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鲜滋味》之二种
苦哥哥
在下稍通医理,又负讲演虚名。上台最爱说卫生,免受传染诸症。
劝人不能自劝,缺乏克己之功。昨天我去赶人情,见了肉不要命。
热茶又对汽水,豆汁喝罢食冰。到晚归家肚子疼,得了霍乱急症。
若非针灸速快,几乎正寝寿终[1]。可叹能说不能行,口头之禅没用。
这首《西江月》,看着好像笑谈,其实是在下的写真,在下头几天,真得了一场霍乱。按“霍乱”两个字出于《内经》[2],因为阳不升阴不降,内部挥霍变乱,所以叫作霍乱。俗称阴霍乱、阳霍乱,按学理说,是干霍乱、湿霍乱。不吐不泻干肚子疼的,叫作干霍乱;上吐下泻的叫作湿霍乱。我这个霍乱是半干半湿(得病都别致),幸喜家里有好药(可不是宝丹),又请人扎了一回针(我自己倒会扎,就是下不去手)。连扎带灸带吃药,才把小命儿(也四十多奔五十啦)保住。平日我常劝人,怎么讲卫生,饮食起居怎么留神,到了自己身上,一点儿捡点[3]没有,实在惭愧的烈害[4]。可话又说回来啦,现在中国人,全是能说不能行。(得说现在中国人,从先中国人,不至于这宗德行。)岂止我一个人呢?然而也就很可叹了。
闲话取消,干脆开书。单说前清中叶,东直门小街儿,有一个姓吴的,是个汉军旗人,名字叫吴福,跟前有两个儿子,大的叫吴禄,二的叫吴寿。(幸亏没有三儿子,有三儿子就该叫吴禧啦,父子的名字,倒是排着起的。)吴福好喝酒,人都管他叫醉吴。醉吴四十多岁断弦,带着两个儿子住庙[5]。自己有分钱粮,又有分窝子行儿的手艺(窝子行儿就是厨行),在那个年月,也很够过的。有人劝他续弦,醉吴说:“散了罢。大小子已然十七啦,二小子也十四啦,他们都得了钱粮,给他们娶上女人,我心愿就算完了,不弄这个前一窝后一块[6]的事情啦。”醉吴虽是俗人,这个见解倒是很对。每见有一宗人,岁数儿也过了景[7]啦,儿子二十多了,他不给儿子成家,他自己可续弦,或者组织一个晚婚,弄的家翻宅乱,糟心万端。您细打听他还是个念书当差的哪,据我瞧还不及这个不念书的俗人呢。
吴禄念了几年书,笔底下倒还将就,后来得了一分马甲钱粮[8]。吴寿念了半年书,《三字经》并没毕业,十六岁上,算是也得了一分钱粮。后来有人给吴禄为媒,说的是马家姑娘三十六岁(倒没穿红袄大甩袖[9])。爷儿三个由庙里搬出来,租了几间小房儿。定马氏的第二天,醉吴栽了一个跟头,得了一个痰痪症(本名是中风),一时虽不能死,可也好不了。吴禄向醉吴说道:“这个媳妇儿,我打算不要啦。明天把媒人找来,追回定礼,断绝关系得了。”醉吴舌头不俐罗[10],秃秃噜噜的说道:“你是怎么个意思呢?”吴禄说:“头天放定,第二天爸爸就得这个症候儿,岂不是他妨的?”醉吴说:“你别弄穷迷信啦!人的天灾病孽,那是造定了的,谁妨谁呀!(其实醉吴也是迷信,不过比妨克的迷信高一点。)千万不要胡说。”吴禄连连的答应。醉吴说:“我这个病死不了,你不用着急,慢慢的将养,还能好的了。就是我好不了,你媳妇儿过门,你也不准跟人家说甚么。”吴禄唯唯遵命。
过了两天,醉吴吃了两剂药,病稍见轻。可巧有人给吴禄荐事[11],在某局所管庶①务,每月六两银子,还吃两顿饭。在几十年前,这就算是阔事[12]。(记者于二十年前在某营当委员,每月挣四两银子。家里不要,自己拿着当盘川[13],又吃又逛又交朋友,四两银子能花出神[14]来。现在拧了,每月二十块钱,不敢胡来,将够我花的。每天出来,净车钱就得好几吊。再遇见个朋友,随便走走,就得好几块。固然是百物较前昂贵,叫真儿说,也是奢华的程度,比从先太高了。)
吴禄因为老父有病,不愿意离开膝下。醉吴说:“好容易有这个机会,你只管去你的,我这个病已然见好。你能多挣几个钱,我心里是喜欢的,自然我就好的快当[15]。”吴禄一想,老父既然喜欢,顺从亲心,即是养志,当时认可答应,嘱咐兄弟吴寿好好的侍奉老人家,于是赴局任事。
这个局子在西城,原应该住局,吴禄跟局子总办沥陈下情,晚晌回家侍奉父亲,次日清早再来。赶上这位总办,也是个最孝的人,当时允准吴禄在局子办完了公事,晚晌赶回家中。您想东西城距离八九里地,吴禄也不坐车,赶回家中走的浑身是汗,还要给醉吴带点特别的吃食,醉吴倒也很喜欢。头一个月的薪水,吴禄全数交给了醉吴。醉吴见了银子哈哈大笑,说:“有了银子,我这病就好了。”(不得,要唱《朱砂痣》[16]。)当时捏了一块,足有二两多,给吴禄当盘费,吴禄倒接过来啦。这二两多银子,吴禄自己一个钱也没花,零碎全给醉吴买了吃食啦。(好吴禄!)晚晌回到家中,必要寻两个笑话儿,说给醉吴听,服侍醉吴睡下,自己还要写会子公事,一点多才睡,天亮起来,赶紧往回赶,习以为常,他倒不觉甚累。
醉吴心里一痛快,病又好几成,自己拄着根棍子,可以活动。吴寿是起来就走,吃早饭时候儿回来,他不但不服侍他爸爸,他爸爸带着病,还得给他预备饭。醉吴有时咒骂他,他虽不敢还言[17],嘴里也是不依不饶。
吴禄有一天晚晌回家,彼时正是九月初间,糖炒栗子将下来。吴禄买了半斤将炒得的[18]栗子,恐怕凉了,揣在怀内,忙忙的往家里飞跑。及至到了家,但见老头子在炕上躺着,直点儿[19]的哼哼。吴禄吓了一跳,说:“爸爸您怎么啦?”醉吴叹了一口气,说:“你回来啦!寿儿这孩子要气死我。他偷了我两吊钱,我骂他,他跟我还言。我要打他,他推了我一个跟头。我晚饭也没吃。哼哼!他气死我啦!”吴禄说:“老爷子,别生气啦。我管他就是啦。我给您带了栗子来啦,您吃罢。”说着把老头子扶起,掏出栗子来,还挺热的哪!吴禄给剥了几个栗子,醉吴一边儿吃着,说道:“我跟你商量回事。我打算跟马家说说,择个日子,把你媳妇儿娶过来。你要不在家,也有个人弄饭。你想怎么样?”吴禄因为家里没人,早有此意,自己不好出口,老头子一提倡,吴禄很赞成。求媒人跟马家一说,马家也倒认可。当时收拾了一间屋子,知会了几家儿至近的亲友,预备了几桌酒席,草草的就把人搭[20]过来啦。马氏人很贤淑,服侍公公,诸处尽心。吴禄倒也心慰[21]。
醉吴本来痰气没大好,又被吴寿推了这下子,病势日见加重。吴禄告了几天假,在家里守着竟哭。请了几个大夫,都说病不能好,谁也不开方子啦,吴禄只好预备后事罢。好在老头子积蓄了几十两银子,对付着够办事的。那天醉吴发了一阵昏,吴禄跟马氏叫了半天,老头子才缓过来。马氏跟吴禄商量,给老头子把装裹[22]穿好。醉吴气喘嘘嘘的,向吴禄说道:“你是个孝顺孩子,你媳妇新来乍到也算不错。你兄弟是个混账东西,我死之后,你把他轰出去,简直的不必管他。我一生没作过缺德的事情,积下这们一个子弟,实在心里难过,我死也是不瞑目的。”越说舌头越短,力尽声嘶,眼睛一翻,下巴一抖,两腿一登,居然那世去了。
醉吴一死,吴禄呼天怆地[23]大哭之下,马氏也哭了一场,赶紧求街坊找吴寿。谁知吴寿正在踢球场踢的高兴,街坊一叫他,让他赶紧回去。吴寿听说爸爸死啦,居然行所无事,说:“我知道了(倒没钦此),我踢完了这脚就回去。这脚倒往南哪!”一块儿踢球的说道:“二吴你丁了忧[24]啦,你还不回去哪?”吴寿说:“别瞎掰[25]了。现在作官的,都没有丁忧啦,我踢球的丁那门子忧哇!”大伙儿说:“你踢罢,我们不踢了。”当时一哄而散。吴寿[26]无法,这才回家。看见醉吴停在那里,只得也哭了两声。吴禄也倒没说他甚么。简断捷说,白事办过,吴禄再三的劝了吴寿一回,甚至于痛哭流涕,说:“兄弟,你要当差,我给你想法子托人。你要作买卖,我给你凑本钱。你要全不爱干,你也只管言语。你照料照料家务,你可就别耍钱[27]啦!哥哥挣一碗粥,准分给你半碗儿,当着太阳[28]决不含糊。”吴寿说:“要当着月亮呢?”(耍骨头[29]!)吴大爷说:“兄弟你这就不对了。我跟你说的全是正经话,你怎么跟我打哈哈呢?”吴寿说:“正经话歪经话罢,我都听明白了。当差使我不成,我不够哥哥那宗资格。坐吃山空啃哥哥,我居心也不忍。我打算作个小买卖儿。”吴大爷说:“你愿意作买卖也很好啦!你打算作甚么买卖呢?”吴寿说:“金店当铺咱们没有那们大本钱,反正是小买卖儿。”吴大爷说:“我给你一百吊钱作本怎么样?”吴寿说:“也行了,反正是无尽无休的事情。”
吴大爷又劝了他一回。第二天真给了他一百吊钱。据他说跟人搭伙摆果摊子[30],当日晚晌就没回家。吴大爷已经把钱交给他啦,由他去罢。有醉吴在世,吴大爷是见天回家,现在局子又很忙,自然不能常回家啦。那天吴大爷正在局内办公,局夫进来回话,说是外头有人找吴先生。吴大爷出去一瞧,不是别人,正是他胞弟吴寿,穿着一条破裤子,光着脊梁,光着脚,穿着破鞋,两只手抱着肩儿,在门口儿一蹲。吴大爷一瞧,登时[31]心血荡漾,神经淆乱,肺管子几乎没有气裂。有心过去打他一顿,忽然想起老人家临终说的话,心中老大的不忍,只好又把气压下,说:“二爷,你不是摆果摊子来着吗?”吴寿说:“摆果摊子赔啦!”吴大爷说:“你的衣裳哪?”吴寿翻了翻白眼儿,说:“我的衣裳啊?告诉你罢,耍输了,让人留下啦!”吴大爷一听,气的要得结胸[32],说:“兄弟,我劝你甚么来着?”吴寿说:“山河容易改,秉性最难移。你劝不了我。”吴大爷气的乱哆嗦,说:“你这不是憨蠢我吗?”吴寿一阵冷笑,说:“你怕憨蠢,我不怕憨蠢。你给我二十吊钱我赎衣裳去,别的话没有。”吴大爷让他所气傻啦,当时痴若木鸡,站在那里发愣。
彼时已然围了一圈子人,吴寿说:“诸位亲友们听明白了,他是我哥哥,我爸爸死了,家当儿都归了他啦!他把我轰出来,推出门不管换[33],好心术啦!这叫手足?这简直的是冤家吗!”一群瞧热闹儿的人,不知底细,当时点头咂嘴儿。大家的视线,一齐注射[34]吴大爷,甚至于还有嘀嘀咕咕[35]的。吴大爷满心里的话说不出来,简直的要吐血。好在吴大爷在局当差人缘儿很好,当时有本局几个同事,出来作好作歹,先把吴大爷劝入局内,给了吴寿十吊钱,吴寿一死儿[36]的不要,躺在地下一撒泼,非见他哥哥不可,后来又给他添了五吊。他给大家作了个罗圈儿揖[37],说了吴大爷一套万恶[38],又哭了一鼻子(这块骨头),拿着十五吊钱,抱抱怨怨的去了。吴大爷回到局子,气的自己抽了一路嘴吧。大家劝了会子,吴大爷谢了大家,晚饭也没吃,咳声叹气一夜没睡。
过了两天,吴大爷回家一瞧,马氏大奶奶在屋里直哭,有几个街坊家的堂客[39],七言八语在那里直劝,原来是吴寿头天回家,把吴大爷的皮袄给抄走啦!第二天又要当大奶奶的镯子,大奶奶不给,吴寿敬了大奶奶几个嘴吧,愣把镯子给抢跑啦!吴大爷早要回来一步儿[40],哥儿俩就遇见啦。众街坊说:“得了,大爷回来啦,大奶奶也就别生气啦!”吴大爷给众街坊道了劳驾,大家散去。吴大爷问明了情由,劝了大奶奶一番,又把吴寿到局子要钱的情形,向马氏说了一遍。马氏也劝了大爷一回,遇见这宗兄弟,叫作任法子[41]没有。
第二天清早,吴大爷提着筐子要上街买菜,将走到院子,吴寿由外头进来啦,弟兄俩撞了个满怀。吴寿抹头要走,吴大爷说:“二爷你回来,我跟你有话。”吴寿不好不回来啦,忸忸怩怩的给吴大爷请了一个安。吴大爷看见他这宗样子,大动手足之情,过去一揪他手。吴寿以为要打他呢,举起拳头来要招架。吴大爷掉了两点眼泪,说:“兄弟,我又不打你,你作甚么这个样子。进屋来,我跟你有话。”吴寿只得跟着哥哥来到屋中。吴大爷痛哭流涕的,又劝了他一回,马氏旁边儿也直劝。吴寿没眼泪拿手假装擦,说:“哥哥嫂子,甚么话也不用说了。我一时糊涂,血迷了心眼子啦!我从此改良就是了。”(别弄新名词啦!)吴大爷说:“你要能改悔,我是很乐的。”吴寿说:“我也得想个抓钱的道儿啦!帮着哥哥掖这分苦日子[42]。这们大个子,吃哥哥,还害哥哥,那算甚么东西。”(听这几句倒像人话。)吴大爷说:“我也不盼你抓钱,你只要回心转意,安分守己不耍钱,哥哥我就很喜欢。”吴寿说:“一句话了,您瞧兄弟的啦。”说着抓起了筐子,说:“哥哥您给我钱,我买菜去。嫂子咱们吃甚么呀?”吴大爷一瞧这宗神气,嗳②(“爱”上声),有点意思,打算要试探试探他,登时掏出一张四两银票来,让他换钱买菜。吴寿去了工夫儿不大,打的酒,买的菜,找的票子,还扛了几串现钱回来。走的嘘嘘带喘,一脑门子臭汗,回来一一的报账,剩了几个钱零儿[43],还交给哥哥。吴大爷看着他,倒怪可怜的。吃饭的时候儿,吴大爷破釜沉舟的又苦劝了一回。吴寿说:“哥哥您不用说了,您说我心里难受。”吴大爷说:“你要能够从此改了,我还说你作甚么,我疼你还疼不来呢。”吃完了早饭,吴寿就帮着嫂子洗傢伙[44],跟着就扫院子。可巧那天马氏买了一挑子柴火,扫完了院子,这就劈柴火。到了晚晌,关门,叫狗[45],挡鸡窝,这分殷勤,就不用提啦。吴大爷看他这宗样子,暗暗的欢喜。
第二天吴大爷没走,故意的又瞧了他一天,不用提多好啦。第三天临回局子的时候儿,还给了他几吊钱,他还直不要,闹得吴大爷心里倒怪不忍的。后来回到局子,待了些时。那天一清早,有一个街坊来找,说是大奶奶带话,让赶快回家,有要紧的事情。街坊说完了就走啦,吴大爷摸不清甚么事,忙忙的回到家中。原来头天夜内闹贼,丢了不老少[46]东西,吴大爷的皮袄、棉袄全没了,还有些个零碎东西。吴大爷要报官,大奶奶拦着不让报官。吴寿指手画脚的,也很透着急。吴大爷查点了一回,写了一个失单,报明地面[47]。彼时没设巡警,本地面步军校[48],带着官人验了一回盗。吴大爷共住三间正房,两间南房,吴寿住南房,吴大爷住正房。大爷不在家,正房就是大奶奶一个人儿住。正房屋门是端下来的,由街门走的。前院儿有个茅厕,没有后院儿。两边儿墙上,都没有甚么痕迹。这位步军校也是个老差使,说:“府上养活狗没有?”吴寿说:“有狗怎么样?没狗怎么样?”步军校说:“我们不过是问一问。”吴大爷说:“家里倒是有狗。”步军校说:“那就是了。”当时说了几句安慰的话,应下给办案拿人。临走的时候儿,前后又瞧了一番。
步军校去后,吴寿直抱怨,说:“有狗没狗,你问的着吗?”吴大爷说:“这你也难怪,人家也是应该问的。”吴寿说:“偏巧昨天我又睡的死,嫂子大概也睡沉啦。哥哥没在家,出这个事情,实在对不起哥哥。”吴大爷说:“这也是应该伤财,怎么能怪兄弟?”吴寿说:“哥哥您回来好极了,我今天晚晌还得给一个朋友家熬夜[49]去。”吴大爷说:“老二呀,交朋友哥哥不拦着你,你也得长住了眼睛,万不可以滥交。”吴寿说:“哥哥说的很对,这是我一个新近[50]口盟[51]的把弟,人是极好,家里老太太病了,求到我这里不能不去。哥哥只管放心,我就是给人熬夜,决不耍钱。”吴大爷听他说不耍钱,倒也喜欢。到了晚晌,吴大爷问马氏说:“照例失盗得报官,你怎么不让我报官呢?”马氏说:“要是一报官,有好大的不合式。”吴大爷说:“有甚么不合式的呢?”马氏说:“已然你也报了官啦,也就不用说了。”吴大爷听马氏话中有因,往下追问,马氏又不肯说。吴大爷订问[52]再三,马氏才说。原来夜内闹贼,并不是外人,是吴二先生看守自盗,大约外头还有人作接手。吴寿端上屋门,马氏就醒啦,他怎么往外运东西,马氏全知道。后来他溜入马氏屋中要开匣子,马氏咳嗽了一声,他算挠啦。您想家贼偷东西,家里的狗如何能咬?马氏对吴大爷一说,吴大爷不大信,公母俩因为这个还抬了几句杠,这个岔儿就揭过去啦。
吴寿两天没回来,吴大爷也有点犹豫,心说:“这阵子看他很好哇,说话很是仁义道德,不至于还行这宗事呀!(现在可专有这们一宗人,您要听他说上话,真够颜渊、孟子的资格。要说他那宗行为,按法律真够无期徒刑,甚至于可以枪毙。这宗口是心非的人,最要不的。)吴大爷正在犯疑,忽然有人给送来一个喜信,敢情是吴寿掉下去啦(北京土话,犯案被官人抓获,叫作掉下去)。原来有一个叫鸡屎张四的,跟吴寿是赌友,这次吴二盗家特约张四给他帮忙,应下三七账。后来吴二爬房[53],破的烂的,给了张四点儿,连一九账都不到,张四怀恨在心。那天张四输急了,大天白日溜门子[54]来着,让翼里给抓啦。照例翼里审贼,是甚么非刑[55]都有,就任你是铁打的汉子,挺刑是不用打算。张四过了一堂,倒是实话实说,不招老爷生气,把吴寿这挡子也刁[56]出来啦。吴大爷听见这挡子事,气的吐了几口血。
吴寿到了翼里,倒是真横,一死儿的不认。偏巧张四得了场霍乱,死在里头了。吴寿更不认账了。待了些时,居然出来啦。回到家中,抱着吴大爷这们一哭,把吴大爷哭的又心软啦。吴寿起誓发愿,从此学好,要挑分差使当当。吴大爷掰开揉碎又劝了一回,说:“兄弟,我这是最后的劝告,听也在你,不听也在你,我作哥哥的是任法子没有了。”吴寿说:“哥哥放心,这回我是真正改良。我要再没出息,您把我活埋了。不算您埋者无德,总算我不要强。哥哥要不凭信,我今天留个纪念,我把手指头剁[57]下一个来,您瞧好不好。”说着就要抓刀。吴大爷是个忠厚人,给个棒锤就认针。当时过去把吴寿抱住,说:“兄弟手足,你这一句话就有了。”吴寿原是腥活[58],吴大爷一拦也就散了。简断捷说,吴大爷求人给他弄了分差使,是在某处听差(彼时听差,就管送公事,不管别的。如今各机关雇工人氏[59],都叫听差的),每月三两多银子,让他自己拿着。吴大爷管吃管穿,每月还贴补他二十吊钱。按说这个作哥哥的,也就算很不错了。(敢情是,我就遇不见这样的哥哥,碰巧许遇见吴寿那样,散了我不说了。)吴寿乍一得差使,俩礼拜之内倒是挨步旧班[60],大有敛才就范之势。吴大爷一瞧兄弟改良,喜欢的了不得,打算再瞧他二年,性情所稳住了,给他说个家小儿。偏巧吴大爷有个把兄,现在天津税捐局有事,约吴大爷去帮忙,每月的酬劳很丰。吴大爷只得把局子的差使辞了,连马氏大奶奶也一同带走。起身的头一天,又嘱咐了吴寿有六万多句话,让他看家。院子南屋,又招了一家儿街坊,还是个远亲,并且应下每月给他带钱。吴大爷临走的时候儿,吴寿倒也送了一程。临分手的时候儿,吴大爷揪着吴寿的手,掉了几点眼泪,说:“兄弟,哥哥说的话,你要多多的注意。”吴寿说:“哥哥但请放心,兄弟从此改良维新,自强进化(新名词倒不少),要作个完全人啦。您瞧罢,将来这个兄弟,还要作点出奇的事情呢。”吴大爷说:“兄弟真能如此,我还有甚么可说的。”
不提吴大爷上天津,单说吴寿,自从哥哥走了,又有点恢复原状,把差使也辞啦。家里的那点东西,他可以奉明文大卖了,用不着偷了。始而还是竟赌,现在又加上嫖啦。街坊一瞧不是事,人家赌气子[61]搬啦。吴寿把东西卖净,那天正在没落子[62],可巧吴大爷给他带了十两银子来,吴寿花了没有几天,早已完了。一时摘借无门,急中生巧,指着他那分马甲钱粮,借了十五两银子。(还是那个年月,搁在如今,一分马[63]甲钱粮,也就借上十块钱,这辈子就算逃不出来了。)彼时放旗账[64],讲究菠箩儿扣。甚么叫菠箩儿扣呢?比方说旗下当承办领催[65]的(就是掌事百什户[66])或是护军营甲喇档子[67],以及各等处办饷的人们,他们放账,专放给一般兵丁,到了月头关钱粮,坐地[68]他就给扣下啦。这叫作菠箩儿扣。飞不了迸不了,决没有秃尾巴鹰[69]的毛病。吴大爷一走,两分钱粮都归吴寿关了。吴寿把自己那分钱粮,掏了十几两银子,连嫖带赌,花了没有几天,又叫作完了。家里的东西,是快请保举[70]啦。怎么说快请了保举了呢?已然一律肃清啦,所以说快请保举啦。自己的钱粮也借了钱啦。外头是摘借无门,新进[71]把大烟又弄上啦,瘾上的还是很快。房钱欠着人家好几个月的(倒是我的朋友),好在房东跟吴大爷有交情,倒没十分催。吴寿穷极无聊,嫖赌两门,没钱可以不去,芙蓉大瘾[72],比甚么都烈害。好容易给人磕头请安,赊了一分儿臭皮膏子[73](从先大烟真往里对皮膏子。十刹海[74]就有一个局子,字号是永庆和,整天整夜熬肉皮,三里地外头都是臭的),点上一个破烟灯,自己一边抽着想主意。反正没有好主意,不是研究坑人,就是琢磨犯没根基的事情,反正有根基的人,决不抽大烟(实话)。
吴寿这一分臭皮膏子,直哄了一夜,来回砸灰,砸了有六十五遍,这分烟简直的抽出魂来啦,后来憋了一个俏主意[75],自己非常的高兴。到了天亮,家里搜寻了半天,搜出一双套裤[76]来。彼时还有小押儿[77](在前些年,北京宝局林立,每逢宝局左近,必有一处小押,耍输了脱下衣裳来就可以押,甚么他都要,几个月就死。那宗买卖,简直的是文明路劫稳健的明火[78],并且他们是专给贼大爷销赃,外带着是小押儿越多穷人越多。庚子[79]以后那宗买卖就算完了。听说新近有人禀请设立,被警察厅给批驳啦。驳的很对,那宗买卖是万万要不得的)。吴寿把套裤押了一吊大钱,自己一瞧不够,回家又拿了一个铁锅,一顶旧皮帽子(真是裤子掺帽子一块儿当)。再找别的,任甚么也没有了。一共又押了几个钱,量了几尺粗洋布。回到家中,叠了一根孝带子,往腰里一系,把眼睛揉了个挺红,先奔东直门大街各铺户,进了门儿就给人请安。人家一瞧他系着孝带子,必要问他穿着谁的孝呀。他揉着眼睛装哭,向人家说道:“我哥哥上天津日子不多,事情搁下了,得了一场病,打算回家,走在通州过去了,我嫂子也病着哪。昨天给我打来的信,我得接灵去。现在我是一个钱没有。”醉吴在东直门混了会子,人缘儿很好,吴大爷又忠厚老实,大家一听,都很心疼。吴寿虽然不是东西,人家朝着死鬼,谁也没朝着他。登时这家儿给三吊,那家儿给两吊,还有多给的,至不能的给一吊钱。一转湾[80]的功夫,就是好几百吊。吴寿又约了一个无来由[81]的孩子,给他帮忙。这个孩子小名儿叫泡儿。他这个名儿,您可别误[82]会,因为他爸爸那年卖烟泡儿生的孩子,所以就叫泡儿。帮着吴寿攒官吊[83]。吴寿自然得分他几个钱。这些个事不必说。吴寿后来一想,一不作二不休,各铺户已然弄了一个大官吊,亲友本家爽得大弄一下子。可巧泡儿会写信,他求泡儿给他写了封假信,出的是大奶奶马氏的口气,说吴大爷死在天津啦,让他接灵去。吴寿系着根孝带子,拿着这封信,又把眼睛揉了个挺红,亲友本家等处,又绕了一个大湾子。搭着[84]吴寿也真能聊,见甚么人他能说甚么话,你吃那套,他有那套,所以全让他曚[85]住了。这也就算是能为[86]本式[87]。您别瞧坑崩拐骗[88],插圈弄套儿[89]的事情,也是一门学问呢。同是一样的事情,他去了花说柳说,就能撞出来。你去了就许让人给扣下,甚至于喊了巡警啦。一来说诈欺取财,谈何容易。
话不絮烦,吴寿破了两天功夫[90],又弄了二百多吊钱,十几两银子,这两天是足乐一气。那天晚晌,吴寿抽着烟,忽然心里一动,说:“我真是精明一世糊涂一时,已经是已经了[91],打破了脑袋拿扇子扇[92][93],上坟的羊——豁出去了[94]。反正是卖哥哥的肉[95]啦,爽得大来一气,就这们办罢。”究竟怎么办呢?他又想了一个特别的主意。上回书也说过,他的那分钱粮是已然借了钱啦,还有吴大爷那分钱粮,他又给想了一个婆家。第二天一清早,他就找百什户去啦。他们本佐领[96]下,这位掌事百什户,姓海,外号儿叫瞎摸海,祖祖辈辈当承办领催。(克扣军饷有世袭毕业的文凭。)彼时满关钱粮米,又有米银子[97],当掌事百什户的,都很阔很阔。至于里头的弊病,是一言难尽。光绪十一二年,他们勾着户部,领过双分饷。阎文介[98](敬铭)正当户部尚书,查过一下子。那件事要是办真了,简直的不得了,竟百什户就得死几百。可是话又说回来了,百什户既然是死罪,该管的长官参佐领们,也不能没事呀。不必说通同舞弊(作什么不必说呀?简直的是吗),闹一个失于觉察,就受不了。再一说部里司官[99]经承[100]们,也受不了呀。以阎文介那们烈害,都会办不下去啦,模模糊糊就算完了。旗下旧弊是过去的事了,不必细提,如今把新弊病略跟诸位说一说。现在旗下要较比[101]从前,可是苦多了。苦多了这句话,是句广义的话,里头很有文章。由堂官说起至到当兵的,是无一不苦。第一没有俸银俸米,第二兵丁没米。这就差多了,再一说各旗堂官们,专指着卖缺[102],佐领总在四五百,参领总在七八百,骁骑校[103]都得二百多银子。这是通大路[104]的事情,人人皆知。要说是当堂官的主儿都卖缺,也未免过火,反正卖的主儿很占多数。从先洋钱不时兴,讲究的是银子。至于官缺的价值,各旗贵贱不同。(因为没有商会,所以价值不能画一。)从先专有给旗下拉官缺纤的,从中使点介绍费。现在某部有一位当科长的,从先就是著名拉官缺纤的,现在人家也改了行啦,也无须宣布姓名。自打一共和,买卖可就糟心啦,谁都不肯花钱买啦。总然[105]有犯官迷的,也不出那们大价儿了。去年听说某旗佐领缺,才卖了二百块钱,一百五十块现洋,还有五十块中交票[106]。其中闹了好些个笑话儿,咱们也不便细说。要是细说,敢说有凭有据,人家到这步天地,何必呢?可是较比从先的价值,总算格外克己啦。再一说,旗员们一不关俸,各旗俸饷房苦多了。从先使银块的时候儿,二八月俸季儿,那里头很有点道理,以库亏剪耗[107]为名,沙子腊油真往里揉,其中的事故由子[108]多了。后来一改放洋钱,他们就傻了,如今更傻了。再一说从先兵饷也放银块,那里头很有说章儿[109]。巧立个名目,就能扣几分。每包儿一个五分,聚少成多,可就有了钱啦。后来一放洋钱,可就差多了,反正那点钱零儿上取齐。比方说罢,马甲应关三两,按七成放(从先放十成,后来改八成,又改七成),三七二两一。这个捐项那个扣项,满算净了,还可以落个一两八九,两块票合一两四钱多,剩下给铜元。这里头有点说法儿,各旗开放钱零儿数目,又各有不同,可是不能大差离格儿[110]。再一说兵丁一不关米,这里头又差好大事,万总归一,一言抄百总[111],现在旗下老爷们,较比从先是苦多了。(这可净说的是老爷们,没提兵丁,兵丁爱苦不苦管不着。)表面瞧著是很苦了,谁知道却又不然,如今人家更有特别的道理。据个中人说,现在各旗专讲吃爬下[112]的。甚么叫爬下的呀?就是死鬼。现在各旗的空头[113],非常的发达,从先每月总要挑缺[114],现在三个月五个月的不挑缺。偶然弄俩缺挑挑,不过是敷衍面子。所有这些个空头,他们是大小股儿人头分儿,利益均沾。正堂[115]每月有一百五的,还有二百的,至少一百元。副堂每月有一百的,有八十的,等等不一。一旗一个办法,由印务夸兰达[116],直到掌事领催,反正是大家分肥。从先还偷偷摸摸,现在所闹明了,大家奉明文吃空头。话又说回来了,没俸没米,饿着肚子当差,谁也受不的,弄这点儿私弊,可也不为之过。要说这一分钱粮到一个兵身上,两块多票纸[117],不够干甚么的。凑个十分二十分、三十分五十分,归到一个人儿,倒够养活一家子的。好在政府拿出这笔钱来,就为接济市面儿的,你们爱怎么办怎么办,人家简直不过问,这手儿活比甚么都阴。再一说旗下老哥儿们也真可叹,就会杀家达子[118],别的能为是一点儿也没有。人家伟人巨子,政客名流,有势力的军阀,办一件事情就能弄几万,那不是民脂民膏吗?人家总算有那分能耐,就指着掏苦同胞的嗓子眼儿,这类人也就很可怜了。
闲话不提,单说吴寿那天去找瞎摸海,他跟瞎摸海商量,要借四十两银子。瞎摸海问他甚么事,他说上天津接吴大爷的灵去。这四十两银子,以吴大爷的钱粮为代价,质言之就是卖死儿,以后这分钱粮永归瞎摸海吃着。在旗下的习惯,人死了不报缺,俗话叫压着(压缺不报之义)。跟百什户研究好了,两下里吃,不定吃多少年。还有穷旗人死了没落子,由百什户发送[119],这分钱粮就算归他的了。这里千奇百怪的事情很多。彼时那个年月,一分马甲钱粮,四季儿的米,还有米折银子,年终还有半个月赏,要说四十两银子,有一年多,本就回来了,以后全是赚的,瞎摸海焉有不愿意之理。吴寿使了四十两银子,算是把他哥哥给卖了,您想这宗钱到手,还不是胡花混花呀!几天的功夫儿,把卖哥哥的钱又花了个罄净[120],长了一身的灾患儿[121]。房东撵他搬家,好在他一身之外,别无长物,说搬就搬。一身一口,又一身的贵恙,谁收留他呀!只好住鸡毛客栈[122]去罢。甚么叫鸡毛客栈呢?就是火房子小店儿,住这宗店,讲究三个钱鸡毛热烘烘,连铺带盖。吴寿到了火房子,几乎没有烂死。先让他在那里烂着,不必管他。
单说吴大爷给他带了两回信,也没见他回信,心里很惦念,借着一件公事,要到家里瞧瞧。头天住在前门店里啦,弟[123]二天一清早进城。可巧那天正是初二,恰好是放钱粮的日子。(旧日旗营习惯,左翼[124]是初二放钱粮,右翼是初三放钱粮。)吴大爷回家,正由本旗衙门经过,心里一想,老二也许关钱粮来,他就是不来,我顺便把钱粮关了,也还没甚么。他原是四甲喇的人(每一旗是五个甲喇,一甲喇又管多少佐领,旗署里头,各甲喇另有办事的地方儿),当时一直的奔往本甲喇。那天天气很早,各甲喇上银子都平好了,专等堂官过平[125]。在从先各旗饷银是由着性儿克扣,堂官是概不过问,反正月间有他的月事[126]就完了(月事是句行话,就是旗下孝敬堂官的陋规)。抽冷子[127]又甚么说不好的事情,或是要增长陋规,或新堂官到任,借着过平催水[128]。
那天堂官还没到呢,瞎摸海托着根水烟袋,脸儿朝里正跟人家瞎聊呢。吴大爷由后头叫了一声说:“海大哥,您早来啦!”瞎摸海猛听人叫,回头一瞧,当时就是一个冷战儿,小辫儿差一点儿没立起来,说:“兄弟,咱们可无冤无仇,你……你……你是托兆[129]哇?是小显[130]哪?你快请罢。”吴大爷摸不清头脑,说:“大哥,我跟你有话。”吴大爷往前一奔,瞎摸海毛啦,直嚷:“打鬼打鬼!救人哪救人!”吴大爷说:“这是那里来的事情,我怎么会是鬼呢?”旁边有一个跟吴大爷熟识的,说:“吴爷,听说您出了外啦!”吴大爷说:“我昨天才回来的。”瞎摸海一听,有点不对岔儿,说:“大兄弟,你没怎么样呀?”吴大爷说:“我一天吃两顿饭,任怎么样不怎么样,这是由那儿说的起来[131]?”瞎摸海说:“得了,我明白啦。这个事糟心。”当时委托一个帮办领催照料钱粮,说:“兄弟,咱们到小茶馆儿,我跟你有话说。”吴大爷是莫明其妙,只好跟他走罢。
这个小茶馆儿,正在衙门的南边儿,每到钱粮头上,一清早喝茶的大半都是等着关钱粮的人。吴大爷的亲友,本旗的人很多,吴寿一攒官吊,都知道吴大爷死了。今天吴大爷一进茶馆儿,熟人总有十分之七,登时全毛啦。这个说:“可了不的了,活见鬼!”那个说:“吴大爷显魂来了。”瞎摸海说:“诸位别乱,诸位别乱。吴大爷没死,全是他们老二造的谣言。”吴大爷一听,心里这才明白,大家也就了然啦。这当儿外头有人嚷,说堂官不来了,各甲喇都放了,大家也就不能管吴大爷啦,登时全关钱粮去了。
瞎摸海跟吴大爷沏了两碗茶,彼此喝了碗茶,瞎摸海这才把一切的事情对着吴大爷说了一遍。吴大爷不听则可,一听直气得浑身上的肉跳,要搁在戏上,真得用个气椅儿[132]。瞎摸海说:“大兄弟你先别着急,咱们得商量一个办法。”吴大爷叹了一口气,说:“大哥,我遇见这宗手足,让我有甚么法子。我还您四十两银子。他使四十两银子,把我卖死儿,我花四十两银子,自己再买个活得了。”瞎摸海倒也认可,又劝了吴大爷几句,人家办公事去了。吴大爷坐在茶馆儿,思前想后,心里好一阵难受。闷坐了会子,会[133]了茶钱将要走,由外头进来一个人,吴大爷一瞧,正是他本家的兄弟吴九儿。论起吴九儿这个傢伙来,也不是个好货,开烟馆弄宝局,甚么事都干。不过人家能抓钱,吴寿是能攘钱[134]。表面上是吴九儿比吴寿够资格,叫真儿说,同一不够资格。吴九儿一见吴大爷,直往后倒退。吴大爷说:“老九你坐下,我是活人,你不用害怕。”吴九儿给吴大爷请了一个安,这才坐下。
简断捷说,吴九儿把吴寿在各铺子攒官吊,在亲友家告帮,家里如何一律肃清,合盘托出[135],对大爷说了一遍。吴大爷一听,倒没有气了,跟吴九儿打听吴寿的下落。吴九儿说:“头两天有人说,在齐化门外小店儿哪,大约还长了一身的症候。”吴大爷听罢,竟剩了点头啦!吴九儿冠冕堂皇的劝了两句,人家要账去了。吴大爷一想,他所作所为固然不对,现在总算受罪哪。再一说我们是真正地道的亲同胞,在四万万同胞里头,我们总算最近,他不好我得原谅他,实在是他糊涂。他现在受罪,我要不管他,未免的对不起亲同胞三个字。跟亲同胞要是没点热心,对于四万万同胞,那还提甚么热心哪?(这话可别说,在下就见过这宗人,在家里不孝不弟[136],简直的忤逆,到了社会上,一嘴的名词,合群长保种短[137],四万万同胞,那是他的口头禅。您说也真怪,也真有让他虎[138]住的。真是妖孽时代,无奇不有。)吴大爷本是天性孝友,富于感情的人,想了会子,把怨恨吴寿的心抛在九霄云外,竟剩了怜悯他的心了。当时随便吃了点儿东西,雇了一辆车,拉到齐化门脸儿[139]下车。要够奔[140]小店儿,探望兄弟,又不知道小店儿那里,只好跟人打听。过泊渡[141]走了不远儿,但见墙上大书特书“张家小店儿”“李家小店儿”,可又不知他准在那个店里,只得打听罢。转过来但见一家小店儿的门首[142],坐着一个花子,鸠形鹄面,满脸的滋泥[143],披着个破小夹袄儿,没有右边儿的袖子,光着两只脚,一边儿哼哼唧唧的,拿着一枝洋烟卷儿,在那里吸溜。吴大爷一瞧,暗暗的叹息,心说落到没落子住火房儿,他还要抽洋烟卷(这并不足为奇,去年在前门看见一个花子,人家给了他两枚铜元,转脸儿在洋烟摊子上就买了一枝小吕宋[144],您说有多们该死),这宗人也太没出息了!(老先生绕着了,有出息能住火房子吗?)跟他打听吴寿,他说不认识。连打听两处,都说不知道。后来到了一处,吴大爷进去了,这宗气味,真能薰死几口子。再一瞧内容,简直的是活地狱。店里掌柜的姓李,这回倒打听着了,吴寿在这个店里住了二十多天,浑身烂的不得了,有人给了他一个偏方儿,吃下去略微好点儿。头两天他说没大活头儿啦,要寻死觅活,大家直劝他。前天早晨走的,到如今也没回来。吴大爷一听,登时一跺脚,放声大哭。掌柜的当时直劝,问了吴大爷姓名,才知是吴寿的哥哥。住店的里头有知道一切情形的,很赞叹吴大爷这分义气,抱怨吴寿不对,所行所为对不起哥哥。吴大爷以为吴寿寻死啦,哭的言不得语不得,大家好容易才劝住。内中有一个人叫小常的,是个宗室[145],跟吴寿是个赌友,吴寿进火房儿,还是小常的介绍呢。小常虽是个下流社会,倒是心直口③快,当时说道:“大哥,您请回去罢,不用哭了,二爷他决没个死。他跟我说了,他的病好了,打算要干点正经的呢。他说寻死觅活,那全是腥架子[146]。告诉您说,上吊抹脖子,那全是乏人。心里活动点的人,没有那个寻死(实话)。他死了我抵偿,您瞧好不好?”吴大爷一听,也倒有理,当时托付大家,吴寿要是回店,千万赏一个信,有信寄在东直门北新仓马家。吴大爷因为现在京中无家,所以暂以大奶奶娘家为通信处。
书要干脆,吴大爷心里烦闷,在北京也没待住,还了瞎摸海四十两银子,忙忙的回天津去了。见了大奶奶一提,大奶奶又劝了会子,这个岔儿慢慢的也就揭过去了。后来吴大爷因事进京,又到小店儿打听了一回,人家说他并没有回去。又到各处访问了一回,渺无下落。吴大爷虽然想念兄弟,但是生死不知,无处寻找,也就没法子啦。一恍儿就是好几年,马氏大奶奶跟前两个小子。吴大爷在天津当了几年差使,积蓄了几个钱,在北京置了一处小房儿。后来因为同人不和,吴大爷是耿直人,赌气子辞差回京。自己有这处房,省吃俭用的也够过的了,孩子也都念书啦,大奶奶也很能过日子,按说很是舒服了。无奈吴大爷是个天性孝友的人,时时刻刻,总是想念兄弟。要搁在寻常人,这宗兄弟,是甚么好货,你想他作甚么?越走越远,瞧不见他才好,死了更好,省得现眼。他就是不死,还要活埋他呢!(这话并不假。前些年便门儿[147]外头,就有一挡子活埋兄弟的,可不知道为甚么事,大约那个兄弟,也好了去啦。)何况他自己走啦!一了百了,够多们干净呀!再一说,你等他再卖你二回呢!吴大爷并不这们想。他是另有个心理,他想着父母留下,就是他们两个人,兄弟不够资格,总是作哥哥的失于管教。再一说还是自己感化力小,感化力要是大,也就感化过来了。现在他漂流在外,死生未卜。不必说真死啦,就是没死,在外头受罪,将来九泉之下,也对不住死去的老父。(这类地方儿,不能说是迷信,要把这个迷信都破了,那就无所不为了。)吴大爷朝思暮想,得了一宗郁结的症候。按旧学理说,叫作郁闷不舒,按新学理说,就叫作精神病。马氏大奶奶百般的劝解,但是这宗精神病,竟凭人劝,是不行的。精神卫生学上有云,精神之病,当以精神治之,第一得换易[148],第二得矫正,第三得克制,第四得涵养。就说这四样子,要是细说,两天也说不完。尽着往下一稿[149],那不像《苦哥哥》小说啦,那成了精神卫生学讲义啦!闲话取消。单说吴大爷,本来是不甚迷信的人,如今因为思想[150]兄弟,倒变成迷信了。这类情形,不但是吴大爷,就是比吴大爷高超的主儿,也短不了这宗毛病,人到困难万分无可奈何的时候儿,往往就弄迷信的事情。在下新近有两句诗“生逢乱世乐观少,人到穷途迷信多”,就是这个意思。吴大爷为兄弟各处求签问卜,其说不一。有说活着的,有说死了的,有说得了好事的,有说现在受罪的,有说东南方去找的,有说西北方去寻的,有说非寻找他不回来的,有说不必寻找他自己能回来的。言语悬殊,莫衷一是,把吴大爷也闹糊涂啦!
可巧正赶上四月开妙峰山[151]的时候儿,吴大爷跟马氏商量,要上趟妙峰山给老娘娘烧香。马氏大奶奶因为吴大爷脑筋透乱,一个人儿上山不放心,拦又拦不住,只得求了个街坊跟随,一半就是保护的意思。
彼时妙峰山,正在全盛时代,真有几百地以外奔了来朝顶的,听说南斐洲[152]都有来拜香的。(不,南宫[153]、冀州[154],南斐洲那太邪了!)就说由四月初一开山说起,直到十五半个月,上山烧香的善男信女,说是有四万万,那叫瞎聊,反正有几百万。彼时很有些个迷信谣言,愣说在山上要瞧堂客,脖子歪了,能回不过来,非得烧香许愿才好的了呢。诸如此类的谣言,不一而足。到了如今,每年虽然也开山,比较从先,虽不至一落千丈,也够一落五百丈的资格。可并不是共和之后,人民程度增高。要是人民程度增高,东直门外头的小庙儿,怎么会闹的那们欢呢!妙峰山所以衰败的原因,就因为庚子那年下雪。听说那年冻死的善男信女,虽没有几万,也有几千。一秉虔诚,会殉了难啦,老娘娘够多们不说理。要说是冻死的都不是好人,难道说每年上山的,都是好人吗?偏巧那年不好人全上了山啦。要说冻死的也有好人,老娘娘为甚么不保佑呢?要说命中造定,老娘娘不能操其权,又何必给他烧香呢?怎么研究怎么没有理,所以自打那年一下雪,稍明白一点的人,全都省悟啦。现在每年开山,虽然也有些个人,那都是涂糊了透[155]的人,无足一谈。有人算过,半个月妙峰山的经费,够练海军的。这话似乎有点儿过火,要说立两处中学校,是绰绰有余。听说妙峰山那个和尚,一季儿香钱真能见个八万多吊,一年胡花都花不了的。现在这个和尚,听说很守清规,除去抽大烟、有外家[156]之外,倒没有别的。(这就够瞧的了。)外家倒是不多,听说才四五分。这群傻迷信的同胞们,那里是给老娘娘烧香呢,简直的是给和尚凑钱,好让他养活外家。您说这分儿冤跟谁说去?
闲言少叙(快一版啦),单说吴大爷一秉虔诚,为兄弟许下拜香。(吴大爷虽然迷信,然而可敬!)那年走的是北道,吴大爷由响子墙茶棚拜起,一直拜到山顶。别的是假的,这点工夫气力是真的。朝下顶来[157],吴大爷有点儿宝玉儿耍双石头[158]——接不住啦!好在有街坊跟着,连搀带扶,对付着算是下了山。吴大爷所走不动啦,算是雇了一辆快骡儿车,回到家中。一瞧门口儿,站着两个当兵的,都拉着马。吴大爷一愣儿,心说我向来不跟军界联络,谁上我家来了?当时来到里面,就听屋中有人大谈,声音很熟。彼时正是四月(费话,开妙峰山没有正月的),正房挂着竹帘。还没到上房门首,就听马氏在屋中说道:“您哥哥回来啦!”吴大爷将要掀帘子,就瞧一个人由屋里迸将出来,把帘子也碰倒了,当时把吴大爷抱着,说:“我的哥哥,我的苦哥哥。”抽搭抽搭的,哭起活儿来[159]。吴大爷一瞧,才知道是兄弟吴寿,吴大爷心里也一阵难受,说:“兄弟你想死我啦!”弟兄俩抱持着一哭,两个孩子也哭起来了。大奶奶再三的相劝,哥儿俩这才止住悲声。
吴大爷细瞧吴寿,穿着马褂儿战裙[160],薄底儿靴子,帽筒[161]上放着呢帽,上头是个四品顶戴[162],气不忿儿的翎子。再往脸上一瞧,比从先又黑又胖,还留了几根小胡子儿。吴寿一瞧吴大爷,手巾包着脑袋,鬓边插着点香草,跨[163]着个香囊,也没穿长衣裳。(桃木棍子跟麦梃[164]的小草帽儿,都在车上哪,自有旁人拿进来,咱们别落场[165]。)吴寿说:“哥哥怎么这样打扮?”吴大爷说:“我由山上回来,我为兄弟你许的拜山[166](拜山可不带盗钩)。”吴寿说:“我的哥哥呀!兄弟罪该万死。”当时跪倒在地,吴大爷连忙往起就揪,说:“兄弟你快起来,我有话问你。”吴大爷揪了半天,才把他揪起来。后来问他这几年的状况,吴寿擦了擦眼泪,这才一五一十历叙别后的情形。
这段倒插笔,细说又得六回,就是细叙,也没有甚么多大关系。如今咱们简单截说,反正叙明白了就算完了。吴大爷找吴寿的时候儿,吴二爷(倒不是因为他作了官,称他吴二爷,那未免的太势力啦!实在是因为他改邪归正)正在火房子哪,他准知道哥哥要来找他。因为没脸相见(知道要脸,所以能改过),他告诉大家,吴大爷要是找他,就说走啦!后来他梅毒大痊,自己立志,烟也不抽啦,也不耍啦,跟人上了天津,赶上小站[167]招兵,他就当了老总啦。差操[168]很勤慎[169],长官见喜,几天的功夫,就得了队目[170]。跟着开到河南,一打土匪,居然得了哨长[171],跟着就升哨官。现在已得马队帮带[172](就是如今的营副)保的候补都司,如今是因公进京。
吴大爷一听,当时哈哈大笑,说:“兄弟你作了官了,待哥哥我谢天谢地。”马氏在旁边儿帮腔,说:“当谢天地。”(这也不是那一出。)吴大爷说:“老二呀!怎么不给我来封信?”吴二爷说:“哥哥,我所作所为的事情,对不起哥哥。”吴大爷说:“已往之事云过天空,不要提他了。”吴二爷说:“我是真拉不下脸来给哥哥写信。还有一件事情,事先没能禀知哥嫂,实在有罪。”
马氏说:“兄弟你成过家了?”吴二爷说:“正是此事。同事的人,都有家眷,他们再三给我提亲,却之不可,娶了已然二年多了。”吴大爷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这也不算兄弟的不是。”马氏说:“这位弟妹娘家姓甚么呀?”吴二爷说:“姓牛。”(吴家有牛有马,日子倒好过了。)马氏说:“弟妹跟前有甚么没?”吴二爷说:“娶了二年多,任甚么也没有。好在哥哥屋里有孩子了,我有没有的不吃劲[173],将才我看见两个侄子都挺好。”吴大爷说:“一个叫恩子,一个叫德子,官名字叫吴恩、吴德(好,大概是由《永庆升平》[174]上偷的名字)。老二,你现在住在那里呀?”吴二爷说:“现在住在延寿寺。”吴大爷说:“你在家里住两天好不好?”吴二爷说:“将才我跟我嫂子也提过了,这次我们老板也来了(旧日军队管带叫作老板),这两天还有公事哪,过两天我必家里住两天来。”吴大爷说:“你住在那个延寿寺呀?我明天瞧你去。”吴二爷说:“哥哥您千万别去,我们这两天很忙,我也这就走了。恩子跟德子哪,我给你们几个钱。”当时掏了两张票子,递给了每人一张。马氏说:“二爹(北京旗人称呼叔叔为爹爹)何必给他们钱呀!”吴二爷说:“有限的几个钱,我跟哥哥嫂子告假了。”当时戴上了帽子(细),请了两个安。吴大爷夫妇一齐说道:“多咱[175]来呀”?”吴二爷说:“三五天后准来。”
门口儿有好几个兵,大奶奶不便相送,大爷把他送至门外。几个马兵[176]都一立正,吴二爷说:“给你们见见,这是大老爷。”几个当兵的当时大请营安(从先请安分好几路,部院司官们,是一个请法;旗下老哥儿们,是一个请法;步营太爷们,是一个请法;善扑营老弟兄们,是一个请法;内务府老爷们,是一个请法;长安路先生们,是一个请法;军队上弟兄们,是一个请法。一瞧他请安,就知道是那一路的英雄),嘴里喊道:“请大老爷安。”“安”字儿拉了挺长的声儿。吴大爷也还了一礼,说:“老总们请起请起。”吴二爷不敢上马,等吴大爷进去,这才上马而去。
吴大爷回到家中,这分欢喜,就不必提了。两个孩子把得的票子早交给了马氏,原来是二十两一张的两张,一共是四十两(大概这是还卖哥哥的那笔钱哪)。
话不烦叙,吴二爷过了几天,倒真来家住了两天,弟兄之欢聚不必细说。临走的时候儿,给吴大爷留下二百银,吴大爷不要,二爷如何答应。后来吴二爷升到管带[177],事情虽然如心,究竟思念哥哥(作官还能惦记哥哥,如今少有),赌气子辞职回家。兄弟怡怡,家庭之乐可知。牛马妯娌二人,也极和美。吴二爷受过花柳之毒,到底无子,跟哥哥商量,把侄子吴德过继自己的名下。听说吴大爷百年之后,吴二爷如丧考妣。及至葬,四方来观之,颜色之戚,哭泣之哀,吊者大悦。(没让您背《孟子》。)说到此处,《苦哥哥》就算演完。(完)
①庶:*。
②嗳:*。
③口:*。
[1] 正寝寿终:寿终正寝。
[2] 《内经》:《黄帝内经》,现存最早的中医理论著作。
[3] 捡点:检点。
[4] 烈害:厉害。
[5] 住庙:当时北京的一些寺庙将房屋租与租户居住。
[6] 前一窝后一块:先后组成的两个家庭居于同一屋檐下,关系不好相处,《金瓶梅》中有“三窝两块”的类似说法。
[7] 过景:过时,此处意思是自己已经过了壮年,人老了再娶亲就不合时宜了。
[8] 马甲钱粮:旗人兵丁的俸禄。“八旗、满洲、蒙古、汉军,皆有甲兵,即马甲也,又名披甲。月食饷银三两,每月食米五石五斗,此旧例也。”(《四声联珠》)
[9] 穿红袄大甩袖:“扯轱辘圆”是曾在北京流行的儿童游戏,孩子们手拉手围成一个圈,一边转圈一边唱:“扯呀,扯轱辘圆哪,家家门后头挂红线哪!红线透啊,马家的姑娘二十六啊,穿红袄啊,甩大袖啊,一甩甩到门后头啊!门后头啊,挂腰刀啊,腰刀光哪,顶大天哪,天打雷呀,狗咬贼呀,唏哩哗啦一大回!”唱完大家便两两相抱,冲着落单的孩子哈哈一下,游戏又可以重新开始。(参看《北京民间儿歌选》)东北也有马家姑娘题材的童谣,年龄是三十六岁。
[10] 俐罗:利落。
[11] 荐事:推荐差事。
[12] 阔事:薪俸优厚或油水足的工作、差事。
[13] 盘川:盘缠。
[14] 花出神:花出各种花样来。
[15] 快当:快。
[16] 《朱砂痣》:京剧传统剧目,又名《天降麒麟》。双州太守韩廷凤赴任东平刺史时,遭遇金兵,妻亡子散,辞官后又娶江氏。洞房夜江氏啼泣甚哀,原来她本有夫君,名吴惠泉,贫病交加。韩廷凤怜之,赠白银一百两送其返家,夫妻团聚后,知恩人思子心切,便买了一个男孩送给韩廷凤。男孩左脚有朱砂痣,恰恰就是韩廷凤走失的儿子韩玉印,父子得以重逢。在剧中,韩家仆人劝吴惠泉病好了再去拜谢,吴惠泉答道:“吓。如今我有银子病就好了。走吓。”
[17] 还言:还嘴,顶嘴。
[18] 将炒得的:刚炒好的。
[19] 直点儿:一个劲儿,一直。
[20] 搭:迎娶过门。
[21] 心慰:欣慰。
[22] 装裹:指入殓的衣衾。
[23] 呼天怆地:呼天抢地。
[24] 丁忧:古代官员的父母去世后,官员需解官守孝,服满后起复,清廷后来也采用了这一制度。
[25] 底本作“搿”,类似情况径改,不再出注。
[26] 底本作“禄”。
[27] 耍钱:赌博。赌场又称“耍钱场儿”。
[28] 当着太阳:当着太阳起誓发愿,由太阳作证。《诗经》中就有类似说法:“谓予不信,有如皦日。”
[29] 耍骨头:指轻佻厚颜之徒故意调笑、捣乱、滋事。“要是到了被称之为‘耍骨头’的地步,已经不光是寻衅捣蛋不可理喻之辈了,你还得具有自轻自贱、面不改色心不跳、死猪不怕开水烫的脸皮。”(《平民北京探访录》)
[30] 果摊子:水果摊子。
[31] 登时:当时,马上。
[32] 结胸:邪气郁结于胸中的一种疾病。由于闷郁、愤懑导致的结胸称之为气结胸,症状为剑突下胀痛,不思饮食,食水难下,食即吐出,舌苔白腻,神疲乏力。
[33] 推出门不管换:当时有些商家售出的商品,一出店门就不许更换,有问题也不再认账。这里吴寿的意思是哥哥把自己扫地出门后,不闻不问。
[34] 注射:注视。
[35] 嘀:唙*。
[36] 一死儿:副词,指意愿非常强烈,非常执拗地要做某事或不做某事。“主意太坚定也。如云‘无论怎样催促总是不去’,则恒说‘一死儿不去’;如云‘非走不可’,亦曰‘一死儿要走’。”(《北京土话》)
[37] 罗圈儿揖:“作一个辑,双手不落下,而是将身子转向大家,只一个动作,省去一一行礼的麻烦。”(《北京土语辞典》)类似于古代的“横揖”,又称“撒网揖”。
[38] 万恶:本义是无数的恶行,“说了……的一套万恶”是指摘或控诉某人的恶行,后发展出形容词用法,表极为恶毒、邪恶,可受程度副词“最”“实在”“尤为”修饰。
[39] 堂客:妇人。“北京谓男子曰‘官客’,女子曰‘堂客’,来源未详。吕种玉《言鲭》则云,系由宋玉《高唐赋》中‘妾,巫山之女也,为高唐之客’一语而来。”(《北京土话》)
[40] 早要回来一步儿:要是早回来一步儿,此处副词“早”和连词“要”的语序不同于现代汉语。
[41] 任法子:任何法子。
[42] 掖这分苦日子:辛劳勤俭熬苦日子,同时期语料和其他方言中有“苦拔苦掖”和“苦耪苦掖”的说法。
[43] 钱零儿:零钱,小钱,花剩下的钱。这个词更常见的用法是指当时旗人定期领取的钱。
[44] 傢伙:家伙。
[45] 叫狗:放狗。当时普通人家睡觉前除了关门,还要把狗放出来看家,为了防黄鼠狼偷鸡,鸡窝也要挡上。“伙计们,挡鸡窝,关店门,放狗,给我炖上二十只鸭子,预备点卤虾油,我要蘸糖葫芦吃。”(《连升三级》)
[46] 不老少:不少。
[47] 地面:某辖区负责治安等职能的地方管理机构。
[48] 步军校:官名,清代置,八旗步军营的基层武官。
[49] 熬夜:因为办白事、看护病人或参与赌博、看戏等娱乐活动,夜里不睡觉。有时是给人帮忙,所以有“给人熬夜”的说法。“他们是熬夜做活么?”“那叫打夜作,不是真熬夜。”“熬夜是甚么?”“比方,有病人,或是有事,故意不睡,那就叫熬夜。”(《四声联珠》)
[50] 新近:最近。
[51] 口盟:口头结拜为把兄弟,没经过换帖等仪式。
[52] 订问:叮问。
[53] 爬房:说了之后又不认账。
[54] 溜门子:趁人不在或疏忽,入室行窃。
[55] 非刑:酷刑。
[56] 刁:叼。跟现代汉语中“把某人咬出来”的用法类似。
[57] 剁:刴*。
[58] 腥活:名词,原指在赌博时行骗的手段,后泛指骗人、蒙人的手段,常说“使腥活”“闹腥活”。此处省略了动词,意思是“吴寿拿假话骗自己哥哥”。
[59] 工人氏:工人们。
[60] 挨步旧班:按部就班。
[61] 赌气子:赌气。
[62] 没落子:生活没有着落。“这个名词,是说生活没有着落。日常用这句话,大概是在衣食无着的时候。”(《中等官话谈论新篇》)
[63] 底本无“马”字,依文义补。
[64] 放旗账:向旗人放高利贷。
[65] 承办领催:司管本佐领的钱粮发放,常与佐领勾结,克扣旗人的钱粮,俗云:“领催吃肉,佐领喝汤。”
[66] 百什户:又作“拨什库”,满语,“催促人”之意。汉名为“领催”,基层小吏,负责佐领内的文书俸饷等庶务。“马甲之优者选为领催,以司册籍、俸饷。”(《圣武记》卷十一)
[67] 护军营甲喇档子:护军营是清代守卫宫禁的精锐部队。八旗创立之初,三百人为一牛录,五牛录为一甲喇。“档子”主要义项为“档案”义,一说为掌文书记录之人,军营中发放钱粮的房子叫作“当房”,“档子”负责钱粮发放,可能与之有关。此外,也不排除与“代子”有关,“代子”相当于佐领的副手,于天聪八年(1634)改为满名“分得拨什库”,顺治十七年(1660),定汉名为“骁骑校”。
[68] 坐地:当时。
[69] 秃尾巴鹰:放出的高利贷收不回来,北京土话称“放秃尾巴鹰”。
[70] 保举:清代很多人因军功而被保举为官。因此,当爆发叛乱的某地被肃清之后,就会有大量有功之人得到保举。同治二年(1864)岁末翁同龢曾在日记中云:“曾国藩以肃清皖北保举各员文武约千人,为自来所未睹。”文中借此来调侃吴寿将家产败光。
[71] 新进:新近。
[72] 芙蓉大瘾:鸦片瘾。
[73] 皮膏子:烟馆购得烟土后,还得兑水用小火熬成膏状,方可售卖。不少烟馆,特别是下等烟馆,会用猪皮等下脚料熬制皮膏子,掺入烟膏中以次充好。烟膏抽完后,剩下的烟灰仍可以用小火捻烤成泡状继续吸食,如此数次之后,烟灰就彻底失去了油性,吸食者常兑水喝下。
[74] 十刹海:什刹海。
[75] 俏主意:极妙的主意。
[76] 套裤:只有两条裤管的裤子,穿时套在腿上,上面用带子系在裤腰带上,裤脚则用带子扎紧,主要功能是保暖。
[77] 小押儿:小型的典当店,利息高期限短。
[78] 文明路劫稳健的明火:意思是盘剥甚凶,无异于公然的打劫,而且没有风险。“劫明火”指公然打劫、抢劫。
[79] 庚子:1900年,八国联军占领北京。
[80] 转湾:转弯。
[81] 无来由:又有“无赖尤、无赖由、舞儡优”等写法。“凡到处耍无赖,不讲情理者,人皆以此名之。或云此名词系来于南洋群岛之‘巫来由’,未知果否。”(《北京土话》)相关的俗语有:“无来由专交不要脸”“无来由遇见肮儿脏”。
[82] 误:悞*。
[83] 攒官吊:穷人无力举办丧事,街坊和亲友凑钱埋葬死者。
[84] 搭着:加上。
[85] 曚:蒙。
[86] 能为:能耐。
[87] 本式:本事。
[88] 坑崩拐骗:坑蒙拐骗。
[89] 插圈弄套儿:设圈套、使诡计蒙骗他人。又作“使圈弄套儿”“插圈子弄套儿”。
[90] 破了两天功夫:花了两天时间。
[91] 已经是已经了:老北京歇后语,完整的说法是:瘸子的腿——已经是已经了。意思是豁出去了。
[92] 扇:搧*。
[93] 打破了脑袋拿扇子扇:老北京歇后语,完整的说法是:打破了脑袋拿扇子扇——豁上了。比喻豁出去,不惜任何代价也要做某事。
[94] 上坟的羊——豁出去了:老北京歇后语,满族人上坟时杀羊祭灵,因此上坟的羊是必死无疑,必拼死一搏。
[95] 卖哥哥的肉:借哥哥的丧事敛财。“卖……的肉”是北京土话,指借丧事敛财,诸如只收礼金不办丧礼之类的行为。
[96] 佐领:三百人为一牛录,其长官满语称为“牛录额真”“牛录章京”,后定汉名为“佐领”。
[97] 米银子:也作“米折银子”。清室盛时,在发放每季的俸米时,会以俸米数量不足的由头额外给旗兵发放银两,不计入俸银。
[98] 阎文介:阎敬铭(1817-1892),字丹初,谥号文介,陕西朝邑(今大荔)人,东阁大学士,晚清之重臣能吏。秉性方严,任户部尚书期间,整治贪腐,严查弊窦,颇受世人称道。
[99] 司官:清代各部院属官之通称,如郎中、员外郎、主事等。
[100] 经承:清代各部院役吏之通称。“部院衙门之吏,以役分名,有堂吏、门吏、都吏、书吏、知印火房、狱典之别,统名曰经承。”(《清会典》)
[101] 较比:比,比起。
[102] 卖缺:卖官。清代除了通过科举,还可以通过捐官和军功获得官位,这仅仅是取得了做官的“资格证书”,因为“缺”(实际的职位和编制)数量很有限,只有一部分人可以得到任命,获得补缺的机会。僧多粥少,就出现买缺的和卖缺的,以及在中间牵线搭桥的“拉官纤”的。
[103] 骁骑校:满语称“分得拨什库”,位在佐领之下。
[104] 通大路:路人皆知。
[105] 总然:纵然。
[106] 中交票:由当时最大的国家一级银行——中国银行和交通银行发行的钞票,与当时通行的主币银元相比,优点是便于携带,缺点是容易贬值。
[107] 剪耗:减耗。
[108] 事故由子:猫腻。
[109] 说章儿:说头。
[110] 大差离格儿:差得太多,太离谱。
[111] 一言抄百总:总而言之一句话。
[112] 爬下:趴下。
[113] 空头:吃空头,老病的旗人去世后,并不上报,相应的钱粮被冒领。
[114] 挑缺:八旗兵丁的兵饷俗称“钱粮”,增丁不增兵,兵丁身故后,应挑选旗人填补空缺。
[115] 正堂:正职的堂官,一把手。此处指各旗的最高长官都统,下文的副堂是副都统。
[116] 印务夸兰达:相当于印务参领,“清语管参领叫夸兰搭”(《鬼吹灯》)。印务参领位居副统领之下、参领之上,又称“协理事务参领”。
[117] 票纸:此处指纸币。
[118] 杀家达子:此处指自相残杀,更常见的是名词用法,表“败家子”义。
[119] 发送:办理丧事。
[120] 罄净:一点不剩。
[121] 灾患儿:灾难,灾害,这里指疾病、病患。
[122] 鸡毛客栈:最低等的客栈,不设单间,在一个大开间的四壁砌有矮小土炕,房中设有火池子取暖,因此又名火房子。客栈虽不提供被褥,但住客可以租用鸡毛鸭毛,两个钱的鸡毛盖在身上,三个钱的鸡毛还可铺于身下,这是“三个钱鸡毛热烘烘”的来历。
[123] 弟:第。
[124] 左翼:八旗分左翼和右翼,左翼是镶黄、正白、镶白、正蓝四旗;右翼为正黄、正红、镶红、镶蓝四旗。
[125] 平:给银两称重。
[126] 月事:每月从旗人银饷中克扣银两孝敬堂官,是个不成文的陋规。
[127] 抽冷子:在他人没有防备或不注意的时候突然做某事,也作“抽巴冷子”“瞅冷子”。
[128] 催水:索要钱财。
[129] 托兆:托梦。
[130] 小显:显灵,据说由“小生显灵”而来。《托兆小显》是京剧传统剧目,讲述罗成死后显魂,向李世民诉冤并托妻寄子。
[131] 由那儿说的起来:从何说起。
[132] 气椅儿:戏曲表演程式动作之一,角色因为昏厥或死亡而后仰倒在椅子里。
[133] 会:付。
[134] 攘钱:挥霍,大手大脚花钱。“攘”表抛撒义。
[135] 合盘托出:和盘托出。
[136] 不孝不弟:不孝不悌。
[137] 合群保种:当时严复等人提出的救国口号。严复将“society”(社会)翻译为“群”。
[138] 虎:唬。
[139] 齐化门脸儿:齐化门前。“门脸儿:城门之前。”(《四声联珠》)
[140] 够奔:直奔,急忙向某处赶去,类似用法还有“逅奔”。
[141] 泊渡:摆渡。
[142] 门首:门口。
[143] 滋泥:泥垢,污垢。
[144] 吕宋:菲律宾首府马尼拉产的卷烟。
[145] 宗室:清代皇族中,清太祖努尔哈赤之父塔克世的直系子孙为“宗室”,塔克世的伯叔兄弟各支为“觉罗”。
[146] 腥架子:为迷惑或蒙骗他人而假意做出的举动,貌似正经。“腥”本是江湖黑话,表“假”义,与“尖”相反。
[147] 便门儿:东便门。
[148] 换易:更换。
[149] 稿:搞。类似用法底本基本都作“稿”。
[150] 思想:想念,思念。
[151] 妙峰山:位于今北京市门头沟区东北与昌平县交界处,海拔1291米。妙峰山的娘娘庙庙会盛极一时,据《燕京岁时记》载:“每届四月,自初一开庙半月,香火极盛,人烟辐辏,车马喧阗,夜间灯火之繁,灿如列宿,以各路之人计之,共约有数十万香火之盛,实可甲于天下。”
[152] 南斐洲:南非。
[153] 南宫:地名,在河北境内。
[154] 冀州:地名,在河北境内。
[155] 涂糊了透:糊涂透了。
[156] 外家:男子成家后,另觅住处与女子同居,叫作“安外家”。同居女子即为“外家”。
[157] 朝下顶来:娘娘庙庙会期间,北京周边地区的香客会前来妙峰山“朝顶进香”。近人冯文洵《天津竹枝词》云:“夏初忙里且偷闲,各秉虔诚将愿还。车水马龙人似蚁,去朝金顶妙峰山。”
[158] 双石头:又称“举砘子”,类似于今天的举重运动中的杠铃,两端为石制的圆盘,中心钻方孔后,用木杆横穿。
[159] 哭起活儿来:哭了起来。
[160] 战裙:三角形,系束在裤外。
[161] 帽筒:俗称“官帽筒”,多为圆筒形,用于官员放置顶戴花翎。
[162] 底本作“戴顶”。
[163] 跨:挎。
[164] 麦梃:麦莛。
[165] 落场:原指因疏忽或忙乱而在礼数上有所欠缺,例如:“且说阿美自从嫁了黄生(连准姓都不晓得,足见张贡生是老瞎摸海),见自己上有公婆,下有妯娌、大小姑子,自己新入门,一切问安视膳的礼节焉敢落场,被人笑话在娘家没受过教育。”(《霍女》)此处指作者怕疏忽遗漏了细节,对不住读者。
[166] 拜山:取自京剧传统剧目《连环套》,窦尔墩盗走御马,栽赃黄三太,却不知黄三太已经去世多年。梁太尉令黄三太之子黄天霸限期破案。黄天霸乔装打扮,上山拜见窦尔墩,花言巧语探出盗御马实情后,亮出自己真实身份,并与窦尔墩约定次日山下比武,此场名为“拜山”。“盗钩”一场,友人朱光祖担心黄天霸比武失利,用蒙汗药迷倒窦尔墩,取走其虎头双钩,留下黄天霸的钢刀。窦醒来后大惊失色,次日献马自首。
[167] 小站:位于天津津南区境内,系京津屏障,是重要的军事据点,袁世凯、周盛传、段祺瑞都曾在此练兵,尤其是袁世凯在此编练的新式陆军,对政局产生了重大影响。
[168] 差操:执行任务和操练军事技能。“差”指押送、守护、缉捕、缉私、承催等差事、任务。
[169] 勤慎:勤勉谨慎。
[170] 队目:队长。
[171] 哨长:100人或108人为一哨,每哨设哨官一员,下设哨长一到三名。
[172] 帮带:清末武官名,新军标下设营,统辖一营的长官称为管带,帮带是其副职,又称“督队官”。
[173] 不吃劲:没关系,无所谓,无关紧要,又作“不吃紧”。
[174] 《永庆升平》:又题《绣像永庆升平全传》,讲述清廷剿灭天地会八卦教之事。北京宝文堂于清光绪十八年(1892)刊印此书。
[175] 多咱:什么时候。
[176] 马兵:清代绿营设马兵、战兵和守兵,后两者都是步兵,马兵是骑马,对士兵的素质要求较高,从战兵中择优录取。
[177] 管带:参见“帮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