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鲜滋味》之三种
理学周
浩劫谁开五大洲,无端纷乱扰全球。
蜗争蚁战宁天意,斗角钩心运鬼谋。
此局真成千古变,浮生空抱百年忧。
静观物理殊堪笑,浊酒频浇一遣愁。
拙诗念罢,开场说书。单说民国元年,选举议员的时候儿,河南伊阳县,有一个当选的议员,姓周,号叫小宋,三十多岁,父母双全,没有弟兄,家里很是丰富[1]。周老者六十多岁,是一位老拔贡[2],作过一任训导[3]。因为同城有个教谕,借着祭圣人要请分子[4]撒网(北京土语,假着一件事情请分子,所为搂钱[5],其名词叫作撒网),照例丁祭[6],当教官的剩些个猪羊牛肉。本来是个豆腐官[7],平常吃炒豆腐都不搁油,就仗着二、八月开斋,祭肉下来,有卖的,有折[8]给肉铺子里的,还有腌起来作咸肉的,也有把肉剁了馅子卖包子的。(这并不是损人,鄙人在山东随任的时候儿,亲眼得见。)这位教谕奇想天开,他打算把剩下的肉作几碗汤水菜,撒帖子普请绅商,简直要请个善会[9]。(文庙请善会,没听提过。)他是个前学[10],周拔贡是后学,总得两学量商[11]好了才能办。他跟周拔贡一商量,把周拔贡气的要死,当时就大起冲突,赌气子把训导辞职,在本县书院当了山长[12]。后来创办学校,还当过国文教习[13],为人品学兼优,诱掖后进,孜孜不倦,本县念书的都很佩服他。因为他老先生好谈理学,大家都管他叫理学周。
那年选举,本县绅商学界,开了一回会议。有人提倡,打算把理学周举出去。(知道举品学兼优的人,尚有古风,比我们大、宛[14]两县强的多!)后来又有人说,周老先生未必肯出去,不如把小宋举出去,倒可以给我们谋点幸褔。大家多数赞成,说:“小宋这个人,在家尽孝,交朋友有真心,办公益有毅力,实在够代议士[15]的资格,比周老先生还要强,就这们办罢。”当时多数认可,内中虽有三五个反对的,为数太少,没有甚么效力,就算表决。
提到选举这件事,一言难尽。这回二次选举,一切的黑幕,地球皆知,在下也不必说了,说了也没人害羞,人民寡廉鲜耻,都是由此开的风气。回想元年那次选举,虽然也是党派竞争、金钱运动,千分之一、百分之一,多少还有一点儿民意。伊阳县复选的时候,很有些个买票的。那年众议院议员复选的票价,还没有多大行市,也就在一百五十元上下(去年京兆[16]涨到五百元开外)。大家议定了举周小宋,谁也不肯背了信义。开票的时候儿,真是小宋当选。那些个花钱买票的,全撅了嘴啦。
单说周小宋正在闭户读书(选举的时代,一把子[17]念书的,各处运动,大半都跟疯狗一个样。于斯时也,而能闭户读书,足见品行高尚),忽然有人给送信,说是当选议员啦。周小宋听见这个信,当时发起愁来。(奇!)周小宋所以发愁的原因有二:第一,因为父母年高,又没有弟兄,自己一走,家中无人侍奉;第二,恐怕没有甚么建白[18],有负大家的委托。有此两层,所以不愿意出山。(花金钱买议员的,听见能不愧死。)
有几个亲友再三的相劝,有一个姓苟的说道:“小宋啊,我说句话你可别恼。自府上老伯说起,就是穷命鬼。没事整天谈理学,又甚么程朱[19]咧,王陆咧,当不了一个钱。理学又不解穷,又不解饿。袁总统写信约过他老人家,唉!你想,这是多大的面子,他老人家会托病谢绝。这都是邪怪[20]的事情。要是真去了,至无能为闹个顾问,每月几百块钱,无义务之可尽,有权利之可享,够多们[21]舒服呀!大总统是不约我,他要约我,我腮帮子上贴邮票,耳朵挂在电线上,钻自来水儿筒子[22],我也钻了去呀。他老人家那们大岁数儿不提啦,你别跟他老人家学呀!”
又有一个姓朱的说道:“苟二哥这话值金子[23]!(这宗混账话还值金子呢,金子未免太不值钱啦!)你想人家要运动当选,得费多少金钱,还得费多少手续,你任事不费,坐在家里,老虎吃鹿——死等儿[24],老太太抓末会——稳得[25],你够多们便宜啦!将来这一开会,不用说别的,每月先得他四五百元,吃甚么不香啊?(这块骨头!)内阁将来一通过,就是一笔大财。不必说再抓点儿外事[26],就说守着本分,三年的工夫儿,就够瞧的。再说北京地方,繁华甲于天下。虽然京津沪汉并称,究竟还得让北京,别处都是名目,要讲吃喝走逛,灭不过北京去。你要上北京游历一趟,还得自备资斧[27],谁保护你呀?咱们是田间土别子[28],借着这个机会,正可以开开眼,长长见识。没吃过的,咱们也要吃吃;没穿过的,咱们也要穿穿;金玉兰[29]、小香水(刘喜奎、鲜灵芝还没发现呢)、谭叫天[30]、刘鸿升[31],咱们也要听听;电车也要坐坐;九大花埠[32](他给多添了一埠),也要逛逛;大餐也要吃吃,死了也对的起耶稣跟如来我佛呀(人家管不着这些个事)!再一说,我要是高兴进趟京,怎么你不得请我游逛两天,回来你不得送我个盘川。”
苟二说:“朱三哥,你说的也很对。还有一件最要紧的事情,议员一道,就是作官的捷径,对了劲就许弄个总、次长当当。这年月就是打快杓子[33],得搂就搂。国家就是那个事,你睁开眼晴瞧瞧,大局前途,还好的了呀?(这倒是实话。)老弟呀,我们说的都是好话,你千万可别胡涂。”
周小宋听他们这套议论,心里要堵死,可是人家是一分好意,表面上还得感谢人家,只得敷衍了几句,说:“二位大哥忠言相告,我很感激。俟等禀商家严,再定行止就是了。”苟二说:“你这句话就不对。现在是天翻地覆的时候儿,伦常一律取消。君主的专制都推倒啦,家庭的专制,还有甚么效力?去不去你有自由权,这宗自由权,神圣不可侵犯。作爸爸的,他能作的了我的主意吗?你趁早儿不用跟他老人家商量,你跟他商量,他一个不愿意,你应当怎么样?”朱三说:“那有法子,那就跟他来个家庭革命罢!”
周小宋越听越不像人话,也就不理他们啦。朱、苟二人又说了些个费话,人家不大搭腔,臊眉扯眼[34]的,也就去了。周小宋把不愿意出山的意思对着理学周一提,理学周大加申饬,说:“我栽培你念书留学,我花了多少钱?我为的是甚么?不是为你升官发财吗!人家花钱运动当选,都运动不上,咱们爷儿们坐在家里,会得了议员啦,一来是咱们爷儿们的名儿姓儿,二来是祖上的阴功、坟地里的风水,父母的德行,多少也算有点儿。(好在没说缺德。)别的是假的,一个月好几百哪!你幼小儿念书,花了我多少钱,你也该捞捞本儿啦。借着这股道,得个一官半职,爸爸我在那儿站着。有这样好事你会不去,你这不是没造化吗?你要真不去,小爷儿俩今儿个玩儿命。”那位说了:“这是理学周说的话吗?”(不,这是我们那个街坊财迷周说的话。)理学要说这宗话,那成了甚么理学啦?这话又说回来了,如今很有一嘴的理学,一肚子男……(男甚么[35])男儿当自强的主儿,故意拿理[36]学盖[37]面子。
闲话取消,理学周说:“自在家事亲[38]不慕荣利,固然是高尚其志啦。但是现在国家危险,一发千钧,我们作国民的,正应当牺牲一切,热心作事。你这次出山,我有几句话告诉于你:第一,不可受金钱的运动;第二,不可受党派之驱使;第三,不可捣乱骂人。你要是摔墨盒子[39]、扔椅子,你可不是我的儿子。再一说该发言也得发言,当那宗哑吧议员,每月净擎拿钱[40],也很没有意思,该说话的,只管据理力争。倘能与大局有一分益处,与同胞谋半分幸福,一来对的起国家,二来也对的起爸爸。再一说我跟你母亲,虽然年届花甲,身体还都康健。你这次进京,安心作你的事情,不必惦念家中。若是你落个好名誉,不让人骂,那就算你尽了孝啦。”周小宋天性至孝,如今庭训森严,责以大义,不敢违拗,只得唯唯遵命。
本县大令曹猴儿,是一个势力[41]小人,听见周小宋当选,亲自登门拜谒。赶上周小宋没在家,理学周挡驾,他一定要拜会老太爷,理学周没法子,只得请罢。曹猴儿见了理学周,极力的这们一谄[42]媚,老太爷长老太爷短,讨厌的话,说了有六车。理学周如何见的了这个,当时恶心的要死,好容易曹猴儿才去了。第二天下帖请小宋吃饭,小宋辞了一回。曹猴儿坐着轿亲自来请,小宋不能不去啦。
那天预备的是大餐[43],曹猴儿这也是一分揣摩,因为议员是维新的人物,所以预备大餐。他这个厨子,本来没作过大餐,不过听人说过,他愣敢应声会作,家人[44]们也全是外行。那天曹猴儿并没约本地绅商,几位陪客,都是同城各机关的人。还有县署两位科员,名目是科员,还是旧日的师爷。大家见了小宋,自有一番恭维,一切丑态,无须细述。谈了会子,来宾已齐,曹猴儿吩咐摆座。两个当差的一搭圆桌面儿,曹猴儿就炸啦,说:“混账东西!没吃过猪肉,你们还没见过猪跑?吃大餐有用圆桌子的?我昨天没告诉你们预备大餐台吗?真正该死的东西!”曹猴儿一顿臭骂,把两个听差的也骂省悟啦,登时拼了两张八仙[45],铺上一块长白布。头天曹猴儿交派下来,预备刀叉匙三样,匙子是有的,叉子就用旧式的果叉子,没有那们些刀子,只得七拼八凑,甚么裁纸刀儿,刮酱糊[46]刀儿全有,实在凑不上啦,搀上一把剃头刀儿。(好德行!)
后来一让坐,曹猴儿又闹了一个外行,他让小宋在堵头儿坐着。本署王科员稍明白一点儿,说:“那是主位。”曹猴儿脸一红,说:“我也记错了。”大家坐定,曹猴儿向大家说道:“去年有人送给兄弟半打皮酒[47],他们说是德国老牌子的,我也老没喝,今天咱可以尝尝。来呀,开酒哇!”当差的回话,说是开不开。曹猴儿说:“开不开拿锥子挖那个塞子得了。这把子东西们太笨了!”曹猴儿正在苦作情[48],陪客里头有一位胡连长,当时放声大哭(奇),真是一鸣惊人,举座骇然。曹猴儿说:“老兄为甚么伤心哪?”胡连长说:“老兄你可真不对。你是诚心跟我开玩笑,拿我们武面儿[49]打哈哈。”曹猴儿说:“岂有此理!现在是重武轻文,谁惹的起你们武面儿?我拍马庇[50]还拍不来呢,焉敢拿老兄打哈哈?倒底怎么回事情,请老兄说罢。”胡连长说:“单给我一把剃头刀儿是怎么回事情?我是个耍指挥刀的,如今让我耍剃头刀儿,这真改透了人啦!从先天津画儿[51]上,有一个剃头的师傅作武官,那是个讽画[52],如今真让我改行剃头是怎么着?”胡连长一耍骨头,招的哄堂大笑。曹猴儿绷不住也乐啦,一边儿乐着骂道:“这群混账东西,这是你们谁办的事?吃大餐有用剃头刀儿的?”骂了一阵,算是换了把裁纸刀儿。
当时又催着斟酒。当差的拿上一把锡拉酒素子[53]来,将要斟,曹猴儿说:“先别斟哪。我告诉你们开皮酒了没有,你们怎么又弄黄酒哇?”当差的说:“是皮酒呀。”曹猴儿说:“皮酒作甚么往酒壸里灌呀?”当差的说:“不往酒壸里灌怎么烫呀?”曹猴儿说:“怎么着,烫了?洋酒有烫的?”大家一听,又一阵哄堂大笑,把曹猴给乐白[54]啦,当时拍案大怒,众来宾再再的[55]相劝,好在皮酒就烫了一瓶。
头道菜一上来,谁也摸不清是甚么,用刀子切也切不动。曹猴儿急了,说:“拿筷子来罢。”(吃大餐要筷子,闻所未闻。)简断捷说,那天一共是九道西菜,没有一道成东西的,面包好像黑面饼,临完了还上了一碗咖啡,喝的[56]嘴里,好像暑汤[57],也不是[58]甚么东西弄的。临散的时候儿,曹猴儿直给大家作揖,说:“今天对不住的很。”(也够了对的住的了。)
小宋回到家中,参见了父母。底下人又拿上一副帖来,是本县学界公请,跟着又是商界公请,闹的小宋心里很腻烦,摒挡了两天,叩别父母,起身进京。临走的时候儿,理学周又切切嘱咐了一番,小宋一一答应。由伊阳动身,得有两天旱路,才能搭坐火车,一路之上没有甚么可叙的。
那天到了西车站,火车将停,有各党所委的人员,手里摇着白旗子(摇白旗子可不是投降),都在那里招待本党的议员。旗子上大书特书,也有国民党,也有共和党,也有民主党,也有统一党,这分儿的乱,就不用提了。有一个议员,他一个人跨了三党,那天将一下车,就被国民党把他揪着了。可巧共和党的招待员跟他认识,过来也揪他。民主党的招待员,偏巧是他妹丈,过来也揪他。当时你扯我拉,几乎没把老先生闹了一个五牛分尸。小宋乍一瞧,摸不清怎么回事,后来跟人一打听,才知道是这宗德行,不由暗暗的叹惜。要说那个时代的政党,百分之一,还有点政党的意思,随后是越来越拧。中国的玩艺儿,照例如此,无论甚么事情,头一拨儿眉眼儿总真一点儿[59]。您就拿公益说罢,北京乍一兴办公益,这可不是我贴靴[60]、捧场、拼粘子、拍马庇,我们彭二哥总算开山的人物,在下那当儿[61]也跟着里头混混,不过是碎催、小跑儿[62]。彼时东西城儿,很有些位热心志士,赔钱受累,东奔西走,甘心乐意尽义务。后来都瞧着办公益好了,你也伸腿我也钻脑袋,人多流品杂,把公益界就给闹薰[63]了(从先称义务界,“义务”两字没有“公益”妥当)。中国各项的事情,永远是乍一出来,有人欢迎,闹来闹去,谁一听见就撇嘴,谁一看见就绉眉[64],那就算到了家[65]啦,并不是国民厌故喜新,实在是这群人办的不够资格,让人瞧不起。
闲话不提,小宋到了北京,自己立定了宗旨,是那一个党也不入。国会开幕的那一天,一切的仪注[66],从先报上也登过,真是庄严灿烂、郑重其事,好像开国会似的。(费话!)自有中国以来,召集国会,算是破天荒的事情,驻京外宾,也都要参观盛典。小宋一瞧这些位议员,真是山精水怪、牛鬼蛇神,甚么德行都有,一切的现像[67],也不必细提。这群议员,也有住六国饭店的,也有住大金台迎宾馆的,也有赁阔房子住的。出门儿是汽车、马车,至无能为是包一辆皮车[68],上头安设七盏灯。那位说了,七盏灯那盏安的那块儿?听说这位议员,脑袋上顶着一盏字号电灯,上头有“众议院”三个字。小宋自己住在一个小店儿里(小店儿可不是火房子),极力的躲避这些个人。无如[69]既在一块儿混事,也没法子躲避。时常有人约他打牌逛班子[70],小宋是婉言拒绝。
那天有一个议员,姓毛,身量儿最小,都管他叫小毛儿(比大洋少换三四个铜板)。住址离着小宋相近,在议院里两个人的坐号也相近,所以熟识。小毛儿时常的来找小宋谈天儿,这个人有八个字考语[71],是“语言无味、面目可憎”,小宋真不了他。这个人有一样儿好,倒是心口如一,有怀必吐,从先对不起谁,他都要谈一谈。这宗人要说他是坏人,未免过火,不过就是个混账人。那天小毛儿来找小宋,一定要约小宋打牌,说是今天不开会,下午三点,特约老哥到翠莲小班一聚。有三四个朋友,都是咱们议界的人,老哥总要赏脸才好。小宋说:“今天兄弟有点事,不能奉陪,实在对不着[72]。”小毛哈哈一笑,说:“老兄,你太雏[73]了。北京城的土话,你简直是老斋[74]吗!吃咱们这碗饭,就仗着苦联络。再一说每月好几百,竟攥[75]着哪?你不交朋友还行吗?现在处世,社交为第一。联络社交,就得吃喝嫖赌。(好骨头!)流杵不掉,一毛不拔,你联络谁去?”(小毛这套话跟苟二、朱三又不相同。)小宋说:“我并不是不联络,我生来就不会打牌。”小毛拿鼻子乐了两声,说:“这都新鲜,处在二十世纪,生存竞争的时代,你老哥居然不会打麻雀[76],实在危险!(不会打麻雀会危险,实在奇谈!)连麻雀都不会打,你怎么够国民的资格呀?再一说现学也容易呀。学打麻雀,也不用三年毕业,也用不了八个月速成,当日就能领证书。这店里大概也有,我教教你好不好?”小宋说:“不劳老弟分心。老实对你说,我起[77]心里不赞成打牌,我要赞成,我早学他[78]了。”小毛说:“现在是麻雀普及的时代。(比教育普及强。)政学军警农工商,谁不打麻雀?简直成了一宗国民道德啦!不打麻雀简直的犯法律!(越说骨头越邪行!)我打算提一个议案,国民到十三岁,叫作牌龄(比学龄强的多),就得让他学打牌,有不会打的,罪及家长。凡国民到十六岁以上,有不会打牌的,处以三等有期徒刑。小宋你看这个议案怎么样?”小宋说:“很好很好。这个议案我可不能署名。”小毛说:“究竟你为甚么不爱打牌呢?”小宋说:“也不因为别的,起心里不爱吗。想必家门无德,不出打牌的子弟。”小毛说:“嘿!小宋你太损啦!你可伤了众[79]啦!家门无德不出打牌的子弟,家门有德才出打牌的子弟哪?像我这整天打牌,莫不成是德行催的?你骂苦了人啦!你不打牌你瞧热闹儿好不好?”小宋说:“我发过誓愿,一生不进窑子的。”小毛说:“你这更邪了。现在开通时代,逛花界[80],是天经地义(好)应为[81]的事情。我过年给家慈办生日,我还打算借座清吟小班儿[82]呢。”小宋越听越不像人话,就不理他了。小毛搭讪着又说了几句淡话[83],也就去了。小毛这套不够人格的话,气的小宋连晚饭都没吃。
过了两天,天和玉[84]有个聚会,小宋原不去,三四个人愣把他揪走啦。那天将入座喝酒,店里的伙计找周先生,拿上一个电报来。小宋当时一惊,心说要没有要紧的事情,家里决不能来电报。及至[85]打开一瞧,原来是译好了的电报。上头是聊聊数语[86],大致是译交北京某处某人,汝父病甚重,速归为盼,母字。小宋一瞧这个电报,登时[87]心血跳荡,痴若木鸡。大家问他甚么事,小宋说:“家严现在得了重病,家慈来电,让我赶紧回去。”
座中有个某甲,哈哈一笑(人家父亲得病,他哈哈一笑,这小子就不是东西),说:“我瞧你老哥这宗神气[88],我当是甚么重要的事呢,原来是这们一件事呀。老人得病,那是应有的事。打个回电问问得啦。”又有一个某乙说道:“请问小宋老哥,老伯今年高寿啦?”小宋说:“六十四啦。”某乙说:“却原来六十四,也就可以啦,还能活六十四吗?世界上没有活一百二十岁的人。咱们都是同人,我可是好话,你老哥千万别回去,眼看着就选总统,跟着内阁通过,这是一笔大财。你老哥若走,这笔财不就飞了吗?”某丙又接着说道:“这话有理之至。咱们今天没有一个外人,说句内行(音杭)的话,咱们当这宗不够资格的议员,受同胞的唾①骂,咱们为甚么呀?为生为死?不就为的是钱吗?你要一走,唉,岂不可惜。”某丁又说道:“这话对极了。固然是呀,为人总得尽孝。可是有经有权,别把孝字儿看死啦!也要分甚么事。你就是赶回去,老伯的病,未定准好,这笔大财先空啦。这不是两耽误吗?我倒有一个法子,可以两全其美。”小宋听他说的话,较比甲、乙、丙三个人,稍强一点儿,当时说道:“老哥有甚么高明主意,可以说一说。”某丁说:“圣人说道:‘及其老也,血气既衰,戒之在得。’(这小子四书倒挺熟。)老年没有不贪财的,你给老伯去个回电,就说暂时不回去,俟等选完了总统,可以得二十多万块钱。老伯一听,一定喜欢,有了银子病就好了(老《朱砂痣》师傅的)。作爸爸的,就愿意儿子挣钱(你当像你爸爸呢,缺德带没根基)。一听儿子挣钱,哈哈一笑,一定大病痊愈,勿药有喜[89]。”
甲、乙、丙、丁这几套肮儿脏[90]的话,把小宋气的浑身上肉跳。他是个温和派,不愿意说激烈话得罪人,当时说道:“诸位老兄这分道德名言(骂苦了人啦),兄弟感佩已极。但是我接着这个电报,五内如焚,现在归心似箭,去志已决,一半天就要起身。”大家说:“老兄既要尽孝,我们不敢拦您的孝心,您就请罢。”小宋说:“那们我不陪了。”小宋辞别了众人,回到店中,起了一个电报底子,先打了一个回电,大致说是即日起身回里[91]。至于如何告假,一切的手续,不必细提。临上火车的时候,小毛儿还来送行,说:“老兄这次回家,老伯病势如不甚重,还是赶紧回来的为是。”小宋点头答应。
汽笛一鸣,火车开行。小宋那天买的是二等票,那天二等车上搭客[92]很少(也有搭客多挂车[93]少的时候儿,他们是多卖票不多挂车,甚至于买二等票坐三等车,记者就遇见过这个事情),小宋坐在车上,一个人儿孤闷无聊,拿出这个电报来,左看一回,右看一回,心说:“父亲身体向来康健,再一说临来的时候儿,精神也很好,怎么会忽然染了重病呢?足见老年的人,如风中之烛,素日身体康健是靠不住的。我这次回家,父亲病体痊愈,我也决不出山啦。设有不幸,我是更不出山啦。这些时真要把我别拗[94]死。这些个议员,我也不知道怎么选来着。要说一个够资格的没有,也未免过火,反正好的很占少数,大多数都是妖孽。就瞧这群人所行所为,中国前途就算结了、完了,没有多大希望了。(那还用提?)就是父亲病大好了,再让我回来,我也是不回来的。”小宋在车上盘算,早到了郑州。他原打的是郑州票,由郑州改搭汴洛路,由洛阳再雇轿车儿。
书要干脆,小宋由洛阳雇妥了轿车儿。彼时天已下午六点,小宋急于赶路,马上就要起身,赶车的不愿意。后来小宋给他加了两块钱,应许拉到了格外[95]还给酒钱,赶车的这才认可。说话这就起身,走了没有十里,忽然阴云密布,雷声隐隐,赶车的要求还回洛阳。小宋说:“那有回去的道理?”赶车的说:“眼看着雨就下来啦,离著[96]打尖[97]住宿的地方儿很远,雨要一下大了,实在的受罪。”小宋说:“只管走得了,下大了我有主意。”赶车的是直抱怨,家人周生也直劝小宋回去,被小宋骂了一顿。又走了没有三里多地,一个霹雷,当时下起活儿来。乍一下雨还小,又走了一里来地,大雨倾盆,车上也没带油布,赶车的这分抱怨,就不用提啦。小宋说:“把式[98],事已如此,你就不用抱怨啦,赶紧找个地方避一避罢。”赶车的说:“这此地又没有店,上那里避去?前头倒有一个村子,有两家儿财主,只好赶到那里避一避罢。”小宋认可。
彼时天已大黑,仗着有电光,骡子也真骨立,一里来地,说到就到。这个村子叫作丁家疃,虽说是村子,简直的是二号团城子(也不是有东方亮[99]没有)。周围是石头垒的墙,东西南北有四个门,城墙上还有值更的。车到了北门,已然关了,赶车的叫门,城上问是作甚么的,小宋说:“在下姓周,是北京的议员,路经此地,赶上下雨,要借宝庄避雨。”城上说:“请你老少待,钥匙在陈团长手内,我们给回禀一声。”好在这个时候儿,雨又小一点儿。待了半天,围子门开放,有几个人打着雨伞,拿着灯笼,灯笼上有“保卫”字样。
暗中交代,这位陈团长,是本庄的首户,现充保卫团团长,年纪五十多岁,人极慷慨好交。团丁一回,陈团长备极欢迎,特差团丁迎迓[100]。团丁们一带话,小宋非常喜欢。彼时雨又大了,团丁们头前引路,拐湾磨角[101],已然来到。原来是路北的一个大门,东隔壁是车房,门外头有两根旗竿[102],还悬着两块匾,黑夜之间,看不真切。小宋一瞧这宗神气,知道是个大乡坤人家,小宋下了车,有人打着伞给他引路。
院子里头却不存水(大概阳沟[103]通快),但见竹木森森,花草不少。往西一拐,有一个月亮门儿。进了月亮门儿,院子全是石子漫地,周围是竹子,当中有一大架藤萝。彼时虽然微微的下雨,月色已然出来啦,一切看了个挺真。路北是五间正房,有一位老者在门外站着,有人给他打着伞。就听老者说道:“没能远迎实在不恭。”小宋说:“黑夜之间,搅扰一切,本来就不安,老前辈这样谦词[104],尤其令人惭愧。”主人说:“请罢请罢。”小宋进得屋中,给老者行礼,老者还了礼。小宋的衣裳已然湿了,老者要给拿衣裳。家人周生给拿过一件大衫儿来,小宋换了,这才分宾主坐下。
小宋一瞧老者,有五十多岁,黑胡子微有几根白的,四方脸堂[105],慈眉善目,一望而知是个公正的乡绅。老者一看小宋,一大关[106]有三十岁,黄白净子儿[107],目如秋水,鼻直口方,两道立眉毛。老者暗暗点了点头,也知道小宋是个品学兼优的君子。寒暄了几句,陈翁知道小宋是议员,表示敬意,很说了些个恭维的话,小宋是极力的谦逊,这些个套话不必细提。
随后陈翁说道:“先生这必是奔北京罢?”小宋说:“不然,晚生倒是由北京来。”陈翁说:“这又怪了。现在正开国会,刻下[108]怎么倒回家呢?”小宋一听,当时叹了口气,把一切的事情对着陈翁说了一遍。陈翁不听则已,一听登时发了一阵愣,又点了点头,咂了咂嘴儿,抽搭抽搭哭起活儿来。小宋一瞧,心说:“这可是麻烦。老者是怎么个岔儿[109]?莫不成是精神病?”当时不好不劝,又不好深劝,只得略劝了两句。陈翁擦着眼泪说道:“周先生你今年贵甲子[110]?”小宋说:“晚生今年三十五岁。”陈翁说:“跟前几位令郎?”小宋说:“去年断的弦,跟前没有甚么。”陈翁说:“继配夫人订的是那一家?”小宋说:“虽有几家提亲,总没妥当。”陈翁一听,忽然哈哈大笑。陈翁这一乐不要紧,小宋所毛咕[111]啦,心说:“这位是有症候。这大下雨的,这不是搂子[112]吗?”陈翁乐了一阵,往下倒没说别的,当时这就催着家人们预备酒饭。
仓卒[113]之间,虽没有甚么山珍海错[114],七碟子八碗,凑合的倒挺热闹。别的没有,炒鸡蛋、咸肉、金针(就是黄花儿)、炒粉、老腌水疙瘩②(就是芥菜头),那是现成的东西。烧酒那是挺好的,陈翁殷勤劝酒,意思极为诚挚。酒菜虽好,小宋那里[115]吃喝的下去,主人这分厚意,又不能推却,只得勉强应酬。陈翁也瞧出小宋的意思来啦,说:“周先生,你这分孝思,我是极佩服的。你只管放心,你先生这点孝心,诚能格天,吉人天相,令尊的病一定喜占勿药。你饮这一杯酒,我有话跟你说。”小宋本来不能饮,又加着心里有事,如何喝的下去,又不好不喝,只得接过杯来,喝了一口。陈翁说:“你把这杯酒喝了,我有紧要的事情跟你相商。”小宋无法,只得把酒喝了。
陈翁说:“实对你说,我在前清时代,在南□,作过一任参将,久已告老回家。现在本处举办保卫团,大家推我为团长,梓里[116]的义务不能推辞。这几年我心里,实在的不高兴。”说着又哭起活儿来。小宋心说:“这是怎么回事情?”陈翁哭着说道:“周先生,我今年六十五岁,要是有小儿活着,我说句话,你可别恼,今年跟先生你同岁,他也是极孝顺。”说著又哭起来啦。小宋说:“这位大哥去世几年啦?”陈翁说:“那有几年呀,就是上月死的。”小宋说:“是甚么病症呢?”陈翁连连的摇头,说:“也是合该[117]的事情。他有个同学上美国有事,他一定要跟人游历去。我想到外国游历一趟得点经验,也是好的。前些时接了一个电报,小儿自不小心,同着人练习海水浴,竟自[118]淹死啦。”小宋说:“可是谁来的电报呢?”陈翁说:“是由纽约发来的,可没有署名。”小宋说:“这又离奇了。究竟大哥是跟着谁去的呢?”陈翁说:“是一个世交郭君。”小宋说:“老先生就该跟郭家打听打听啊。”陈翁说:“怎么没打听呀。他家中并没接着甚么信息。”
正这儿说着,底下人上来回话,拿上一封信来,原来是郭家特派专人送来的。陈翁一瞧,是他儿子亲笔的平安家信。暗中交代,是附在郭家的信中,人家派专人送来的。陈翁拆开一瞧,实在是儿子的亲笔,除问好之外,大致说现有人介绍,给领事馆办点笔墨,辞不获已,大约一年为期。刻下一切平安,勿劳远念云云。底下是四月十八的日子。陈翁看了这封信,连连的摇头,说:“这又怪了,我接那个电报,说他寒日[119]死的,寒是十四了。他这封信是十八写的,看起来他是没死呀。”说着把这封信递给了小宋。小宋细瞧了一遍,连连的点头,说:“老先生所谈甚是。据晚生看来,这必是旁人忌妒,故意打这个电报,意在破坏。”陈翁说:“这不是无意识的举动吗?可当的了甚么呢?”小宋说:“近来人心险诈,鬼蜮百出,甚么坏主意都有。就拿电报的跟新闻纸[120]说罢,原是两种好东西,近来全给闹坏了。您看近来这个电报,闹的够多们欢,长篇累牍,说了个如火如荼,其实是虚张声势,一味的鼓吹,甚至于捏造假电,无而为有,假借名义,一切说之不尽。自共和以来,此风盛行,也能成全事,也能破坏事,可是近来也薰(去声)啦,人都知道是宗假事啦。就拿这个电报说罢,无非让你老先生着个急,他还得赏几个钱,这是何苦呢?”
陈翁点了点头,说:“你先生这话有理。嗳呀,我又想起来啦。你先生由家临走的时候儿,令尊有病没有呢?”小宋说:“家严身体素壮,轻易不闹病症。”陈翁说:“对了,你接的那个电报,也未必是真的。你先生有话,现在人心诡诈,焉知不是选举落第之人,因忌生恨,使这宗卑劣手段?”陈翁这句话,小宋恍然大悟,说:“老先生所谈,不为无见[121]。”陈翁说:“虽然这们说,你先生总是回去看看为是。我还有一句话要跟你说。我跟前还有一小女儿,今年二十七(跟苏老泉[122]同岁),貌尚不陋,稍通文翰。屡次有人提亲,不是轻薄少年,就是纨袴子弟,我是由心里不愿意,所以耽延到这么大岁数儿。今天咱们一见,阁下这分品学孝思,我是钦佩已极,意欲将小女奉为箕帚[123],不知尊意肯纳否?”(陈翁要变金松[124]。)小宋向来拘谨,陈翁这套话突如其来,当时不知所答。陈翁说:“贤契[125](要论爷儿们),我跟你攀个大。咱们三生有幸,一见如故,这件事你也不必为难。我回头写封信,求你给令尊带去,你再面禀一下子,令尊也不至于不允。令尊台甫[126]怎么称呼?”小宋说:“家严号叫慕溪(理学周的号于此补出)。”陈翁说:“嗳呀,令尊在河北作过训导吗?”小宋说:“正是。”陈翁哈哈大笑说:“这事真奇了。我那年当守备的时候儿,正跟令尊同城,我们还是很对劲。令尊讲理学,吃亏我学问缺欠,他所谈的我好些个不懂的。那时候儿他因为是个豆腐官,并没携眷,我知道他有位少爷,就是阁下呀!咱们可没见过。彼时我很敬重令尊,小女那年也就十几岁,我就打算跟令尊作一个儿女姻亲,委托典史[127]黄某作媒,令尊大有允意。赶上同城教谕借着丁祭要撒网,令尊跟他起冲突,一怒辞官。赶上我赴省领饷,把机会就错过去了。后来我又调缺,公私纷纭,音信不通,我还是时常惦记。没想到今天跟贤契相逢。如此看来,婚姻是前生造定,万也是错不过的。”说罢哈哈大笑,声震堂壁。
小宋见陈翁是个豪爽人,又一叙这段历史,眼瞧著是实任[128]的世交老伯,候补丈人(这个花样也不是那儿捐的),当时从新见礼,以老伯呼之,陈翁非常的高兴。老爷儿俩竟顾了聊啦,倒没大十分吃。天已不早,陈翁说:“本应该留你住两天,因为你这分孝意,我也不敢勉强,你也歇着罢。我写信去,咱们明天早晨见。”陈翁又照料了一番,然后进入内宅。
小宋今天倒也很痛快,将要安歇,陈翁又过来啦。小宋说:“老伯请歇着罢。”陈翁说:“有件事我告诉你,适才我对内人一说,他很赞成。我告诉你一声儿,你歇着罢,我走啦。”(老年人高兴确有这宗样子。)
小宋一路烦闷,简直的没吃没睡,今天心里一痛快,又喝了两盅酒,躺下就着了,这觉一直睡到太阳出来。陈老起的早,已然来了三趟,到了第四趟,小宋才起来。陈老把信给小宋看了,写的倒是极其恳切。人家又预备的粥跟点心,小宋昨天晚晌没很吃饱,今天这顿点心,倒是足撮了一气。车已套齐,小宋拜谢陈翁,说是伯母尊前,老伯要替小侄致意。陈翁说:“我替你说。回去见了你父亲,千万替我请安。”(立刻是世交长辈的口吻。)小宋说:“小侄谨记,一定替老伯说。”陈翁还要远送,小宋再再的相拦。陈翁派了四个保卫团丁,护送了一程。
路上也没有甚么可叙的。那天将进里门,小宋的出血管[129],不觉的突突乱跳,究竟不知道老父的身体,是否安康,心里是又忧又喜:喜的是回家得见双亲,从此可以承欢膝下,叙天伦之乐事;忧的是这个电报来得离奇,真假难以悬测,一时百感交萦,十分的踌躇。大半出过外的人,都了然这个意思。要是老死牖下,未出国门一步的人,往南就过天桥儿,往北上黄寺瞧过打鬼[130],往东就逛过东岳庙[131],往西就到过试验场[132],忽然到过一趟马家铺[133],他以为就是出了洋啦。那宗人他不明白这个意思,所以唐诗有两句:“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就是这个意思。
闲话不提,小宋来到自家门首,下车看了看,没有甚么动静。一瞧两扇门紧闭,当时用手打了两下儿,说:“开门来!不开我可就要踹啦!说踹就踹呀。”那位说了,这是小宋吗?(不,这是《打沙锅》[134]。)小宋慢慢一推,门分左右,原来是浮对[135]着呢。小宋来到里面,就听老头子在上屋里唱诗哪(可没登风琴),小宋又惊又喜。这当儿有个家人,参见了小宋,往屋里飞跑,说:“回禀老爷,少大爷[136]回来了。”理学周正念了一句“结庐在人境”(陶诗),当时把诗卷放下,老安人[137]由里头屋也出来啦。小宋这当儿也进来呀,当时给老公母俩行了礼。一瞧老二位的气色都挺好,也不好说甚么了。理学周笑了一笑,说:“你坐下。”小宋先谢了父母,随后在一旁坐下。
那位说了,怎么这们些个酸款[138]哪?您想既讲理学,必然礼法烦苛,不像如今一味的简略。平心而论,礼法太烦了,固然是讨厌,太简了也不成个体统。无论中国外国,礼节是不能免的。外国的礼节更烦,不过跟中国不相同就是了,并不是外国就没有礼节。进退揖让这些个仪式,原是表示尊卑长幼的次序。要没这点表示,谁大谁小也就分不出来了。无论怎么进化,怎么维新,怎么改良,见了他亲爸爸,总得比见了旁人,有点特别的表示,让旁人一瞧,知道他们是父子,那才成呢。要是对待他爸爸跟对待拉洋车的差不了多少,那不是糟心吗?要说把尊卑长幼的秩序,一律划除,彼此平等,那就成了哥老会[139]了。不但中国没有这宗理,外国也没有这宗理。(实话!)不过旧日世宦读书人家,那点牢不可破的套礼,也未免麻烦,往往被礼节缚束,真正亲爱的意思倒淡了。(也是实话。)常见好礼节的人家儿,整天如同唱戏一个样。(旗人作官之家尤甚。)表面规矩挺大,心里谁跟谁都是仇敌,那更觉无味了。总而言之,礼节这宗东西,应有尽有,烦简适当折衷最好。
闲篇取消,单说理学周,带笑向小宋说道:“一切的事情,我都明白了,在你是一分孝意,不必说了。至于这个电报,一定是小人嫉妒,意在破坏,这宗卑劣幼稚的手段,也就很可怜了。”小宋说:“父亲向来没得罪过人,儿子也没得罪过人,这可是谁办的昵[140]?这个人很难揣测。”理学周把脸一沉[141],说:“你这话就没涵养。揣测他作甚么?即或你打探出这个人来,又应当怎么样?古人有云:‘见怪不怪,其怪自败。’这宗事付之一笑而已,何必追求?”小宋唯唯称是。
理学周打听国会的情形,小宋不敢隐瞒,登时把一切的怪像[142],一五一十说了一遍。理学周叹了一口气,说:“国家糟了!(您才知道。)你还打算回去不回去啦?”小宋说:“且不论大局如何,责任如何,就说这群妖孽,儿子是羞与为伍。”理学周点了点头,说:“很好很好。”小宋又把在路上避雨遇见陈翁的话说了一遍,随后把信呈上。理学周拆开信瞧了一遍,掀髯大笑,说:“这个陈子昆,是我十九年前同寅[143]好友,我还时常想念他。我恍惚记得他儿子叫少昆。从先他的女儿,倒是给你提过一回,我也很认可,后来因事罢论,没想到机缘有待,至于今日。如此看来,‘婚姻前定’这句话,或者是有的。(足见理学人偶然也讲迷信。)这件事我认可,先给他答回信就是了。”小宋一听父亲认可,心里也很欢喜。理学周又把一切的情形对安人说了,安人也十分赞成。理学周给陈子昆答回信去,陈翁接信大喜。以后一切进行的手续,不必细提。
小宋给北京去信,因病辞去议员,自有候补人员承乏。在这些个候补议员,竟盼着本省议员出缺,不出缺恨不能要掐死两口子。如今小宋辞职,这个第一候补人员,自然乐的要飞。可巧这个议员也是伊阳县的人(讲究巧吗),本城官绅,又跑他那里拍马屁去了。小宋家中,也没有狗二、朱三的踪迹啦。本县曹[144]大令是个老官场,还知道敷衍面子,请新议员吃饭,还约小宋作陪。小宋再三的辞谢,他就散了。(这次不亲自登门请了。)
后来陈翁亲自送女来伊,两亲家相见,又是多年的同寅,现在又是亲戚,这分情投意合,相亲相爱,不必细说。陈氏少奶奶,贤淑孝顺,克[145]尽妇道。陈翁在这里住了二十多天,方才回去。后来有人报告,给小宋打假电报的那个主儿,是本城一个姓屈的,是一个法政学生,并且还是理学周的门生。因为他运动当选没成,一时忌恨,想起这们一个破坏的主意来。到了民国三年上,屈某受了点二次革命[146]的嫌疑,要不是理学周维持搭救,虽不吃黑枣儿[147],也闹个永远监禁。事后传扬,本城人都说周老先生,无愧乎“理学”二字。(完)
①唾:*。
②瘩:*。
[1] 丰富:富足,富裕。
[2] 拔贡:由各省学政组织考试,选拔文行兼优的生员,贡入国子监,称为拔贡生,简称拔贡。朝考前三等委任官职或教职,是科举之外的人才选拔方式。
[3] 训导:清代各省设有府学、州学、县学等官学(公立教育机构),并由朝廷设立正副学官,县学的正副学官为教谕和训导,学官即是教师,又是官学的管理者,同时还辅佐地方官员管理本地所有生员。
[4] 请分子:请客,来宾需出份子。
[5] 搂钱:挣钱牟利。
[6] 丁祭:又称“祭丁”,为祭孔之礼。顺治二年(1645)定制,每年阴历二月和八月的第一个丁日举行,故称。祭祀后,祭祀用过的三牲(猪、牛、羊)分给主祭和陪祭。
[7] 豆腐官:学官很清苦,俗称“豆腐官”。
[8] 折给:折价卖与他人。
[9] 善会:一种筹集善款的慈善活动。例如一些寺院会在佛诞日邀请信众吃斋、看戏和布施,多邀请本地绅商大户。
[10] 前学:前学和后学是主管本地教育的政府机构,在县一级别中,前学官为教谕,后学官为训导。
[11] 量商:商量。
[12] 山长:地方书院的负责人。
[13] 教习:教师。
[14] 大、宛:大兴和宛平。
[15] 代议士:议员,又称“代议士员”。
[16] 京兆:民国初北京称顺天府,1914年改为京兆地区。
[17] 一把子:一帮子,贬义。
[18] 建白:对国事提出的建议或主张。
[19] 程朱:程颐、朱熹、陆九渊、王阳明都是理学的代表人物。
[20] 邪怪:邪门、奇怪。
[21] 多们:多么。
[22] 自来水儿筒子:自来水管。
[23] 值金子:值得称道、称赞,类似的说法还有“值紫金子”。
[24] 老虎吃鹿——死等儿:据说鹿较为多疑,逃脱老虎的攻击后,会再回到被攻击的地点。老虎知道这一点后,就会在原地伏击,耐心等待鹿的出现。
[25] 老太太抓末会——稳得:“会”是民间的一种融资和互助方式,众人集资,然后以抓阄的方式决定每次会的资金由谁使用,次序越往后,获利越丰,以最后一次(即末会)的收益最高。
[26] 外事:本职工作以外的差事。
[27] 资斧:旅费。
[28] 土别子:土瘪子,对没什么见识的乡下人的蔑称。
[29] 金玉兰:金玉兰、刘喜奎、鲜灵芝、小香水(李佩云)都是当时著名的坤角儿,前三者并称“女伶三杰”。
[30] 谭叫天:即谭鑫培(1847-1917),著名京剧演员,原名金福,号鑫培,别称小叫天,创“谭派“唱腔,有“伶界大王”之美誉。
[31] 刘鸿升:也作刘鸿声(1875-1921),著名京剧演员,工老生,创“刘派”唱腔。
[32] 花埠:花街柳巷,“八大花埠”应是指“八大胡同”。
[33] 打快杓子:此处指迅速抓住挣钱的机会,速战速决,挣个快钱。快:底本作“怏”。
[34] 臊眉扯眼:又作“臊眉搭眼”“臊眉赤眼”。“臊眉赤眼者,羞臊也。正应羞臊之时又去做事,人便谓之‘臊眉赤眼’。言其不知羞臊而强做也。”(《北京土话》)
[35] 男甚么:作者想说的应该是“男盗女娼”。
[36] 底本作“段”。
[37] 底本不清,依文义补出。“盖面子”指做点表面文章,实则是为了遮丑或另有所图。
[38] 事亲:侍奉双亲。
[39] 墨盒子:一种盛放墨汁的文具,多为铜制,内置丝绵,灌以墨汁,省去临时研磨之劳。
[40] 净擎拿钱:意思是什么都不用做,等着拿钱就行。对“擎”的语义,词典中有两种观点:观点一,毫不费力地得到;观点二,等待。弥松颐先生认为其正字应当是“”。“,受赐也。”(《集韵》)这一观点很有见地,“受赐”也就意味着得到某物无需费力(观点一),该用法进一步发展,可以表示“什么都不做,某事/某结果自然会发生”(观点二)。
[41] 势力:势利。
[42] 谄:謟*。
[43] 大餐:西餐。
[44] 家人:仆人。
[45] 八仙:八仙桌。
[46] 酱糊:浆糊。
[47] 皮酒:啤酒。
[48] 作情:即“作兴”,也作“做情”。
[49] 武面儿:军队方面的,武官系统的,和“文面儿”相对。
[50] 马庇:马屁。
[51] 天津画儿:天津杨柳青年画,《剃头的做武官》为一位姜姓师傅所画。
[52] 讽画:讽刺画。
[53] 锡拉酒素子:用来温酒的小酒壶,口大肚大脖子细,是一种锡器。当时俗称锡器为锡拉器具。
[54] 乐白:周围人的大笑使得某人恼怒或不知所措。
[55] 再再的:再三地,一再地。
[56] 的:到。
[57] 暑汤:清暑汤,祛暑清热,实际上是一种中药汤剂。
[58] 也不是:也不知是。
[59] 眉眼儿总真一点儿:还有点像真的。眉眼泛指人的相貌。
[60] 贴靴:原义是指“托儿”,假装不认识,配合行骗者欺诈他人。“贴靴的人调侃儿叫做托儿,又叫敲托的。”(《江湖丛谈》)。据《都市丛谈》记载,此类骗术兴起于科举时代,各省士子云集,爱逛街淘便宜货,常有妇女假意将家中铜盆、眼镜、端砚之类的物品向摊主同党兜售,以言语诱骗书呆子高价购买。后来江湖上卖药的、算命的常找同党贴靴,无非是吹捧药效神奇,未卜先知,由此则引申出吹捧、奉承他人的用法。“拼粘子”也是类似用法,又作“并粘子”。
[61] 那当儿:那时候。
[62] 小跑儿:跑腿的,打杂的。
[63] 熏:这里指名声臭。
[64] 绉眉:皱眉。
[65] 到家:达到顶点,现在仍有“坏到家”的说法,此处可理解为“糟透了”。
[66] 仪注:礼节,仪式,程式。
[67] 现像:现象。
[68] 皮车:胶皮车。
[69] 无如:本义为无奈,后发展为连词,表示轻微的转折,有些用例可作“哪里想到”理解。
[70] 班子:妓院。
[71] 考语:上级官吏对下级官吏任职期间的表现所做的定期评语,又作“考词”。
[72] 对不着:对不住,对不起。
[73] 雏:缺乏处事经验或没见过世面。
[74] 老斋:“老斋者,不通外场之名称也。”(《益世余谭》)“老斋者,老呆也。”(《鬼社会》)有词典注释为“傻瓜”,不够准确,主要是说不谙人情世故,待人处事不够圆滑,缺少变通,典型代表是书呆子。
[75] 底本作“钻”。
[76] 打麻雀:打麻将。
[77] 起:从,打。
[78] 他:它。
[79] 伤众:引起众人反感,得罪了众人。
[80] 逛花界:逛妓院。
[81] 应为:应该做。
[82] 清吟小班儿:北京的高级妓院,当时南方的娼妓分为苏州和扬州两派,庚子之后,苏帮进入北京,开设的妓院称作“清吟小班儿”。
[83] 淡话:无关紧要的话,不相干的话。
[84] 天和玉:北京著名的饭店,位于石头胡同。
[85] 及至:等到。
[86] 聊聊数语:寥寥数语。
[87] 登时:立刻,马上。
[88] 神气:神情。
[89] 勿药有喜:出自《易经》,不必用药,即可痊愈,这是祝人早日康复之辞。
[90] 肮儿脏:卑鄙龌龊。更多作为名词用法,表示卑鄙丑恶之人。
[91] 回里:回故里。
[92] 搭客:乘客。
[93] 挂车:汽车所拖曳或连接的车辆。这里大概是火车头后的车厢。
[94] 别拗:别扭。
[95] 格外:另外。
[96] 著:着。
[97] 打尖:途中歇脚吃饭。
[98] 把式:车把式,对赶车人的称谓。
[99] 东方亮:绰号伏地君王,是《续小五义》中重要反派人物之一,住在南阳府团城子。
[100] 迎迓:迎接。
[101] 拐湾磨角:拐弯抹角。
[102] 旗竿:旗杆。
[103] 阳沟:露在地面上的水沟。
[104] 谦词:谦辞。
[105] 脸堂:脸膛。
[106] 一大关:大概,大约。
[107] 黄白净子儿:脸色白里泛黄。
[108] 刻下:现在。
[109] 怎么个岔儿:怎么回事。
[110] 贵甲子:贵庚。
[111] 毛咕:心中不安,紧张。
[112] 搂子:娄子。
[113] 仓卒:匆忙,仓促。
[114] 山珍海错:山珍海味。
[115] 那里:哪里。
[116] 梓里:指家乡,故乡。
[117] 合该:理应,有点命中注定的意味。
[118] 竟自:竟然。
[119] 寒日:寒时节,时间在清明前夕。
[120] 新闻纸:报纸。
[121] 不为无见:不无道理。
[122] 苏老泉:苏洵,字明允,苏轼的父亲。《三字经》称其二十七岁才发愤读书。
[123] 箕帚:妻子之别称。
[124] 金松:京剧传统剧目《金玉奴》(又名《鸿鸾禧》《豆汁计》)中的乞丐头目,其女金玉奴救助落魄书生莫稽,并心生爱慕。金松遂将女儿许配莫稽。
[125] 贤契:老师对学生或长辈对子侄的爱称。
[126] 台甫:用于问对方表字的敬辞。
[127] 典史:知县下掌管缉捕、监狱的地方官员。
[128] 实任:此处意思是实打实的。
[129] 出血管:血管,也说“血管子”。
[130] 黄寺打鬼:黄寺现位于安定门外黄寺大街,有东黄寺和西黄寺,二寺毗连,因两寺殿宇皆以黄琉璃瓦覆盖而得名。《燕京岁时记》云:“‘打鬼’本西域佛法,并非怪异,即古者九门观傩之遗风,亦所以禳除不祥也。每至打鬼,各喇嘛僧等扮演诸天神将以驱逐邪魔,都人观者甚众,有万家空巷之风。”
[131] 东岳庙:位于北京市朝阳区朝外大街,是著名的道教庙宇。
[132] 试验场:位于北京市西城区西直门外大街,原为皇家御苑,1906年,清廷以振兴农业之名,在此成立农事试验场,1908年下设的“万牲园”向社会开放,为北京动物园前身。
[133] 马家铺:位于北京市门头沟区大峪村西南47公里,百花山西麓。
[134] 《打沙锅》:京剧传统剧目,也称《打砂锅》《糊涂案》。胡子林年老家贫,其子胡抡终日赌博,不务正业。胡氏父子在街上发生争执,胡子逃匿,胡父不小心打碎了山西小贩的砂锅,小贩欲对簿公堂,却被糊涂县令误作胡抡,杖毙于堂下。
[135] 浮对:虚掩。
[136] 少大爷:少爷。
[137] 老安人:对老妇人的尊称。
[138] 酸款:略显迂腐、不合时宜的礼节、规矩。如:“你可知道你们那个丫鬟可心高志大啊。素来就讲究个拿身分,好体面,爱闹个酸款儿。”(《儿女英雄传》)又如:“小鬼周说:‘大人这分夸奖,卑府抱愧无既。’李统领说:‘别弄这些个酸款啦,咱们痛豁一气吧!奶奶的!’”(《白公鸡》)在李统领这个大老粗看来,小鬼周的话就是在拽文,是在“闹酸款”。后来又发展出形容词用法,表示规矩多,好摆架子,爱摆谱。如:“这家子的人,都酸款得厉害,我就不愿意上他们家去。”(《北京土语辞典》)“这个人酸款得厉害,我不愿意理他。”(《新编北京方言词典》)
[139] 哥老会:清代民间秘密结社组织,成员入会后不分贵贱,平等相待。
[140] 昵:呢。
[141] 沉:沈*。
[142] 怪像:怪象。
[143] 同寅:在一起做官的人。
[144] 底本作“遭”。
[145] 克:恪。
[146] 二次革命:孙中山等革命党人于1913年发动的一场讨伐袁世凯的战争﹐又称“癸丑之役”“赣宁之役”,以失败告终。
[147] 黑枣儿:子弹,枪子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