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形的眼睛

最近与朋友一起习道练功，发现其中的“Mindfulness”（觉知或正念）和“整体意识”与我多年前顿悟到的一个意念不谋而合，那就是跳出自己的身体，让自己成为自己的旁观者。仿佛自己的身体内长了一只隐形的眼睛，可以随时跑出去从头到尾审视自己。

至今我还记得当时产生这种感觉的那一刹那。那是我还在伊利诺伊大学香槟分校读书的时候，好像是一个冬天，因为各种各样的压力，情绪始终比较低落，出于习惯，情不自禁地要去分析。那时，我几乎每天都把梦记录下来，从梦中寻找各种线索来理解自己的感受和愿望。久而久之，我开始把自己看成一个客体，而我则是那个客体的心理医生，来全面解剖其深层的欲望和情绪、思想和忧虑、追求和逃避。在我面前，那个客体坦诚透明一丝不挂，一切都暴露无遗。从改头换面的梦中呈现出来的蛛丝马迹里，我看见自己的懦弱、贪生、挣扎、焦虑，外加少许模糊不清的期许和欲望。这个自我解剖的过程让我加深了对自己的了解，同时也更加能体会我周围的人的心理，似乎开始能洞察人心了。有趣的是，那天从心理系大楼出来，走了没几步就踩到一摊积水，我往下一看，立刻看到自己的倒影，就是那一刻，我看到了自己的那只隐形的眼睛。这只眼睛从此以后就始终跟随着我，不再离开。

从心理学的角度，这其实是人的一种自我意识（Self-awareness）觉醒（或者也可以叫觉知），这种自我意识，不仅发生在一件事发生之前或之后，而且发生在那件事正在发生的时候。有了这样的自我意识，通常就不容易陷入其中，即使陷入也会很快跳出来，因为那个旁观者的我会站在不同的角度解读，自己也就多了一个视角，会变得更加从容淡定。后来发现，这样的自我意识还会使自己看到更加广阔和深远的东西，就像用谷歌地图来伸缩的话，自己可以立刻就变成宇宙万物之间的一粒尘埃，无足轻重。或者是从时间维度去思考，现在只是历史长河中的短暂瞬间，有什么必要纠结忧虑呢？更加有意思的是，这样的自我意识也让自己更加放松，而且就像看别人一样，在做出错事或蠢事的时候，敢于自嘲，敢于承认自己的无能和愚蠢。每个人都会犯错误，有什么了不起的呢？“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境界可能就是这样逐步达到的。

开始练习静功之后，这种旁观者的感觉越来越强烈，因为练功所要达到的理想境界是清空大脑，而事实上脑中的杂念纷飞从不间断。因此，练功的一项任务就变成观察自己的杂念，看它们飞过来飞过去，但不能让自己的思路跟着飞走。看着飞就是观察，而跟着飞走就是自己投入了。练功最忌讳的就是投入，必须时刻提醒自己出来做旁观者。我自己以前有觉知感但从没有试图用文字叙述，认为是隐性知识，三言两语说不清楚，但是对于练好静功来说，这一条要求就必须解释得很明白，就是将隐性知识变成显性知识。有意思的是，去年我在新加坡访问时与一位同事谈到触及心灵深处的话题时，我竟然第一次用语言描述这种感觉，我原以为同事会认为我是在妄语，没想到她却一下子领会了我的意思，估计她自己也曾有过类似的感觉吧；难怪她总是那么淡定，见怪不怪，同时又坚定不移地执着于自己追求的理想和事业，超脱于许多同龄学者。

时间长了，渐渐发现做自己的观察者其实是一件让人十分开心的事。看着自己的念头飞来飞去不仅好玩，而且经常能看见一些意想不到的奇观。徜徉在是我非我、无念无我的边缘，对人生的大彻大悟也许就近在眼前了。

2014年3月于美国西雅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