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废墟间的伊本·赫勒敦
他徘徊,在漫长的炎炎白日里,沉思对世界早年的记忆,凝视着那些无言的形状,直到月影充满神秘的殿堂,这些形状退散,他仍未离去,他凝视着,直到他空空如也的思绪忽然如闪电一般得到了灵感,他看到了历史诞生的奥义。
——雪莱,《阿拉斯特》(Alastor)
喧闹和那嘶吼的死亡:
船长和国王们离去
……
看啊,我们昨日的全部盛况,
尼尼微和泰尔!
各民族的法官啊,请宽恕我们,
以免我们遗忘——以免我们遗忘!
——吉卜林(Rudyard Kipling),
《退场诗》(Recessional)
让我们先从《一千零一夜》中的一个故事说起吧。这个故事名叫“黄铜之城”(The City of Brass)。[其实更合适的描述应该是“铜”(copper)而不是“黄铜”(brass),阿拉伯原文为“nuhas”,这个词的三子音字母词根可以被看作“不祥预兆”,因为它的相关词汇中,“nahasa”的意思是“让某人不悦”,“manhus”的意思是“命运多舛”。]这个故事讲的是在倭马亚王朝哈里发阿布杜·马里克·伊本·马尔万的统治时期,他的宫廷中举行了一场讨论,话题是被所罗门王封在铜水壶中长达好几百年的精灵(jinn)。于是哈里发下了一道命令,让北非的省长穆萨·伊本·努扎伊尔派出一支队伍去寻找那些水壶。探险队费了一年的工夫四处寻找却一无所获,而且他们还迷了路。在四处寻找出路时,他们无意中来到了黑色城堡。这座城堡是阿德部落的国王库什(King Kush of the tribe of ‘Ad)曾经遗弃的宫殿。在他坟墓周围,他们发现了许多写着文字的泥板,上面的文字传达着“生命的兴衰和世界的转瞬即逝”的强烈信息。比如说:
昔日之人和昔日遗迹哀叹着帝国的失落。
当时宫阙诉说着末世君王们的故事,他们在此死亡,在此埋葬。
死亡将他们分离,将他们毁灭,把他们抛入他们曾脚踏的土地之下。
仿佛他们在此长眠,但又随即匆匆启程。
探险队继续着他们的探险之旅,其间还遇到了一个威力强大的精灵。后来穆萨·伊本·努扎伊尔的探险队来到了黄铜之城。围绕在城市周围的城墙十分高大,却没有城门。在这座城市旁边的一座小山上,人们发现了散落四周的泥板,上面写着给那些将受警告之人的更虔诚、严肃的警讯。他们想要翻过城墙进城,但是最初的尝试都失败了,前十个人奉命爬到了城墙顶,他们都一边笑一边摔下去丧了命。后来,他们以念诵《古兰经》的方式解除了城墙的魔咒,后来出现的美女幻影咒语也被他们解除了。他们进入城中,看到了城中的街道如迷宫一样,到处都是一动不动的人,后来他们来到了一个宫殿,宫殿里有一个王座大厅。在王座上,有一个年轻女人,她就是塔德穆尔女王(Queen Tadmur),她貌似活着,但不会动,她的眼睛中填满闪闪发亮的水银。在王座前面有一块泥板,上面写着这座城市曾经的统治者是沙达德·伊本·阿德(Shaddad ibn‘Ad)的儿子库什,那时这里是一个幸福又繁荣的帝国的都城,但是这座城市突然间遭到了饥荒,城市的所有财富都不足以解救城中百姓。穆萨·伊本·努扎伊尔的探险队载上许多财宝后离开了这里,他们在返回的路上,成功得到了一个封着精灵的铜水壶。他们把这个水壶交给了巴格达的哈里发,北非省长穆萨看到摆在他面前的一切后,决定成为一名隐士。
伊本·赫勒敦的《历史绪论》中也提到了“铜之城”的故事。书中提到了许多废弃的宫阙,“铜之城”就是其中之一。伊本·赫勒敦本人就成长在废墟的阴影下,他把这些废墟比作“书中褪色的字迹”。(这是前伊斯兰时代的诗人们留下的文学意象之一。)北非地区有丰富无比的伟大古代遗迹:昔兰尼(Cyrene)、阿波罗尼亚(Apollonia)、莱普提斯(Leptis)、玛格纳(Magna)、迦太基(Carthage)、沃鲁比利斯(Volubilis)、埃尔让(El Jem)、塞伯伊特拉(Sbeïtla),等等。对于一个十四世纪的观察者来说,这里在古代明显比当时更繁华,有更多人口。“曾经从苏丹(主要是黑人居住的地方)到地中海的整片地区都有人居住。这里的文明遗迹可以证明这一事实,比如纪念物、建筑雕塑,以及看得到的村庄和小聚落的遗迹。”伊本·赫勒敦曾在《历史绪论》中一再提到北非逝去的辉煌。当他在阿尔及利亚西部的萨拉玛堡垒中落脚开始书写《历史绪论》时,他所在地方的不远处就有罗马时代的遗迹。
阿拉伯文学从最早的时候就常对古代的废墟抒发感伤之情。蒙昧时代(前伊斯兰时期)的阿拉伯诗人通常会以兴叹一个废弃的沙漠营地或者废墟来作为诗歌(qasidas)的开头,以此来给下文中感伤逝去的爱情和年华做铺垫。在此后的几百年中,前伊斯兰时代的沙漠诗人所用的意象仍然为阿拔斯王朝的都市诗人所使用,他们在巴格达和巴士拉这样的城市中创作——比如九世纪诗人阿布·努瓦斯(Abu Nuwas)的如下诗句,他笔下伟大的巴士拉废墟,实际上指代的是他逝去的青春:
华堂已不在,空留荒芜一沙丘,
米巴达、拉巴布的广场,曾有众人云集在此礼拜的大寺——
人们或殷勤、或虔诚,
今天和宫殿与广场一同,
随风而逝。
巴士拉的衰落始自871年津芝(Zanj)奴隶叛乱对城市的洗劫。在十世纪时,卡拉米特(Qarmatian)异端派别再次洗劫了巴士拉。其他伊斯兰城市后来也成了废墟。科尔多瓦(Cordoba)是穆斯林西班牙的首都,这座城市在1013年被柏柏尔士兵洗劫。十一世纪的作家伊本·哈兹姆(Ibn Hazm),在他的一本关于爱和礼仪的精彩作品《鸽环》(The Ring of the Dove)中,哀叹了他成长的这座城市遭受毁灭:
我站在我们房子的废墟上,它的痕迹已经被抹去,它的各种记号已经被擦掉,那些熟悉的地点已经消失不见。衰败把鲜花盛开之地变成了不毛荒地。社会成了野蛮之地,丑陋代替了美丽,豺狼呼号着,鬼魂之地游荡着恶鬼,曾经奢华优美的地方变成了野兽的巢穴。男人爱刀剑,少女爱玩偶娃娃,流光溢彩的华丽装饰就像是宫殿一样,这些东西提醒着人们天堂的美好。所有的这一切都随着时间改变而变得支离破碎。那些雅致的房屋,成了破坏的对象,如今破坏比狮子的血盆大口更凶狠,宣告着世界的末日,揭示出大地居民的命运。
穆斯林北非的巅峰时代是十二、十三世纪的穆瓦希德王朝(Almohads),这个柏柏尔人王朝创造了一个从大西洋一直延伸至利比亚的黎波里(Tripoli)的帝国,帝国版图还同时包括西班牙的中部和南部。在东方,巴格达的衰落过程较为缓慢,阿拔斯哈里发帝国的首都一度辉煌无比,但是在1184年当安达卢西亚旅行家伊本·祝拜尔(Ibn Jubayr)来到这里时,他曾说“这个地方就像是幽灵的雕塑一样”。蒙古人在1258年对巴格达的掳掠更进一步导致了这座城市的衰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