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公十九年

【經】十有九年春王正月。夏四月。秋，公子結媵陳人之婦於鄄，遂及齊侯、宋公盟。（《測義》夾）愚按：結以媵往，事至微也，何緣遂與霸主爲盟哉？《公羊傳》云：“大夫出竟，有可以安社稷、利國家者，專之可也。”啖氏亦謂：“結爲魯設免難之筴，爲齊畫講好之計，是以《春秋》善結也。”若然，則齊、宋、陳何以冬即來伐？或又以爲三國伐魯，以結不奉君命而專之之故。若然，則齊桓公何不當其會時叱而絶之？而既與之盟矣，旋即背盟而來伐，安在其霸主哉？愚以爲必有所謂而史失之，朱子所謂《春秋》自有無定當處，蓋正指此類耳。〖編者按：奥田元繼作《增補合注》語。〗夫人姜氏如莒。（《評林》眉）家鉉翁：“前此姜氏如齊，齊不能討，遂使肆然罔忌，蕩遊及莒，非惟魯之辱，亦齊之辱也。”冬，齊人、宋人、陳人伐我西鄙。（《評林》眉）黄震：“諸家多謂齊、宋怒結抗君而來，若止怒結之抗，不受其預盟足矣，伐我者，必其素謀耳。”

【傳】十九年春，楚子禦之，大敗於津。（《補義》眉）俞云：“前段叛亂如麻，一經此納，轉敗爲功，乃見鬻拳有力。”（《評林》眉）陳傅良：“傳見楚卒猶未見於經，至文元年弑君始書之。”今按：當齊桓始伯，楚人於魯好命不通，赴弔之禮未行。（方宗誠眉）因楚子之敗，而帶敘鬻拳之以弗納君自殺。還，鬻拳弗納。遂伐黄，敗黄師於踖陵。還，及湫，有疾。夏六月庚申，卒。鬻拳葬諸夕室，亦自殺也，而葬於絰皇。（《左繡》眉）此段先敘後斷，因敘近事，追敘前事。本是兩開，斷語卻寫成一串，筆力拗勁絻人。“亦自殺也”、“遂自刖也”，兩兩相對，于參差中藏整齊，無此即不免於涣矣。（《補義》眉）從本事追敘前事，“自刖”恰好與“自殺”對舉，“君子”一斷，緊粘前事，順勢廻抱本事，手法最密。

初，鬻拳强諫楚子，（方宗誠眉）因鬻拳之自殺，而追敘前此之以强諫自刖，倒敘文乃不平。楚子弗從，臨之以兵，懼而從之。鬻拳曰：“吾懼君以兵，罪莫大焉。”遂自刖也。楚人以爲大閽，謂之大伯，使其後掌之。君子曰：“鬻拳可謂愛君矣，諫以自納于刑，刑猶不忘納君於善。”（文熙眉）穆文熙曰：“鬻拳自刖以免罪固難，而後復自殺以從死尤難。故君子曰‘鬻拳愛君’，明其非臣法矣。”（《測義》夾）吕大圭氏曰：“左氏習于世之所趨，而不明乎大義之所在，如鬻拳强諫楚子，臨之以兵，而以爲愛君之類是也。”（魏禧尾）范祖禹曰：“左氏以鬻拳兵諫爲愛君，是人主可得脅也。傷教害義，不可得而强通者也。”魏禧曰：“鬻拳兵諫，左氏以爲愛君，後之君子多非之。余謂兵諫固非臣道，若概以兵諫便爲不臣，則伊、霍放廢，湯、武征誅，又何如耶？事有大小，勢有緩急，不可一例論也。拳弗納楚子，使之伐黄，自是大謬。敗津非失道之事，不必用此强法。且楚子貪息媯之色而滅息，又破譽息媯者之國而鹵之，滅絶天理莫甚於是。而息媯數年不言，豈常婦人哉？報仇而與寢處，孰危於是？此之不諫，而强諫於敗津之役，由是推之，則向之所謂兵諫者，未必其有當於義也。或謂：‘春秋、戰國人但顧利害，不論是非。拳以敗津挫威，故激其伐黄以張國勢，息、蔡逆理之事，非所計也。’曰：‘勝敗兵家常事，今君敗於外，臣拒於内，四鄰生變，鄰國乘釁，楚之安危，未可知矣。設使伐黄更敗，則拳又將何以處之？’故非兵諫之必非，而當論其所以兵諫者之未是也。詳鬻拳論。”（《分國》尾）“臨之以兵”，非以兵臨君也，乃指陳敵國外患以危之，如伍員之諫夫差曰“吾見王之親爲越之禽也”云爾，而范寧尚議之。至若梁開平時，弘農王渥無道，牙將徐温諫不聽，露刃直入，數渥所親信盡殺之，自謂兵諫，難與鬻拳同日論也。（《左繡》眉）敘從近事轉出前事作陪，斷從舊事仍轉到近事作結，用筆賓主有法。只兩語，而“愛君”二字寫得十分透足，他人正不知多少辭費耳。“自納”、“納君”，絶妙轉换。兩“刑”字，絶妙頂針。以串遞爲對仗，以對仗爲回環，筆法屢變彌工，焉得不獨步千古！（美中尾）齊蓀圃曰：“左氏以鬻拳爲愛君，蓋棺之定論也。范武子譏其脅君，何邵公以爲開後世篡弑之路，則就其一事言之也。”（《左傳翼》尾）一次强諫自刖，再次弗納自殺，人人如此諫諍，則讒諂面諛之人無有矣。文王能納，可謂是君是臣。生爲大閽，死葬絰皇，生死相依，孤忠可表。楚人能以此處鬻拳，其亦當矣，第不識能效而法之否？敘從本事追出前事，斷自當從前事歸到本事，才有結構。“自納”、“納君”二語，言簡意足，收拾通篇，綿密之極。（《評林》眉）顧九疇：“君而臨之以兵，罪莫大焉，而曰愛君，何也？豈左氏習乎世之所趨，而不明乎大義耶？至後漢徐幹有曰：‘兵諫以爲忠，不如無忠焉。’噫，得之矣！”（王系尾）鬻拳之弗納其君也，欲其君安歸哉？將復伐巴？而敗釁之餘，士氣沮喪，不可用也。計乃無聊，乘黄不備而掩之，是無名之師也。雖倖而勝，亦已危矣，其又奚善之有？楚自武王以來，狃于常勝，强而不義，苟以立威，是則鬻拳之所謂善也。故君子許其愛，而不許其忠。楚，夷也，而有人焉。意者，天方授楚，降才爾殊乎？抑維楚有才，天乃啓之乎？於乎！才之生也，不擇地，亦不擇時，惟君所用耳。夷狄之有君，諒夫！（武億尾）此篇先敘後斷，因敘近事，追敘前事，本是兩開斷語，卻寫成一串，筆力拗勁絶人。（《菁華》尾）戇直之性，任意而行，竟不知禮法爲何物，其事則悖，而其心則忠。左氏以愛君許之，可謂得褒貶之正。後世如鬻拳者，不可多見。就使有之，其君亦斷不能容，而楚子乃毫無疑忌之意，足見其上下相親，恩若父子。其强盛之由，未必不本於此。（闓生夾）此篇記楚之始强，而鬪伯比、莫敖、鄧曼、季梁、鬻拳諸人錯見其中以爲章法，穆、莊之業已基於此。

初，王姚嬖于莊王，生子頽。（孫鑛眉）綜括事情，嚴核有法。（《左繡》眉）此敘子頽事，兩節宜合爲一。上半敘致亂之由，用參差之筆。下半敘創亂之事，用偶對之筆。中間用總束之筆承上啓下，恰作轉棙。子頽起，子頽結，章法既變化，又整齊。此等處，世人所視爲寂寥者，殊自耽玩不厭也。子頽有寵，蔿國爲之師。及惠王即位。取蔿國之圃以爲囿。邊伯之宫近于王宫，王取之。王奪子禽、祝跪與詹父田，而收膳夫之秩。（孫鑛眉）俱奪地事，而三變文。故蔿國、邊伯、石速、詹父、子禽、祝跪作亂，因蘇氏。秋，五大夫奉子頽以伐王，不克，出奔温。蘇子奉子頽以奔衛。衛師、燕師伐周。冬，立子頽。（孫鑛眉）王室有如許大事，齊桓竟若不聞，經文不書，殊可疑。（《左繡》眉）上段兩“取”字，一順一倒，單句開寫。一奪一收，便雙句聯寫。“作亂”綴於六人之下，“因”字則冠於一人之上，寫得字字變换不測。下段“五大夫”、“蘇子”分頂上兩項，竟以“奉子頽伐王”、“伐周”對説。章法前散後整，分之不覺其奇，合之愈見其妙，鹵莽者未免交臂失之耳。篇中凡寫多人，或明或暗，倏減倏增，看他由六人而七人，而五人，而一人，又出一人，而忽然兩二千五百人。稗官演義，安得有此奇奇妙妙之文也？（《評林》眉）艾千子：“奪諸臣圃宫田秩四事，誠爲釀亂。”（《補義》眉）原敘。子頽起。兩“取”字一順一逆開寫。“奪”與“收”連寫，總一筆承上起下。（王系尾）此篇敘亂，其知盜乎！有盜魁，有盜鋒，有盜巢，有盜之進退蹤跡。有亂本，有亂機，有亂流。文僅百許字，而無不歷歷如繪。子頽，盜魁也。六人爲戎首，盜之鋒也。蘇氏爲囊橐，盜之巢也。蔿國之好亂，在僖王世。子頽之基亂，在莊王世。蘇氏之思亂，在桓王世。惠王一發亂機，群亂競動，可謂拉雜如火矣。群亂既合，盜鋒奉魁伐王，有功便可立王，不克而奔温，歸盜巢也。蘇氏既爲囊橐，又使群盜守巢，而自奉魁出奔，以求援于諸侯。衛、燕又從而助亂立頽，其進退情形，隨時變换，真如大火之燎于原，不可逼視，尚可爬梳哉？左氏只用一個“初”字，一個“及”字，一個“因”字，兩個“奔”字，兩個“伐”字，以爲斡旋，便如一線穿珠，不脱不冗，有頭有緒。使讀者皆如目睹，此史、漢諸賢所尸祝社稷，而不勝高堅前後之歎者也。（方宗誠眉）以上敘子頽作亂之由。（《菁華》尾）列國諸侯，敢於興兵以伐天子，朝廷法紀，掃地盡矣。比于繻葛之戰，尚爲自救之師，衛、燕二君，其罪更在鄭莊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