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十六)身世的秘密
均瑞刚满两岁,白芷又怀上了。后来生下一对双胞胎男孩。阿三就为孩子取了小二、小三的名字。人说一个好汉难养三口。何况是五口之家。白芷使出浑身解数:白天累得死去活来,晚上给人加工衣料。凭空又添了两个孩子,也使阿三苦不堪言。他每次把均瑞锁在家里,然后背上一个抱着一个到工地上去让白芷给孩子喂奶。
这天去时正赶上短工们吃中饭,白芷先给小二喂奶。给小三喂奶时,就觉得小三的嘴唇发烫,于是就对阿三说:“孩子身上发烫,看样子是病了。”贵菊婶摸摸孩子的额头,说:“是病了。我给你出个主意,你问姜福叔讨个人情,让阿三顶替一下,你带孩子回家治病,女人调理孩子内行些。”杏奶奶几个都说这个主意好。姜福说:“给孩子治病是大事,何况是男工换女工呢。”于是白芷就把玉米粑和茶筒交给阿三,带着两个孩子走了。阿三本是站着的,春霞婶见他想坐下又嫌脏的样子,就说:“你这嬉客,当个保姆还差不多,干活那有家里舒服?”说过就递了一把干草给阿三屁股,阿三就势坐了下来。他拿出玉米粑咬了一口,就举起茶筒要喝茶。春霞婶说:“要是像你这样一口粑一口茶的,用水桶挑水还来不及呢。挖茶园苦哟!我最喜欢听阿三两口子吵嘴,那白芷连骂人也是四言八句的好听。阿三啦,我要是个男人,准把白芷顶在头上当帽子戴。她是个粗细皆能的人,娶了白芷,是你的福分。”贵菊婶说:“白芷是像她老子史君子。既能干人也好。她与别人性格不同:有时候迟到了几锄,她二话不说,扛起锄头就走。我说迟到几锄没关系,谁人没个迟到的时候?你脸皮乍就这么薄?她说:‘只当一到工地就生病了呢,无非是走了点冤枉路。’你要是叫她捎带着砍根棍子什么的,她准会给你一根好的,自己留一根孬的。她说‘近水楼台先得月;东西走自己手里经过,就要为自己挑点好的,那算什么本事呢。’这时桃奶奶撇了撇嘴,说:“史君子走的时候,偏印还没怀上呢。人家都说白芷是白老五生的。”杏奶奶想到阿三在这里,就说:“这事也没有什么根据,你们别瞎说。”于是桃奶奶就不再做声。阿三这时就暗暗吃惊:心想我来了这么长时间,白家村的风流韵事也听了不少,关于白芷身世的秘密,还是第一次听说。白芷平日里一张嘴伶牙俐齿的,下次再吵嘴,我准得把她气得半死。
白芷带着孩子一路走一路想:阿三在工地上是个新鲜人物,大家免不了逗猴一样的逗他,桃奶奶一定要在阿三的面前说我的坏话。但是白芷一想到孩子正在发烧,就不由自主地加快了脚步。
郎中为小三诊过脉,说是因为吃了热奶才中暑,只要服一些解暑的药就会退烧。郎中开了药方,又嘱咐白芷:即使孩子退了烧,大人也不能在烈日下干活,以免吃了热奶又犯病。
小三服过药,到天亮时就退烧了。白芷耐着性子休息了几天,孩子的病好了。又挖了几天茶园就结束了。
白芷想到冬天是裁缝的旺季,就想趁早多备些柴炭,以便冬天多揽些布料加工。她接连几天都在河边砍柳树柴。这天白芷挑着一担柴收工的时候,天已经麻黑了。白芷把柴挑到家放下柴担的时候,只见阿三和孩子们已经吃过晚饭。阿三见了白芷,立刻把脸沉下来,像是主人发现家奴犯了错一样。白芷左思右想,想不起自己犯了什么错。后来才想起:答应今天早点收工回家补被子,后来只顾砍柴,把这件事忘记了。
白芷默默无语地洗澡换衣裳,就着剩饭剩菜吃了一顿,就忙着收拾碗筷。阿三吸足了旱烟就上床睡了。不料刚一伸脚,就被被里子的破洞套住了一只脚。于是他就妈比妈比地吼着,继续使劲蹬那个破洞。破洞就慢慢地扩散开来,最后只剩下了一床光絮。
正在另一张床上玩耍的君瑞被吓哭了,小二小三也跟着哭起来。白芷不知发生了什么事,跑进房里看见那床光絮,才知是怎么一回事。这一次她可火了,亮开大嗓门说:“你这霸王,只盼你早日投了乌江!走起路来踩死了蚂蚁,发起脾气来像头狮子!人家说‘活老婆三筒米,死老婆三支香’,你是借亭子躲雨,大树根下躲荫,存心要女人养活你!女人的骨头比男人的细,我凭什么我要养你!江北的女人享了稻草的福,山区的女人吃了柴火的亏!”
阿三不解地问:“女人享不享福与稻草有什么关系?说个理儿来听听。”白芷说:“江北用稻草烧饭,灶前离不开人,家务就成了女人的专职;山区柴火耐烧,女人可以省出时间下地干活,时间久了,女人下地干活就成为一种习惯,所以说累死山区的女人了。你已经享受了迁移之福还不满足。我情愿要那种把马桶套在头上当礼帽戴的傻子老公,也不情愿和你这种冤家过日子!”
阿三说:“天下好男人多的是,爱谁和谁过去!”白芷说:“你明知菩萨脚底的靴,穿得脱不得,才说这气话呢!”阿三说:“脚底的靴脱不得,可以找个情人嘛!”白芷说:“累得连喘气的功夫都没有,哪有功夫偷人?再说酒不好糟也是酸的;正儿八经的男人,比我还大十岁;都不知道体贴我,还指望情人?我不会从痛苦中去找欢乐,在儿女的脸上抹黑!”这时的阿三重新抽起了旱烟,慢悠悠地说道:“你这女人真是个伪君子,在外边人家都说你不言不语的,在家里一张嘴却是这么厉害!”
“你才是伪君子呢,当初相亲时吃玉米糊糊也吃得津津有味,如今为什么这样叼嘴!我为什么要不言不语?我与你肩头一样高膝头一样平,为什么要处处迁就你!”
阿三抽完最后一筒烟,往床头桌上敲了敲烟灰,又打了一个大大的呵欠,然后不紧不慢地说:“你这么逞能,为什么每天干活总是比别人少几个铜板呢?也不知你娘偷了那个汉子生了你这个野种女儿!”
白芷差点被气晕了。她努力克制自己,缓缓地说:“别人议论不足为奇,即使有那么回事,也不是我的过错!正像人家说我是‘土匪’的女儿,干一样的活儿出一样的力气而少几个铜板的事一样,卖力气拿工钱与土匪有什么关系!”阿三这时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痛快,又打了几个呵欠,不再理会白芷。钻进了那床光絮。白芷则带着孩子们在另一张床铺上睡了。
第二天,阿三吃过早饭就带着均瑞上街玩去了。白芷把两个小的放在地板上任其玩耍,然后锁上房门,找出一张发黄的照片。这是她五岁的时候,父亲随信寄来的半身照片。照片上的史君子面容清瘦。白芷记得小的时候,外婆曾经对她说过:“你娘在生你之前,生过一个男孩子,只养了几个月就夭折了。”而娘却从未提起过这件事,似乎其中隐藏着什么秘密。稍微懂事后,白芷就觉得背后有人议论她娘的“风流韵事”。她常常分析:如果娘与某人有过私情,免不了会藕断丝连;如果是一个不正派的人,也不会这么清苦。可是从没见过这方面的蛛丝马迹。这衰败的人家,除了傻表舅一年来个一两趟,就没见过男人的影子。就连柴刀也是娘自己磨的。记得娘那次挖茶园被人作弄,回家就大骂奶奶辈们偷人。似乎对不守妇道的女人恨之入骨。
白芷想:阿三在我的伤口上撒盐,太残酷了。如果自己是“土匪”的女儿就不是私生子;是私生子就不会是“土匪”的女儿。为什么人家非要说我是“土匪”的女儿又是私生子呢?
她手拿照片对着镜子比较:这头发这眼睛这脸庞,她觉得像又觉得不像,她希望像史君子又觉得不像……最后她看到镜子里的一张带泪的脸。她以前总想问娘一个明白,怎么能问呢,娘那脾气。她想起了外婆。于是她擦干了眼泪开了房门,把几个孩子锁在房间里。然后拖着沉重的步子去了外婆的墓地。
墓地就在河边的白沙洲上。这里是村子里规定的乱葬墓地,有千百个坟堆。白芷的外婆死于大荒之年,没有立碑。每年清明节她都要来祭祀扶堆,以免年深月久失去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