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节 理想主义者:柏拉图
他的名字是阿里斯托勒斯,可这个世界只知道他叫柏拉图,在希腊语中是“platon”,意为“宽阔”,是他在年轻时代作为摔跤手时得到的绰号,因为他的肩膀甚宽。柏拉图出生于公元前427年的雅典,父母都是有钱的贵族。他在青年时期就是个卓尔不群的学生,一个男人和女人都喜欢的漂亮哥儿,而且还是个极有潜质的诗人。20岁那年他完成了一部诗剧,就在准备将其提交给大奖赛时,却意外地听到了苏格拉底在一个公共场所进行的演讲。也许是因为苏格拉底辩证法中所含的游戏成分俘获了这位摔跤手,也许是因为这位哲人思想的微妙之处吸引了这位严肃的学生,也许是因为这位大师的哲学中所含的宁静与安详极大地冲击了这个充满混乱与背叛、战争与失败、革命与恐怖的时代,这位贵族世系的后裔当场烧掉诗集,矢志投身于这位哲学家的门下。
柏拉图跟随苏格拉底学习了8年。他是个专心致志的学生,且不苟言笑。一位古代作家曾写道,没有人听见他大声笑过。他的情诗有极少部分得到保留,有些是献给男人的,有些是献给女人的,可其真实性都值得怀疑。没有任何有关他的爱情生活的闲言碎语,也没有任何证据证明他曾经有过婚姻。可是,从他对话录的大量细节中,我们还是可以明显地看出,他是雅典社会生活的积极参与者,也是人类行为和状态的细心观察者。
公元前404年,一个有其亲友参加的寡头政治派别力促他涉足公众生活,他们愿意在背后支持。年轻的柏拉图非常聪明地回避了,希望看清楚这个集团的政策走向,不久即对这个将暴力和恐怖视作施政手段的集团深感厌恶。可是,当民主力量重获政权时,他却对他们审判他最尊敬的老师的暴行更感厌恶。他在《苏格拉底的申辩》一书中宣称,这位老师是“我所认识的人中最智慧、最公正、最好的人”。在苏格拉底于公元前399年离世之后,柏拉图逃出雅典,在地中海一带周游。他遇到了当时的其他一些哲学家,与他们一起研究,之后又回到雅典,为他的城邦而战斗,然后又四处漫游和研修。
40岁那年,他在与锡拉库萨的君主狄奥尼西奥斯谈话时,大胆地谴责了独裁政治。狄奥尼西奥斯大为震怒,对他说:“你说此话形同老朽。”柏拉图反驳道:“你言此语如同暴君。”狄奥尼西奥斯下令逮捕他,并把他推到奴隶市场拍卖。幸好,一位有钱的崇拜者安里塞里斯成功地把他赎回,他再回雅典。朋友们募集3000德拉克马赔偿安里塞里斯,但被其拒绝了。于是,他们用这笔钱为柏拉图在郊区置买了一处房产,他便于公元前387年在这里开设了他的学院。这座高等教育学院在接下来的9个世纪里一直是希腊的文化中心。公元529年,东罗马帝国的查士丁尼大帝(一个基督徒)为了其自身信仰的最大利益,下令将其关闭。
我们几乎没有任何有关柏拉图在这所学院活动的详细资料,只知道他在这里教授了41年,直到公元前347年他在80或81岁的高龄时逝世为止。人们相信,他融合了苏格拉底的对话法和讲座法——授课的行为通常发生在他和他的听众于庭院中无止境的漫步之中。(后世一位不怎么出名的作家在剧中通过一位角色之口嘲笑过他的这个习惯:“我走来走去,就跟柏拉图似的,可我是江郎才尽,想不出任何绝招儿,只不过徒劳双腿而已。”)
柏拉图大约有35次对话——实际的数字不能肯定,因为至少一半是伪造的——并不仅供他的学生使用,它们适合更广泛的人群。它们是以一般人喜闻乐见的通俗形式所表现出来的半戏剧化的思想。它们所涉及的都是形而上的、道德的和政治的问题,而且还不时穿插一些心理学方面的内容。他对哲学的影响是巨大的,而他对心理学的影响,虽然不是其贡献的主体,却也远远超过在他之前的任何思想家,甚至连此后2000多年间的哲人在内,也无人能望其项背,除了亚里士多德。
尽管大家对柏拉图心存敬意,可从科学的角度来说,他对心理学的影响却是弊大于利。最大的负面影响是他对知识来源于知觉这一理论的反感。他认为,从感觉得来的材料是变动的,不可靠的。他坚信,真正的知识是从推理中得来的概念和抽象。在《泰阿泰德篇》中,他嘲笑以知觉为基础的知识:如果每个人都是所有事物的尺度,那么,猪和狒狒为什么就不能成为同样有效的尺度呢,因为它们也有知觉啊!如果每个人对世界的感觉都是真理,那么,任何人都可以跟神灵一样聪明,然而又比傻瓜聪明不了多少。诸如此类。
更甚的是,柏拉图借苏格拉底之口指出,即使我们认定一个人的判断跟另一个人的判断同样真实,可聪明人的判断可能要比无知者的判断带来的结果更好。比如,医生对一个病人病情发展的预测,就可能比病人本人的预测更正确一些。因此,聪明人从总体上说对事物的把握要比愚蠢人更准确一些。
然而,一个人怎样才能变得更加聪明呢?通过触摸,我们可以感知硬和软,但柏拉图认为,它们的两极概念并不是感官告诉我们的。作出这个判断的是意识。通过视觉,我们可判断出两个物体同样大小,但我们永远无法看见或感知绝对的平等。这些抽象的品质只能通过其他办法加以理解。我们往往通过回忆和推理,而不是通过感官印象,来得到一些概念的知识,这些概念如绝对的平等、相同和不同、存在与不存在、荣誉与耻辱、善与恶等。
在这里,柏拉图已经走上了极其重要的心理功能的轨迹。通过这个过程,意识可以从具体的观察中得出总体的原则、范围和抽象概念。可是,他对感觉材料的偏见引导他对这个过程提出了一套完全无法证实的形而上的解释。跟他的老师一样,他坚持认为,概念性的知识是通过沉思来到我们身边的。我们天生就具有这些知识,并通过理性的思维来发现它们。
但他比苏格拉底还是进了一步。他辩称,这些概念比我们感觉到的物体更为“真实”。关于“椅子”的概念——有关椅子的抽象概念——要比这把或那把物质的椅子更长久,也更真实。椅子会腐烂,然后不再存在,前者却不会。任何美丽的个人最终都会变老,变得满脸皱纹,然后死去,不再存在,可是美这个概念却是永恒的。直角三角形的概念是完美的和永恒的,而任何在蜡板或羊皮纸上画出来的直角三角形却都是不完美的,因为有一天它们将不再存在。的确,在学院的大门上就刻着这样的字:“不懂几何的人,不得擅入。”
这就是柏拉图概念(或形式)理论的中心所在。这个形而上的教条是,现实是由概念或形式构成的,概念或形式在遍及宇宙的灵魂——神——那里永生不死,而属于物质的物体则是短暂的、虚幻的。柏拉图因此而成为一个唯心主义者,不是指其具有崇高的意识,而是指其倡导了意识对物质实体的超越。在他看来,我们的灵魂会传达那些永恒的概念,在我们身上,概念与生俱来。只要记住我们的概念,并以其指导我们的经验,我们在物质世界里看到物体时,就能理解它们是什么,并且理解它们之间的关系,如较大或较小等。
或者说,如果我们的思维因为哲学而得到解放,我们就会理解这些,否则,我们就会为感官所惑,以致生活在谬误之中,就像柏拉图著名隐喻里的山洞里的囚犯。
他在《理想国》中说,想象一个山洞,里面关押着囚犯,他们只能看见由外面的火光映照进来的影子,这些囚犯把影子当作真实。其实这些影子全部来自他们自己和身边的物体。最后,一个人逃了出去,看见了实际的物体,知道自己一直在受骗。他像一位哲学家一样认识到,物质的东西只不过是真实的影子,现实是由概念的形式构成的。这个人的职责则是深入洞穴,把囚犯们领出来,回到现实的光芒中。
柏拉图也许会在苏格拉底或他自己的推理引导下确立自己空想的、纯粹哲学的、有关真知的阐释,也许是他所处时代的军事和政治混乱促使他寻求某种永恒的、不可动摇的、绝对的东西作为信仰。无论如何,显而易见的是,他为一个理想乐土所开的药方,都在《理想国》一书里表达得清清楚楚,其目标是通过一种严格的等级制度和由少数哲学家精英分子进行极权统治,达到国家的稳定和长治久安。
不管怎么说,在柏拉图的认识论中,任何物质的、具体的和必死的东西都被看成是虚幻和谬误的,只有概念性的、抽象的和永恒的东西才是真实的和现实的。他的理念论极大地扩展了苏格拉底的二元论,将感觉描述成虚幻的东西,把精神看成是通往真理的唯一通道。在他看来,表象和物质的东西都是虚幻和短暂的,概念才是真实和永恒的;肉体是腐朽和堕落的,灵魂才是不可玷污的,是纯洁的;欲望和饥饿是麻烦和罪恶的源泉,而哲学的苦行生活则是通往至善的道路。这种二分法乍听起来,就像是早期“教会之父”们思想大爆发的昭示,而不像是柏拉图自己的观点。
肉体将各种爱、肉欲、恐惧和新奇的喜好尽数塞给我们……我们成为伺服[肉体的]奴隶。如果我们拥有对事物的真正知识,就必须抛弃肉体——灵魂自会照看自身的一切。然后,我们就会得到希望的智慧,变得纯洁,并与纯洁的人对话……除了灵与肉的分离之外,还有什么其他纯洁可言呢?
对柏拉图来说,灵魂不仅是希腊人长久以来相信的那种无形和不朽的实体,而且还是意识。可是,他从没有解释过思想是怎样在一个无形的基质上发生的。由于思想需要努力,因此也需要使用能量,那么,让灵魂产生思想的能量从何而来?柏拉图认为,运动是灵魂的基质,心理活动与其内在的运动相关,可是,对于这种运动的能量来源,他却只字未提。
然而,他是一个以理性看待这个世界的广泛经验的人。他对一些有关灵魂的心理学猜想是实事求是的,听起来就像是现代人的论调。在他中期及后期的对话中——值得注意的是在《理想国》《斐德罗篇》《蒂迈欧篇》中——他说,当灵魂栖居于肉体时,它在三个层面上进行运作。它们是:思想或理智,精神或意志,喜好或欲求。尽管他在《斐多篇》中批评肉体的奢求,但他又说,刻意压抑喜好或精神,如同让它们其中的任何一方战胜理智一样,都有害于理智的发展。只有当灵魂的三个层面协调发挥作用时,才能达到至善。这里,他又依靠比喻来阐明自己的主张:他把灵魂比作两匹小马,一匹马活泼而温驯(精神),另一匹狂暴而难以控制(喜好),两匹马被马轭约束在一起,由驭手(理智)驱赶。这位驭手以相当大的努力才使它们相互配合,协力向前。柏拉图没有进行过任何临床研究,亦没有对任何人进行过心理分析,就得出此等令人吃惊的结论,其高明程度直逼弗洛伊德对性格的分析,即由超我、自我和本我构成的多重人格。
柏拉图还在没有任何实验证据的情况下得出结论说,理智存在于大脑,精神存在于胸腔,喜好存在于腹部,它们由骨髓和脑髓彼此相连。他还说,情感通过血管在周身传播。这些猜测部分是荒唐可笑的,部分似乎预见了未来的发现。考虑到他并不是一位解剖学家,人们只能惊叹他是如何得出这些结论的。
在《理想国》一书中,柏拉图以惊人的现代术语描述了喜好得不到控制时会发生什么。
当人格中的理智、驯服和统治力量沉睡时,我们内部塞满肉类和饮品的野兽就会苏醒,爬起来满足自己的欲望;这时,他干得出任何你可以想象出来的愚行或罪恶——包括乱伦和弑父(母),或吃禁食之物。
而且,他还以几乎是现代人的术语描述了我们叫做矛盾情绪的状态。对他来说,这是一种理智未能控制的精神与喜好之间的冲突。在《理想国》一书中,苏格拉底举出例证说:
有人曾给我讲过一个故事,对此我深信不疑。故事说,阿格莱翁之子莱昂提俄斯一次从比雷埃夫斯出来漫步,走至城外的北城墙处,看到地上有一些死尸,旁边还站着一些行刑人。他立即感到内心产生一种前去观看一眼的欲望,可同时又为这个想法感到恶心,因而他竭力转移自己的注意力。他闭上眼睛,内心激烈争斗良久之后,终于为欲望所击败。他用手指撑大眼睛,朝死尸跑去,惊叫一声:“看吧,你们这些混蛋,把这个场景看个够吧!”
然而,苏格拉底进一步说道——这是驭车手和马儿比喻中最为重要的信息——喜好不应该被彻底根除,只是应对其加以控制。如果我们的欲望全部受到压抑,就如同将马儿完全勒住不让其奔跑一样,永远无法达到驾驭它们奔向理智的目的。
柏拉图心理学的另外两个方面也值得我们注意。一个是他的性欲概念(eros),即与自己所爱的人结合的欲望。它通常包含着性和罗曼蒂克,但在柏拉图更广泛的理论里,eros是指一种与已为另外一方证实的概念或永恒的形式结合在一起的欲望。尽管这个概念里有形而上的陷阱,但它仍给心理学提供了一种全新的观点,即我们基本的动力在于和永不死亡的原则相结合的渴望。心理学史学家罗伯特·沃森就此说道:“eros一般被译作爱,但在更有意义的层面上,它应被译作‘生命力’。它是一种与想生存的生物愿望,即生命能量相关的东西。”
最后,柏拉图还随意地提出了一种有关记忆的思想,这个思想在很久以后却被用以反驳他自己有关知识的理论。尽管他认为通过推理的反思是最重要的记忆方式,但他的确也承认,我们会在日常生活中学习和积累很多经验。在解释为什么我们中的一部分人会比另一部分人记得更多或记得更准确时,或在说明为什么我们常常忘记已经学到的东西时,他在《泰阿泰德篇》里打了一个比方,将对经验的记忆比作在蜡板上刻字。正如这些板面有大有小,有硬有软,有潮湿有干燥,有干净有不干净一样,不同人的思想在容量、学习能力和保留能力上也有差别。
柏拉图没有就这个想法深究下去,可很久以后,它却发展为一种与他关于知识的理论正好相反的理论。17世纪的哲学家约翰·洛克和20世纪的行为主义者约翰·沃森,就把他们的心理学建构在这样一个假设上面,即我们知道的任何事情都是经验在新生的心灵这块白板上所写下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