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张畅智答李孝伯
话说宋廷因王玄谟战败,认为柳元景等人不宜单独进军,便颁诏将他们召回。柳元景不敢违诏,只好收兵退回,他命令薛安都断后,自己率领大军返回襄阳。就因这一退,又让魏军专力南下,害得宋室又损失一员良将。
原来豫州刺史南平王刘铄,曾派参军胡盛之进军汝南,梁坦出兵上蔡,攻夺长社,又派司马刘康祖率军逼近虎牢关。魏永昌王拓跋仁探知悬瓠城兵力空虚后,便一鼓作气攻入城中,随后又占领了项城。恰好这时,宋廷召各路人马回原地镇守,刘康祖和胡盛之一同领兵返回。行军到达威武镇,见到后面漫山遍野的魏兵蜂拥而来,胡盛之急忙对刘康祖说:“一眼望去,追兵有数万人,而我军只有八千人,寡不敌众,看来只能绕道走山路,才能避免被魏虏奸灭。”刘康祖勃然大怒地说道:“我们逼近黄河就是为了和魏军决一死战,如今他自己送上门来,正好和他当面交锋,杀他一个下马威,怎能未战先逃呢?”于是,刘康祖下令结车为营,向北严阵以待,而且下达军令:“凡是观望不前者,杀无赦!畏惧停步者,斩去双足!”军士却也齐声应令。
余音未绝,魏军已杀到跟前,宋军拼死勇斗,从早晨血战到傍晚,杀毙魏兵一万多人,刘康祖多处受伤仍然面不改色,率领众人继续奋战。此时晚风扬起,魏将拓跋仁命骑兵下马背草,纵火焚烧了刘康祖的车营。刘康祖亲自指挥将士补缺,不料飞来一箭,穿透其脖颈,当下血流不止,他随即晕倒马下,气绝身亡。余下的几百残兵不能再战,由胡盛之带领突围,逃回寿阳。
拓跋仁领兵逼近寿阳,南平王刘铄登城固守。魏主拓跋焘将豫州军事全都交由永昌王拓跋仁处理,自己则亲率精骑赶赴徐州,直抵萧城。萧城距离彭城只有十几里,彭城兵多粮少,江夏王刘义恭担心保守不住彭城,正打算弃城南逃。沈庆之说历城粮草多,便打算护送二王和妃女直接赶赴历城,留下护军萧思话据守彭城。但是,长史何勋与沈庆之的意见相左,他想东奔到郁洲,从海道绕回建康。唯独沛郡太守张畅对刘义恭说道:“历城、郁洲都不能去,如今城中少粮,百姓都有了去意,只因城门紧闭,无法出去。如果主帅一走,众人势必溃散,若魏虏从后方追击,我们还能到得了历城和郁洲吗?虽然现在城中少粮,但还可支撑个把月,哪里有舍安就危,自寻死路的道理?”话刚说完,武陵王刘骏也插话道:“叔父您统率全师,是去是留不是我能干预的,但我原是此城的守官,今天如果弃城逃走,将来又有何颜面再回朝廷?城在我在,城亡我亡,我赞成张太守的话,誓死不弃城!”刘义恭这才决定坚守彭城。
魏主拓跋焘率军赶到彭城,看到城中守兵队列整齐,器械锋利,反倒不敢急攻。于是,他派尚书李孝伯到南门,送给刘义恭一件貂裘,又送给刘骏几头骆驼、骡子,并传话给他们道:“魏主致意安北将军,请他出城一见,我不过是到此地巡视,并不打算攻城,你们又何必劳苦将士,如此严守防御!”武陵王刘骏曾担任安北将军,他担心魏主不怀好意,便派张畅打开城门,和魏使李孝伯交谈道:“安北将军非常想见魏主,但是没有宋主的命令,不得私见魏主,守备防御是城主的本务,何用多疑?”
李孝伯回去禀报魏主,魏主又向城中索要酒、橘子和甘蔗,还要了赌博的器具,刘骏派人一一照给,魏主又回赠了毡子、胡豉和九种盐,并乞借乐器。刘义恭仍然命张畅出城答话。张畅一出城,城中守将见魏尚书李孝伯骑马而来,连忙拽起吊桥,关闭城门。
李孝伯又和张畅交谈,张畅随即传话道:“我太尉江夏王奉命出征,没有准备乐器,因此不能满足贵主的要求!”李孝伯说道:“这也没什么关系,但为何你一出城,便要关门拽起吊桥呢?”张畅不等他把话说完,便接口道:“二王因魏主刚到,营垒还未砌立,将士多有劳累,城内有十万精兵,恐怕会挟怒出城,随意践踏,所以关门阻止,不让他们轻易出战。等魏主休息好后,再各自下达战书,一决胜负。”
李孝伯正要回答,忽然见魏主派人前来,对张畅说道:“请你告诉太尉和安北将军,不如派人来我营帐,即便不能尽情谈叙,也可见见我的模样,观察我的为人,这样如何?如果你们诸位都不能派遣,也可让下人前来。”张畅又答道:“魏主的样貌和才能,我们很早就听说了,李尚书亲自来传命,我们彼此间便可将话说尽,所以就不再派遣使臣了。”
李孝伯接话道:“王玄谟乃是庸才,你们国家怎会误用他,导致战败奔逃?我军入境七百里,主人竟然没有赠送一支箭,我想这偌大的彭城,也未必长久守得住!”张畅反驳道:“王玄谟只是一名担任先锋的偏将,并非心腹重将,他乘夜回来商议军事机密,部兵没有察觉,稍稍乱行,这能有什么损失呢?如果魏军入境七百里,无一人抵抗,这便是我军太尉的神机妙算,用兵的计谋,自然不能轻易告知。”
李孝伯又问道:“魏主本不打算包围彭城,应率军直接攻打瓜步,如果一路顺手,彭城又何必再攻?倘若没有获胜,这城也并非我们所需,我只当是到南方喝喝江湖里的水,解解渴呢!”张畅微笑着说道:“去留悉听尊便,不过北方战马喝长江的水,只怕会违反天忌;若真是如此,那便没有天道了!”
这话一说出,顿时让李孝伯惊出一把冷汗。知道这是为什么吗?原来,从前有首童谣这样唱道:“虏马饮江水,佛狸死卯年。”而这一年正好是辛卯年,李孝伯是因这句话才受惊的。于是,他向张畅告别道:“你我相距只有数步,很遗憾不能握手言欢!”张畅答道:“李尚书你原是汉人,等来日我们平定中原,你再回到我朝,我们还是有机会相聚的!”随后,彼此一揖而散。
第二天,魏主督率兵马攻城,城楼上的箭石如雨般落下,击伤很多魏兵。于是,魏主调转兵力南下,派遣中书郎鲁秀出兵广陵,高凉王拓跋那出兵山阳,永昌王拓跋仁领兵横渡长江,魏军所到之处无不残破,惹得江淮一带震惊不已,建康全城戒严。宋主急忙任命臧质为辅国将军,命他率领一万人去援救彭城。臧质领兵刚到盱眙,就听闻魏兵已越过淮水,往南奔来,他连忙派偏将臧澄之、毛熙祚等人兵分两路,屯守东山和前浦,自己则在城南扎下营寨。没料想,臧澄之、毛熙祚驻守的两座城池先后被攻破,魏燕王拓跋谭领兵冲杀而来,逼近臧质的大营,臧质手下的军兵纷纷逃散,只剩七百人跟随臧质逃回盱眙,所有辎重器械全都沿途丢弃。
盱眙太守沈璞上任不久,便率兵修缮城池,疏浚护城壕,储备钱财和粮食,像刀、矛、箭、石等护城器械,全都准备妥当,他的僚属都认为这是多此一举。等到魏军前来攻城时,他们又劝沈璞奔回建康。沈璞气愤地说道:“我已将所有用具准备齐全,等的就是今日,如果魏虏前来,见我城小,不愿进攻,那也就无须多劳了;如果他坚持攻城,那便是我为国效命之时,也是各位立功封侯的大好机会呢!新莽、苻秦领军数十万,却被昆阳、合肥给摧毁,一败涂地,我军也不见得会失败!”他的僚佐听完这番话,才稍稍坚定斗志。
沈璞招募了两千精兵,关闭城门等待敌军。等臧质前来叩门时,僚属们又劝说沈璞不要接纳,沈璞叹息地说道:“同舟共济,胡越一心,况且兵多更容易抵挡魏虏,为何不接纳臧将军!”于是,他打开城门迎入臧质。臧质入城后,见到城中物资丰饶,非常高兴,他立即向沈璞发誓共同坚守。
然而,魏军随行未带粮食物资,他们全靠沿途打劫补充军需,等到他们渡过淮水,准备往南行进时,民众多半窜逃躲匿,途中没有什么可以掠夺,累得魏兵人困马乏。当时,又正赶上饥荒,魏兵得知盱眙城内有粟米,巴不得一举攻入城中,饱食一顿。可偏偏攻城不下,倒令魏主无计可施,只好留下几千人驻扎盱眙城,自己则亲率大军南下。
行军抵达瓜步时,魏军捣毁百姓的草庐房屋,取出当中的木料制作筏子,扬言要渡江深入,此举吓得建康城内上下震惊。宋主急忙命令领军将军刘遵考等人率兵驻守重要通道,从采石到暨阳,绵延六七百里,全都陈列船舰营垒,严阵以待。太子刘劭领兵镇守石头城,统领水师;丹阳尹徐湛之驻守石头仓城;吏部尚书江湛兼任领军一职,军事全由他调度安排。宋主亲自登上石头城,脸上有些担忧的神色,看到江湛在身旁,便对他说道:“北伐的计划本不应该赞同,如今致使百姓和士兵遭受苦难,又让大夫们担忧,这都是我的过错!”江湛也有些羞愧,低下头没有说话,宋主又叹道:“檀道济如果还在,岂会任由魏虏到此!”
随后,宋主又登上幕府山观望形势,心想重赏之下,必有勇夫。于是,他立即张榜示民,若能取得魏主的首级,封为万户侯;若能斩下魏王公大臣的首级,封赏万金。宋主又派人抬来毒酒,放到空村中,引诱魏人来喝,好将他们毒死。幸好魏主无意持久交战,他派使臣送去骆驼和名马,向宋廷请和求婚。宋主也派使节田奇回赠魏主珍馐美味。魏主见到有黄桔,立即就拿起来吃,而且大口喝着御酒。其左右担心食物有毒,悄悄劝诫魏主,魏主不肯相信,他指着小孙儿对田奇说道:“我千里迢迢到这里来,并不是贪图你们的土地,其实是为了继续交好,安抚百姓,永结姻亲。若你们宋主肯将女儿许配给我孙儿,我也愿意将我的女儿许配给武陵王,从此休战不再入侵南疆!”田奇因此回去禀报宋主。宋朝大臣多半主张和亲,唯独江湛说戎狄不可轻信,不主张和亲。忽然有一人说道:“今天三王都陷入危难,陛下忧心,难道你还要主张交战吗?”这几句话的声浪几乎响彻殿瓦,吓得江湛大惊失色,他慌忙察看,说话之人原来是太子刘劭。江湛自知刘劭难惹,便打算匆匆退朝,刘劭命令左右在台阶上挤挡江湛,江湛差点儿摔倒在地,宋主看不过去,出声呵止那些人,刘劭仍旧抗声说道:“北伐惨败的耻辱,只有斩杀江湛、徐湛之二人,才能谢罪于天下!”宋主皱着眉头,说:“北伐原本是我的主意,不要责怪江、徐二人!”刘劭怒火仍未平息,悻悻地出了大殿。
这时,魏主也不再请和,只是在瓜步山上度过残年。又过了一天,已是元嘉二十八年元旦,魏主召集所有大臣论功行赏,便下令拔营北归。经过盱眙,魏主又派使臣入城,赠给守将刀剑,请回赠美酒。盱眙城守将臧质拿出几坛美酒,交由来使带回。魏主酒兴正浓,马上命人打开封条倒酒,不料一股臭气从坛中散发而出,仔细一看,原来并不是酒,而是混浊的尿!
魏主大怒,立即命令将士攻城,只用一晚,就在城楼四周筑起长围,搬运东山土石,填砌壕堑,依傍君山筑造浮桥,分兵几路截断城中的水陆通道。
魏主看到答复的信,勃然大怒,即可命人特制一张铁床,上面钉了许多铁钉,就好像尖刀山一样。魏主指着铁床对众人说:“攻破城池以后,我定要生擒臧质,让他尝尝这铁床的滋味!”臧质得知消息,也在城中张榜悬赏,只要是斩下魏佛狸的首级,就封为万户侯。魏主更是怒不可遏,他指挥军队猛烈进攻,用钩车拽倒城楼。臧质将计就计,命几百名守卒各自拿着巨绳,将魏军钩车上的铁钩系住,反倒让钩车无法后退。两军相持到夜里,臧质见魏兵有些松懈,便用桶装着兵士悬挂在城墙上,将钩车上的铁钩全部截断,取了回来。
第二天早晨,魏主改用攻城车冲撞城墙,但城墙脱落的不多。魏兵随即又肉搏登城,前仆后继,臧质和沈璞分段扼守,使用长矛巨斧,或戳或砍,没有一刻放松。可怜的魏兵只能不断往下坠落,却始终攻不上城楼。今日攻不下,明日又攻不下,好不容易过了一个月,还是毫无进展,魏兵反倒死了一万多人。这时天气逐渐回暖,气温升高,死尸经高温熏蒸,免不得酿成瘟疫,魏兵大多被传染,都病得骨软神疲。这时,魏军探听到宋廷将派水军支援盱眙城,并命令彭城兵马拦截魏军的退路,魏主自知此地不宜久留,于是下令毁掉攻具,撤兵往北退去。
盱眙城的守将正想悄悄尾随在后追击魏兵,沈璞却说:“我军只有两三千人,能守不能战,但是可以假装整理船只,示意魏军我们要北渡,这样必定能让魏虏迅速退走,我们便可无忧了!”魏主听闻盱眙城中正在备船,果然急忙往回赶,就连路过彭城也没工夫停留,匆匆奔驰而去。彭城将领劝刘义恭出兵追击,说魏虏抢走很多俘虏,应该乘机夺回,刘义恭仍然有些惧怕,不肯答应。
第二天,宋廷传来诏书,命令刘义恭全力追击魏虏,但这时魏兵早已走远,就算有翅膀可以飞,也赶不上了,刘义恭只好派司马檀和之追往萧城,沿途一带,并没有见到魏兵,只看到尸骸累累,全是断臂残足,情景十分惨烈。檀和之在途中遇到程天祚,他刚从魏军中逃了回来,报告说魏军将在南中掠夺的人口全部遭屠,壮丁被砍头斩足,婴儿被挂在槊上,当做游戏之物,魏军经过的郡县,只剩下一片血海,就连春燕都将巢窝搬到林中去了。还有王玄谟之前戍守在碻磝,也被刘义恭召回,碻磝仍被魏军夺去。
这废王刘义康就在这战鼓声中结束了生命。当时,故将军胡藩的儿子胡诞世,打算推举刘义康为主,他纠集羽党两百多人,悄悄潜入豫章,杀死太守桓隆之,占领豫章举兵作乱。正赶上交州刺史檀和之卸职归来,经过豫章,他号召官兵杀死胡诞世,将首级送往建康。太尉江夏王刘义恭,任命檀和之为司马,并奏报宋廷请求远迁刘义康。宋主准备将刘义康迁到广州,先派人去传话给他,刘义康说道:“人总有一死,我也不再奢望活着,只是犯上作乱还用分远近吗?要死就死在这里,我不愿再到别处去了!”宋主接到来使的回复,非常介意。等到魏兵入境,都城内外戒严,太子刘劭和武陵王刘骏等人,担心刘义康乘隙图谋叛变,便多次申劝宋主大义灭亲。宋主派中书舍人严龙,带着毒药前往安成郡赐刘义康死。刘义康不肯喝药,他说道:“佛教不许自杀,我宁愿被处死。”于是,严龙用被子盖住刘义康,将他扼死。
太尉江夏王刘义恭、徐州刺史武陵王刘骏都因御敌无功而遭到宋主的谴责,刘义恭被降为骠骑将军,刘骏被降为北中郎将。青、冀刺史萧斌,将军王玄谟,也被罢免了官职。经此次宋、魏交战,南兖、徐、兖、豫、青、冀六州,城楼变成废墟,十分萧条。元嘉初政从此开始衰败。正是:
自古佳兵本不祥,况闻将帅又非良。
六州残破民遭劫,毕竟车儿太不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