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翠禽无语向黄昏
——十三公寓编写文学史生活及后续漫忆

孙玉石

偶然与“被”是人生最亲密的伙伴。1960年夏,大学毕业之后,我偶然被宣布分配做王瑶先生的研究生。因等候外校寒假后录取的考生,先是在文学史教研室里,打了半年的“杂儿”。到冬天开学后,才开始进入专业就读。刚读不久,王瑶先生奉调前往中央党校一年,参加《中国现代文学史》编写,我也和李灵年、孙文光、李银珠、李有德、张菊玲五位古典文学专业研究生同窗一起,偶然被临时抽出来,参加游国恩先生主编的《中国文学史》编写工作。工作和住宿的地点,就在校内刚建好的朗润园十三公寓。于是在那里,除了北大中文系自己熟悉的老师之外,我又偶然被安排与王季思、萧涤非等先生及其他一些同辈友人相识共事了。

十三公寓周边,环境宁静优美。燕园一道颇高的北墙,把朗润园与外面世界隔离开来。墙外面是一条小河,河那边的马路上,那时候仅通有一条线的31路公共汽车,听不到一点市声嘈杂。马路再北面,就是尚甚荒凉的圆明园废墟了。公寓楼前面对的,是一汪清澈幽静的湖水,与园内其他大小水面相连接。水里面长有荷花、青蒲、各样水草,加上游鱼、青蛙、蜻蜓,那时还偶然可捞到菱角,和江南湖溪里才得一见的“鸡头米”之类。湖水对面,一座低矮的小土山上,立有一个供人休憩的圆顶茅亭。自门前向右,过一个翠竹掩映下外国专家的青瓦小屋,再过著名外籍教授温德的小院门前,沿水而行,蜿蜒的小路、石桥、土坡、矮屋、垂柳古桑、青葱芦苇,在水中留下惝恍的倒影。这里如一个“世外桃源”,给人们远离市声之外的另一番“野趣”之美。那湖水、茅亭、蛙鸣、倒影,难得的“野趣”,多年后,仍然吸引我有时前去踏访,想从中寻回一点心中存留的美丽记忆。

比之环境安静优美来,十三公寓一年编书生活让我更为不能忘怀的,是经济困难时期中那些不同年龄师友们之间温馨的人情,那些一起愉快生活一年时光的前辈老师们的风范。北大自己的老师,游国恩先生、季镇淮先生,已略书文字,这里且不说了。单说从外校而来,整日与他们一起相处的,就有中山大学教授王季思、山东大学教授萧涤非、北京师范学院的廖仲安、中国人民大学的吴文治、北京师范大学的邓魁英和李修生等许多学者名人。

我被安排在唐代文学组。与萧涤非先生、廖仲安先生、吴文治先生常一起开会,学习文件,交流观点,讨论初稿,接触得更多一些。

廖仲安先生,西南联大和北大毕业,那时候36,才大我10岁。他与我同住在西门二楼的一个套间里,我与王季思的助手裘汉康住外间,他一个人住里间,几乎每天相见。在我的印象里,他是一个书生气十足的年轻“学究”。闻说周扬曾经赞扬过他是一个“才子”。我至今还记得这样的情景:很多的时候,他总喜欢用右手中指和食指夹着一支香烟,叼在嘴里,于烟雾缭绕中,作默思沉想。讲话的时候,不断地狠狠吸烟,缓慢而有节奏。不讲话的时候,又习惯于随便在一枚废旧纸片上,或翻过来拉平了的香烟盒上,用微微有些颤抖的手,匆匆写下一些密密麻麻的小字。他的许多精彩观点、独到见解、灵感迸发的思想闪光,常常就是在这个时候产生出来的。

吴文治先生,与廖先生同庚,均为1925年生。他不怎么多说话,总是喜欢一个人看书、沉思、写作。即使前往食堂吃饭的路上,也常常默然无语。他当时是有名的柳宗元研究专家,对我这个学生辈后生,却很亲切、关心。知道我是现代文学专业研究生,他有一次问我:“你要买《鲁迅全集》吗?”那时候人民文学出版社刚出了一套新印1956年注释版的《鲁迅全集》,纸张较厚,也挺粗糙,但外面也很难买到的。他获有一枚赠送的购书卷。我当然很高兴地接受了他的厚意。我很快到书店里,用他馈赠的购书卷买回了这套书。这是我自己平生拥有的第一套《鲁迅全集》。后来做研究生的时候,我写的第一篇关于鲁迅与新诗关系的读书报告,后来写的《鲁迅改造国民性思想的考察》的研究生毕业论文,“文革”不能看别的书只能看鲁迅的作品,参加《坟》注释组的工作,再后来写第一部学术著作《〈野草〉研究》,都是主要借用这部书的帮助得以完成的。近二十年后,1980年代初了,我到福建讲学,路过南京,前往家里拜望吴文治先生,还心存感激地向他谈起这件让我不能忘怀的滴水之恩的小事。

萧涤非先生那时已是全国著名的杜甫研究大家。他对于我这个无名小辈,非常和蔼可亲。他研究问题严谨,逻辑思考细密,掌握史料坚实,而且还能从现实生活或政治经验的思考中,来理解和阐释唐诗的意义和价值。我承担中晚唐一些中小诗人章节的初稿写作任务。一次大概是讨论刘禹锡等人的诗,先生在发言中,一面流畅地背诵《游玄都观》、《再游玄都观》两首名作,一面谈及诗里所传达的政治情怀、人生哲学,如何蕴涵有深层的现实意义。受此影响,我后来一直特别喜欢,并能背诵刘禹锡这两首诗:“紫陌红尘拂面来,无人不道看花回。玄都观里桃千树,尽是刘郎去后栽。”“百亩园中半是苔,桃花净尽菜花开。种桃道士归何处,前度刘郎今又来。”也由此,常常想起萧先生怎样一面背诵这些诗,一面讲刘禹锡曾与柳宗元等一起参加王叔文变法,失败后被贬官远徙,多年后重返长安,看不惯那些靠阿谀奉承爬上来的谄媚官员,作诗抒怀,因之再度遭贬;归来之后,依然如故,不改初衷,以诗骋怀明志。年过半百的萧先生,当时很看重诗人怎样痛快淋漓地抒发自己不怕打击、坚持斗争的倔强意志和不懈精神,还介绍了闻说某位高级领导谈及此诗时类似的肯定意见。时过境迁,回想起来,萧先生当时的学术见解和谈话里,是有很多现实感受在内的。记得说到皮日休,他讲了这样的意思:有些作品,看去艺术性不高,传达的思想却非常大胆,能发前人所未发。如《汴河怀古》一诗:“尽道隋亡为此河,至今千里赖通波。若无水殿龙舟事,共禹论功不觉多。”从唐朝开始,一千几百年来,都异口同声骂隋炀帝开凿运河劳民伤财、奢侈亡国,可就在离那么近的唐代末年,皮日休却能说出隋炀帝开凿运河的伟大功劳,给那么高的评价,不是很了不起吗?我体味并遵照这个意思,将这首诗写进文学史教材里面了。至今我还忘不了萧先生当时说的这样的思想:看待一个人、一件事,即使所谓的真理,都应该客观些,有所分析。能够看出一个曾经做了那么多错事的人也会做出了不起的好事,不是也应该有一种勇气、有一种胆识吗?平素不苟言笑、温和恬淡的萧先生,讲这些话的时候,感情非常激动,声音也是很洪亮的,给我一种求实求真、耿介不阿的感觉。

与王季思先生之间,就有更多要说的“故事”了。王先生是在宋元明清组。我直接聆听他专门学术发言的机会,没有听萧涤非先生的那么多。但在感情上、在生活上,与他似乎更亲近一些。我在接触中感觉到,王季思先生除了平易近人之外,更多一份平等、亲切、温馨。

王先生原来的夫人去世后,刚刚燕尔新婚。年轻的师母姜海燕同在这里,照顾先生的生活。他们住在十三公寓东门二楼的一个套间里。早晚间外出散步,同路往食堂用餐,见面随便交谈的机会很多。王季思先生身上,特别有一种兼长者、诗人和孩子的天真稚气。一年之中,与先生相处交往下来,我似乎作为他的一个孩子一样,对先生有一种亦师亦父的亲切感。

一别近十六年,风风雨雨过后,1977年春天,我与袁良骏一起,为征求对于鲁迅《坟》注释本的意见,自南京、上海、杭州、厦门,转至最后一站广州。住进中山大学的招待所之后,我们首先到家里,拜访了王季思先生。先生将我们这两个远道来访的晚辈当做非常亲近的客人,盛情接待。一天清晨,先生让海燕师母很早就到远近驰名的粤餐馆“南苑”占好座位,请我们在那里品尝正宗的广东“早茶”。服务员轻推一辆小车,上面摆满花样繁多的早点,来到桌前,任自挑选,细细尝味,加上王先生的认真讲解,那番滋味,那个情景,至今想起来,如在眼前。多年后一说起这事来,我依然念念不忘于那次“饮茶粤海未能忘”的记忆。

过了不久之后,先生应北大中文系之邀,来燕园小住一月,给系里的青年教师、研究生和本科学生讲授元代戏曲研究的专题课程。住的地方,就在离十三公寓很近的专家招待所,习称“北招”。先生讲王实甫的《西厢记》,讲关汉卿的《窦娥冤》、《诈妮子救风尘》,讲关汉卿的散曲《南吕一枝花》、《不服老》……因为上课,我不能全去听先生讲授,但就是所听片断仍让我感到先生那种严谨认真一丝不苟的作风,那种娓娓道来细细品味引人入胜的风采。尤其是关汉卿《不服老》中的那段文字:“我是个蒸不烂煮不熟捶不匾炒不爆响当当的一粒铜碗豆。恁子弟每谁叫你钻入他锄不断斫不下解不开顿不脱慢腾腾千层锦套头。我玩的是梁园月,饮的是东京酒,赏的是洛阳花,攀的是章台柳。我也会围棋,会蹴踘,会打围,会插科,会歌舞,会吹弹,会嚥作,会吟诗,会双陆。你便是落了我牙,歪了我嘴,瘸了我腿,折了我手,天赐予我这几班儿歹症候,尚兀自不肯休。”经先生铿锵有力的诵读、仔细的分析讲解,古人那种不屈不饶、不肯罢休的精神,极深刻地印在我的记忆里了。先生讲授,素重文句疏证、解释,至今张菊玲翻开吴晓铃等编的《关汉卿戏曲集》下册一书,里面《诈女子调风月》一出戏,在篇眉、句边、页脚,十余页的书里,密密麻麻记录有很多蓝色钢笔小字,保留着当年王季思先生细读这个剧本时候讲解的一些内容。所记文字甚多,这里仅抄录一点:

(云住)

【村里迓鼓】更做到一家生女。百家求问。才说贞烈。那里取一个时辰。见他语言儿裁排得淹润。怕不待言词硬。性格村。他怎比寻常世人。

(文旁笔记)写燕燕在小千户的甘言引诱之下,思想开始动摇,她一面认为“一家生女百家求”,一面又觉得他不比寻常世人,不能粗声硬气的对他。“裁排”意“安排”; “淹润”意“宽和”; “怕不待”意“怕不会”。此段末记:“应是燕燕背着小千户唱的。”

(末云)

【元和令】无男儿只一身。担寞受孤闷。有男儿意梦入劳魂。心肠百处分。知得有情人不得来问。肯便待要成眷姻。

(文旁笔记)这支曲子还是她婉转拒绝小千户的,只是她在掩饰之中已流一点真情。(末句)问、肯是宋元时定婚的一种风俗。

【上马娇】自勘婚。自说亲。也是贱媳妇责媒人。往常我冰清玉洁难侵近。是他因。子管交话儿因。我煞待嗔。我便恶相闻。

(文旁笔记)当时婚事中一个节目。自己过去很难为男人所亲近,现在只管让他说那亲切的话儿,大概在亲事上说定是他的了。

偶或重读听课时所记这些文字,会激起一种美好的回忆,也从这些已经淡化的字迹里,仿佛可以再见到先生当日授课的方法、声音和风采了。

为了满足学生的渴求,事先征得了先生的同意,我还带领两位温州永嘉籍的77级学生,专程到“北招”去拜访了先生,向先生求教。他们得到了先生的亲切指点、热忱鼓励,满意而归。今天他们也都已经各自在自己的领域里成了业绩卓见的有名学人了。

我与张菊玲一起,到“北招”拜望先生。先生还答应我们的邀请,步行到燕东园23号楼上我们那间小屋里前来做客,一起便餐,谈笑风生,一点也看不出一位大学者的架子。一位年已76岁的大学者,到无名小辈学生家里做客、吃饭、聊天,在我一生中,几乎是从未有过,也是“空前绝后”的经历了。那情景让我们此生永志不忘。先生回广州后,还给我们写信来,谈到在北大重聚的快乐,谈到“你们那个温馨的小家”,让我永远难忘云云……

1982年冬,为参加《郭沫若全集》注释定稿工作,我又来到中山大学小住半月。我再次到家里,拜望了先生和师母。归来后,先生给我和张菊玲寄来一帧书字,在我们送给先生荣宝斋的花笺宣纸上,用美丽工整的行楷小字,抄录了那首著名的古《苏堤曲》。这份珍贵墨宝,至今置于特别选制的镜框里,挂在我们小家的墙上。可惜后来,先生虽多次来过北京,却再也没有机会来我们这个小家,一睹他馈赠的亲笔墨痕了。

王先生于年轻时写过新诗,留意搜集浙江和温州民谣,发表不少民谣风的诗作。他出版过一本诗集《越风》,进行新诗与民谣融合的艺术试验。我后来读到这册1940年9月由金华国民出版社初版印行的诗集,读了先生讲他渊深家学和学诗经历的序言,更有一种特别的亲切感。一次中山大学为先生召开学术研讨与纪念会,北大中文系沈天佑教授专程前往参加,我用毛笔和八行纸写了一份很长的信,以之表达北大中文系师生和我自己对于先生一生高风亮节、道德人格、铮铮硬骨和永可传世的学术业绩的仰慕之情。

书罢这些漫言,我又抬头默颂王季思先生亲笔书写的珍贵墨迹:

芳草萋萋,十步五低迷;西湖女儿水,裙带作苏堤。苏堤日落停画船,断桥风柳袅轻烟,家家灯火方争夜,处处笙歌欲沸天。湖山歌舞朝还暮,花草伤心那得悟。葛岭惊传胡马嘶,钿车久绝西泠路。寒碧铮琮出石根,翠禽无语向黄昏;春来万树桃花发,更与西湖添泪痕。

录苏堤曲

玉石

菊玲 贤伉俪存念

季思王起

一九八二年冬

十三公寓里与诸多友人的偶然相识,至今已四十八年!王季思先生离我们而去,已十四年!曾为“小字辈”的自己,如今也步入年逾七十五岁,由青春而近迟暮了。回忆近半个世纪前那段难忘的日子,重温那时候开始的与王季思先生及其他师友们的感情,且借用《苏堤曲》“翠禽无语向黄昏”的句子为题,结束这些散漫文字,也许更能呼唤起我埋在心底而不愿忘却的一些什么吧。

2010年3月3日写毕

孙玉石,1935年11月生,辽宁海城人。1960年北京大学中文系毕业,1964年研究生毕业,后留校任教。现为北京大学中文系教授、博士生导师,曾任系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