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在柏拉图《会饮篇》中“哲人”的定义
我们不晓得,苏格拉底在与自己的对话者讨论时,是否曾经使用爱智慧这个词。如果是这样的话,他很有可能是在当时流行的意义上意指这个词。换言之,像那个时候大家做的那样,他准是用这个词来指智者派和其他人教导他们学生的一般文化。这是我们在例如《回忆》——由苏格拉底的弟子色诺芬收集的对苏格拉底的回忆——中,根据爱智慧这个词极少出现的情况所发现的意义。然而,正是在苏格拉底的个性和教导的影响下,柏拉图在《会饮篇》里,赋予“哲人”这个词新的意义,因此也给了“哲学”新的意义。
柏拉图的《会饮篇》
像《申辩篇》一样,《会饮篇》用文字为苏格拉底立下一个纪念碑。它用奇妙的技艺建造,只有柏拉图才可以做到。哲学论题和神话象征巧妙地交织在一起。正如在《申辩篇》中一样,理论元素被压缩到最低限度。《会饮篇》仅寥寥数页——不过却极端重要——专门涉及对美的看法。本质部分致力于描述苏格拉底的生活方式,因为他把自己显示为哲人的楷模。在对话过程中提出来的“哲人”这个词的定义,因此变得更富有意义。[102]
苏格拉底的形象支配整个对话,它表现为某位阿里司托得姆的故事。他讲述苏格拉底如何要他陪去参加一个酒会,这个酒会是诗人阿伽通为了庆祝自己的第一部悲剧得奖而举办的。苏格拉底来迟了,因为他喜欢静立片刻进行自己的沉思。酒会参与者发表宏论,感念爱神厄洛斯,苏格拉底做的事情不过是把所有其他说话者讲过的话综合在一起。亚西比德在酒会结束时到来,醉醺醺的,戴着花环,由一个笛子演奏者陪着,他长篇大论称赞苏格拉底,历数后者个性的方方面面。这部作品结尾处说到,虽然苏格拉底比其他人喝得更多,但他是唯一仍然清醒的人,在熟睡的客人中保持清醒和平静:
只有阿伽通、阿里斯托芬和苏格拉底还是醒着的,用一个大杯子从右传到左喝着酒,苏格拉底和他们俩谈论着……他渐渐地迫使他们承认,同一个人既能写喜剧又能写悲剧……阿里斯托芬先倒下睡了,到天大亮的时候阿伽通也睡着了。苏格拉底……站起来走了。他走进吕克昂[103],洗了个澡,像平常一样在那里度过了一整天,傍晚才回家休息。
这个对话的结尾激发了诗人的灵感。人们认为,荷尔德林吟诵那能够承受由神灵赠予的幸福的圣贤所做的诗句:
每个人有自己的尺衡。不幸的承担是沉重的,但是幸福更为巨大。然而,有一个在酒会保持清晰头脑的智者,从中午直到深夜,又到第一缕曙光。[104]
正如尼采评论的那样,苏格拉底用他离开酒会那样的冷静走向死亡:
他冷静地走向自己的死亡,柏拉图曾描写过他的这种冷静:他作为所有客人中最后的一个,在第一缕曙光开始新的一天时,离开酒会。而在他身后,在椅子和地板上,熟睡的客人还在那里做苏格拉底这个真正的厄洛斯的梦。对于精英的年轻人来说,临死的苏格拉底变成新的理想,以前从来没有见过的。[105]
正如巴布特已经向我们表明的那样,甚至在建构这个对话中最微小的细节都是重要的,因为这个对话既想描画出苏格拉底,也想把他加以理想化。[106]一群饮者已经拟订好聚会的计划,既决定他们喝酒的方式,也决定每个参与者必须发表论辩的论题;这个主题就是爱(Amour)。这个对话讲述苏格拉底参加酒会的故事,同样也讲述每个客人如何完成自己的任务、讲话用什么次序依次进行、不同演说者说的是什么。在巴布特看来,头五位说话者——他们是斐德罗、保萨尼阿斯、厄律克西马库、阿里斯托芬和阿伽通——通过一种辩难的递进,为第俄提玛赞扬爱准备好了路径。第俄提玛是曼提尼亚的女祭司,当轮到苏格拉底讲话时,引用的正是她的话。
贯穿整个对话,尤其是在第俄提玛和亚西比德的谈话中,我们注意到,厄洛斯这个形象的特点,容易与苏格拉底的形象混淆起来。归根结底,它们如此紧密地纠缠在一起的理由在于,厄洛斯和苏格拉底代表了——一个从神话方面,另一个从历史方面——哲人的形象。这就是对话的深刻意义。
厄洛斯、苏格拉底和哲人
苏格拉底对厄洛斯的褒扬显然是以真正苏格拉底的方式。这就是说,苏格拉底没有像别的客人那样发表议论,断定说爱神具有如此这般的品质。他自己没有说,因为他一无所知,但是他让别人发表看法。首先来到的是阿伽通,他正好在苏格拉底之前赞扬爱,还宣布说,爱是美的和亲切的。于是,苏格拉底开始向阿伽通提问题,问他爱是不是对一个人所拥有或没有的东西的渴望。如果我们必须承认说,爱是对我们所没有东西的渴望,而且,如果爱是对美的渴望,我们不是一定得出结论说,爱不能是美的本身,因为它没有美?在迫使阿伽通承认这个观点之后,苏格拉底没有继续提出他自己关于爱的理论;相反,他讲述曼提尼亚的女祭司第俄提玛,说她有一次与苏格拉底交谈时让他理解爱是什么。既然爱相对于别的某种东西、相对于它所阙如的某种东西而存在,它就不能够是一个神,正如所有那些迄今赞扬爱的客人所错误地认为的那样。相反,爱只是一个精灵——一种在诸神和凡人之间、可朽和不可朽事物之间进行沟通的存在。[107]爱不仅在两个对立的实在秩序之间占有一个位置,而且在一个中介者的处境下。这个精灵既与诸神也与凡人发生关系;他在神秘的入会仪式中、在治愈灵魂和身体疾病的咒语中、在从诸神到凡人——不管他们是醒着还是熟睡——的传达中扮演一个角色。为了让苏格拉底更好地理解厄洛斯的这种表现,第俄提玛向他讲述了关于这种精灵诞生的神话故事。[108]在阿佛洛狄忒诞生这一天,诸神搞了个酒会。进餐结束时,佩尼娅(这个名字表示“贫穷”或者“匮乏”)走来乞讨。珀洛斯(表示“手段”、“财富”、“办法”)当时在宙斯的花园里喝神酒喝得酩酊大醉,一头倒下睡了。佩尼娅躺在他旁边,想与他生个小孩来改变自己的穷困;于是她收获了厄洛斯。第俄提玛认为,爱的本性和特点可以根据这个起源加以解释。他在阿佛洛狄忒的生日诞下,为美所倾心;但是,因为他是佩尼娅的儿子,所以一直穷愁潦倒,到处行乞。同时,又因为他是珀洛斯的儿子,所以聪明,善于发明。
第俄提玛的神话描述,既富于技巧又充满幽默,一下子把厄洛斯、苏格拉底和哲人串起来。对于那个贫穷的厄洛斯,第俄提玛说:
他总是那么穷,因为他既不优雅也不漂亮,正如人们所认为的那样。正好相反,他粗野、邋遢、赤脚、无家可归,总是睡在地上、户外、门阶和路边。
不过,他既然也是珀洛斯的福儿,所以这个迷人的厄洛斯是一个“危险的猎人”:
他给高贵的灵魂设置圈套,因为他大胆、无礼、粗鲁;他总是试图搬弄骗局;他希望自己是聪明和足智多谋的;他自己的整个一生都“做哲学”(philosophant)。他是一个可怕的巫师、魔术师和智者。
这个描写也适用于苏格拉底,因为他同样是一个多情的、赤脚的猎人。[109]在对话末尾,亚西比德描写他,就像他参加在波提狄亚的军事远征那样,露宿寒冬,赤脚,披一件几乎不能保暖的粗陋斗篷。在对话一开始,我们了解到,苏格拉底为了参加酒会,一反常态地洗身净体,穿上鞋子。苏格拉底的赤脚和旧斗篷,是喜剧诗人喜欢的谈资。[110]喜剧作家阿里斯托芬在他的《云》中所描写的苏格拉底,[111]是珀洛斯的一个福儿:“大胆、说话流利、无礼、放肆……从来不会卡词——一只真正的狐狸。”在亚西比德对苏格拉底的称赞中,他也间接提到苏格拉底的放肆,而阿伽通在对话开始时,也同样如此。[112]对于亚西比德来说,苏格拉底也是一个真正的魔术师,用自己的言辞迷惑灵魂。[113]至于说到厄洛斯的精力充沛,我们在亚西比德勾勒苏格拉底从军的画像里看到:他能抵御寒冷、饥饿和害怕,同时还既可弄酒,也可挨饥抵饿。[114]
这幅厄洛斯-苏格拉底画像同时又是哲人的画像,因为,作为珀洛斯和佩尼娅之子的厄洛斯,既贫穷又匮乏,不过,他知道如何通过聪明来弥补自己的贫穷、缺失和匮乏。对于第俄提玛来说,厄洛斯因此是一个爱-智者,因为他是在智慧和无知之间的半吊子。这里,柏拉图并没有定义他指的智慧是什么。[115]他只不过暗示说,它是一种超越的状态,因为,在他看来,只有诸神才在这个术语的专门意义上是“智慧的”。[116]我们也许假定,智慧代表知识的完美,这等于是美德;但是,正如我们看到的那样,希腊传统所说的知识或者智慧,不像实际知识或者懂得如何生活那样的纯理论的智慧。我们可以认识到,这种实际知识的踪迹不是在苏格拉底这个哲人的理论知识中,而是在他的生活方式中,这种生活方式恰好就是柏拉图在《会饮篇》中所呼唤的。
第俄提玛说,有两种存在者并不从事哲学。第一种存在者由诸神和圣贤组成,因为他们是智慧的;第二种存在者由愚笨的人组成,因为他们以为自己是智慧的。
神不做哲学,他也不打算让自己变成有智慧的,因为他已经是智慧的;即使有某种其他的智慧的存在者,他也不会做哲学。还有,无知的人不做哲学,也不希望变成智慧的,因为无知人的不幸在于,当一个人并不美丽、善和智慧的时候,他们却相信他就是美丽、善和智慧的。一个不知道缺乏某种东西的人,不会渴望他不认为自己应该需要的东西。
因此,苏格拉底问,“第俄提玛,如果情况是这样,那么,谁才是做哲学的人,如果他既不智慧也不愚笨?”第俄提玛回答说:
正是那些在中间的人,处在两者之间的半吊子;而爱神就是他们中间的一个。无疑,智慧是最美丽事物中的一个;但是,爱神是对美丽的爱。因此,爱神一定是一个爱-智者(智慧的热爱者)。而且,作为一个哲人,他一定是在智慧者和愚笨者之间的半吊子。支持这点的理由是他的诞生:其父乃有智慧的和有发明的人;其母乃愚笨的和犯难的(dans aporie)人。
再次在这里,我们认识到在厄洛斯这些形象之下的,不仅是哲人,而且还有苏格拉底——他像愚笨的人那样,似乎不知什么——但却晓得不知什么。他由此又不同于愚笨的人,事实上,由于意识到自己缺乏知识,他渴望去知,尽管——正如我们已经看到那样——他的知识表象深刻地不同于传统的概念。[117]苏格拉底——或者那个哲人——因此就是厄洛斯:他尽管缺乏智慧、美和善,却渴望而且热爱智慧、美和善。他是厄洛斯,就是说,他是渴望——不是一种被动的和忧郁的渴望,而是主动而有激情的厄洛斯,那个“危险的猎人”。
显然,没有什么比哲人的中介位置更为单纯、自然。他是处在智慧和无知之间的半吊子。我们也许以为,对于他来说,践行自己的哲学活动,一劳永逸地超越无知并获得智慧足矣;不过,问题比这复杂得多。
事实上,在贤人、哲人和愚人之间对立的背景下,我们可以看一下概念划分的逻辑格局,因为这种划分非常严格,并不允许上述那样一种乐观主义的看法。第俄提玛把贤人与非贤人对立起来,就是说,她确立一个不承认有中介位置的矛盾对立:一个人要不是贤人就是非贤人,没有中间道路可言。从这个观点来看,我们不可以说,哲人是贤人和非贤人之间的一个中介者,因为,如果他不是一个“贤人”,他必定地、断然地是一个“非贤人”。因此,他必定从来没有获得过智慧。然而,第俄提玛在非贤人中间引入这样一种划分:那些没意识到自己缺乏智慧的人和愚笨的人;那些意识到自己缺乏智慧的人和作为哲人的人。但是,我们现在也许要思考,在非贤人的范畴内,那些没有意识到自己缺乏智慧的愚笨之人,是与那些形成鲜明比照的贤人相对立的。从这个观点来看——就是说,是与这种矛盾双方的对立相一致的——哲人是在贤人和愚人之间的中介者,因为他们是意识到自己缺乏智慧的非贤人。他们因此既不是贤人,也不是愚人。这种划分与在柏拉图学派中十分流行的另一种划分相一致:即在“善的东西”和“不是善的东西”之间的区分。既然有一种矛盾的对立,在这两个术语之间就没有中介者。但是,在不是善的东西的范畴里,我们能够在那种既非神也非坏的东西和那种坏的东西之间加以区分。这里,矛盾双方的关系将在善与坏的东西之间得以确立,而且在善和坏的东西之间将有一种中介者——就是说,“既非善亦非坏的东西”。[118]如此的逻辑格局在柏拉图学派中极端重要,[119]被用来把没有“更强的”或“没那么强的”事物,与那些展示不同强度的事物区分开来。既然贤人和那种是善的东西是绝对的,所以他们不承认有任何变更;他们不能够或多或少是智慧的,或者不能够或多或少是善的。相比而言,居间的东西——“既不善亦不坏”和“哲人”——确实显示出或多或少的程度。因此,哲人将永远不会获得智慧,却能够沿着这个方向前进。由是,根据《会饮篇》,哲学不是智慧,而是由智慧的观念所决定的生活方式和论辩。
由于《会饮篇》,爱智慧这个词——热爱或者渴望智慧——的语源,就变成了真正的哲学方案。我们可以说,由于《会饮篇》的苏格拉底,哲学呈现出一种明朗的历史色调——它同时是反讽的和悲剧的。它是反讽的,因为真正的哲人将总是这样一种人,他知道自己无知,知道自己不是一个贤人,因此,自己既不是贤人,也不是非贤人。他不是处在愚人世界或贤人世界;既完全不是在男女世界中,亦完全不是在诸神世界中。他是不可归类的,像厄洛斯和苏格拉底一样,他既没有壁炉也没有宅第。同样,哲学的色调也是悲剧的,因为这种叫做“哲人”的怪兮兮的存在者,被渴望获得这种虽然逃离他,却是他所爱的智慧的拷问和撕扯。克尔恺郭尔要成为一名基督徒,却知道只有基督才是基督徒;[120]同样,哲人知道他不能够达到自己的模范,将永远不是那种自己所渴望的人。因此,柏拉图在哲学和智慧之间确立了一个不可逾越的距离。哲学被自己所缺乏的东西所规定——就是说,这个东西是一种逃离它,却以某种方式在它自己内部所拥有的超越的规范。正如用帕斯卡那众所周知的、真正柏拉图式的语言来说的那样:“如果你们不曾发现我,就不会寻找我。”[121]正如普罗提诺要说的那样,“如果某种东西完全被剥夺了善,它就永远不会寻找善。”[122]这就是为何《会饮篇》的苏格拉底表现为某个宣称没有智慧的人,同时又是某个生活方式令人羡慕的人的原因;因为哲学家不仅是一个中介的存在者,而且像厄洛斯那样,也是一个调解者。他向人揭示某种诸神世界的事物,或者智慧的世界。他像那些被认为是西勒诺斯(森林仙子的一种,酒神狄奥尼索斯的侍从,塌鼻,鼻孔朝天,喜爱酒色,苏格拉底的相貌就是如此。——译者)的雕像一样——这些形象从外部看奇怪可笑,却在诸神打开时,使大家看清他们的身份。[123]由是,苏格拉底凭借自己生活和言说的魔术般令人着迷的效果,迫使亚西比德追问自己,承认说如果他继续像自己所做的那样去做,那么他的生活就是不值得过的。让我们顺便跟随罗宾去注意,《会饮篇》本身——指这部由柏拉图所写的文字作品——也是与苏格拉底相似的。[124]它也是一尊雕刻出来的西勒诺斯,在反讽和幽默下面隐藏最深刻的道理。
厄洛斯不是在《会饮篇》中以这样的方式——从神的等级转到半神的位置——被贬损和去神话化的唯一形象。哲人的处境也相似,他不再是智者派现成知识的接受者。相反,他成为某个这样的人:他意识到自己的不足,同时也意识到在他身上又有一种渴望将他引向美和善。
因此,在《会饮篇》中,那个意识到自己的哲人,就像我们上面所描述过的那个苏格拉底:他既不完全拥有这个世界,也不完全在这个世界之外。正如亚西比德在波提狄亚远征期间所观察的那样,苏格拉底在任何环境下都能保持幸福。在这次军事远征中,当丰盛食品摆在那里时,他知道如何享用一顿美餐,喝酒技术远胜所有人;可在饥荒时,他却敢于挨饥抵渴。他在面对无物可食时泰然处之,就像面对丰盛食品时不为所动一样;他轻松御寒,毫不害怕,打起仗来表现出勇敢。他对通常引诱人的一切东西——美、财富和各种利益——毫无兴趣,这一切对他仿佛毫无价值。
不过,他也是某个这样的人——能够通过摆脱周围一切而完全投入沉思中。在波提狄亚远征期间,他的军中伙伴看到他站着不动,整天思考;他这种情况在《会饮篇》开始时也出现过,我们由此得知他为何迟来酒会。也许柏拉图希望暗示说,苏格拉底被授以曼提尼亚女祭司所说的爱的神秘事物,而且,他还学会看到真正的美。正如曼提尼亚女祭司说的那样,已经获得这样一种洞察力的他,将引导到唯一值得过的生活中,由此将获得卓越,或者真正的美德。[125]这里,哲学——我们重复说一遍——呈现为一种爱的经验。因此,苏格拉底表明自己是这样的存在者,他虽然不是神,乍一看就像个普通人,却高于众人。他是个精灵,或者神性人性混合。不过,如此的混合远非自明,必定与一种陌生性相联,几乎与失衡或者与内心不协调相连。
《会饮篇》中哲人的定义在整个哲学史上具有最重要的意义。例如,斯多葛派像柏拉图一样,认为哲人本质上不同于贤人,从矛盾对立的观点看,无异于常人。正如斯多葛派习惯说的那样,这几乎无关你是离水面有1英寻[126],还是有500英寻:你都一样会溺死。[127]从某种意义上说,在贤人与非贤人之间有一种基本的不同:只有非贤人能够被“或多或少”地加以刻画,而贤人代表绝对的完美,不容许任何程度之分。但是,哲人是非贤人这个事实并不意味着,在他和其他人之间没有不同。哲人意识到自己缺乏智慧;他渴望智慧,努力接近智慧——这对于斯多葛派来说,是一种只能通过突然的、意料之外的转变才可获得的超越的状态。除此之外,贤人或者不存在,或者只是非常稀少。所以,哲人也许可以进步,却总是囿于智慧阙如的限度。他倾向智慧,却用一种渐近的方式,而且永远不会达到它。
其他哲学学派没有这样一种关于哲学与智慧之间不同的精确学说。但是,一般而言,智慧显现为一种指导和吸引哲人的理想。哲学首先被看作是一种智慧的练习,因此,是一种生活方式的实践。这个观念在康德那里仍然存在,也隐藏在所有那些在词源学上把哲学规定为对智慧的爱的哲人那里。哲人从在《会饮篇》中的苏格拉底表现的模范中最少保留的东西,是他的反讽和幽默,这同样见于色诺芬《会饮篇》中那翩翩起舞的苏格拉底。[128]从传统来看,哲人自己剥夺了他们需要的最大多数东西。尼采非常清楚这点:
苏格拉底胜过基督宗教奠基人的地方,在于改变他严肃的微笑,和那种充满赋予一个人灵魂最好状态的恶作剧的智慧。[129]
伊索克拉底
雄辩家伊索克拉底是一个与柏拉图同时代的人,我们在他那里也看到哲学与智慧之间的对立。他的著述表明,自从智者派时代以来,对于哲学的理解有一个演化:
哲学……已经用一种对于行动的看法教育我们,使我们在自己的相互关系中变得文雅,把由无知引起的不幸,与那些必然的不幸区分开来,教导我们避免前者和勇敢地担当后者——我们的城邦向我们展示了这种哲学。[130]
哲学仍然是雅典人的骄傲与光荣,但是它的内容已经有了相当的改变。在伊索克拉底的描述中,哲学不再是一般科学文化的事情,它成为改造人与人关系、使我们战胜逆境的谋生手段。最重要的是,伊索克拉底介绍在智慧(或者理想知识)与爱智慧之间一种重要的区别:
因为人类本性中没有这样一种知识,如果我们拥有它的话,我们就会知道自己必须做什么和必须说什么。我思考有智慧者,在可能的限度内,那些由于自己的观点而能够最经常地偶然发现最好所是的人。而且,我思考哲人(爱有智慧者),自己花时间于那些练习上,由此他们将最快地获得这样一种判断能力。[131]
由是,伊索克拉底首先区别一种理想的知识,被设想为在生活行为中的完美的实际知识,基于一种完全不会出错的判断能力之上。然后,他又提及实践的智慧,它是通过判断的可靠表述而获得的实际知识,容许其拥有者作出理性的、然而同时又是推测的决定,不管在他们面前发生什么样的情况。最后,那种判断本身的表述,它正是哲学。此外,这是不同于柏拉图的那种哲学;通过伊索克拉底的例子,我们可以在人文主义这个术语的古典意义上来谈论它。“伊索克拉底坚信,人们通过学习如何说话而变得更好”,只要人们面对“那些被提升的、美的、服务人性的和关心公众福利的主题”。[132]因此,对于伊索克拉底来说,哲学不可分地既是说话精彩的艺术,亦是活得精彩的艺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