祝生日的保龄球比赛。好啦,一起去吧!”鸟井的话说得不容拒绝。像在说只要把动物送上方舟就能救下它们一样,他说得好像只要去打保龄球,所有人都会得到幸福似的。

“总之,就去打保龄球!”他下了结论。

居酒屋的直升梯很窄,于是我们让女生团先上,在门前等下一班电梯。

“怎么样?”鸟井对我说。此时西岛去厕所了,山田坐在椅子上,看起来已彻底醉倒了。

“什么怎么样?”

“看上哪个女生没有?”鸟井的嘴角带笑,“北村,搞不好你能行哦。”

“能行?”

“女生啊。比如坐在你对面的那个,不是挺好的嘛。山田好像喜欢西岛对面的那个哦。”鸟井用大拇指指了指身后的山田,悄声说。

“你们什么时候聊的这些?”我问道。山田都醉成那样了。

这时西岛从厕所回来了。都这个时候了,鸟井才对他说:“西岛,你要是实在不想打保龄球,回去也没关系的。”

“我才不要,自己一个人回去太孤单了。而且她们肯定会想,那个白痴临阵脱逃了,所以,就算硬着头皮我也要去。”

看来他对自己处于怎样的立场以及眼下的情形还是有一定认识的,另外,敢于说出“太孤单了”也是挺勇敢的。

到一楼后,我的眼睛注意到了两件事——这算不算散文风格呢?——两件事互不相关却都让我心里犯嘀咕、形散意不散的事。

一个是在举手号召“那我们走吧”的长谷川身后的那个女生。她刚才吃饭的时候坐在我对面,此时正把手机贴在耳朵上。打电话这件事本身并不奇怪,说不定是告诉家里“晚点儿回去”;但也说不定她已经有男朋友了,正在向男朋友汇报说“我再玩一会儿就回去。不过你放心,没一个像样的男生”;还有可能是在问朋友明天上什么课。但我总觉得她打电话时的表情像正在向什么人汇报情况的间谍,看起来似乎有什么图谋。有一瞬间她的视线和我的对上了,她马上尴尬地移开目光,并挂断了电话。

另一个是在这个女生身后,一条窄窄的小路的对面有一个拉面店的长方形立式招牌,我看到有个人影躲在招牌后面。那个人影明显在看到我们之后动了一下。我想不到会有什么人跟踪我们,觉得大概是我想多了,就回过头,追上了挥着手叫“走吧,去保龄球馆啦”的鸟井。

但慎重起见,我又回了一次头,看见从招牌后面露出一张女生的脸。而且她旁边还有一个人。恐怕她们一直在居酒屋前面等着我们出来呢。

这是怎么回事儿?我愣住了。怎么回事儿啊,南和东堂对联谊会的发展就这么在意吗?

16

“山田,真行啊。”女生们指着他大笑——旁边球道上,酩酊大醉的山田脚下跌跌绊绊地投球,居然全中了。

“明明醉成那样了还能全中,真是好样的。”鸟井嘟囔着。他的成绩也不错。他曾放言说自己是越在异性面前就越能超常发挥的类型,看来也不全是大话。照这个势头应该能打出一百六十分以上。

球场里,球落到球道上“咚”的一声,以及球瓶相互碰撞的清脆声音,不规则地反复响起。远处的球道还不时传来惨叫或欢呼声,各种声音此起彼伏。

西岛中规中矩地打着球。东堂说的大概是真的,他投球的姿势和保龄球大赛的时候相比真是天上地下,得分也不差。也许西岛本身没尽全力,倒也没打出“令人难以置信的高分”,但即便如此,这进步也足以让鸟井瞪圆了眼睛。

“西岛怎么打得这么好了?”

第一轮结束,鸟井最高分,一百六十五。女生团在一百二十分到一百四十分,都是说得过去的成绩,我也差不多。西岛是一百二十分。

大家决定再来一轮。不过在开始之前,先各自去厕所或去找自动售卖机,还有抱怨分数不好都是球的问题跑去换球的——自然而然成了中场休息。顺便一提,抱怨球不好的,是山田。按理说他该抱怨的不是球,而是酒。

就在这个时候,来了两个陌生男人。正当大家都已经坐到椅子上,准备好开始下一轮的时候,这两个男人走过来说:“你们玩得很开心啊,玩什么呢?”

这两个男人都穿着黑色西装,一个留着染成浅褐色的长发,另一个是短发。两个人眉形都修整过,高鼻梁,体形也好,身高都在一米八以上,肩膀也很宽。

我以为是鸟井认识的人,可他也疑惑地把视线投向我,无声地用唇语问我“这是谁啊”?

没几句话的工夫,他们俩就已经挤到女生团那边的座位,像是参加联谊会来迟了似的,说着“好啦、好啦,带上我们啦”,硬是坐了下来。

“什么玩什么,玩保龄球呢。”鸟井不高兴地顶回去。

“我们只有两个人,寂寞难耐啊。你能教教我们要怎样才能像这样和女生一起玩不?”长发男笑得很刻意。

不知是被他们的厚脸皮镇住了,还是心下不快,鸟井沉默不语。这两个人虽年轻,但也有二十来岁吧,和我们这些不到二十的比起来,有种成年人的感觉,但看着不像上班族。

“球你们还要打吗?”短发男人向他旁边的女生发问。

“嗯,要啊。”她高高兴兴地回答,而且表情放松,像在偷笑。开始我还以为她是因为能跟外表光鲜的帅哥交谈所以才兴奋的,但很快就感觉到他们之间的你来我往更像一唱一和。我提高了警惕,把视线移到长谷川身上,她正好也看向这边,和我的目光对上了。她显得有些尴尬,慌忙把脸转了过去。

越发奇怪了。

长谷川和其他女生,还有优雅地交叠着长腿的两个男人,我依次观察过去,发现不大对劲——我感觉他们那样子像在装模作样地伪装什么。

“喂,礼一,我们也和他们一起打吧。”短发男人来回挥着他的长手臂说道。

“好啊。”被叫作礼一的男人无声地咧嘴一笑,向上捋了捋长长的刘海,鼻孔也张大了,可神奇的是连这举动看起来都很性感,“我们一起打保龄球吧。”

“我们为什么要跟你们一起打?”鸟井不高兴了,“对吧?”他对我和西岛说。

尚未把握情况的我只是模棱两可地点了点头。西岛却嚷起来:“可不是嘛,你们凭什么插进来啊。”

“喂,鸟井,这事不对啊,我们该不会是掉进了一个可疑的陷阱里了吧?”我想方设法想把这点告诉鸟井,可鸟井完全没理睬。

“真不上道。”礼一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纯,那我们自己去那边打吧。”他对短发男人说,又扫了女生团一眼,“喂,跟这种人玩还不如跟我们去打呢。”

“啊,也好哦。”女生团中的一个说。“走吧,走吧。”另一个马上表示赞成。这行云流水般的发展让人感觉越发奇怪了。

“等等,你们别想怎样就怎样。”鸟井加重了语气。

“等等?等了又能怎样?”叫纯的男人说。

“好啦,要不这样吧。”叫礼一的那个口气一变,兴致勃勃得就差没说“等的就是这个”了。

“怎样啊?”

“保龄球决斗。”

“什么玩意儿?”

“你,和我,分别作为代表来场保龄球决斗。赌球决胜负,有看头吧?”他话说得轻轻松松,却带着不由分说、高高在上的语气,听着刺耳,“不错吧,啊?”

“扯淡!”鸟井厌恶地说。

而几乎与此同时,女生团纷纷说道:“不是很有趣嘛!”“来嘛、来嘛,来决斗,鸟井来决斗嘛!”

他们彼此相熟的感觉和像是早有计划的氛围让我困惑,于是我再次望向长谷川,发现只有她一个人闷闷地垂着头。

“喂,蓝子,你怎么不说话?你不是也喜欢赌球吗?”这时礼一开口了。一开始我没弄明白他是在跟谁说话,然后才想起刚才在饭桌上自我介绍的时候,长谷川用熟稔的口吻跟大家说:“蓝子的蓝是染成蓝色的那个蓝哦。”接着,我便为礼一竟直接叫出她的名字而小小地吃了一惊。

长谷川也一惊,脸上有些抽搐,眼神开始闪烁。

“诶?”鸟井也疑惑了,他交替打量着礼一和长谷川,“你怎么知道她的名字?”

“鸟井,她们可能和他们认识。”我谨慎地说。

“什么意思啊?”

“是啊、是啊,我和蓝子认识,关系还很深呢。对吧,蓝子?然后现在,正好,偶然,碰上了。”礼一强调了“偶然”二字。

“牛郎?”我自己都还没反应过来,就已经不小心说出了口。这是从之前听平均分一百八小姐说的流言,也就是“牛郎之间现在很流行打保龄球”这句话联想到的。

“牛郎又怎么啦?喂,亲爱的鸟井啊,你会跟我决一胜负的吧?要是你这时候夹着尾巴逃跑可太掉价了。”

“嗯,可掉价了,绝对掉价。”女生们叫起来。

我进一步想起在居酒屋的厕所门前听到的对话。长谷川和另一个女生在讨论鸟井。“那个人到处招惹女生,稍微那什么一下也没什么不好吧?”也就是说,她们从一开始就谋划好了。

“喂,赌什么啊?”女生团提出问题。她们完全是在凑热闹,根本没考虑我们的立场和感受,单纯地以为是在参加一个愉快的活动。

“赌什么呢?要说赌,到底还是要赌钱嘛。”牛郎纯说道,“我们鸟井看起来像是挺有钱的,是不是?”说着他伸出五根手指。

“五百啊?”西岛沉吟着。“五千?”我歪了歪头。而鸟井眼神认真地低声道:“五万?”牛郎二人却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露齿笑道:“五十万。”

“五十万?!”我睁圆了眼睛,“胡闹嘛。”

“好厉害、好厉害,这个有意思。”女生团嚷了起来。“鸟井,去跟他赌,要赌!”她们你一言我一语地挑唆鸟井。什么“鸟井是有钱人啊”“这点钱绝对应该应战,不然可太让人失望了”,她们快嘴快舌、指手画脚地说着。

鸟井,这是一次有预谋的活动,刚才他们不是已经败露了吗?就是那样的,显而易见,牛郎和她们是串通好的,这不过是一次由他们操控的余兴节目。我想这么对鸟井说,却并未立即开口,因为我觉得五十万实在过于高额,太没现实感,就算是鸟井,也不会中他们的激将法的。然而鸟井却说了一声“有趣”,这把我吓坏了。

“鸟井!”

“这种人,我看不惯。”鸟井英勇地说。

“就是啊,要把他们打倒。”西岛叫唤着。

17

来就来谁怕谁啊。有胆就放马过来。正是你有来言我有去语。

“可是真的赌五十万啊,你可别事后装傻。”牛郎礼一端正的脸上浮现出笑容,看样子丝毫不认为自己会输。

“你就这么缺钱?”鸟井回敬道。

“我啊,就是看你小子不爽,想把你的骄傲一脚踩扁。反正你的钱不也是跟爸妈伸手要来的吗?”说着他和牛郎纯对视一眼,点了点头。

总觉得他们的口吻中有种嗜虐般的快乐,让我心里发毛。两个容貌端正的人,看起来居然像昆虫或爬虫类,我感到阵阵发冷。

“喂,鸟井,你真要和他们赌?”我忍不住说。

“那当然了,难道这时候还能逃?”

“可你压根儿连他们打得有多好都不知道啊。”

鸟井拉着我的袖子,把我拽到靠左边球道的位置,转身背对着众人,悄声说:“其实吧,我刚才看见他们在别的球道上打球了。”

“看见了?”

“去厕所的时候。看到那两个故作潇洒的人在打球,我想知道他们实力到底怎样,就看了一眼分数。”

“然后呢?”

“差,很差。勉勉强强都到不了一百,也就是说,他们只有嘴上功夫。”鸟井笑得很得意,我的不安却越发加重。如果这是一开始就谋划好的节目,那让鸟井目击到他们的低分不会也是计划中的一环吧?

也许是我想多了,可看着牛郎礼一他们阴森冷酷的眼睛,我就觉得他们不是为了钱,而是把慢慢将猎物逼上绝路,看着它掉进陷阱这件事本身当成乐趣。

我未能制止鸟井,那一定是因为在我的心里某处还过于乐观地以为“总有办法的,不会出什么大事儿的”。

鸟井输了。第十次投球,鸟井破罐子破摔地把球丢了出去,球滑出一条线,落到了左角的边沟里,对决毫无悬念地结束了。牛郎礼一发出刻意的笑声,说:“都没必要比到最后。”实际情形是:牛郎礼一的得分是一百七十分,而鸟井之前的好状态不知去了哪儿,勉勉强强得了一百三十分。他之所以乱了阵脚,原因显而易见。首先,牛郎礼一比我们想的要厉害得多,这动摇了鸟井的信心;其次,关系到金钱,带给他沉重的心理压力。更何况在后面看着的女生们动不动就叫“鸟井,加油,没问题的,一定没问题的”,失误之后又给鸟井打气“鸟井肯定能挽救回来的”,这些都让鸟井平白浪费了不少不必要的精力,一定是影响了他发挥的最大原因。每次第一投没全中,补投也没全打倒的时候,女生就会失望地发出“唉”的声音,更让鸟井精神紧张。

“拿来吧,五十万。”牛郎礼一像是索要零花钱一样伸出手掌,“哎呀呀,亲爱的鸟井啊,我太惊讶啦,你打得太差啦。”

这果然是事先布置好的一场戏。他们盯上了四处招惹大专生和高中生的鸟井,也可能是看上了鸟井出身于中产家庭,所以布下这个局,目的就是诈取钱财,并对鸟井本人施加侮辱。肯定就是这么回事儿。鸟井脸色发青,无力地耷拉下肩膀。

“你要加注也行哦。”这时牛郎礼一说,“要是你不服气的话。”

“加注?”我反问道。

“翻倍加注。就是说,你要是想再赌一次的话,我也奉陪。不过金额要翻倍,一百万。”

“哦!来翻倍加注,翻倍加注!”西岛努着嘴,声音激动。他一直平静而沉默地观战,但可能其实他也有他的恼火和愤慨。“怎么能就这么输了呢,鸟井,你只能上了。”

“不,鸟井,别赌了。”我把手放到鸟井的肩上。这么一直任对方用言语摆布绝不是上策,更重要的是,牛郎礼一的保龄球技术相当厉害。

可我的愿望落空了——鸟井宣布:“加注,再来一次。”

“就是嘛。”牛郎礼一微笑着说,“在这儿一直输,可抬不起头来呢。”

第二轮马上开始了。这次是鸟井先攻,牛郎礼一后攻,在我们守望的视线中二人交替投着球。

如果只说结果,那就是鸟井又输了。

和刚才那场相比,二人的差距明显缩小,只相差十分。可比起表情认真严肃、挂着一张苍白如死人脸投球的鸟井,牛郎礼一自始至终都是一副游刃有余的表情,巧妙地投着球。这一看一比,实力相差多大就很明了了。我甚至担心这十分之差不会是为下一步做铺垫吧。这一场结束后,我走到鸟井旁边,在他耳边建议道:“这种赌约是无效的,你就说会付钱,今天先回去。”这时候应该冷静地选择暂时撤退,再研究作战方针。

“北村是鸟瞰型的,所以你能这么想。但在这个时候怎么可能退缩。”鸟井浮现出笑容,让人看着痛心。

“长谷川她们跟那个牛郎是一伙的,这你也看出来了吧?这是他们设的局,现在撤退还来得及。”我也渐渐燃起怒火,这对我而言是非常少见的,几乎值得在自传里写下这么一句:十八岁,五月,生气了。

“翻倍加注。”鸟井没有听从我的忠告。

“哇……”牛郎礼一说,“太帅了,亲爱的鸟井。不过,赌两百万,你行吗?”

再说到女生那边的反应,长谷川一直避开视线,不知是不是因为心里不安。而其他三个人已经完全进入了看热闹的角色,高声叫着“两百万,好厉害”,紧接着又给鸟井打气“鸟井加油”,还拍着手,可以说不负责任到了极点。我感到厌恶,鸟井的神色也紧张起来。

第三场出乎意料的是真真正正的短兵相接——这么说有点儿对不住鸟井。就连牛郎礼一大概也感受到了两百万的压力,又或者他的手臂已经有些疲倦了。二人的分数始终紧咬着,一直维持到最后。所以当第九回投球结束,出现先攻的牛郎礼一一百四十一分,后攻的鸟井一百四十分的局面时,鸟井喃喃地说:“好,这能行。”

“能行,这能行的。”西岛也激动地说。

“礼一,你行不行啊?”牛郎纯第一次说出担心的话。

牛郎礼一应该也感觉到了危机,他露出奇异的神情,然后开始第十次投球。

他的身体沉着地动了起来,拿球的右臂向前伸出,出右脚,走到第四步投出球,动作很流畅。别中、别中,我祈祷着。而西岛甚至说出了声:“别中、别中。”

球从手中脱离,滑落到地板上,滑出一个优雅的弧度后转向。球瓶仿佛有磁力似的把球牢牢地吸了过去,我看着,不禁“唉哟”呻吟出声——最好的撞击方式,对我们来说却是最糟糕的。

十只球瓶一口气被撞飞。牛郎礼一小幅度地比了一个胜利的手势,弯曲手臂像是在展示二头肌般回到这边来。

之后牛郎礼一连续打出三次全中。以第十轮投球三次全中结束比赛。太难以置信了。当然,这是牛郎礼一凭借技术和高度集中的注意力得到的结果,可我却忍不住怀疑,除了这些,他的背后是不是有什么魔鬼带来的强大运气,或是干脆被嗜虐之神附身了。

“亲爱的鸟井,很遗憾。”牛郎礼一显得有些扬扬得意,开口嘲弄鸟井。

鸟井脸色苍白,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却愣在球前一动不动。胜利的希望已如雾气般散去,就算他能像牛郎礼一那样,以全中结束比赛,最终也是一百七十一分对一百七十分。天空是蓝色的,大海是广阔的,鸟井是输了的。

“那么,亲爱的鸟井,可是两百万哦。”牛郎纯冲我们伸出两根手指,“啊,告诉我你的联系方式,不然你要是跑了我可犯愁了。你没驾照什么的吗?哦对了,你们几个我也请了,拿这两百万去哪儿玩玩吧。”他又冲着长谷川和其他三个女生摊开手。她们已经完全不隐瞒真面目和真心了,大为高兴地拍手喝彩,叫着:“太好了。”那架势让人甚至不敢指责她们:搞什么,你们原来是敌方的人啊。

“等等。”就在这时,鸟井说,“我还没投球呢。”

“你不会算分吗?就算你都能全中也是我赢了不是?”

鸟井一时语塞,可马上不甘示弱地大声说:“再来一次,再给我一次机会。要是我连续三次全中,就算我赢,行不行?”

“你说什么呢?”牛郎纯笑道,“耍赖也得有个度吧。”

“在这种情况下要打出全中本来就不容易,就在这第十轮上再赌一次好不好?”鸟井低声下气地恳求道。

“不好。”牛郎礼一不耐烦地摆摆手。

“我不是说白赌的。”

“哦?翻倍?你要翻倍加注?”牛郎纯来了兴致,可马上又说,“不过就算那样也不划算,礼一已经赢了三次了。你太死缠烂打了吧。”

“翻倍加注,四百万。”鸟井竖起四根手指。

“喂,鸟井!”我觉得害怕。

“加上……”鸟井更进一步说,“如果我输了,我退学给你们看。”

这话让牛郎礼一呆了一下,他和牛郎纯互看了一眼。“这倒是有意思。”他们露出一副愉悦的表情。

“鸟井。”我惊愕得说不出话来,可还是无力地叫了他一声。我只能当他是在开玩笑,可他的表情那么认真。到底是怎么回事儿,竟搞得要退学?我无法理解。“喂,鸟井!”我提高声音,想把他叫醒。可即使如此,我也并没有拼死拼活地去阻止他。恐怕我还对“说不定”有所期待——鸟井说不定能打出全中。说不定下一次投球能挽回一切。我太天真了。这还让我想道:我连阻止朋友乱来都做不到,那无人能阻止美国向中东派出军队,无人能阻止日本的自卫队,这也是没办法的吧。

鸟井投出的球看起来是完美的。

光今天就打了四局,腿上的力气应该已经跟不上了。可就算这样,那球还是以无可挑剔的角度和相当的力度向前滚动。球从中心偏右处呈斜线冲着一号瓶和二号瓶之间滚去,撞上球瓶,球瓶和球瓶互相碰撞。我确信会全中,右手不由得用力。“漂亮!”的“漂”字差点儿叫出口。鸟井握着拳头,大概也相信会全中。可是却有球瓶剩下了。说要打出三个全中的鸟井在这个时候就已经败北了。

“呃……”我和西岛面对毫不仁慈的结果感到茫然。

在球道前方立着两个球瓶,之间隔着一定距离——是最右边的一只和左边第二只球瓶,就是被称为象征着绝望的技术球。

牛郎礼一和牛郎纯欢呼起来,女生们也跳了起来分享喜悦。不知她们是不是也有那么一丁点的同情和担心,只听几个人控制着语调,眼里却洋溢着好奇,确认道:“哎,哎,大学真的要退学吗?”

一股无力感向我袭来,我突然听不见任何声音了。蹲在那儿的鸟井看起来好小,我心下紧张:他不会真的要给人家四百万吧。西岛因愤懑和怒火还有着急,一脸几乎窒息的神色。山田则什么也不知道,都要从椅子上滑了下来还在睡。就在这时,一个清澈的声音插了进来:“加注。”我猛地挺直了背。

一个人毫不客气地挤进我们坐着的地方,她举起手,声音充满弹性。“加注!”是东堂,“翻倍加注!”

18

牛郎礼一瞠目结舌。

“东堂,怎么这么巧?”西岛诧异道。不是巧,而是不放心你所以一直跟在后面——我差点儿脱口而出。

东堂面不改色地说:“很热闹嘛,带上我吧。”

“鸟井。”南担心地走到鸟井身边。

长谷川和另外三个女生倒是没出声,但眼神在说“这两个女的是谁呀”。

“喂,你赌不赌?”东堂转过身问牛郎礼一。

牛郎礼一虽因两个女生的意外出场感到吃惊,却没表现出太多的困惑。“我跟你说,就算你要加注也已经来不及了,鸟井已经输了。”

“那这样如何?如果能拿下那个技术球,这次的赌注就一笔勾销。”看来东堂和南一直在什么地方看着这场比赛。

“你什么意思啊?自己怎么方便怎么来啊?我们到现在可是让了好多步了。”

他说得没错。确实,死缠烂打,任性地要求改变条件,纠缠不休的那个,毫无疑问是鸟井。不得不承认这点。

“但要是没拿下那个技术球,那不仅刚才的赌注成立,而且我也什么都听你们的,怎么样?”

“东堂,没你的事。”鸟井立时脸颊抽搐。

“哦,不错嘿。”牛郎纯激动地拍手,“什么都听我们的,这话够暧昧,不错、不错。”他白白的牙齿闪着光,“就是我们叫你做什么,你都得听。”

“有意思!”牛郎礼一伸出拇指。“好啊、好啊。”女生们热情高涨。不知是不是女性对素不相识的美女总是冷酷的,她们起哄起得比刚才更热心。

“东堂。”南担心地叫了一声。

“不过。”东堂偏了偏头,挺起胸,“投球的不是鸟井,让他来投行不行?”说着指向坐在旁边的西岛。

任谁都想不到她会提出这样的条件,在场的大部分人都愣住了。

“啊?”当然了,西岛自己也搞不清状况,他站了起来,“什么意思啊?”

“就这样,赌不赌?”

“为什么是这个一脸不爽的小子?”牛郎礼一皱起眉,对这样的条件大概也感到怀疑,“那家伙不会超级厉害吧?”他谨慎地问。居然还很冷静,我佩服地想。

“礼一,没事的,我之前见过这小子打球。”纯突然说,“在车站后面的保龄球馆,他在一帮打球的学生里算打得超级差。”说着他用下巴指指西岛,看样子上次保龄球大赛的时候这个牛郎也在场。

“怎么样?来不来?”

没过几秒,牛郎礼一就说:“好,成交。”

“我叫你们别干傻事!”鸟井几近崩溃,却仍晓之以理,“西岛是西岛,他负不了这个责任,所以别乱下决定做多余的事。”他发出呻吟,说道。

最后还是东堂镇压住了自己人的内部纷争。她依然神色认真,走近西岛说道:“别说这说那的,去做不就好了。”又干脆利落地断然道,“是前进,还是后退?”语调平淡,没在颤抖,也没有激动,甚至没有半点热情。

听到有人煽动说“来吧,在沙漠里下场雪给大家看看”还不站起来的话,西岛就不是西岛了,就连认识他没多久的我都会这么想,当了十八年西岛的西岛的感受一定更深刻,所以他一下就站了起来。

西岛准备好球,拿毛巾擦擦手。越来越有意思了,牛郎礼一瘫坐在座位上,再看牛郎纯,正高声笑得像已经取得了胜利似的。我脑中忽然闪过一个想法,便把南拉到后边来。

“我们一直跟在后面躲着看你们,可没想到东堂会说出那些话。”南摇着头,有些胆怯地晃着身体,“事情会变成怎样啊,鸟井和东堂?”

“没事的。这种钱本来就没必要给,总有办法的。”我冷静地答道。可真的没事吗?我自己也没信心。“那什么,先不说这些了,南你的那个能不能用,用意念移动盖饭的那个?”

“啊。”南听明白了我话里的意思,睁大了眼睛。我僵硬地点点头,想的是能不能用南的能力引导球的去向呢?

走到这一步,就算是半信半疑,就算不科学,都罢了,管不了要用什么手段了。既然不能期待命运发慈悲,那就只好依靠南的特殊能力了。

南用手托着下巴,回答道:“我没信心。”

“试试吧,能做到怎样是怎样。”虽然汽车不行,但保龄球也许可以——我的凭据只有这一点。而这也只不过是因为车和保龄球的重量不同,我才这么认为罢了。可谁知道左右南的能力成功发挥的究竟是不是重量呢?所以也算不上是凭据。

“我试试,能做到怎样就怎样。”南说。

西岛面对着球道,拿好球摆好架势,就不动了。不知道他是在瞄准目标,还是正在脑中描绘球的路线,总之他沉默着,像个“保龄球发明者的雕像”般拿着球定在那儿。鸟井和东堂都站了起来,我依然坐着,让坐在旁边的南能更容易看清球道。牛郎礼一他们还有女生们都看着西岛的背影。

西岛慢慢动了起来,那一瞬间我感到身上的汗毛都“唰”地竖起。有紧张也有恐惧,但更多的是钦佩:在这种情况下,西岛还能脚步沉稳地迈开腿。他的自信和坚定的动作都让我佩服。

我只需一心不乱地完成投入生命去做的工作就好了——我想起坂口安吾某本小说中的句子,因为西岛就散发着这么一种“一心不乱地完成我的工作”的勇敢气息。他向前踏出一步,猛然用力抡起右手。球被甩出,脱离了西岛的手。我想起安吾小说中的下文:搞不过有眼无珠的家伙的眼镜,那又怎样?

冲啊!这可真不像我,我在心中叫道:给那帮有眼无珠的家伙点厉害瞧瞧!球从右侧缓缓拐了个弯向前滚去,轻柔得像在抚摸肩膀。球道发出的回响跟我的心跳重合。南要移动物体的时候,最好帮她叫出那个物体的名字,我想起当时她说过搞不清这算规律还是算技巧。于是我就在南的身边悄声说:“球。”球哦,要移动那个球哦。我听见粗重的喘息声,细细分辨原来是自己的呼吸声。西岛投完球,依然维持着右手向前挥出的姿势呆立在原地,望着球滚去的方向。

骰子已掷出,我们对几秒后将到来的未来,除了守望别无他法。我听见吞咽唾沫的声音——大概不只是我一个人的,可能在场的每个人都同时“咕噜”咽了口口水。

看到保龄球撞上左侧的球瓶,我的右手握成了拳头。

被撞飞的球瓶马上向右飞去。还差一只,不把那只打倒是没有意义的。我看见球瓶一边旋转一边向后方滚去,那速度看起来慢悠悠的,让人着急。四周所有声音都消失了。看到飞过去的球瓶撞上右边角落的球瓶时,我站了起来——不,是跳了起来。球瓶骨碌碌地倒了,球道前方什么都没剩下。我下意识地将双手举到空中——这是在室内,上方只有天花板,没有夜空,但我的心情就如同正向着高高的天空高举双手。我不知道从喉咙里叫出了什么。鸟井也一样,他挥动着手臂,高声叫了起来,是在吼叫。听不清是在叫“哦!行了!”“哇!成了!”,还是在用英语叫“washer”虽然这个单词意为洗衣机,但发音和日语的“好球”相近。

南双手捂脸蹲了下去。东堂虽不见有太大的动作,但她的身体在发抖,双手紧紧握成拳。

西岛背对着我们,一动不动地盯着倒下的球瓶。我们眼里已经看不见牛郎礼一他们了。鸟井还在叫着什么,我也依然高举着双手,南总算站了起来,我凑近她问道:“那是南做的?你救了大家。”闻言南回过头,她依然面无血色。“那、那样,就行了?”她的嘴唇在颤抖。

“毫无问题!西岛赢了!”

“太好了。”南长长吐出一口气,“我还以为球要从那两个瓶子中间穿过去才算赢。”

“啊?”我的声调变了。

“我不太懂保龄球,之前的保龄球大赛也没去。所以我一心想让球从那两个瓶子中间穿过去,可是没成功。”

“就是说,那是……”我说到一半,开始怀疑自己的耳朵:还有人不懂保龄球到这个地步吗?然后又想,其实让她用意念直接放倒球瓶不是更稳妥吗?

“果然移动重的东西还是不行。”说完南像要昏倒似的又靠到了座位上。

西岛转身面向我们,不知道是不是不好意思,他板着脸,表达喜悦的手势也很含蓄。鸟井左脚绊右脚地扑过去抱住了西岛。

不管算不算一桩逸事,这就是我大学一年级的春天发生的事。说起来赏花的事也很有意思,反正大概就是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