隋唐五代文化史:孙昌武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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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节 对前代文化的集成与发扬

苏轼说:“知者创物,能者述焉,非一人而成也。君子之于学,百工之于技,自三代历汉至唐而备矣。故诗至于杜子美,文至于韩退之,书至于颜鲁公,画至于吴道子,而古今之变、天下之能事毕矣。”(45)这就指出,唐人如杜甫、韩愈、颜真卿、吴道子等人的艺术成就,是对前人优秀遗产集大成的结果。事实上隋唐五代整个文化,都具有这种集大成的特色。

总观自先秦盛汉至隋唐的历史发展,魏晋南北朝可以说是两座高峰间的低谷,连续的政治上的分裂与动乱,延缓了经济的发展,也影响到文化的建设。这个时代人们的精神面貌,比起前面的秦汉和后面的隋唐来,显得低迷、消沉得多,整个文化缺少那种精深博大的思想内容与恢宏昂扬的精神境界。韩愈讲到儒学发展,说是“汉氏以来,群儒区区修补,百孔千疮,随乱随失,其危如一发引千钧,绵绵延延,寖以微灭”(46)。这确也说明了当时学术发展的一面。当时佛、道两教兴盛、流行,它们对于中国思想、文化的贡献暂且不论,但给人们的精神世界确实带来不小的消极影响。又自东晋以后,士风渐趋浮靡,文风则追求华艳雕琢。占统治地位的贵族文化,远离了先秦盛汉的高度思想性、现实性的传统和对崇高艺术境界的追求。为了拨正发展方向,隋唐文化各个部门,特别是在其指导思想与内容方面,都曾对六朝文化的消极面进行批判,努力于“复古”,即恢复与发扬先秦盛汉文化的优良传统。这种思想潮流在文学领域表现得尤其明显,同时又是或隐或显地覆盖到整个文化界的。

但是文化的发展如一切事物一样,是个辩证的过程。魏晋南北朝时期的文化从总的发展趋势看是相对地贫乏、浮靡的,但并不是没有取得进展与成绩。特别是由于门阀世族制度培养出一个贵族文人阶层,他们面对现实与人生,有可能去进行精神领域的细腻、深刻的探索;他们也有条件和余裕去提高文化修养、研练艺术技巧。因此这一时期的文化在思想内容上,特别是在人的精神世界的探索上又有相当深刻的一面;而就其表现的精致、技巧的娴熟说,更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隋唐时代的文化创造者们是踏着六朝人的踪迹起步的。他们在把文化发展方向拨正到康庄大道上的同时,又对六朝文化实现了真正的“扬弃”,即在批判的同时汲取其所取得的积极成果。从而使隋唐文化不是简单地“复古”,而是在全面继承前代优秀遗产的基础上实现创新。

从思想史上看,汉代的儒术在一定意义上可以说是先秦以来思想学术集大成的成果。但它一乱之于谶纬神学,再乱之于魏、晋玄学,及至东晋以后,佛、道大昌,儒学进一步衰落。然而从另一方面看,经学统制的松弛,却又给人的精神发展留出了余地。魏、晋玄学探讨的核心问题是本末、有无问题。这种形而上学的探究,把人们的精神引向超越、深邃,加深了宇宙观、人生观的思索。玄学的具体议题如“自然好学”“声无哀乐”等又已开拓对人的心性的更深入的研究。大乘佛学一方面承袭了玄学的某些课题,另一方面更集中于探讨心性问题。佛教追求解脱,能否解脱的根据在人的自我心性,这个大题目乃是佛教千经万论的中心与归宿。佛教徒谈心性,用的是繁琐烦难的佛教语言,但其内涵仍是中土思想的现实问题。刘宋的范泰、谢灵运就曾说过“必求性灵真奥,岂得不以佛经为指南”(47)之类的话。在这方面,无论是从思维方向上看,还是从思想内容上看,佛教在历史上都有所开拓与贡献。在六朝贵族文人中,对心性、生命价值等问题的思索又导向对于感官享受的追求,上焉者欣赏良辰美景、自然山水,下焉者沉溺于歌舞逸乐。这当然是对“修、齐、治、平”的人生理想的背离,但却也发掘了更细腻的感情世界,并培养出十分细致的艺术感受能力。六朝文人沉醉于人生与艺术享受中的潇洒风流,作为封建利禄功名的对立面,被后来不少人所艳羡,也不是全无道理的。这样,在六朝贵族文化从总体看是浮靡、消极的潮流中,也蕴含着有价值的内容,特别是在人的心性的理解与发扬方面。在隋唐新的条件下,前代这方面的思想成果被从积极方面加以发展,不但能创造出内容更有深度、更为丰满的文化,而且有助于培养更完善、更富个性的人格。

在魏晋南北朝时期,文化各部门的本质特征更突出地得到发展,其内部规律也被人们更清楚地认识与把握。鲁迅把汉末魏初曹丕进行文学创作的时代称为“‘文学的自觉时代’,或如近代所说是为艺术而艺术的一派”(48)。这里所谓“自觉”“为艺术而艺术”,即指把文学当作具有独立审美价值的创作意识的表现。扩展开来说,这一时代也鲜明表现出文化的自觉。西晋荀勖以四部分书:甲部六艺小学、乙部诸子兵书术数、丙部史记及其他记载、丁部诗赋图赞;到李充调整为经、史、子、集四部。这样四部分,文集立,不仅仅是将诗文创作与经史著述区分开来的书籍分类,更反映了文化意识的进步:已明确认识到学术、文艺不同部门的本质区别。与此同时,文学中的各种文体,艺术中的各门类如绘画、雕塑、书法、音乐、舞蹈等都取得了独立的、长足的进展,人们并开始从理论上对其规律加以总结。文学上虞挚的《文章流别论》、刘勰的《文心雕龙》,美术上谢赫的《古画品录》等,都从理论上对各自的规律作了相当深入的探讨。有了这种对于文化的自觉,才能引导人按各自规律去发展文化,提高文化各部门的水平,并培养出专门的文化人才。大量文学艺术的专业人员正是在这一时期出现的。而具有专门素养的专业人员队伍,是提高文化水平的重要条件。

文化各部门的独立发展,突出表现为对形式的重视和对形式美的追求。由于六朝文化往往缺乏充实健康的思想内容而专门追求形式,常受到“形式主义”“唯美主义”之类苛责。但审美的重要表现在形式,文化需要形式,因而六朝时期对形式与技巧的追求又有其不可抹煞的意义。例如六朝文章的表现特点之一是日趋严重的骈俪化,讲求对偶声韵、使典用事;诗歌则有沈约等人倡导的“齐梁体”,规定出遣词用韵的“四声”“八病”。这都把中国汉语的文字技巧发展到程式化、极端化了,成了对内容表达的限制。但对形式的揣摩、讲究,从中总结出的某些规律又是有价值的。还可以举书法史的发展为例:晋人在书法中努力追求一笔一画的形式美,继秦篆汉隶之后,把真、草、行书的艺术推向一个高峰,创造了书法史上的黄金时代。而谢赫总结的绘画上的“六法”:气韵生动、骨法用笔、应物象形、随类赋采、经营位置、传移摹写,讲的主要也是形式与技巧。实际上没有形式,也就没有文学艺术,没有文化。魏晋南北朝时期对形式的畸形追求,经隋唐人批判地汲取,就成了历史财富。

东晋以后数百年间分裂,南、北两方社会政治、经济发展情况大有不同,文化的风格也有很大差异。例如在经学上,北方重章句,多传汉儒旧义,南方则尚玄虚,有浓重的玄学影响。北方的文艺粗犷刚健,南方则清雅柔婉。南方文人更加注重表现的细腻、形式的纤巧,努力于模山范水,写情状物;北方却出现了郦道元《水经注》、杨衒之《洛阳伽蓝记》那样的质实浑朴的散文杰作。北方刚健清新的民歌与南朝“吴声”“西曲”的婉丽清新也很不相同。北方佛教重禅定、重功德,流行开窟造像,遗留下云冈、龙门那样的大石窟群;南方则重义解,重讲疏,创造出发达的义学,流行造寺讲经。如此等等,文化发展上的偏重,从另一方面又显示了它的丰富多彩。加之在北方立国的多为少数民族政权,不仅有自身的民族文化传统,还鼓励汲取漠北、西域诸族文化。这就使隋唐文化在发展中能酌取南、北文化之所长,得到风格多样的借鉴。

前面说过,隋唐人在建设自己的新文化时是力图“复古”的,即恢复、发扬先秦盛汉的优秀文化传统。实际上在六朝时期已经有不少有识之士对当时的士风、文风加以批判。入隋以后这种批判声势更为强大。隋末的王通就是代表。他明确主张学以贯道,文以济义,诗以达情性,反对六朝文士的纤碎、虚诡、狂诞。到了唐代,政治家如魏徵等人,史学家如李百药、令狐德棻、刘知幾等人,文学家自王勃、杨炯、陈子昂等开始,更从不同方面对六朝文化进行清算。但是在实践上,他们却汲取了六朝文化正、反两个方面的经验,继承了那个时代文化上所取得的积极成果。特别是六朝在审美意识与形式方面所取得的成就,被他们加以提炼、扬弃,借鉴于新的创造之中。这样“不薄今人爱古人”,以开阔的胸襟和敏锐的鉴别力去接受、汲取前代的遗产,也是隋唐五代人能超越前代去构筑文化上的新高峰的重要条件。


(1) 《问进士》第三策,《元次山集》卷七。

(2) 参阅王仲荦:《隋唐五代史》上册,第372—376页,上海人民出版社1988年版。

(3) 《均节赋税恤百姓六条》,《全唐文》卷四六五。

(4) 这是根据《通典·食货典》的记载,《唐会要》有天宝十三载906万余户的记录。

(5) 《忆昔二首》,《杜少陵集详注》卷一三。

(6) 《新唐书》卷五一《食货志一》。

(7) 参阅河南省博物馆、洛阳博物馆:《洛阳隋唐含嘉仓的发掘》,《文物》1972年第3期。

(8) 《旧唐书》卷三九《地理志二》。

(9) 《资治通鉴》卷二三七“元和二年”。

(10) 王溥:《唐会要》卷八四《户口数》。

(11) 常衮:《代杜相公让河南等道副元帅第二表》,《全唐文》卷四一七。

(12) 《咏史诗八首》之二,逯钦立辑校:《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晋诗》卷七。

(13) 《代放歌行》,逯钦立辑校:《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宋诗》卷七。

(14) 吴兢编著:《贞观政要》卷三《择官》。

(15) 《旧唐书》卷七八《张行成传》。

(16) 《丹青引赠曹将军霸》,《杜少陵集详注》卷一三。

(17) 《旧唐书》卷六五《高士廉传》。

(18) 张僰:《朝野佥载》卷一。

(19) 《请许台省长官举荐属吏状》,《全唐文》卷四七二。

(20) 《通典》卷一五《选举三》。

(21) 《旧唐书》卷四八《食货志上》。

(22) 吴兢编著:《贞观政要》卷一《政体》。

(23) 吴兢编著:《贞观政要》卷二《求谏》。

(24) 洪迈:《容斋续笔》卷二。

(25) 《隋书》卷七五《儒林传序》。

(26) 《册府元龟》卷五○。

(27) 《旧唐书》卷一八九《陆德明传》。

(28) 《旧唐书》卷一三五《韦渠牟传》。

(29) 钱易:《南部新书》卷乙。

(30) 计有功:《唐诗纪事》卷一。

(31) 《柳子厚墓志铭》,《昌黎先生全集》卷三二。

(32) 《册府元龟》卷一七○《帝王部·来远》。

(33) 《放还诸蕃宿卫子弟诏》,《全唐文》卷二六。

(34) 张九龄:《敕突厥苾伽可汗书》,《曲江集》卷六。

(35) 《大唐求法巡礼行记》卷二、四。

(36) 《放还诸蕃宿卫子弟诏》,《全唐文》卷二六。

(37) 《资治通鉴》卷二三二“贞元三年”。

(38) 《资治通鉴》卷二二六“建中元年”。

(39) 《送重表侄王石冰评事使南海》,《杜少陵集详注》卷二三。

(40) 《岭南节度飨军堂记》,《柳河东集》卷二六。

(41) 《送泉州李使君之任》,《全唐诗》卷二○八。

(42) 《旧唐书》卷四五《舆服志》。

(43) 陈鸿:《东城老父传》,鲁迅校录:《唐宋传奇集》卷三。

(44) 鲁迅:《坟·看镜有感》。

(45) 《书吴道子画后》,《东坡集》卷二三。

(46) 《与孟尚书书》,《昌黎先生全集》卷一八。

(47) 《何令尚之答宋文皇帝赞扬佛教事》,僧佑:《弘明集》卷一一。

(48) 鲁迅:《魏晋风度及文章与药及酒之关系》,《而已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