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雪与你,如约而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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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江城初雪夜

眼前人是心上人,心上人早已不是怀中人。

(1)

“老板,花我拿到了,”张潮头歪着借助肩膀夹住手机,还在翻看着这一大束鲜艳欲滴的火烈玫瑰,“还有一张卡片……”

魏孟崎有些头疼,喝了口保温杯里的水。

前方的车流开始行驶,他换挡踩油门:“这个就不用念了,你现在走到哪儿了?”

张潮抬头看了眼大路牌:“花园路口红绿灯。”

魏孟崎打方向盘掉转方向:“过了那条马路往迪卡侬的方向有一家卡殿,你在那个十字路口等我。”

张潮自己辨别方向:“好的,老板!”

魏孟崎挂了电话。

“每年的漫展,只要有签售会之类的,人都会多到吐血。”

海珠举着单反“咔嚓咔嚓”又是几张,啧啧感叹:“你这张脸真纯,可你从来不肯让我发你的写真。”

体育馆开着暖气,甘陶在水手服隐蔽的地方贴了大小不一的暖宝宝,仍禁不住冷得抽气:“珠珠,我今晚还有事,你答应我只拍几张的。”

“很快,”海珠安抚道,调试镜头焦距,“你往前走,转头笑一个,就是百试不厌的那个最经典的动作。对,记得要青春一点的。”

甘陶无奈地抬眸眄去,很配合地完成了这个笑容。

休息时间,也有人来找她合照,甘陶微微笑着摇头婉拒,一如既往。

前面有两个女生激动地抱在一起:“我拿到了!排了一天也值了!我今晚要回去把它供在床头,顶礼膜拜!”

甘陶望向那弯弯曲曲的长队,虽是签售会,主座上却没有人。

她扫了眼漫画的封面。

黑暗冷系的风格,主角是双面形象,一面戴着阴森的面具,一面露出阴翳的红眸,身后是藤蔓缠绕的无尽丛林。

“崎君的漫画总是这么热销,”海珠懒洋洋地把大衣递给甘陶,看她穿上后,又递给她一瓶插了管的矿泉水,“可能小姑娘都把漫画里英俊帅气的主角想象成他了吧,他从来没有现场签售过,但会有限量签售本,就算如此,来排队买的人也可以堵满体育馆,其实大家都很想见他一面呢。”

甘陶垂眸,半蹲在地上整理自己的包,一言不发。

甘陶抬起头,透过偌大的体育馆上方的玻璃窗,可以看到纷纷扬扬的雪花,在黑夜里轻轻飘落。

又是江城冬夜的第一场雪。

如此夜晚,总是能勾起她某些细枝末节的回忆。

“这里很难打车,老宋就在附近,我让他开车过来送你去。”海珠掏出手机。

甘陶的手轻轻按在她屏幕上:“不用,我叫了滴滴。”

她赶时间,匆忙和海珠道别,离开体育馆走到位置明确显眼的马路边停下。

冻人的寒气直往她米色羽绒大衣里蹿,纷纷扬扬的雪花洒落在肩头,看上去颇楚楚可怜。加之她容貌出众,频频引人注目。

滴滴页面路程显示,还有0.3公里。

很快,一个陌生电话打来。

甘陶动了动发红僵硬的手指,按了接听:“喂,您好。”

那头隔了两秒才有声音,声线低沉:“你好,请问你现在具体在什么位置?”

甘陶有几分恍惚,往前挪了一小步,四处张望:“我在体育馆往前走一百米的公交车站牌这里,嗯……正好在会展中心的对面。”

有几丝淡淡的轻笑飘入她的耳中。

她眯眼,凝神几许。

这是个耐人寻味、富有磁性的成年男人声音,一言一语间展现了他绅士有礼的涵养:“我知道那里,你在原地就好。再等我两分钟,我就来接你。”

寒冷的雪夜,她独自一人站在街头,听到这句“我来接你”,心中莫名地溢满了感动。

像老熟人间的对话,心中萦绕着不知名的情愫,让她此刻的心情时起时沉。

难怪她会不自觉想到旧人,又是这样一个在她心中有着纪念意义的初雪夜。此情此景,最怕迷离。

地面顷刻间铺了薄薄一层白。

她仰头,天空绵绵不绝落下像羽毛般轻盈的雪,微眯眼,有雪花挂落在她睫毛梢。

页面显示车主距离她还有0.1公里。

甘陶拍落肩膀和帽子上的雪花,羽绒服拉高至鼻梁,只露出一双眼睛。

也有好些参加漫展的人准备打车离去,几辆轿车先后停下。

身旁女生和同伴说话的声音夹带着风传来:

“我的天!今天见到有钱人了,你看前面那辆车是不是玛莎拉蒂!”

“哪个哪个?”

“车牌尾号086!”

听到车牌号,甘陶再次看向滴滴页面,目光停在页面上显示的车牌尾号的后三位:086。

甘陶疑惑地抬头望去。

雪夜中,一辆黑色轿车减速缓缓驶来,在另外一辆即将开走的小车后停下。

甘陶手里的电话又响起。

男人不急不缓道:“我到了。”

她一步步朝黑色轿车走去:“我看到了,这就来。”

身后女生的话语飘入耳中:

“这肯定不是滴滴啦,谁开玛莎拉蒂还出来接单,一看就是那女孩儿的男朋友开的车。”

“真想见一下这豪车的主人!”

“幻想自己来一场浪漫的邂逅?人家女孩儿这么好看,你别瞎想了。”

豪车的,主人吗……

甘陶在这十几米的路途中思考着一个问题。

待会儿她是直接坐副驾驶,还是坐后面?

坐副驾驶吧,坐后面感觉像是把人家当成了司机。

旋即,她拉开副驾驶的门,映入眼帘的第一幕,是副驾驶上包装精美的一大束火烈玫瑰。

(2)

甘陶的手停在车门上,动作些许迟缓。

这么美的一束火烈玫瑰,想来是给女朋友准备的。

言外之意是,让她去后座?

进退两难间的五秒,她第二眼才抬头去看主驾驶的主人。

这一眼,倒看得她连背脊都僵住了。

车内开了很足的暖气,他只穿了件单薄的针织毛衣,外套随意地搭在副驾驶的椅背上,映着玫瑰花,倒显得主人的风流多情。

暖黄色的灯光应该是为了让她不用摸黑上车而开的,和先前绅士有礼的对话相结合,倒更给人一种体贴可靠的感觉。

如果主驾驶上坐的人换成别人,她相信这一定会是令人舒适的一段路程。

“听声音的时候就觉得不对,刚才远远瞧着像你,这衣服遮着又看不太清,没想到真的是。”

魏孟崎若有似无地浅笑着看她,半明半昧的光影中,他的瞳孔上镀了层暖膜,静静笼罩着她。

两年了,还是这样一双让人望一眼就目眩神迷的眸。或许是她被寒风冻得反应迟钝,那样熟悉又陌生的眉眼里,她竟捕捉到了一丝久别重逢的温柔神色。

甘陶并未注意到那句“没想到真的是”,他说得很轻,像是怕打碎一个难能可贵的美梦。

她想回应他一个微笑,但此刻扯着嘴角的样子定是比哭还难看。

魏孟崎目光一偏,落在她洒满雪花的肩头上。

他把车内的暖气又调高了些,说:“先进来吧。”

甘陶颔首,隔着衣服,声音有几分闷而不清:“我坐后面。”

他把那束玫瑰花轻轻一抛,准确无误地抛在后座椅上,复而抬头看她:“坐这儿就好。”

甘陶终于上了车。

“去众合福利院?”他踩了油门,再次确认目的地。

甘陶右手不停地搓着左手,小声应了句。

豪车、软垫、暖气,还有干净清爽的空气中混合着一缕缕淡淡的玫瑰花香,都是足以让人沉沦的诱惑。

甘陶的思绪突然飞远了,种种过往的画面纷至沓来,汹涌澎湃。

她闭了闭眼,内心一遍遍告诫自己保持清醒。

暖气很足,她的四肢很快从寒冷僵硬中挣脱出来。

导航的声音倒是化解了一点寂静空间中的尴尬,甘陶正欲装睡度过这坐如针毡的四十分钟,就听魏孟崎开口问她:“还是很冷吗?”

甘陶呼吸一滞,如实回答:“不冷了。”相反还有点热,尤其是脸。

“开着暖气会有些闷,你再不把衣服拉链拉下,会透不过气。”他似笑非笑地瞥了她一眼,“不会有冷风灌进脖子。”

她偏爱在冬季买拉链可以拉到遮住半张脸的长款羽绒服,没有围巾的时候可以保护她最怕冷的脖子。

以前他也因为和她亲热却总被衣服阻挡而表示不满,那时她总是笑嘻嘻地搂住他的腰,在他胸口像猫咪一样蹭来蹭去,最后趁他眉眼缓和温柔时偷偷拉下拉链亲他一口。

怎么又想起了往事。

甘陶心口堵得发慌,却也乖乖地把羽绒服拉链拉了下来。

空气瞬间畅通,但她却恍惚觉得胸口更闷。

红绿灯,刹车。

魏孟崎单手搭在方向盘上,对她说道:“后座有水,如果渴的话可以拿来喝。”

她哪敢,没拒绝也没答应,轻声道谢。

魏孟崎的目光仍停留在她身上。

玉色的肌肤,在暖气下恢复了血色,乖乖低垂着眼。细白的脖颈像是一掐就断,头发有点乱,几缕发丝隐隐约约遮住她的眉眼。

甘陶能感觉到他打量的目光,耳根更烫了,但没吱声。

魏孟崎盯着她微微粉红的小耳朵看了会儿,直到前方车流开始移动,他才收回视线。

“这么晚了怎么会在体育馆附近?”她没怎么变,甚至远远地,他就一眼认出了人群中的她。

“今天体育馆有漫展,”还有……签售会,她惊讶地侧头看他,“你不知道吗?”

“唔,”他微微思索了一会儿,仿佛真的在大脑里寻找讯息,“不太清楚。”

熟悉的往事扑面而来——

他从来不关心自己漫画签售会的事,一向是公司公关负责宣传,活动方案最后给他把关,具体时间地点他从不上心。有次,他和她约会正好遇上签售会,他搂着她,挑眉道:“早知今天人这么多,明天再陪你来逛,也不知道什么事这么热闹?”

想到这些,她不自觉地低头勾唇,恰巧又入了旁人的眼。

他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若有所思地问:“你去漫展了吗?”

甘陶回神,轻咳一声:“去了。”

他倒是有她去漫展的印象,视线扫过,停在她羽绒服外的小腿上:“你知道今天几度吗?”

她愣神,眨眼瞅他。

魏孟崎沉黑中透着靛蓝的眸子直视前方,嘴角扬起,带着调笑,一如当年亲密无间的时刻:“又不穿裤子,下雪天露腿,冷不冷?”

甘陶耳边嗡的一声,倏然间两颧染红,又热又烫。

她心乱如麻,胸口起伏了好一会儿,才吐出反驳的话:“哪有‘又’……我穿了,只是贴近皮肤颜色的袜子而已。”

“嗯,你说过,”魏孟崎声音带笑,回忆着,“这叫‘肉色’,我记得。”

你说过,我记得。

甘陶忽感背后冷热交替,舌头像被烟头烫到,猛地往回缩。

她很想回他那你还问,但说不出口。

幸好,他也没再调侃她。

因为飘雪原因,夜间视野不好,车程时间可能会比以往要久,他耐心地跟她解释,还问她是否着急。

她用手擦了擦窗口上的白雾,贴着窗口望着外面的雪花,思绪沉沉地想,自己倒是不急,但他还得开回去,岂不是要很久。

后半段路,她靠着座椅昏昏欲睡。

耳边适时地传入悠扬的轻音乐,加之暖气效果,她很快梦会周公。

醒来是因为一阵低低的说话声,对于浅睡眠又睡不安稳的人来说,任何一点动静都能让她瞬间转醒。

他的声音很好听,曾几何时她也在失眠时撒娇小闹让他为她念故事绘本。

甘陶就在半睡半醒边缘挣扎。

无果,她索性闭着眼,头枕在副驾驶靠背上,朝着窗口侧头。

听见他说:“还没,回去应该挺晚了,不用等我,你早点睡。”

电话那头应该是个女生,等对方说完,魏孟崎低笑着宠溺道:“还惦记着呢,买了,你要是能等,就等我回去送。”

两人又说了几句,他挂了电话。

甘陶过了两分钟才睁眼,好似方才眼眶酸痛发热都是错觉。

当男朋友时,他体贴入微、温柔幽默,俄罗斯男人的风流多情和中国男人的深情专注完美地融合在他身上。

他交过很多女朋友,时间长短不一,但在此期间却从不花心出轨搞暧昧,分手也会断得干干净净。

最吸引大多数女人的一点是,他从不会在物质上亏待她们。

这样的男人,从来不会为某个女人驻足。但能和他有一段短暂的恋情,也是许多女人梦寐以求的事。

至于白头偕老,这个词在他身上或许这辈子也很难看见。

他是如此危险又让人止不住被吸引沉沦。

明明在很多人看来他就是多情又不专一的花花公子哥,但对于他这样的恋爱观,却说不出半点指责。

一时之间,回忆沉沉。

前方车辆打来灯光使他微眯双眼:“快要到了。”

(3)

为什么明明说过了分手,却还要阴错阳差地安排他们重逢。

甘陶神情寡淡地直视前方,脑海中突然蹦出一个问题——

自己为什么会跟他在一起?

在知道他是像风、像云、像野马一般的人以后;在明白他飘忽不定、脚步不停的人生以后;在清楚他心向自由,不会有任何事物能让他被束缚以后……

为什么,还会有这般飞蛾扑火、执迷不悟的勇气,义无反顾地让自己陷了进去?

熟悉的小路映入眼帘,甘陶解开安全带:“在这里停下就好,我可以自己走进去。”

魏孟崎环顾四周,眉心微皱:“这条路很黑,我送你进去。”

甘陶张了张嘴,欲言又止,最后抿抿唇保持缄默。

大门前有灯,“众合福利院”的牌匾半明半暗。

车子停下,熄火。

甘陶又恢复了初上车时的模样,一双露在外的眼睛笑得自然温和,礼貌道别:“谢谢你,晚上能见度低,回去的路上注意安全。”

窗外飘雪更大。

她伸手去开门,动了两下,没解锁,停下转头看他。

魏孟崎注视着她,眼神淡而静,语气探究:“你住在这儿?”

甘陶顿了顿,回答得模棱两可:“我今晚住这儿。”

相顾无言,她自知心中有鬼,索性先撇开视线。

车子解了锁。

他低沉的声音传来:“去吧。”

甘陶低低说了声“再见”,车外扑面而来的寒冷让她忍不住皱了眉。关上车门的那一刻,听见魏孟崎唤她:“甘陶。”

嗯?她愣住,背后是呼啸的寒风,面前是车内隐隐的暖气,冰火交杂。

他脸上恢复了笑容,挑眼瞅她,优哉地笑着,和刚才恍然又复杂的神情判若两人。

“冬天少穿丝袜,注意保暖。”

门虚掩着,甘陶推门而入,落锁。

值班的陈姨笑着打量她:“男朋友?”

甘陶拍了拍身上的雪,把衣服拉链拉下:“今天有事,叫的滴滴。”

“姑娘家,找个男朋友,就没这么辛苦。”陈姨从柜子下翻出工作服递给她,目光落在她脸上,若有所思道,“你这条件,该是很好找的啊。”

甘陶接过,挑眉:“我这条件?每天面对有心理生理问题的案主,又三天两头往福利院跑,还有一生病的老爷爷,别人都避而远之吧?”

陈姨自讨没趣,摆摆手:“行了,你都不急,我急什么。今儿守夜,大冬天的又下雪冷得很,待会儿我把烤火炉搬出来,你坐着舒服点。”

“谢谢陈姨。”

甘陶敲了几声门,推门进去,头发花白的老人坐在床头,翻阅着手里的画本。

“爷爷,我今天来晚了。”她端着一盆温水进来,将毛巾浸润,给他擦手。

老人很安静,缓慢地抬头看她,像是在辨认。

甘陶习以为常,无声地勾唇,不厌其烦地解释:“我是陶陶,您孙女儿。”

老人低头,继续看画。

甘陶利索地为老人铺床,得空瞟了几眼画本。

他对着一幅小女孩儿吃着棒棒糖目露惊喜的可爱图画,看得出神。

当夜,气温急剧下降,大雪覆盖,新闻电台都在播报这场突如其来的降雪。

十一点,甘陶又饿又困,烤着火啃面包,刷着手机跳出来的新闻。

海珠的微信蹦出来:顺利到达了吧?

甘陶:到了,今晚要守夜。

海珠:辛苦我的宝贝,我今晚让老宋修一下图,待会儿发给你看。

甘陶:好。

支付宝的蓝色小图标在页面顶端,她拉下,点进扣费页面。

魏孟崎的头像是很简单的风景图,想来该是默认上传的。

玛莎拉蒂Ghibli。

还真不愧是自由随性体验生活的人,很难想象一个大老板雪夜里会出来跑单。

她笑了笑,手指滑动,停在评价页面,后又叉掉,犹豫片刻,按了全返。

他们刚在一起那会儿,她大学还没毕业。

大四实习的单位离租房地远,他早上顺道接她上班,都被她要求要在前一个路口放她下车,原因是他的车太招摇,她怕路上撞见领导。

魏孟崎对此啼笑皆非,后来也不知哪天换了辆毫不起眼的二手车,他坐在车里降下车窗,对着从单位出来的她远远地笑。

甘陶瞅着这车左看右看,惊讶道:“你的路虎呢?”

他下车替她打开副驾驶的门,漫不经心道:“卖了。”

甘陶错愕:“那不是你的宝贝吗?”

魏孟崎将脸靠近,她以为他要亲她,隐隐要闭眼。就见他唇畔一弯,抓住她的手贴在唇边,落了一吻。

甘陶脸微红,瞪他。他眼底却是促狭的笑意:“这才是我的宝贝。”

她整个冬季都手脚冰冷,没有暖水袋的夜晚会特别难熬。后来和魏孟崎住在一起,夜里睡觉,他搂过她,把她的手按在心口,还会佯装很冷的样子“嘶”一声,低声调笑道:“可把我的心冻坏了。”

他抱着她睡觉的夜晚,她从不失眠,安然入梦。

今夕往昔,悄然而逝。

眼前人是心上人,心上人早已不是怀中人。

时钟敲响一日的最后一刻,她困顿发红的眼看向十二点的钟,目光所及是窗外纷纷扬扬不停歇的鹅毛小雪。

为什么明知长久待在他身边不可能,却还妄想得到那转瞬即逝的爱?

大概是他的魔力,让每个待在他身边的女人,不,是让为爱痴傻的她待在他身边的某些时刻,执迷不悟地认为自己对他来说是特别的。

正因为特别,才能在每分每秒得到他的偏爱与照顾。

殊不知,或许众人平等,是她入戏太深。

而他从不偏爱。

当晚,她守夜临睡前在评价页面给魏孟崎点了五星好评,附带还按亮了“老司机”这个选项。

(4)

翌日,甘陶在福利院忙活一天后,下午坐公交车赶回市区。

这一周青少年服务中心的工作主要围绕江城市下的某个贫困县小学心理健康教育活动展开,分小组策划项目方案,选出项目主管,进行活动具体策划安排。

周五下班前,主任把她留下,约她晚上吃饭。虽然对于吃饭要聊的话题她能事先预料些,但她还是有些心虚。

一家装潢精致,格调优雅的餐厅。

点菜一过,甘陶硬着头皮视死如归地先开口:“主任,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但福利院的工作,我不能放弃。”

主任边喝茶边看她:“你倒是直言不讳。”

甘陶乘胜追击:“我认为去福利院做义工完全发扬了咱们心理咨询师的人道主义精神。”

主任放下茶杯,盯着她:“我不反对,你在做有意义有价值的事。但你三天两头这么跑,精神不佳,还影响工作。项目也从来不争取做主管,你以后怎么升职?”

这两年,她身边很多跟她同时入行的同事,要么转行,要么升职,大家都发展得不错。而现在和她同级的,大部分都是比她年纪小的师弟师妹。

一顿饭吃得食之无味,主任叹气:“你要为自己的未来考虑。马上要入手的这个项目,我认为很适合你。甘陶,这是一个挑战,也是一个机会,我希望你能认真想想。”

主任接电话的途中,她心情堵闷,抽身去了卫生间。

这一去竟然找不到回去的路,她迷糊绕进了里间豪华上座,正欲折返,目光不由自主地被靠近落地窗的一处吸引。

女人着火烈长裙,貂毛披肩,美目含泪含恨,猛然起身朝着面对的男人说了几句,抓起手提包转身愤然离席。

那男人无动于衷,只一眼,众人皆为女人感到惋惜。

这样的男人,怕是很难被全身心地拥有。

甘陶站在承重柱后,不动声色地望着他。

魏孟崎从桌面上抽了根烟,叼在嘴里点燃,偏头去看落地窗外江城的繁华夜色。

在纸醉金迷的城市灯光的映衬下,他的侧脸透着一股风流的寂寥,消沉又落寞。

甘陶几乎从未在他脸上看到过这样牵动人心的神情,她心想,他或许是真的喜欢上了那个让他神色淡漠的女人。

能让他这样的男人为之神伤一次,也挺值得。

“小姐,请问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吗?”穿着黑色西装小马甲的侍者疑惑地打量着她。

甘陶慌乱地移开视线,支吾半天说清情况。侍者了然,领着她走了。

不知为何,她没敢再回头看魏孟崎一眼。

因为再看一眼,她不知道自己会心软心酸到什么境地。

但她更不知道的是,如果她回头,会同样看进那个人深邃漆黑的眼底。

主任临时有事,甘陶正好无心谈论刚才的话题,二人很快离开。

回到公寓,甘陶接到朋友打来的电话,谈到她拜托的画展门票的事情,貌似主办方的限制,不额外增设门票,除非内部人员和关系人士,机会寥寥无几。

甘陶心下失落,还是感激地道了谢。

她躺在床上,被子里塞了暖水袋,全身暖意充斥,一时思绪沉沉。

回忆这几天,一百多个小时,恍若梦境。

她这几晚频频梦见魏孟崎,即使是在过去和他分手后的七百多个深夜里,她反复地失眠,却从未在梦里见到过他。

这几夜循环往复的梦里,都是他们初见时的情景。她在楼梯拐角撞上他,他捡起她的漫画书,笑着问她:“你喜欢这本书吗?”

然后,她从梦中惊醒,虚汗阵阵。

甘陶拿过手机,手指摩挲屏幕上一排通讯记录中的某个无备注号码,眼神微闪:“你挑女朋友的眼光还真不怎么样。”

良久,她闭眼,万千思绪化作嘴边溢出的轻微叹息。

甘陶按了“清空记录”选项,翻了个身,手机屏幕灯熄灭。

积雪覆盖,茫无涯际的白。

陈姨拿着扫帚在门前扫雪,转身没多久的工夫,身后传来车辆停下的声响。

车子停稳,熄火。

穿着黑色呢子大衣的高大男人从车上下来,立于车旁,静静地仰头凝视福利院的牌匾。

男人那与生俱来的贵气,立于风中也不减的稳重,让陈姨忍不住多打量了几眼。她在这不大不小的福利院待了这么多年,阅人无数,这样的男人来这样的地方,自有一番与众不同的事。

陈姨停下手里的事,直起腰背望着他:“这位先生,是有什么事吗?”

魏孟崎礼貌地朝她点头致意,微笑道:“早起天寒,阿姨怎么不等午后暖和些再扫雪?”

“扫了人和车都好走,这雪一直下,还不知道啥时候能停。”陈姨笑了笑,弯腰继续扫雪。

“小孩子们应该很喜欢。”

“每年这个时候,院子里都闹疯了,几个义工都看不住。”

魏孟崎抬头,半旧不新的福利院大门,牌匾隐于簌簌而下的雪花后,竟生出天苍苍雪茫茫的寂寥之感。

他淡淡道:“福利院的义工,每天都要来吗?”

午后,雪停,阳光初露。

积雪未化,孩子们争先恐后地拥进院子里,堆雪人、砸雪球、滚雪地,玩得不亦乐乎。

甘陶趴在阳台栏杆扶手上,回头笑道:“我陪您出去走走吧,爷爷?”

老画家今日的精神状态不错,意识还算清醒。

“这太阳是虚的,寒气还是瘆人,毯子盖腿上。”甘陶抽出毛毯搭在老画家腿上,捂严实了,才放心地笑笑,推着轮椅继续慢悠悠晃着。

“你也多穿点。”老画家苍老的手缓慢地拍了拍她的手背,没有回头。

甘陶声音愉悦:“我冬天穿得可厚实了,您是知道的。”

阳光薄薄一层笼罩在身上,她微眯眼,停在一处温暖下。

雪地,阳光,空气中都是跳跃的尘埃。有小孩子奔跑追逐打闹的笑声,脚步声渐近。

两个小男孩儿你推我搡凑过来笑嘻嘻地瞧上一眼,嗓门洪亮,喊人:“小陶姐姐!甘爷爷好!”

不远处——

魏孟崎目光沉沉,隔着窗台望去,少女和老人在雪地里感受阳光的画面静谧动人。

“这些事,我倒从没听她提起过。”

“这年头,谁没有一点旧伤。”陈姨端着茶杯踱步到魏孟崎身边,“甘大爷照顾了小陶前半生,小陶负责甘大爷的后半生,两个人相依为命,倒是不幸中又万幸地遇到了彼此。”

他记得甘陶有说过,自己同爷爷生活,但对于父母,却只字未提。

她不愿提起,他索性也不再问。

魏孟崎自小独立果敢,父母恩爱均在国外,家庭处于放养式。

他本人也向往自由无拘束的生活,除了逢年过节,休息日子也偶尔会去看望尚在国内的独自一人生活的奶奶,他对“家”的概念浅淡而随意。

因此,他也从来不会过问女朋友的家世。

但是,甘陶不同。

他记得她谈论起自己的画家爷爷时,眼底柔和而温暖的颜色,带着回忆的幸福和令人想一探究竟的神秘,让他对她的往事、她的家、她的故乡,产生几分好奇和难辨的情绪。

有那么一刹那,他在她眼底,看到了归家的感觉。

白雪皑皑,阳光微绽。

两年过去了。

从那晚雪夜再遇,到今天看见她站在雪地里,魏孟崎发现甘陶还如当年初见时那般干净纯洁,温和而亲切,就像这屋外满片未化的白雪。

万物沉睡,阳光洒落,她自生机勃勃。

魏孟崎沉默不语地望着那个方向。

指尖刚碰到口袋里的烟盒,记起自己身处之地,作罢。

幻灯片般的记忆在脑海里回放,那些细枝末节的片段反复扰乱他故作平静的内心。

他今天,为什么会想要来这里?

“魏孟崎……”

“怎么了?”

“能不能借我一点钱,我……”

“发生了什么事?”

“嗯……我就是想要点钱,如果不行……”

“你要多少,我打到你卡上。”

他永远记得那个晚上。

江城的夏天闷热难耐,暴雨冲刷后的某夜,甘陶浑身湿漉漉地站在他家门口,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里全是他。

他睡意全无,焦急地扯她进屋,气急败坏地问道:“你大晚上在外面疯什么?潇洒快活地跑去淋雨?你最好告诉我是严重梦游!”

她脸上无悲无喜,踮着脚尖,捧起他的脸就将唇印上去,低声喃道:“是梦游,我和你,我们都在做梦。”

他的手覆在她脸上,唇间柔软诱惑浅尝辄止,忍住,将她扯开。

她抬眸看他,又欲靠近。

他再扯。

一来二去,她眼底渐渐泛红,眉间透出几分寥落。

“讨厌我吗?”

他被问得一愣,她已埋着脸转身走到了门口。

“你今天怎么回事?”他沉声几步上前扣住她,就见她没头没脑地来了句:“我醒了的。”

他眉心蹙起。

甘陶回身,踮起脚尖亲了亲他的脸颊,乖巧温顺:“你别怕。”

什么做梦?什么醒了?什么别怕?

魏孟崎这辈子最恨自己处于深不见底,无法预料的未知漩涡中心,任人摆布,时起时浮,内心不安,他不能最快做出决断。

被吵醒的凌晨睡意,不明不白怪异的言语行为,还有她如释重负泪中带笑想要离开他的样子……

压抑未消的怒气像火山堆积喷发,将她撩拨他的火悉数点燃。

他毫无绅士风度地冷着脸将她一推,压在门上。

翌日,他从卧室的大床上醒来,身旁空无一人,地上没有散落的衣物,门口没有鞋子带来的污泥和水渍,掉落的物品悉数归位,一切都和昨夜睡前毫无区别,真的就像一场梦。

他拨通她的电话,喉咙嘶哑:“你走了?”

“嗯?”

“难道我真在做梦?”

她笑了,轻得像缕青烟:“我怎么会知道你的梦呢?我们,哦,不,每个人的梦都是不一样的。”

后来,这个话题被她灵巧地带偏,她还是跟往常一样,没有变。

那年六月,甘陶平静地提出了分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