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苏第——注定被超越的历史学家
在公元十四、十五世纪,最伟大的阿拉伯历史学家是伊本·哈提布、伊本·赫勒敦和阿尔·马克利兹(al-Maqrizi),他们都创作出了带有忧郁和悲观主义的历史著作。那时候的人们在废弃的房屋和沙漠村庄之间流浪。与这种时代背景形成对比的是十九世纪英格兰的辉格党历史学家们(Whig historians)所处的时代,比如麦考利(Macaulay),他所处的时代和阿拉伯历史学家们的时代实在是大相径庭。阿拉伯的历史学家们并不相信人类社会是在发展进步的过程中,而是正等待着真主宣布世界末日的来临。伊本·赫勒敦并不期待世界会变得更好,他也对未来没有希望。既然黑死病已经改变了一切,需要有人在新的情形下书写新型的历史著作,这样的著作将提供前人的教训来让后人得到警示。《黄金草原与珠玑宝藏》(Muruj al-dhahab wa ma‘adin al-jawhar,Meadows of Gold and Mines of Jewels)那一类型的编年史已经注定过时了。
《黄金草原与珠玑宝藏》是阿拔斯王朝时期的历史和地理学家马苏第(896~956)的文学杰作。马苏第见多识广,他曾旅行至伊拉克、伊朗、印度、锡兰、阿拉伯等地,他著作丰富,提出了许多来自观察、见闻和广泛阅读后的见解。(我们不清楚当时支持他进行自由学术研究的收入来源是哪里。)马苏第曾饱读古希腊的著作,在这一点上,伊本·赫勒敦从未如此。在他的杰作《黄金草原与珠玑宝藏》中,马苏第不仅提供了阿拉伯人的编年史,还书写了其他六个伟大民族的历史,他们是:迦勒底人(Chaldaeans)、印度人、中国人、希腊人、波斯人和埃及人。不像伊本·赫勒敦,他最感兴趣的是非伊斯兰文明的世界,其中包括法兰芝人(Franj,即欧洲人)。我们可以明显看出,马苏第认为在他所进行的学问研究范围中,有广泛的“adab”(种类)——“adab”这个词可以翻译成“文化”(culture)、“文雅”(refinement)或“纯文学美文”(belles-lettres)。他书中的内容可以供读者们在晚餐桌上进行一场雅谈。他提供了各种门类的信息,而且,也可能是因为这一点,他把自己描述为“在夜间砍木头的人”(不可忽略的人)。在十世纪的书商伊本·纳迪姆(Ibn al-Nadim)汇编的庞大阿拉伯文学目录《群书类述》(Fihrist)中,马苏第的著作被放在了宫廷弄臣、歌手和小丑的门类中。还是不公正的。其实是一个书写既有知识性,又具娱乐性的漫谈作品的专家,马苏第是第一个认真严肃地反映出历史背后的原则和目的的阿拉伯历史学家,伊本·赫勒敦十分赞扬他的这一点。在后来的另一部作品——《提醒和总结之书》(Kitab al-tanbih wa-al-ishraf)中,马苏第提到了很多之前的著作,这些著作已经全都亡佚了。在《提醒和总结之书》里,他论述了不同类型的政府、王道和宗教之间的关系,并讨论了政治和宗教衰败的原因。尽管他曾夸口说他完成了三十六本著作,但很有意思的是,除了《黄金草原与珠玑宝藏》和《提醒和总结之书》这两部作品以外,其他著作都没有什么存在的证据。
在穆斯林历史学家中,有一个习惯是用“isnads”(传述链)的方法来为其历史数据提供支持。“isnads”是指口耳相传的记事链,用来表示一些特定信息的权威性和可靠性。比如说,“我从阿布·伊萨克那里听说一件事,他是从希吉斯塔尼那里听说的,希吉斯塔尼是听伊本·瓦奇迪说的……”马苏第并不是一个传统主义者,他省去了这样的传述链传统,因此被大多数的阿拉伯历史学家批评,但是常常也省去传述链规则的伊本·赫勒敦并不鄙视马苏第的著作。伊本·赫勒敦偏好依赖他与生俱来的直觉来断定事件。他认为人类社会中的事件是有特定的发生方式的,如果不是以特定的方式出现,该事件就不会发生。
伊本·赫勒敦十分赞赏马苏第,赫勒敦称他是“历史学家中的伊玛目”——意思是“历史学家中的领头者”。他赞赏马苏第具有普遍性的视野,以及处理非阿拉伯和异教徒文化的敏锐能力,他还赞赏马苏第对地理、气候和种族的强调。马苏第煞费苦心地以系统化的方式组织信息,并对他的信息加以对照和检索。伊本·赫勒敦常常引用马苏第的研究内容。伊本·赫勒敦所说的游牧崇拜(cult of the nomad)很有可能是受到了马苏第的启发。在《黄金草原与珠玑宝藏》中,他认为阿拉伯人历史的最初样貌是游牧民,他们可以和库尔德人、突厥人、柏柏尔人等民族相提并论。除此之外,“古阿拉伯人之所以选择了沙漠生活,是因为他们认为城市定居是可耻、有缺陷的……他们中的有知识者(dhawu al-ma‘rifa)认为沙漠更健康,是一种强健、健康的生活方式”。
但是伊本·赫勒敦对马苏第的正面评价中也掺杂有严厉的批评,因为马苏第的写作既是为了娱乐读者,也是为了劝诫读者,而伊本·赫勒敦认为他所提供的历史应该只是为了劝诫。也正因如此,在《历史绪论》的开端部分,伊本·赫勒敦阐述了历史学家总是犯错的原因,他常常使用马苏第举过的例子来做说明,这也反过来解释了为什么《历史绪论》中有对“铜之城”这个故事的讨论。
伊本·赫勒敦曾经这样写道:
还有马苏第的“铜之城”的故事。据说在穆萨·伊本·努扎伊尔对马格里布发动攻击的西吉玛萨沙漠(desert of Sijilmasah)中,有一座完全用铜建造起来的城市。据说这座城市的城门紧闭,当人们试图爬上城墙翻进城中时,他们总是在城墙顶端拍手击掌,然后就会掉下城墙丧命,再不能回来。这简直就是个荒谬的故事,实属说书者的闲谈。在西吉玛萨沙漠中到处是往来穿梭的旅客和向导。他们从来没说到过有这样一座城市。这里提到的所有细节都是荒谬的。
随后伊本赫勒敦继续说道,根本就不会有足够的铜来建造一整座城市。但是伊本·赫勒敦大概不会承认,一个像马苏第这样极聪慧的人本身也肯定不相信这个铜城的故事,他也一定没有期待他的读者会相信这个故事,他只是把这个故事放在著作中来娱乐读者。因此他的著作中才有专门的一章来讲述大海和各种奇异地方的神奇故事。在中世纪的阿拉伯文学中,故事和逸闻奇谈是文学的重要组成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