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黎腔调:咖啡馆、酒吧、文艺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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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号房间
Chambre No.16

蓝色路牌:艺术街(Ruedes Beaux Arts)。

我直视这个名字,直视这条街的短暂。短得听不完一句歌声,抽不完一支烟,收留不下一个完整的背影,编不出一句谎言,短得什么都来不及。短得13这个黑色号码特别醒目。还有大门之上悬挂的铁公羊头、两块写着“王尔德”与“博尔赫斯”名字的石片。

这是一间酒店,名字就叫“酒店”(L‘Hôtel)。

深色帘帷、橘色灯光、安静。大堂特别小,像往事里的客厅。墙上挂着两件手书信笺,潦草,只认得王尔德的签名。

“他写了什么?”我问侍者。

“他说,他无法支付酒店的账单。”侍者回答,优雅、慵懒。“您在找什么?”

“这很难说。”

他笑,打开一本留言薄,翻到一页。

“我想他时就像想起一个朋友,我们从未谋面,但熟悉他的声音,经常怀念他。——博尔赫斯”侍者说,“‘他’就是王尔德。”

九岁时,博尔赫斯将王尔德的《快乐王子》译成西班牙文。从那时起,他就是王尔德的热爱者,也曾幻想死在他儿时偶像死去的地方。

这个地方就是“酒店”。

“酒店”原是玛歌皇后宫殿的一部分,那时叫“阿尔萨斯酒店”。博尔赫斯形容这座建筑“像木工雕刻出来的。”现在,它是圣日尔曼德普莱一间四星级酒店。过往的贵客包括萨尔瓦多·达利、格蕾丝·凯丽、伊丽莎白·泰勒、理查德·伯顿、马龙·白兰度、密斯婷瑰……

但,他们都不构成传奇。

“酒店”,样子像一只掏空的玉米城堡,中心的孔洞是天井,围绕的种子是房间。天井的核心,是地砖拼接的一只眼睛,我站在它的瞳孔上,感觉一种魔幻。这是一个没有白天和夜晚的空间,没有季节交替,没有时间流逝,没有温度变化,没有根基,隔绝。视觉尽头是一片圆形玻璃。可,在外面照耀的光永远不属于这里。我的处境不妙,仿佛在深渊里看着希望。

眩晕。

1897年,王尔德出狱。他离开英国来到巴黎。潦倒生活。

他在巴黎街头游逛,与老朋友和偶遇的支持者喝酒。

1899年,王尔德从马索利耶酒店搬入艺术街的阿尔萨斯酒店。老板代付了他欠上一家酒店的钱。

王尔德的房间号是16。

在巴黎,他曾与情人波西短暂复合,之后又分手。当时,昆斯贝里侯爵去世,波西继承了两万英磅。一次,王尔德与他在和平咖啡馆吃饭。王尔德问波西能否从这些钱里得到一些收入。波西嗔怒地宣称:“除了为自己,我什么也不会付出。”并谴责王尔德“像一个老妓女一样行骗”。王尔德短暂沉默,回应:“如果你不能认可我的诉求,就没有什么好说的了。”

之后,另一个情人罗伯特·罗斯陪着他。

之后,疾病来了,王尔德称为“淡菜中毒”。他的胳膊、胸部、背部发痒,起红斑。1900年9月他开始卧床。大使馆的莫里斯医生常来看他,判定这不是梅毒的症状,因为梅毒是不痒的。他同时建议为王尔德的耳疾做手术。10月10日,手术在16号房间里进行。随后几周,一些朋友来看他,此间,他说出了最后的名句,比如:“我的墙纸与我都在与死决斗,我们其中一个总要先死。”、“连死亡都那样绝美”、“我甚至连死亡都支付不起”……

10月29日,他下床与罗斯一进吃饭。他们喝苦艾酒。罗斯告诫他这是毒药。他回答:“那我为什么必须活着呢?”

整个11月,王尔德感觉更坏了。玛非作为止痛药已不起作用,他换成鸦片、氯醛和香槟。从11月27日起,他开始间歇性谵妄错乱。29日,他“极瘦、肉体青灰、呼吸沉重。”晚上,罗斯请来神父。他问王尔德是否想见。王尔德作了个手势,神父就为他赦罪。30日凌晨5:30分,王尔德的呼吸急促尖锐“像摇动的曲轴”,血和泡沫从他嘴里涌出。下午1:50分。他死了。血从他全身的孔洞流出。遗体洗净后,穿上了白色夜衫,盖着棕榈叶。

葬礼在12月3日举行,简单寒酸。两个情人波西和罗斯为王尔德送葬,前往巴涅公墓。他的灵车号是13。碑上刻写《圣经》约伯记29-22中的句子:“我说话之后,他们就不再说,我的言语像雨露滴在他们身上。”

1909年,王尔德被迁葬拉雪兹神父公墓。1918年,罗伯特·罗斯的骨灰放入墓穴。

终了。

楼梯旋转上升,狭窄、昏暗。豹纹地毯像一头流淌的野兽,吞没所有鞋子的声音。空气静止着,湿热、不洁。第一段台阶结束了。二楼,左边,16号房间关着。不停留。向上走,就像穷尽一只海螺的内脏。

直到最后一级台阶、天顶。那块玻璃,光明裹着灰尘。

博尔赫斯说“千年文学产生了远比王尔德复杂或更有想像力的作者,但没有一个人比他更有魅力。无论是随意交谈还是和朋友相处,无论是在幸福的年月还是身处逆境,王尔德同样富有魅力。他留下的一行行文字至今深深地吸引着我们。”

他还说,“王尔德尽管有恶习和不幸,却保持着一种不可摧毁的天真。”

从1977年到1984年,“酒店”是博尔赫斯每次逗留巴黎的居所。可是,他没能在这里死去,没有人可以向死亡提条件。

在那里,我的处境依然不妙,像是从希望看着深渊。

第二次经过16号房间。栗色门开了一条缝隙,有人声有光线,又徒然关了。听不见回声。有客人在。这个酒店的客人,我从未见过。

回到大堂。

“该怎么形容16号房间的样子?”我问侍者。

“金壁辉煌”,他说,展示着一张照片。

“一夜的价格是——?”

“680欧元”。他说。

离开。在黄昏之前。

想起电影《巴黎,我爱你》。

一场戏:

拉雪兹公墓,冬天。

一对英国恋人。女人是文艺青年,来看王尔德。男人是普通青年,无奈奉陪,担心错过高级餐馆的预订。他们一路解释、争执、抱怨、克制。

女人找到王尔德墓,亲吻碑石,完成一个仪式。对于男人来说,这种行为完全不可理喻。他大声指责女人。

女人生气,说:“我不能嫁给你。”转身而去。

男人无措之际,不小心绊倒墓前。恍惚间看见王尔德,坐在对面,黑衣,优雅、安静,笑着说:“如果你让她走,你将死去。问问你的心!心痛而死,是这个墓地最糟糕的死法。”

男人像是明白了,向着他的女人全力地奔跑……

王尔德说:“女人是用来被爱的,不是用来被理解的。”

他还说:“什么也没有幸福短暂。”

短暂如这条街。

酒店L‘Hôtel

13ruedes Beaux-Arts75006

地铁:Saint-Germain-des-Prés(4号线)

酒店

王尔德

楼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