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回首

儿时历历尚在目，白驹过隙逾古稀；

铁蹄恣横降生地[1]，襁褓入关情凄凄。

故都[2]岁月不堪忆，芦沟炮火紧相逼；

钱塘[3]怒涌抗日潮，稚子高唱大刀曲。

淞沪战火冲天起，钱江大桥工程急；

临危受命父不走[4]，弱母携儿逃难去。

争先恐后推拥挤，强攀煤车逢霪雨；

初生二弟未弥月，破伞难庇四人躯。

衡阳醴陵住未久，长沙大火逼向西；

年幼不解逃难苦，只喜日日换新地。

溯江而上过三峡，万里归宁母心喜；

农村外家田园美，蜀山青青蜀水碧。

随母识字诵诗词，外婆慈祥问寒饥；

课余捉蟹拾螺忙，爬山上树乐不疲。

父亲归来合家欢，山城重庆暂栖息；

才喜父女母子聚，日夜轰炸难久居。

无奈西行赴甘陇，颠簸月余路崎岖；

飞沙走石狂风起，童山濯濯草木稀。

天水城外灵源坝，河西走廊金张掖；

玉杯满盛酒泉液，抗日八年庆胜利。

窃喜苦尽当甘来，归心似箭返巴渝；

外敌甫去内战起，同室操戈相煎急。

吏治腐败世风恶，物价飞涨上天梯；

哀我中华多磨难，万民挣扎水火里。

课余偷读革命书，初识辩证唯物理；

向往山外好地方，学运怒潮斗强敌。

停电之夜辩论会，面红耳赤不停息；

广场秧歌群起舞，墙报撰文走笔急。

雄鸡一唱天下白，雾都云开换天地；

壮志凌云逐鲲鹏，投笔从戎参军去。

八百健儿登征途，风雨泥泞奔湘西；

十万大山剿匪路，炼就战士钢铁躯。

发动群众访贫苦，文艺演出刷标语；

组织农协妇女会，减租反霸查黑地。

革命虫[5]多不觉痒，高烧寒战发疟疾；

满身脓疥痛难忍，遍搽磺胺勤药浴。

三餐糙米少油水，欢呼年节打牙祭；

生活虽苦心却甜，革命家庭重情义。

美帝反共心狡诈，炸我边境探实虚；

抗美援朝号召下，跨江入朝行军急。

轮番轰炸桥尽断，弹坑累累路崎岖；

满目疮痍东邻土，昼伏夜行避敌机。

黄海北道[6]建机场，彻夜挖土又抬筐；

防空哨响席地坐，凉水炒面加餐忙。

露宿林间空气好，猫耳洞内睡得香；

海带黄豆是佳肴，辣水泡饭也平常。

狂轰滥炸桥断时，军火运输第一桩；

司政后勤齐动员，上山割草换马粮[7]。

砂石硌牙鼠粪臭，囫囵吞咽慰饥肠；

省下米面送连队，战士吃饱好打仗。

天德夜月[8]打阻击，战斗惨烈敌疯狂；

轮番炮轰飞机炸，山石俱裂人死伤。

全师干部送炮弹，雨中负重脚踉跄；

前仆后继战士勇，阵地岿然红旗扬。

临津江[9]畔数往返，徒步涉水湿衣裳；

跑步急过封锁线，宣传鼓动作刀枪。

不意结核突缠身，高烧咯血转后方；

卧床休养十个月，病愈返朝斗志昂。

停战谈判结硕果，战士凯旋还家乡；

脱下战袍换旧服，拾笔重新对寒窗。

未名湖[10]畔几春秋，燕园岁月永难忘；

严师谆谆授业精，书海茫茫勤为桨。

科学高峰勇登攀，课堂好比是战场；

力争五分创三好，优秀班级美名扬。

五四操场跑百米，棉花地[11]边高低杠；

方言段子[12]笑弯腰，诗歌朗诵[13]全班上。

围炉聚餐贺新岁，军事野营鹫峰旁；

四年同窗共苦乐，互爱互助情谊长。

留校任教卅余载，科研教学两头忙；

为人师表须谨慎，言传身教费思量。

雏鹰羽翼未丰时，文革风雨当头棒；

劳动改造八个月，身体健壮心迷茫。

百思不解路线争，是非颠倒怎思量？

仆爬[14]连天追形势，气喘吁吁跟不上。

自忖路线觉悟低，愿教英语改本行[15]；

云开雾散红日出，万众痛讨四人帮。

分校撤消大变动，归队心急理行装；

重返燕园虽遂愿，只叹九年业务荒。

似曾相识旧书稿，从未谋面新篇章；

知识更新快如梭，长江后浪推前浪。

时不我待感紧迫，兢兢业业日夜忙；

霜叶虽美不长久，难比二月春花香。

新老更替是规律，何必与人比短长？

年届花甲主动退，还我自由乐无疆。

岁月倏忽如逝川，一晃十年又过往；

回首来时坎坷路，风停雨歇天已朗。

清茶当酒时时饮，黍米煮粥日日香；

绕膝孙辈趣事多，时聚亲友叙家常。

春晨漫步校园径，夏夜听蝉伴流星；

秋风拂面觅鸣鹤[16]，冬雪偏爱湖上亭[17]。

每到风和日丽时，呼朋唤友常出行；

神州山河无限美，异国风光也迷人。

闲来无事敲电脑，腹内风云自成文；

思亲念友发邮件，须臾万里传回音。

感慨暮年逢盛世，科技发展逐日新；

衣食住行多方便，生活质量胜前人。

驽马负重七十载，疾病安能不缠身？

定时服药成习惯，节制饮食锻炼频。

养生之道心为首，平静安详最要紧；

勘破生死自然法，来日短长何须争？

名利皆是身外物，儿孙之事少操心；

老伴才是宝中宝，相扶相持度余生。

大限之日欣然去，一切从简别烦人；

只愿亲友常记取，我的笑容和爱心。

2002年7月30日

[1] 指1931年“九·一八”事变后，日本占领东北。我于1932年7月出生于黑龙江省哈尔滨市。

[2] 指那时的北平市，即今北京市。

[3] 指浙江省杭州市。

[4] 当时南京政府为抢修钱塘江大桥，赶运军事物资；下令在大桥完工前，任何员工不得离开工作岗位。

[5] 当时部队生活艰苦，没有固定营房；没有洗澡设施，天冷时也无法洗澡。行军频繁，换衣也少，因此长虱子的很多；大家戏称之为“革命虫”，犹言参加革命必长虱子。

[6] 指朝鲜人民民主共和国西海岸的黄海北道，相当于我国的一个省。

[7] 1951年秋，我所在的部队驻扎在临津江以东时，美国飞机炸断了江桥；又值洪水季节，搭建临时性的浮桥也很困难，后方的粮食一时运不上来。为保证连队的战斗力，我团领导决定，机关及后勤人员全部改吃马饲料，大家上山割草喂马，省下的大米白面供给战斗连队。

[8] 天德山、夜月山皆为朝鲜“三八线”附近的山头。1951年，美军将领范伏里特对我发动“秋季攻势”，我师奉命在两山一带阻击。敌人的炸弹、炮弹把山头的树木全部炸飞烧光，被弹片翻起的松土厚达一米；有的连队，伤亡很大，只剩下司号员和理发员、炊事员等少数非战斗人员。但他们在指导员的带领下，仍然打退了敌人的轮番进攻，支持到援军赶来，坚守住了阵地。

[9] 指朝鲜中部一条从东北流向西南的河流。

[10] 未名湖、燕园均在北京大学校园内，借指北京大学。

[11] 五四操场旧名棉花地操场，在北大校园南部，离学生宿舍较近，是我们当年早晚体育锻炼的主要场地。

[12] 指1955年全班的新年联欢晚会上，每个同学用自己的方言讲几句话，笑得大家肚子疼。

[13] 学校举行诗歌朗诵比赛，我班全体同学上台集体朗诵，受到好评，还在学校广播电台录音播放。

[14] “仆爬”为四川方言，摔跟头也，“仆爬连天”犹言不断摔跟头。

[15] 在汉中分校劳动数月后，开始招收工农兵学员。工、军宣队要我到政宣组报到；我提出申请去教英语，未被允许。

[16] 鸣鹤园是北大90年代才恢复的校园景点之一，位于校园的西北角。

[17] 指未名湖中的岛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