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艾酒
L’Absinthe
塞纳街(Ruede Seine)是和这个午后一起流逝的。
我站在它的尾声,有河流冬天的味道,法兰西学院穹顶渺茫的光。这条街,我记得什么。
杰拉德·缪洛甜品店的橱窗,薰衣草色的马卡龙——31号,乔治桑居所深蓝的大门——某个转角,一句鲜红色涂鸦:“告诉他,我爱你。”——许多心乱如麻的影子——还有,那个老女人。她与我相似的游荡,更加彻底的迷人的无所事事。像老电影里的富家少女,穿着雍荣的戏服,当导演喊停之后,她并没有停,兀自走了,一直走着,几十年,直到苍老,直到这条路,直到我出现。于是,我跟从她,跟从我的妄念。转上别的小街,再一条小街。在拉开公寓门的时候,她望着我,笑了或者没有。
找回塞纳街前,有一小段迷途。在不认识的路口,我撕下一片复写的广告,一出叫《轻》的小剧,免费入场,就在今晚。
记得这些。
现在,我穿过雅克-卡罗街(Rue Jacques-Callot),去“调色板”(La Palette)喝点儿什么。
从1900年开始,这间咖啡馆接待过众多有名无名的艺术家。它的小酒吧历来是美术院校学生、画家、画廊主的聚会之所。塞尚、毕加索、布洛克是旧日的常客。阿尔弗雷德·雅里、阿波利奈尔、安德烈·西蒙在这里喝苦艾酒,长时间讨论文学与美学。塞纳街60号路易斯安那酒店(La Louisiane)曾是亨利·米勒、贾克·普维的居所。那时,他们就以咫尺之外的调色板为据点儿。同住在这一酒店的萨特与波伏瓦在1950年代经常在此会友,指点政治时事。某次,在讨论镇静剂与抗抑郁药的区别时,波伏瓦突然意识到自己的年龄,说:“就是这样了,现在我们已经在另一侧了,我们老了。”
经年的美国客人还有海明威、吉姆·莫里森、哈里森·福特、朱莉娅·罗伯茨……
美国当代小说家保罗·奥斯特2009年的小说《隐者》中,主人公多次进入这间咖啡馆。
此时,调色板的露台非常出色。阳光、树影、一点寒意、几句交谈。头发蓬乱的老先生沉默地打出一张纸牌。穿黑披肩的女人把持着一截漫长的烟灰,体味一种边缘的状态。若干喝咖啡的人,他们的思想好像并不在场,在别处。
通过游廊,看得见店堂内裸露一半的吧台。它有着迷人的昏暗和无端的强烈情绪。
抛一枚硬币,是反面,选择“室内”。
进门,吧台很小,可酒色无边。酒架上方钉着几只旧调色板,粘附着干涸的颜料、画笔、刀。都是物证。画与酒,也都是对方的不舍。一个中年男人,站着喝酒,杯子不断大声落在台面上。
吧台背后,内室,空间松弛许多,阳光与灯光同在。油画、黑白照片,静物、人、某个咖啡馆的时刻、某种腔调。又是镜子,特别在于,所有镜子遍布锈迹、斑点,于是,显现在镜中的人与时空就更为复杂,难以卒读。
侍者等着我的选择。
我指着酒单的第一个名字:“苦艾酒”(Absinthe)。
一种酒。
苦艾酒,蒸馏的茴香味烈酒,包括苦艾的花与叶、绿茴芹、甜茴香等成分。呈现绿色。希腊词原意是“不可饮用”。此酒十八世纪末源于瑞士。1840年代,在阿尔及利亚作战的法国士兵以苦艾酒作预防疟疾的药物。战后,他们将这种酒带回法国,迅速在酒吧、小酒馆、咖啡馆、卡巴莱风行。在1860年代,下午五点被巴黎人称为“绿色一小时”——喝苦艾酒的时间。
它是巴黎艺术家热爱的液体、安慰剂、绿色缪斯。左拉、莫泊桑、魏尔伦、兰波、王尔德、海明威、凡高、马奈、莫迪里阿尼、劳特累克都是苦艾酒徒。马奈《喝苦艾酒的人》、凡高《苦艾酒与水瓶》、劳特累克《布瓦洛先生在咖啡馆》、毕加索《天使费尔南德斯德索托与苦艾酒》都是证据。
王尔德说:“一杯苦艾酒和一轮落日又有什么区别呢?”
一幅画:
黄昏,咖啡馆。
雪茄、咖啡、酒精混杂没有边界的气味。瓷器、玻璃、刀叉、水的声音。人的声音。
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他们所在的角落有一种不洁。墙壁、地面、椅子靠背,一种混着尘埃、油脂、岁月的灰色。背后一道装饰金线充满贫困,仿佛附在它上面的金子在下一时刻就会崩溃。也许角落是因他们而不洁或者他们坐在那儿只因为它的不洁。他们穿着破旧。男人的帽子与衣服是一团揉皱的黑色,头毛、胡子混乱。他右手支在桌上,并没有碰那杯同样不洁的红酒。他吸一口烟斗,隔着雾气和这个房间看窗外柔软破碎的光。
来自厨房的蒸汽让一切变得不确定。女人的裙子特别不体面了,她戴的帽子像一个耻辱,她的鞋子也是。她并不在乎。从她沉落的肩膀和双手就看得出来,那是一种完全放弃抵抗和所有信心的姿势。还有她的脸色,那种苍白。她不在乎。她也不看男人。她什么也没有看,目光中央是一个大的孔洞,完全空的。可是每个走过咖啡馆的人都可以看到孔洞里的悲伤。他们猜她可能是妓女。但,也许她在看桌子上一杯粘稠的液体,她的苦艾酒。
总之,无论男人还是女人,都有一种因为自弃绝望而产生的优势。他们沉浸在各自极度的孤独之中,他们在墙上的影子也一样。
德加在另一个角落看着他们。这是他导演的一幕。女人是演员艾琏·安德烈,男人是波希米亚雕刻家马瑟兰·德布丹。他画了这幅《苦艾酒》。1876年,第一次展出时,它的名字是《在咖啡馆》,被认为是丑陋和恶心的。1982年它被克里斯蒂拍卖行以一百八十法郎拍出。1893年,在英国展出时它第一次改名《苦艾酒》,仍争议不绝。这幅画现藏奥赛美术馆。
同时,一场酒与世界的缠斗也开始了。
因为一种叫侧柏酮的化学物质和几例悲剧个案,包括凡高与劳特累克的死,苦艾酒被认定为致幻剂,引发腐败、暴力、毁灭。
一段判词:“苦艾酒使你疯狂,诱惑你犯罪,引发癫痫、结核病。它使成千上万的法国人葬送生命。它将男人变成凶狠的野兽,将女人变成悲惨的牺牲者,将小孩变成败类,它破坏家庭,摧毁幸福,威胁整个国家的未来。”
苦艾酒在荷兰、比利时、巴西、瑞士、美国被禁。1914年,法国取缔了苦艾酒。
多年论争之后,在众多科学的驳倒性证据下,苦艾酒被宣告无罪。
1990年代,苦艾酒开始复兴,从英国、捷克、西班牙,从澳大利亚、美国,复兴。2000年,“仙子”(La Fée)成为解禁后法国第一个苦艾酒品牌。
最有名的苦艾鸡尾酒是劳特累克的“地震”,一半苦艾酒一半白兰地的强力混合。作法是:一只高脚酒杯,三份苦艾酒,三份白兰地,加冰块,或是在加冰的调酒器里摇动。还有以海明威小说命名的“死亡午后”。海明威的配方是:香槟杯中倒一份苦艾酒,再倒入冰香槟,等到液体呈现完美的奶白色,只喝掉五分之三。
小说《发条橙》中混着苦艾酒的高杯鸡尾酒,主角饮食后会表现得“超级暴力”。
它是神秘的致幻剂,是春药和毒药,是改变思想的液体。无论什么形而上的解释,它是酒。
侍者开始操作。带着仪式感。
倾倒,在苦艾酒液淹没杯子底后即停止。绿色极浓郁,像固体,带着非凡的视觉重量。镂空的苦艾酒匙从正中跨越杯口,一块白方糖静立之上。侍者拔动打火机。糖爆燃,蓝色火焰在糖的上空,火与糖之间仿佛隔着一段虚幻。侍者打开玻璃壶细小的龙头,直对酒匙,冰水滴下来,沉落。滴着,火蓦然灭了。酒匙上的方糖溶化、坍塌,混着冷水坠入杯子。酒液缓慢升起,颜色浅了,但如雨云稠密浑浊,遮蔽了杯子对面曾经透明的一切。侍者关闭了冰水。
“您的苦艾酒”他说着,转身离开。
我的酒叫:“清醒”(Lucid)。
味道,我更倾向若卡·于斯曼的描述:“像吸吮一枚金属纽扣。”
之后,一饮而尽罢了。
突然就站在塞纳河的风中。不记来路。轻飘飘的,新桥在水面的影子也是空的。在口袋里翻找火柴,那张戏剧演出的小告示掉出,贴着孔蒂码头不断地远去。也不想挽回。不想拍一张照片。点一支烟,想起纸上的剧名和一行小字印的诗句:“因我们必得低语着走下那条越来越窄的路。”
调色板咖啡馆lapalette
43ruede Seine75006
8:00am-2:00am
地铁:Mabillon(10号线)、Odeon(4、10号线)
苦艾酒
调色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