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云端:消失的光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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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光阴的渡口

曹文生

让一个人谈虎色变的,只有光阴。

它冷漠,毫无悲悯之心,一转眼就吹白了双亲的头发,顺便也把我的前三十年吃掉。

此时,南窗下,一把生锈的镰刀,紧紧咬住了光阴。它原始的样子,仍在我记忆里活着。那时的它,仍有锋芒,它包裹着农耕文明的倔强;仅仅十年之久,它就老了,被时间淡忘。

要不是我胳膊上的旧疤,我也不会对镰刀的黑铁时代如此耿耿于怀。每当风起时,我的伤口,很疼,我被这疼带到童年的安静里。

童年,有一个数蚂蚁的孩子。

他躲在梧桐树下,看一只只蚂蚁,把童年的往事,搬进蚁穴。

安静,是那个时代的名片。

安静里,还保留着我的狡黠!

那时,我一个人,在母亲监督下,去数无花果的果子,我故意漏数掉几个,母亲居然信了。夜晚,人睡下后,我用漏下的那几个无花果,偷偷果腹。多年之后,我才知道,母亲的眼,是经受过苦难的,她能丈量一尺布,能估量一根针,这一眼看透的本事,是被生活逼迫的;这不算细微的无花果,她不可能数不清楚,这分明是她的关爱。

光阴,沉淀成一本字典,母亲在第一页上。时间,把她从光鲜一直写到苍老,她把自己的一生浓缩在这里。她一个人,沉默地躲在字典里,把村庄的每一条街、每一所房子,都细细地铺展开来。

从一个地方,到另一个地方,都挟裹在时间的流水里。哪里是渡口,谁也说不清楚。

“渡口”,是一个充满诱惑的词,或者是一个危险的词。

我想到溺水,想到晚渡。

暮色苍茫,是时候回家了。

这家,在光阴里,已变。

一个人,从母亲的此岸,被岁月摆渡到妻子的彼岸,中间的水,一直向东流去。我想起孔夫子的“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母亲的岸,空了,时间充当了摆渡人。

身体渡河之后,我就抛弃了村庄。

一个人,在他乡,会莫名其妙地想起一些荒诞的事,譬如我身上的味道,是否还混合有麦子的气息。

一个人把身体扔了之后,只剩下灵魂了。我不知道如何去保鲜灵魂,我把它嫁接在文字里,写诗,写远方。

喜欢一个人,独坐灯下,打开一本书。最好是余华的《活着》,或者是一本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把生命的长度梳理清楚,再去分割一个纵向的河流。

也许,一个人,和一片青草,都属于村庄。只是,人面对黑暗,会怕,会自己吓自己。人远没有青草的涵养,青草,永远是安静的。

其实,先离开村庄的,永远是那条叫黑子的狗,它头一歪,走了。这安静的样子,多像人啊。

狗,有渡口吗?

也许,很多人说没有。

他们从没有观察过一条狗,他们习惯于以一种高其一等的心态,来给身边的事物命名。

狗的渡口,是柴门;鸡的渡口,是土墙或者树枝。这渡口,是乡村式的。它们,把一个村庄的老人,慢慢地摆渡到生存之外,同他们一起走的,还有动物本身,它们比人安然。

世界上,最厉害的刀,是文人的笔。他们一刀刀把光阴凌迟,一笔笔,把日常的琐碎写进书里。

他们,以光阴为河,摆渡完实物,又开始摆渡灵魂。

也许,一个人,是该把光阴大写了,它,偷运过太多的禁品,譬如青年的性、老人的孤独。

我捡起一片叶子,好像旧相识,它是我的摆渡人吗?

我问自己,问风,问云。也许是,也许不是。它在春天,把一朵桃花的诗句扔给了我。它在秋天,把一秋的落叶扔给了我。我还没转身,就老了一岁。

我的渡口,有船。

母亲是摆渡人,父亲也是摆渡人,我给我的渡口起一个名字,名字就叫草儿垛——我的村庄,它一直活在我的命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