黔中王学研究:以孙应鳌、李渭为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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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节 王阳明贵州传道时期思想本部分受到笔者硕导王晓昕教授的悉心指导,并且吸收、采用了王教授的部分成果。

阳明在黔期间(1508—1510),可以分为龙场悟道时期与贵州传道时期,在此期间,他开创和初步建构了心学思想体系。学界对此一般并未给予细致区分,当然在一定意义上,龙场悟道可以代指阳明居黔时期的思想,但毕竟有大而化之的粗糙之嫌。两个时期尽管存在因有交叉、浑融而难做分梳的问题,但实际上还是有所不同,阳明除了在贵阳修文龙场悟道外,还在贵州其他地方有许多活动。其中最受研究者关注的是,在龙场悟到“心即理”之后的第二年(1509),他于贵阳首次提出了“知行合一”说。其实不仅如此,他此时著述颇丰,留下了大量文章,从初至龙场著《玩易窝记》起,至离黔途中所写《镇远旅邸书札》止,其间共写下各类文章计27篇,诗歌达105首。27篇文章中,记事类8篇,示谕类2篇,序文类5篇,信札类6篇,祭祀类4篇,论说类2篇此说为王晓昕教授统计。另外一说为余怀彦所说八记、五序、六书、二论、三谕、二铭等等。参见余怀彦主编:《王阳明与贵州文化》,贵阳:贵州教育出版社,1996年,第127页。。其中有些具有较强的哲理性,甚至已有后来主要范畴、命题的萌芽。对于阳明在贵州传道时期著述的研究,学界在分析龙场悟道时并未给予应有的关注,显然对这一重要学术史事件的诠释有所欠缺。通过解读阳明被忽视的活动与著作,应该可以说既有利于对龙场悟道有新的发掘与补充,也有利于理解阳明整个心学体系。同时,阳明此时的思想对后来黔中王学的形成、发展有着重要的影响与作用。所以,需要对能代表此时阳明哲学思想的著作展开梳理、解读。

一、心本论的巩固

阳明龙场悟道之后,接着写下多篇论著,其中最具代表性、能反映阳明居黔时期(或者说心学体系构建初期)思想的是《五经臆说》,但今仅存自序及钱德洪收集的《五经臆说十三条》,而不得见其全貌。然而阳明著作中有《论元年春王正月》一篇单论,许多学者认为其是《五经臆说》的一个部分,即《五经臆说十三条》第一条“元年春王正月”。此条内容为:


元年春王正月,人君即位之一年,必书元年。元者,始也。无始则无以为终。故书元年者,正始也。大哉乾元,天之始也;至哉坤元,地之始也。成位于其中,则有人元焉。故天下之元在于王,一国之元在于君,君之元在于心。元也者,在天为生物之仁,而在人则为心。心,生而有者也,曷为为君而始乎?曰:“心,生而有者也。未为君,而其用止于一身;既为君,而其用关于一国。故元年者,人君为国之始也。当是时也,群臣百姓悉意明目,以观维新之始。则人君者,尤当洗心涤虑以为维新之始。故元年者,人君正心之始也。”曰:“前此可无正乎?”曰:“正也,有未尽焉,此又其一始也。改元年者,人君改过迁善、修身立德之始也,端本澄源、三纲五常之始也,立政治民,休戚安危之始也。呜呼!其可以不慎乎?”王守仁:《王阳明全集》卷二十六《续编一》,吴光等编校,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第977页。


从此条可以看出,阳明对《春秋左传》“元年春王正月”的本意(尤其体现在“元年”与“正月”)作了心学的疏解。如此简短的一条,“心”字出现六次,充分表明了阳明龙场所悟后的立足点,以“心”为根、为本。他在《论元年春王正月》中也开宗明义道:“圣人之言明白简实,而学者每求之于艰深隐奥,是以为论愈详而其意益晦。”王守仁:《王阳明全集》卷二十四《外集六》,吴光等编校,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第913页。认为论说愈详细反而离意愈远,应该直指艰深隐奥而又明白简实之“心”。他严密紧凑地推论道:“天下之元在于王,一国之元在于君,君之元在于心。”“元年者,人君正心之始也。”“人君者,尤当洗心涤虑以为维新之始。”不仅强调“心”的最终根本地位,还体现了“诚意慎独”的功夫论思想,是本体功夫的统一。阳明解“元年”作“正始”,并说“大哉乾元,天之始也;至哉坤元,地之始也”。“元”在阳明眼中,有天下之元、一国之元、君之元等多个层面。天下之元和一国之元统于君王,而君王之元又在于心,自然把“心”提升到了最高程度。“元”为统摄宇宙万物的本体,它“在天则为生物之仁,在人则为心”,如此贯通了天人关系,不仅为“心”提供了“天”这一坚实的本体依据,而且客体之“天”还会内化于主体之“心”。所以,“心”即是“元”,“元”就是“心”,进一步即可得出“心即理”的命题。阳明一再强调心“生而有者”的先验性,同时,又将“心”作了“在人之心”与“在君之心”的分别,这是儒家对君王的传统观念、态度。“在人之心”,只能用于个体,而“在君之心”,就关涉到国家,故而他重视的是“君心”,认为“君心”才是元的最高代表,“正心”的关键在于“正君心”。“心”“君心”为本体,“正”为功夫,“正心”“正君心”就自然需要显露、实现“心”之本体。“元”作为天下之始,其本质是“心”之始。要求王做“洗心涤虑”之慎独道德修养功夫。这是他在悟道之初构建心学体系的原始起点。“正月”本指每年的第一个月,阳明对“正月”的解释是“正也,有未尽焉,此又其一始也”,“正月”就等同了“元年”。正月是一年的开始,是每个王、每个人的开始;每个王、每个人的每一年都有一个新的正月,都有一个新的开始。这就为每个人,尤其是君王反反复复地、永无止境地改过迁善、修身立德提供了理论上的依据——“心”。“心”是本、是源,端本澄源是功夫,功夫本体的一致贯穿了他的论证。这为他人也为自己,寻找到了一个全新的起点,一种新的生活方式,亦即龙场大悟之时体悟到的“圣人之道,吾性自足”,再一次证明了悟道后,“心”的作用和地位的提高,成为阳明哲学的最高概念。

他对《易经》“贞”的臆说,也初步论证了“心即理”的构想:“天地感而万物化生,实理流行也。圣人感人心而天下和平,至诚发见也。皆所谓‘贞’也。观天地交感之理,圣人感人心之道,不过于一贞,而万物生,天下和平焉,则天地万物之情可见矣。”王守仁:《王阳明全集》卷二十六《续编一》,吴光等编校,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第978页。阳明一是训“贞”为定理、条理、实理之意,“天地感而万物化生,实理流行”。这个“理”,就是天地交感之实理的流行,万物才得以变化生成,这个角度的“贞”即“定”,即“定理”。二是训“贞”为正心、诚正,“圣人感人心而天下和平,至诚发见也”。圣人以己“至诚”之心而感动天下人之心,其作用能使天下和平。那么这个“贞”即“正”,即“正心”“诚正”。在此条中,他构建了自然领域与社会领域两种关于“贞”的诠释向度。在自然领域,“贞”为“定”;在社会领域,“贞”为“正”。两个向度最终整合为一,“皆所谓‘贞’也”,且“不过于一‘贞’”。这种情形,“贞”之“定”与“正”向度统合而为一,由“定理”而转化为“正心”,天道贯通于人道。换句话说,“定”即“正”,“定理”即“正心”,“天道”“人道”合一,理内化于心,心上升到理的高度,这正是阳明“心即理”命题的基本意蕴。因心理为一,无论是自然领域之“定”,还是社会领域之“正”,皆统一于“贞”,归于“心”。

确实,阳明参悟到世间万物消长变化之理,一切存在的本体终不外于“心”。这也导致他在龙场悟道第二年对知行关系做了全新的解读,提出了“知行合一”:“四年己巳,先生三十八岁,在贵阳。提学副使席书聘主贵阳书院。是年先生始论知行合一。始席元山书提督学政,问朱陆同异之辨。先生不语朱陆之学,而告之以其所悟。书怀疑而去。明日复来,举知行本体证之五经诸子,渐有省。往复数四,豁然大悟,谓:‘圣人之学复睹于今日;朱陆异同,各有得失,无事辩诘,求之吾性,本自明也。”王守仁:《王阳明全集》卷三十三《年谱一》,吴光等编校,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第1229页。席书问朱陆同异问题,阳明避而不答,而说出自己的体悟,认为知行本然合一,且合一于“心即理”,一切都统摄于主体本心本性,只要返归内心,没有不明的。换言之,“龙场悟道确立了心的本体地位,他必须把这一原理在现实中加以展开,就顺理成章地从‘心即理’出发,提出了‘知行合一’”余怀彦主编:《王阳明与贵州文化》,贵阳:贵州教育出版社,1996年,第43页。。这是阳明逐步建构心学体系的运思过程。

在解读龙场三卦之《晋》时,他也认识到:“明出地上,晋,君子以自昭明德。日之体本无不明也,故谓之大明。有时而不明者,入于地,则不明矣。心之德本无不明也,故谓之明德。有时而不明者,蔽于私也。去其私,无不明矣。日之出地,日自出也,天无与焉。君子之明明德,自明之也,人无所与焉。自昭也者,自去其私欲之蔽而已。”王守仁:《王阳明全集》卷二十六《续编一》,吴光等编校,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第980页。他的解读体现了心学返归内求的典型思维模式,不仅对心学派影响极大,且影响了后来黔中学者的思想,如孙应鳌对此就有大力发挥。“心”之德本明,指出了心的地位与功能,这是本体层面的“心”,即本心,此为后来“致良知”的原初看法。此本心明德,先天完满自足,有时不明,只是被后天私欲等因素遮蔽了,才使之受到压抑与遮蔽。只要“我能反身修德”王守仁:《王阳明全集》卷二十六《续编一》,吴光等编校,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第981页。,内返自心,去除私欲,本明的心体自然显现出来。如此已经有了“良知”说的萌芽,这在《象祠记》等文中更加明显。他在龙场悟道后从多方面对所悟的“心本体”做了加强、巩固。

二、良知说的萌芽

《象祠记》反映了阳明刚龙场悟道时构建心学体系初期的思想,可视为后来成熟期“致良知”说问世的理论前奏之一王晓昕:《祭象的意义》,《贵阳学院学报》(社会科学版),2010年第2期。。阳明在江右正式提揭“致良知”时,曾表示:“吾‘良知’二字,自龙场已后,便已不出此意,只是点此二字不出,于学者言,费却多少辞说。”王守仁:《王阳明全集》卷四十一《序说·序跋》,吴光等编校,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第1575页。明确表明龙场悟道时就已经朦朦胧胧有了“良知”的理念,其中《象祠记》是当时主要体现之一。其文说:


灵博之山有象祠焉,其下诸苗夷之居者,咸神而事之。宣慰安君因诸苗夷之请,新其祠屋,而请记于予。予曰:“毁之乎?其新之也?”曰:“新之。”“新之也,何居乎?”曰:“斯祠之肇也,盖莫知其原。然吾诸蛮夷之居是者,自吾父吾祖溯曾高而上,皆尊奉而礼祀焉,举之而不敢废也。”予曰:“胡然乎?有痺之祠,唐之人盖尝毁之。象之道,以为子则不孝,以为弟则傲。斥于唐而犹存于今,毁于有痺而犹盛于兹土也,胡然乎?我知之矣,君子之爱若人也,推及于其屋之乌,而况于圣人之弟乎哉?然则祀者为舜,非为象也。意象之死,其在干羽既格之后乎?不然,古之骜桀者岂少哉?而象之祠独延于世,吾于是益有以见舜德之至,入人之深,而流泽之远且久也。象之不仁,盖其始焉尔,又乌知其终不见化于舜也?《书》不云乎?‘克谐以孝,烝烝乂,又不格奸,瞽瞍亦允若’,则已化为慈父,象犹不弟,不可以为谐。进治于善,则不至于恶;不抵于奸,则必入于善。信乎,象盖已化于舜矣!孟子曰:‘天子使吏治其国,象不得以有为也。’斯盖舜爱象之深而虑之详,所以扶持辅导之者之周也。不然,周公之圣,而管、蔡不免焉。斯可以见象之既化于舜,故能任贤使能而安于其位,泽加于其民;既死而人怀之也。诸侯之卿,命于天子,盖周官之制。其殆仿于舜之封象欤?吾于是益有以信人性之善,天下无不可化之人也。唐人之毁之也,据象之始也;今之诸夷之奉之也,承象之终也。斯义也,吾将以表于世,使知人之不善,虽若象焉,犹可以改;而君子之修德,及其至也,虽若象之不仁,而犹可以化之也。”王守仁:《王阳明全集》卷二十三《外集五》,吴光等编校,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第893—894页。


阳明应安贵荣之请给黔西灵博山的象祠作了记,从记中所表现的精神和心态可以看到,他已经完全超拔于悟道前那种郁闷彷徨的状态,而转化提升了精神境界。象祠在其他地方被毁,而贵州黔西却仍存,当地苗彝等少数民族民众具备的质朴之性,使其对象有着真挚的感情,祭祀不绝。阳明着重论说纪念象的理由,他把“象之始”为恶和“象之终”为善加以区分,象后来被舜的德行感化,成了一个有德行的人,表明当地民众祭祀的是成为贤者的象,而非昔日为恶之象。阳明根据象经舜化为善,遂提出“天下无不可化之人”,他从象的转化中,认为人不仅可以改恶从善,而且人本来就应该改,因为人人本具善性。“人性本善”是贯穿文中的主线,是阳明承接儒家主流传统“性善论”而来,他提出的“天下无不可化之人”是该文的核心与精华。“人性本善”,“天下无不可化之人”,即阳明后来所说的:“愚不肖者,虽其蔽昧之极,良知又未尝不存也。苟能致之,即与圣人无异也。”王守仁:《王阳明全集》卷八《文录五》,吴光等编校,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第280页。“良知在人,随你如何,不能泯灭,虽盗贼亦自知不当为盗,唤他作贼他还忸怩。”王守仁:《王阳明全集》卷三《语录三》,吴光等编校,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第93页。哪怕如象这样最恶的人,他的良知仍在,不会泯灭,只要通过教化,激发内心中本具之善性、良知,自然“犹可以改”,开显先天具足的良知。善性、良知是每个人改恶为善的内在根据,这个依据人人具足完满,没有欠缺,即使“若象之不仁,而犹可以化之”。象也有善性、良知,只是被遮蔽,是潜在的善人,还不是现成的善人,那么在舜的教化下,象之恶可以转化为善。阳明鼓励加强自我道德修养,进行道德实践功夫的自觉性。他通过“人性本善”论逻辑地推导出“良知”说,从而凸显了人的道德主体内在完满。文章从“爱屋及乌”“舜善化人”“舜善用人”及“人性本善”说层层推进,最终目的虽然还是教导人去恶从善的格套,但他推理独特、方法新颖、论说有力,包括象这样天下最恶的人都有善端、良知,从而肯定了人人皆具足良知的信念,“人性本善”就逻辑地具有了“良知”本体才有的普遍性、超越性的涵义。

我们知道,龙场悟道的主要内涵是“圣人之道,吾性自足”,阳明觉悟到自身的圣人之性,使人的主体精神得以昂扬。所以后来明确说“人胸中各有个圣人”王守仁:《王阳明全集》卷三《语录三》,吴光等编校,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第93页。,“个个人心有仲尼”王守仁:《王阳明全集》卷二十《外集二》,吴光等编校,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第790页。,愚夫愚妇同圣人的本性、本心是同构同质的,只要返归主体内心,发用流行其本性,即可成为圣人,这在《象祠记》中也得以展现。阳明源于对“良知”的信持,根据良知改恶从善的功能,使得“天下无不可化之人”。那么“愚夫愚妇”的夷民跟圣贤同样具有良知,就不会因对圣人的敬畏而产生自卑感,而是充满自信、高扬自我,“个个心中有仲尼”。他源于个体“吾性自足”内在的精神体悟,满足自我生命的丰富与提升,从而有利于培养可实现的、真实的道德理想人格。在社会中,现实、具体的个人,即使象、夷民都能显现“人性本善”,把“圣人”作为一种理想标准、纲领,是其可以接近的理想追求。

能非常明确反映阳明“良知”萌芽的论著,也体现在此时的《气候图序》中。其曰:“吾是以知其为善端之发也,吾是以知其为戒心之萌也。其殆警惕夫人为而谨修其政令也欤!其殆致察乎气运,而奉若夫天道也欤!夫警惕者,万善之本,而众美之基也。公克念于是,其可以为贤乎!由是因人事以达于天道,因一月之候以观夫世运会元,以探万物之幽赜,而穷天地之始终,皆于是乎始。”王守仁:《王阳明全集》卷二十二《外集四》,吴光等编校,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第872页。“善端”其实在一定意义上,可以称为后来之“良知”。良知本体是“万善之本”“众美之基”,必须以慎独功夫才能达到、显现心体。“戒心之萌”就表明这一“善端”或“良知”的另一层面,即慎独说。阳明后来良知的一个视角就是“独”:“良知即是独知时,此知之外更无知。”王守仁:《王阳明全集》卷二十《外集二》,吴光等编校,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第791页。“所谓人虽不知而己所独知者,此正是吾心良知处。”王守仁:《王阳明全集》卷三《语录三》,吴光等编校,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第119页。强调内心深处意念谨慎的道德修养功夫重要性,在这一别人不知只有自知之地,时时刻刻不能放松,保持戒惧、警惕的心理状态。如此“克念”使之符合道就可以为贤人了,这是因人事以上达天道。“致良知”的提出,无疑是他对包括《象祠记》《气候图序》等在内的在黔时期思想的概括和凝练。钱德洪甚至认为:“谪居龙场,衡困拂忧,万死一生,乃大悟‘良知’之旨。”王守仁:《王阳明全集》卷三十七《年谱附录二》,吴光等编校,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第1357页。主张龙场所悟之道即为“良知”,虽然观点有所急,因为阳明此时并未明确地提出“良知”主题,可亦不无道理。也就是说,此时“良知”已经萌芽,是后来阳明核心理论“致良知”说的初始阶段。

三、生死观的不断体悟

《瘗旅文》是阳明在贵州龙场所写,也是一生中最经典、最优美的散文之一,被吴楚材、吴调侯编选的《古文观止》收录。《古文观止》收集了思想史、文学史上的散文精华,阳明独占三篇,其中《象祠记》《瘗旅文》作于贵州。其文为:


有吏目云自京来者,不知其名氏。携一子一仆,将之任,过龙场,投宿土苗家。予从篱落间望见之,阴雨昏黑,欲就问讯北来事,不果。明早遣人觇之,已行矣。薄午有人自蜈蚣坡来,云:一老人死坡下,傍两人哭之哀。予曰:此必吏目死矣,伤哉!薄暮复有人来,云:坡下死者二人,傍一人坐叹。询其状,则其子又死矣。明日复有人来,云:见坡下积尸三焉。则其仆又死矣。呜呼伤哉,念其暴骨无主,将二童子持畚锸,往瘗之,二童子有难色然。予曰:嘻!吾与尔犹彼也。二童悯然涕下,请往。就其傍山麓为三坎埋之,又以双鸡饭三盂,嗟吁涕洟而告之。曰:

呜呼伤哉!繄何人?繄何人?吾龙场驿丞余姚王守仁也。吾与尔皆中土之产,吾不知尔郡邑,尔乌为乎来为兹山之鬼乎?古者重去其乡,游宦不逾千里。吾以窜逐而来此宜也。尔亦何辜乎?闻尔官,吏目耳,俸不能五斗,尔率妻子躬耕,可有也,乌为乎以五斗而易尔七尺之躯?又不足,而益以尔子与仆乎?呜呼伤哉!尔诚恋兹五斗而来,则宜欣然就道,乌为乎吾昨望见尔容蹙然,盖不任其忧者?夫冲冒雾露,扳援崖壁,行万峰之顶,饥渴劳顿,筋骨疲惫,而又瘴厉侵其外,忧郁攻其中,其能以无死乎?吾固知尔之必死,然不谓若是其速,又不谓尔子尔仆亦遽尔奄忽也。皆尔自取,谓之何哉!吾念尔三骨之无依而来瘗尔,乃使吾有无穷之怆也,呜呼痛哉!纵不尔瘗,幽崖之狐成群,阴壑之虺如车轮,亦必能葬尔于腹,不致久露尔。尔既已无知,然吾何能为心乎?自吾去父母乡国而来此,二年矣,历瘴毒而苟自全,以吾未尝一日之戚戚也。今悲伤若此,是吾为尔者重而自为者轻也。吾不宜复为尔悲矣。王守仁:《王阳明全集》卷二十五《外集七》,吴光等编校,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第951—952页。


阳明恻隐之心的自然流露或者说良知的驱使,使他埋葬了三位陌生人,还触景生情,在这篇祭文中抒发了自己沉痛悲伤的生死情感,具有强烈的感染力。正如贵州后学沈毓荪在《谒王成公祠诗》说:“群州古驿生春草,越国青山隔暮云。当日龙场曾瘗旅,他乡谁忍读遗文。”李宗昉:《黔记》卷一,贵阳:贵州人民出版社,1992年,第260页。《古文观止》后批也说道:“先生罪谪龙场,自分一死,而幸免于死。忽睹三人之死,伤心惨目,悲不自胜。”吴楚材、吴调侯选:《古文观止》卷之十二《瘗旅文》,下册,北京:中华书局,1959年,第559页。这样的观点影响非常深远,确实从阳明所述中有“吾与尔犹彼”感同身受的感伤情怀,但更多的是保其身全其性的积极精神,而非仅仅凄苦忧郁、悲伤自怜的心境。他以吏目为讽喻对象,强烈地抨击了追逐功名利禄而不重身心自得的人生观,认为吏目为了五斗米这样的蝇头小利而奔波,人生观的本末倒置给自己和儿子、仆人带来死亡灾难。他虽然设身处地地联系吏目三人之死发出惋惜和自慰的感慨,但他与吏目不同的生死观、人生智慧导致的结果各异。吏目沉溺于世俗之功名利禄圈,追求感性生活,环境恶劣,加上心情沉闷忧愁,内外打击使得途中而亡。吏目为身外之物扭曲、戕害其本性,而阳明认为自己被谪两年,却能“历瘴毒而苟自全,以吾未尝一日之戚戚也”,有着积极乐观的心态和宽阔的胸襟,在任何困境中,都是“欣然就道”,不是满腹愁绪的悲观消极。也就是说,“为死者悲怆,是文章的氛围,故使人感动;更愿生者‘达观随寓’,是文章的主旨,故哀叹之后,使人清醒、觉悟,勉人向上、向前,力争自立自全”余怀彦主编:《王阳明与贵州文化》,贵阳:贵州教育出版社,1996年,第137页。。这是他悟道后对生死体验的超越,是对命运、人生的大彻大悟,是跃上全新人生境界的必然结果。他从宇宙天地的高度看待生死,用达观的人生态度安慰死者,才使他不仅有了仁者的怜悯恻隐之心,更有超越生死的精神气象。甚至认为因死者而自悲都有些过度了,“吾不宜复为尔悲矣”,不能再为其伤心而害性。阳明后来就有“乐是心之本体”的命题,当人“问:‘乐是心之本体,不知遇大故于哀哭时,此乐还在否?’先生曰:‘须是大哭一番方乐,不哭便不乐矣。虽哭,此心安处,即是乐也,本体未尝有动。’”王守仁:《王阳明全集》卷三《语录三》,吴光等编校,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第112页。阳明认为该哭则哭、当悲则悲,不能强行压制自己的情感,应使内在的情感得到自然而然的宣泄,而心体并没有受到损伤,性情仍正。

同时期的《祭刘仁徵主事》也鲜明地体现了超迈的生死观,表明他对生死问题有着不断的感悟。他说:“於乎!死也者,人之所不免。名也者,人之所不可期。虽修短枯荣,变态万状,而终必归于一尽。君子亦曰:‘朝闻道,夕死可矣。’视若夜旦。其生也,奚以喜?其死也,奚以悲乎?其视不义之物,若将涣己,又肯从而奔趋之乎?而彼认为己有,恋而弗能舍,因以沉酗于其间者,近不出三四年,或八九年,远及一二十年,固已化为尘埃,荡为沙泥矣。而君子之独存者,乃弥久而益辉。呜呼!彼龟鹤之长年,蜉蝣亦何自而知之乎?”王守仁:《王阳明全集》卷二十八《续编三》,吴光等编校,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第1036页。人难免一死,名不可过度期望。人的生命有寿有夭,人生有富贵有贫困,虽然有各种形态、境遇,但最终都会走向死亡。而以仁义之道安身立命,这样一生“视若夜旦”,生命就会非常充实,人之生才有价值,人之死才得其所。看透人生,就不会因得生而欢喜,也不会因死亡而悲伤。执着于功名利禄而不能放弃身外之物的人,不过短短几年,最多几十年,便魂飞烟灭,再也不会有人记起。只有君子死后才能永存,德行持久而越来越辉煌,激励着后人。由此,“人们便可跃上一个全新的人生境界,获得广阔的人生天地,并由超越生死的大智慧而得到人生的大成功”郑晓江:《“尽性至命之学”——阳明子生死智慧探微》,《浙江社会科学》,2008年第10期。

阳明悟道后超越“生死之念”的人生观,对提升人们的人生境界、获得人生新发展大有裨益。正如他在为贵阳士子作的《重刊文章轨范序》中所言:“夫知恭敬之实在于饰羔雉之前,则知尧舜其君之心不在于习举业之后矣;知洒扫应对之可以进于圣人,则知举业之可以达于伊、傅、周、召矣。吾惧贵阳之士谓二公之为是举,徒以资其希宠禄之筌蹄也。”王守仁:《王阳明全集》卷二十二《外集四》,吴光等编校,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第875页。本来是为科举入仕写应考范文,他却提出举业与身心自得相结合,从日常生活、举业中培养理想人格,尤其防止仅仅追求功名利禄而不讲身心之学,对儒生们的人生有着重要的指导意义。

他在《送毛宪副致仕归桐江书院序》中,又有新的意境开发:“有起而言于公者,曰:‘君子之道,出与处而已。其出也有所为,其处也有所乐。……宠辱无所与,而世累无所加。斯不谓之有所乐乎?公于出处之际,其亦无憾焉耳已!’……复有言者曰:‘虽然,公之出而仕也,太夫人老矣,先大夫忠襄公又遗未尽之志,欲仕则违其母,欲养则违其父,不得已,权二者之轻重,出而自奋于功业。人徒见公之忧劳为国而忘其家,不知凡以成忠襄公之志,而未尝一日不在于太夫人之养也。……’……又有言者曰:‘虽然,君子之道,用之则行,舍之则藏。用之而不行者,往而不返者也;舍之而不藏者,溺而不止者也。公之用也,既有以行之;其舍之也,有弗能藏者乎?吾未见夫有其用而无其体者也。’……阳明山人闻其言而论之曰:‘始之言(者),道其事也,而未及于其心;次之言者,得公之心矣,而未尽于道;终之言者,尽于道矣,不可以有加矣!’”王守仁:《王阳明全集》卷二十二《外集四》,吴光等编校,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第872—873页。对于人生出处之道的三种观点,阳明无疑最欣赏第三种,其精神实质是无住无滞的生活方式。正如他后来所说:“三子是有意必,有意必便偏着一边,能此未必能彼。曾点这意思却无意必,便是素其位而行不愿乎外,素夷狄行乎夷狄,素患难行乎患难,无入而不自得。”王守仁:《王阳明全集》卷一《语录一》,吴光等编校,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第14页。他倡导的是无累无滞的精神气象,其不可执著的生活方式,渗透着佛道的“无念”“无住”的人生智慧。这是对自我生命的证悟,决不执泥于患得患失之中,故而在《瘗旅文》中说“吾不宜复为尔悲矣”,不执于悲伤。在王阳明这样的精神境界中,生活的自适、自在是极其重要的。所以阳明在《瘗旅文》中体现出身处蛮夷之地却有着良好的心态,真是随遇而安、悠然自得。在此,他又主张该用行时则积极出仕,该舍藏时则退处不累其心,自自然然,随顺自在,而不偏执任何一边,否则违背了平常心、自然心,就着了相。阳明主张的出处之道是“有”“无”境界旨趣的统一陈来:《有无之境——王阳明哲学的精神》,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6年,第3页。。许多学者认为阳明以道、德主导生命,倡导只有“死得其所”,生命才有价值。固然有这一方面,但不仅如此,他已经超越道德境界,迈入了天地存在之境,更欣赏洒脱自得精神,是有无之境的结合。他甚至用“世累无加”的无着无滞的生活方式促进儒家道德领域“尽性至命”的实现。在他看来,这样才是有用有体、体用一如,“未见夫有其用而无其体者”。

我们可以看到《象祠记》《瘗旅文》《气候图序》《祭刘仁徵主事》《送毛宪副致仕归桐江书院序》等在黔论著,尽管写作的缘由各异、侧重点不同,但始终贯穿着一条主线,即悟道后反身内求的心学理路,提倡身心自得之学,并有“良知”自觉不自觉的意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