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有引力之虹(托马斯·品钦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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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个细雨霏霏的冬日中午。他的目标是城里的一栋灰色石宅,建在首都周围的官方战时公路和铁路附近,恰好在格罗夫纳广场的视线之外。屋子不大,也没什么历史价值,在任何旅行指南里都找不到。如果打字机碰巧停下来,比如在8点20分或其他神秘时刻,而天空中又没有美国轰炸机,牛津路的车辆也不太多,便可以听见冬日的鸟儿在外面叽喳鸣叫,忙着在女孩儿们为它们放好的食器里啄食。

雾水打湿了路上的石板,滑溜溜的。这样的中午昏暗难熬,烟瘾逼人,头痛恶心。上百万的官僚们正在辛勤地谋划死亡,其中有些人甚至很明白自己在干什么——此时,许多人已经喝到了第二、第三杯酒,使这里有了一种歇斯底里的气氛。对此,布娄特却毫无感觉。他一边往沙包堆成的入口走(为了满足神祇子孙们的奇思怪想,入口竟临时搭成了金字塔那样的),一边忙着罗织有效的遁词,万一被抓也好有个说法——当然,他并不愿意被抓住喽……

主服务台旁有一个领协“领土协助服务组织”的简称。的姑娘,戴眼镜,口里吹着泡泡糖,很亲切地挥挥手,示意他继续往楼上走。副官们穿着毛衣,神情沮丧地走着,或去开会,或上厕所,或准备痛饮一两个小时。他们向他点头致意,其实并没有注意他,反正是张熟脸儿,某某某的助手,牛津的校友——没错,这个中尉在下面大厅里的交换站工作。

交换站的全称是“盟军北部德国技术机构情报交换站”。这栋老屋子被专门在战争中制造贫民窟的人隔成了许多小屋,拥挤不堪,墙壁上糊着久经烟熏的白纸,这时候几乎没有人迹,只有黑色的打字机墓碑般挺立着。地板上铺着肮脏的油地毡,没有窗户。电灯发出廉价而冷酷的黄光。布娄特朝一间办公室里看去。那是分给他耶稣学院属牛津大学。的老朋友、绰号“快蹄儿”的奥立佛·马科曼菲克中尉的。周围没人。快蹄儿和美国佬两个人还在吃午饭。好吧。那就拿出相机,打开鹅颈灯,调好反光板,就这样……

整个欧洲战区肯定都是这种小小的卧室:没有天花板,只有三面肮脏的、磨成奶油色的纤维壁板。快蹄儿和一个美国同事泰荣·斯洛索普共住一室,两人的桌子摆成直角,差不多得转90°才能目光相对。快蹄儿的桌子很整洁,斯洛索普的桌子则乱得一塌糊涂,1942年以来就没再见过木桌面的真容,各色东西掉落在上面,变得层层叠叠。其中有橡皮擦上掉下的千千万万红色或棕色的弧形小卷儿,有削铅笔的皮屑儿,有干掉的茶渍或咖啡渍,有食糖和鲜奶的痕迹,有大量的烟灰,有打字机色带上飞过来粘上的细屑,还有分解了的厚糨糊和碾成粉末的阿司匹林。这些东西形成的官场阴垢一层层渗透下去,顽强地直抵桌面,成为桌垢的主要成分。还有四处散布的回形针、芝宝火石、橡皮圈、订书针、烟头、揉皱的烟盒、散落的火柴、大头针、钢笔尖、各种颜色的铅笔头(包括不易弄到的淡紫色和生褐色铅笔头)、木咖啡匙、妈妈南琳从马萨诸塞远道寄来的“萨尔”萨尔:指亨利·萨尔公司(Henry Thayer Company),先是在马萨诸塞州的剑桥市,现在该州康科德城。红榆润喉片、胶带碎片、绳头、粉笔渣……这些东西上面,又堆了一层被遗忘的备忘录、软皮供应证、电话号码、没回的信、破损的复写纸、“克来姆尔”生发油“克来姆尔”生发油是以前的产品,美国杂志的广告上都称:使用“克来姆尔”生发油的人是“爱情海盗”,因为“他总是盗走最美丽的姑娘”。的空瓶,加上一些笔迹潦草的尤克里里尤克里里:夏威夷的四弦乐器。伴奏和弦谱,有十来首歌,包括《面团儿兵指美国兵,据说19世纪60年代美国军服上的大扣子像油炸面团,故名。约翰尼找到爱尔兰玫瑰》。根据快蹄儿的说法,“有些歌确实配得漂亮。他简直是美国的乔治·冯比乔治·冯比(1904—1961):尤克里里手,20世纪40年代英国银屏上的喜剧人物,声音尖而高。——当然,你得有足够的想象力才能认识到这一点。”不过布娄特宁愿不去想象。再就是一些智力拼图玩具残块,上面画着威玛狗琥珀色左眼的局部、长袍的绿色天鹅绒褶边、远处的叶脉状石板蓝云朵、炸弹(也许是落日)的橙黄色光环、空中堡垒表面的铆钉、噘嘴美女的粉红色大腿内侧……还有几份军情处来的每周军情摘要、一根绷断卷曲成螺旋状的尤克里里琴弦、装有各色星星贴纸的盒子、手电筒碎片、“块金”牌鞋油罐盖子(斯洛索普经常把盖子的铜面当镜子,把里面模糊不清的脸看了又看),从下面大厅里的交换站图书馆借来的一些参考书:一部科技德语词典、一本外交部发的《特别手册》或《市镇规划》,一般情况下随便什么地方还会有一份没有被卡掉或扔掉的《世界新闻》伦敦的一种新闻周刊。——斯洛索普是个勤读的人。

斯洛索普桌旁的墙上钉着一张伦敦地图,布娄特急忙用微型照相机给地图拍照。他的背包打开着,熟透的香蕉味在小卧室里弥漫开来。要不要点支烟把香蕉的味道遮住?这里根本不通风,他们会察觉有人来过。他拍了四张,喀嚓喀嚓,嘿,他现在干这个可真是高手——要是有人进来,只要把相机扔进包里就行了,包里正好有香蕉三明治缓冲,既不必担心声音让人听到,也不必担心重力荷载对相机的破坏。

也不知是谁,出钱让他干这种小偷小摸的事,又舍不得花钱买彩卷,真是郁闷。他觉得这样干可能没什么意义,又不知找谁问个明白。贴在斯洛索普地图上的星星用上了现有的各种颜色:先是银色,上面标着“达琳”,和绿色的“格拉蒂丝”、金黄色的“凯瑟琳”同在一个星群;眼睛再扫过去,还可以看到爱丽丝、德劳里丝、雪莉、两三个萨莉,这一片星星大多为红色或蓝色——塔山附近有一团星星,科文特哥登周围又有一簇,还有一条星云流进了梅费尔、梭霍,流出来到温伯利,再向上到汉普斯特德希斯——什么卡罗琳啊,玛丽亚啊,安妮啊,苏姗啊,伊丽莎白啊之类,这片华丽的、五彩缤纷的星空向四方伸出,时不时还有几颗散落的星星。

不过,颜色可能是随意涂上去的,不是什么密码。也可能那些小妞根本就不存在。布娄特花了好几个星期,装作漫不经心,向快蹄儿问了些问题(“我们知道他是你校友,不过直接找他太冒险”),然后向上面报告,说斯洛索普去年秋天开始在这张图上贴星星,大约也是同一时候开始外出、为交换站查看火箭弹轰炸情况的。他来往于这些死亡之地,其间显然有足够的时间去泡妞。对于过几天就往地图上贴一个星星的事,即便有什么原因,斯洛索普也未做说明——这种事似乎也无须宣传。快蹄儿是唯一对这张地图偶尔瞥上一眼的人,而且是带着温和的人类学眼光——“美国佬的嗜好,没什么害处,”他对朋友布娄特是这样说的,“也许是为了方便以后和她们所有的人联络。他的社交是挺复杂。”接着他就会讲起洛兰和朱蒂,讲起同性恋查尔斯警官和家具仓库里的钢琴,讲起葛洛丽娅和她性感的母亲同时参加的那场怪诞的化装舞会,讲起他为布莱克浦布莱克浦:又译黑泽,英国西北一自治城市,位于利物浦以北的爱尔兰海边,是受人欢迎的海滨胜地。对阵普雷斯顿普雷斯顿:英格兰西北部一地区,在利物浦东北偏北方向。北区的足球赛押了一镑赌注,讲起笑话版的《平安夜》《平安夜》(Silent Night, Holy Night)是一首著名的英文圣诞歌。和一场出于天意的大雾。可惜的是,这些奇谈怪论对于听布娄特汇报的人而言,谈不上有什么启发意义……

好了。干完了。包拉好,灯关掉,放回原位。也许还来得及在“猎鸟和箭”见到快蹄儿,喝一杯叙叙友情。昏黄的灯光中,他沿着纤维板隔成的迷宫退出去,迎头碰上一群穿套鞋的姑娘。布娄特对她们视而不见、面无笑容——咳,现在可没时间打情骂俏,还得把货交上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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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向转到西南了,气压也降了下来。阴云密布,刚到下午天色就已暗下来了。要是下起雨来,泰荣·斯洛索普也一样会淋湿的。今天,他就像个傻瓜,长时间向零经度搜寻着,但和大多时候一样,毫无结果。这枚导弹应该又在空中发生了提前爆炸,燃烧的残块散落在周围几英里的地方,但大部分还是落入了河中。其中一块残片好歹还能辨出形状,但斯洛索普到那儿时,却发现残块受到了前所未见的严密保护,那些人的态度也是前所未有的差。石板蓝色的天幕下,可以看见一些褪色的软贝雷帽,还有打开自动装置的英式3型轻机枪和一些长满阔大上唇的、一本正经的胡子——管你什么美国中尉,看一眼都别想,今天没门。

不管怎么说,交换站总是盟军情报站的穷亲戚。斯洛索普这回还不算孤家寡人,他看见了技术情报处技术情报处:英军情报机构。的同职——这多少算是个安慰。不久,他又看到同职的头儿坐着1937年的沃尔斯利黄蜂一种双门轿车,由沃尔斯利汽车公司首产于1935年。,急急忙忙来到现场。两个人都回头看了斯洛索普一眼。斯洛索普和善地点头致意,他们俩理都没理。哼!这些伙计,真是又臭又硬。泰荣精着呢,他在周围长时间溜达着,把“幸运蛋”香烟幸运蛋:美国香烟。这里为了谐音译成如此。扔得到处都是,最后起码弄明白了这枚“霉运弹”的情况。

残块是石墨柱体,长六英寸,直径二英寸,几乎整个都烧焦了,只剩下几块军绿漆片。这是爆炸后唯一完整的残留物。很明显,这是预先设计好的。里面好像藏了些文件。准尉副官去拿残块,把手灼了,大叫“哦,他妈的”,惹得那些薪水比他低的人笑起来。大家围在那里,等待特种行动处(那些刺儿头干什么都慢悠悠的)一位叫普伦提斯的上尉。普伦提斯上尉也确实很快就来了。斯洛索普瞥了一眼——风霜过重的脸,大块头,粗鄙。普伦提斯拿了圆柱体,开车走了。就这样,一切完结。

斯洛索普寻思着,对这种情况,交换站可以作为同部门分支机构,带着些厌倦情绪,给那个特种行动处递交第五千五百万次申请,以获得一份有关圆柱体内容的报告,但一般情况下申请是无人理会的。这没什么,他不会往心里去。特种行动处把任何人都不放在眼里,而任何人又不把交换站放在眼里。那—那又怎么样呢?反正这是近期他经手的最后一枚火箭弹了。但愿是彻底的最后。

今天早上他从收信篮里得到命令,派他去东区那边的某家医院“当差”。命令后面附了一份复写件,是给交换站的短信,要求给他换岗,以配合“PWE测试计划”。“PWE”他查了,意思是“政治战务管理处”。那测试呢?又是那个“明尼苏达多项个性检查”之类的破玩意儿。不过倒可以借此换换口味,不必再去天天找火箭弹,这活儿他有点儿干烦了。

曾几何时,斯洛索普是很认真的。不是开玩笑。起码他自己觉得很认真。如今,1944年之前的很多往事已渐模糊。在他的记忆中,第一次闪电战期间自己一直很走运,纳粹空军扔下来的东西从没到过身边。可今年夏天他们开始用那些V—1炸弹了。你可能在街上走路,或者在床上打盹,突然间屋顶上放屁般传来“嗞”的一声。要是还在向前飞,向最高点升,只是路过——哈,没事了,该别人担惊了……可是如果引擎中断,小心了伙计——它开始下落,尾部燃料脱离燃料引擎泼洒开来,你只有十秒钟找个地方钻进去。嘿,说起来还不算太糟。过一阵儿,你又缓过劲来——竟然和邻桌的快蹄儿·马科曼菲克打起一两个先令的小赌来,赌下一枚放屁弹会落到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