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自画生:石涛的艺术哲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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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一画之主,乃在不二

石涛所谓“一画”,乃是画之一,是绘画创作的最高法则。

石涛所谓“一画”,是一个不为任何先行法则所羁束的艺术创作原则。世人说的是“有”或“无”,他说的是“一”。他的“一”,不是数量上的“一”,不是一笔一画,是超越有和无、主观和客观、现象和本体等的纯粹体验境界。他的一画之法,就是为了建立一种无所羁束、从容自由、即悟即真的绘画大法。

从石涛的画学观点看,“一画”是无分别、无对待的,是“不二之法”,这是“一画”说最重要的特点。它不是一套可以操作的绘画创作的具体法度,那是一般的法则,他要说的是绝对、不二之法。

他的这一不二之法,没有时间的分际,并不是先有了这个“一”,再有二,以至万有。所以,石涛在《画语录》中虽然说“太古无法,太朴不散,太朴一散,而法立矣。法于何立?立于一画”,但这并不等于说,它是一个时间的展开过程,不是由太朴分出一画,由一画分出万有。

同时,一画也不是在空间中延展的序列,如由一点一画推延开去。石涛在《画语录》中说“以一治万,以万治一”“自一以分万,自万以治一”,这个“一”不能以量上观,如禅家云:一切量上之观尽皆戏论。由一到万,不是体量上的扩大。“一”标示的是圆满俱足的境界,而不是滋生万有的原初种子。在彻悟境界中,当下就是全部,此在即是圆满。如同慧能所说:“心量广大,遍周法界,用即了了分明,应用便知一切,一切即一,一即一切,来去自由,心体无滞,即是般若。”《坛经·般若品第二》,宗宝本。慧能弟子永嘉玄觉所说:“一性圆通一切性,一法遍含一切法。一月普现一切水,一切水月一月摄。”《永嘉证道歌》,《中国佛教思想资料选编》,第二卷第四册,北京:中华书局,2014年版,第145页。

在思维方法上,石涛的“一画”说受大乘佛学“不二之门”的影响。《维摩诘经》入不二法门品第九,维摩大士向菩萨们提出了一个极难的问题——什么是不二法门?在场的32位菩萨对此作了回答,或言超越有为、无为,或言超越有漏、无漏,或言超越垢、净,或言超越世间、出世间,等等。但维摩大士不满意,最后文殊菩萨回答说:说不二,就已经是二了。便问维摩大士,何为真正的不二法门呢?维摩大士一言不发。此即为所谓“维摩一默”。不二法门是一种无分别的纯粹体验境界。一如禅宗的古德所云:“两头共截断,一剑倚天寒。”彻天彻地,彻古彻今,一切束缚,尽皆除去,只剩下一把锋利的剑矗立在天地之间,放出凛凛的寒光。这一剑无分别,无对待,两头绝断。两头是二,二就是分别,是对待。大乘中观学派有“不落两边”的思想,所谓“不生亦不灭,不常亦不断,不一亦不异,不来亦不出”此偈出自龙树《中论》卷首,《大正藏》第三十册。。《信心铭》所谓“欲知两段,元是一空。一空同两,齐含万象”《信心铭》,传为僧璨所作,是理解南宗禅的一篇重要文献。,所言也同于此。既不执着于“有”,一切有为法都在否定之列;也不执着于“无”,超越否定、排除、解构,因为否定等也是一种知识的行为,还没有真正摆脱法执。这正是作为绝对的无分别的石涛“一画”说的基本理论支点。

石涛的“一画”乃是“不二之画”“不二之法”,这是南宗禅的精髓。即使晚年石涛离开佛门,也并非对佛教思想的厌倦,大半生优游佛门的石涛,其思想基础仍然是佛学。《画语录》成书于他身为道教门人之际,仍然没有从根本上改变这一基础。南宗禅以大乘空宗的不二法门为其基本思想立足点,它所推重的无念、无相、无住的体验境界,就是一种纯粹的、绝对不二之悟境。有一个徒弟问百丈怀海:“世间最奇特的事是什么?”他答道:“独坐大雄峰!”所谓妙高顶上、不容商量,此为一而不二之境。而一位崇佛的地方官员问赵州禅师:“大师,有几个齿在?”师云:“只有一个牙。”这位官员吃惊地问:“一个牙,怎能吃得物?”赵州说:“虽然一个,下下咬着。”黄檗希运所说的“一味禅”,意思也是如此。这样的禅法反对知识,强调彻悟,不落有无,从“边论”超越开去。石涛提倡的“一画”论,就是要建立这种纯粹的体验境界。

石涛的“一画”说并非重复传统画道论的观点。 持这种观点的论者较多,如郭因先生说:一画“相当于老子哲学中的所谓‘道’”。(《中国绘画美学史稿》,北京:人民美术出版社,1981年版)唐济川先生说:“所谓一画,实质上也就是道。”(《山东师大学报》,1998年第4期)画道说是学界关于石涛“一画”说重要的观点之一。我之所以不同意这一观点,是因为:画道说是中国传统画学中一种由来已久的理论,石涛的一画说是他独创的概念,如果说石涛的“一画”就是画道,那实际上等于否定石涛的重要理论贡献。中国古代画道说有以下几个观点,一是以艺弘道,这是道德的担当,“一画”说不同于此;一是道本艺末,艺术必须以体道为根本,“一画”说不同于此;一是技道合一,如庄子所说的“技进乎道”,即超越技巧而达到人天合一的境界,“一画”说所关注的重点亦不在此。

古木垂荫图 纸本设色175cm×50.7cm 1691年 辽宁省博物馆藏

石涛的“一画”不同于老子所说的道,《画语录》开篇就说:“太古无法,太朴不散,太朴一散,而法立矣。法于何立?立于一画。一画者,众有之本,万象之根,见用于神,藏用于人,而世人不知。所以一画之法,乃自我立。立一画之法者,盖以无法生有法,以有法贯众法也。”这段话很容易使人误解成“一画”就是老子的“道”,似乎石涛是把“一画”上升到宇宙生成论的角度来讨论的。一画为众有之本、万象之根,可以理解为,一画是宇宙万物之根源,是生成万物之本体。其实,石涛的落脚点并非在宇宙生成论上,他是将绘画放到宇宙的角度,说明绘画艺术的灵泉在于创化之元,在于他所说的“天蒙”,这是艺术家智慧的根源,又是绘画作品艺术魅力的根源。所以,如果将“一画”等同于老子的“道”,那样就有可能将一个讨论绘画生命创造的概念变成了一个宇宙哲学本体的概念。要说是本体,它是艺术的本体,而不是天道宇宙生成之本体;要说是“种子”,它不是老子的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的种子,而是灵的种子,性的种子,艺术创造的种子。石涛说:“一画之法立……而万物著矣。”(《画语录》)这至法就是他的“种子”,就宇宙本体而言,一法为天地种子;就自我而言,一法为自性的种子;就绘画而言,一法为笔墨种子。所以,在《一画章》里,他在将“一画”溯向创化之元后,紧接着谈“一画”在绘画中的落实,他说:“夫画者,从于心者也。山川人物之秀错,鸟兽草木之性情,池榭楼台之矩度,未能深入其理,曲尽其态,终未得一画之洪规也。……人能以一画具体而微,意明笔透。腕不虚,则画非是;画非是,则腕不灵。动之以旋,润之以转,居之以旷,出如截,入如揭。能圆能方,能直能曲,能上能下,左右均齐,凸凹突兀,断截横斜,如水之就深,如火之炎上,自然而不容毫发强也。”这里主要谈“一画”的表现形态,“一画”和笔墨的关系,“一画”与用腕、形势之关系,即他所说的“以一画具体而微”。在石涛看来,他的“一画”的“一”,不仅是创化之元的“一”,而且是作画之“一”,赏画之“一”,他要用“一”的心去体悟山川,以“一”去控笔墨。“一画”是画中之一,是绝对的不二的创造方法,而不是宇宙论之道。

学界另外一个重要观点,就是“一画”即线,线条的线。俞剑华先生说:“一画就是通常说的一笔一画,无论画什么,总是一笔一画的开始。”(《标点注释石涛画语录》,北京:人民美术出版社,1959年版)黄兰波说:“一画就是一根根造型底线。”(《石涛画语录译解》,北京:朝花美术出版社,1963年版)这种观点在近年石涛研究界占主导地位。海外有很多学者也持此说,如周汝式先生将此释为“最初的线”(the primordial line ,见其《一画论:道济画语录的精髓和内容》,普林斯顿大学博士论文,1969年)方闻教授说:“一画就是简单的一笔,或者是画道线。”(Returning Home:Tao-Chi’s Album of Landscapes and Flowers.Wen Fong,New York,G.Brasiller,1976)以为石涛是一位画家,解读他的“一画”说不能从玄言晦语中寻求答案,而应从切实的创作中找答案。这一思路我是同意的,但所得出的这一结论我却不能同意。因为石涛的“一画”说讨论的并不是一笔一画之功夫,那是技法,他说的是一种原则,一种精神,一种贴近自然、以悟为真的创造大法。如果将“一画”理解为一笔一画之说,则无法显示这方面的要义。

“一画”虽然不是一笔一画之线,但笔墨则是对“一画”的落实。“一画”是无为(自由而无所羁束)的创造之法,一笔一画则是这一创造之法的显现。“一画”和笔画之间的关系,是内隐原则和外显形式之间的关系,就是:以“一画”的原则来创造一笔一画。《兼字章》说:“一画者,字画先有之根本也;字画者,一画后天之经权也。”这里所说的“先有”“后天”并非说在时间上以“一画”为先,以字画为后,乃是说字画笔墨以“一画”为根本,笔墨技法是对“一画”的权变。“一画”,与一笔一画的关系,是经与权的关系。

在石涛《画语录》中,“一画”共使用28次(包括《一画章》标题之“一画”)。其中,25处的意义都是指不二之法的“一画”,只有3处另有所指,意为笔画之“一画”。而这3处所指的具体的“一画”,都是强调对不二之“一画”的落实。《皴法章》:“一画落纸,众画随之;一理才具,众理付之。审一画之来去,达众理之范围。”“一画”之法是不二之法,不可从量上起论,而一笔一画则是从量上言之。这里的“一画落纸”的“一画”不是作为不二之法的“一画”,所以“一画”和“众画”相对而言。《运腕章》云:“受之于远,得之最近;识之于近,役之于远。一画者,字画下手之浅近功夫也。变化者,用笔用墨之浅近法度也。山海者,一丘一壑之浅近张本也。形势者,鞟皴之浅近纲领也。”这里所说的“字画下手之浅近功夫”的“一画”,是一笔一画,是对不二之法“一画”的落实。石涛说“受之于远,得之最近”,他的思路是,为了说清“近处”(一笔一画)的事,他从“远处”说起,这个远处就是他的“众有之本,万象之根”的“一画”。

当然,在石涛这里的确存在着一个“线的一画”。不过,石涛在《画语录》中论述的中心是作为不二之法的“一画”,而“线的一画”是对作为不二之法的“一画”的体现。作为不二之法的“一画”是石涛提出的重要的画学概念,而“线的一画”则不是一个具有独立意义的画学概念。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我以为将石涛的“一画说”说成是线,一笔一画的线条,则不是一个恰当的概括,是混淆两种不同的“一画”所造成的。

石涛的“一画”说不仅与中国古代典籍中的“一画”语词有别如白居易《素屏谣》云:“素屏素屏,胡为乎不文不饰,不丹不青?当世岂无李阳冰之篆字、张旭之笔迹、边鸾之花鸟、张璪之松石,吾不令加一点一画于其上。”(《全唐诗》卷四百六十一)温庭筠《塞寒行》:“彩毫一画竟何荣,空使青楼泣成血。”(《全唐诗》卷五百七十五)王羲之《笔势论》:“一画失节,如壮士之折一肱。”(《历代书法论文选》,上海书画出版社,2014年版,第36页)孙过庭《书谱》:“一画之间,变起伏于锋杪。”王士祯《花草蒙拾》:“然则古今文章,一画足矣,不必三坟八索至六经三史。不几几赘疣乎?”(见《词话丛编》,北京:中华书局,1986年版,第413页)等等,所说“一画”均与石涛这里所说的有别。,与中国画学史上诸多“一画”理论也有根本的差异,这里容我稍作辨析:

一是一笔画张彦远说:“或问余以顾、陆、张、吴用笔如何?对曰,顾恺之之迹,紧劲联绵,循环超忽,调格逸易,风趋电疾,意存笔先,画尽意在,所以全神气也。昔张芝学崔瑗、杜度草书之法,因而变之,以成今草书之体势,一笔而成,气脉通连,隔行不断。惟王子敬明其深旨,故行首之字往往继其前行,世上谓之一笔书。其后陆探微亦作一笔画,连绵不断,故知书画用笔同法。”(张彦远《历代名画记》卷二,北京:人民美术出版社,2016年版,第23页)。有人说这是一个和石涛“一画”说相类似的学说。其实,一笔画是一种笔势论,它是就用笔的内在气脉而言的,强调笔有朝揖顾盼、笔断势连。而石涛的“一画”所申说的是一种创作法则,二者有明显区别。

当然,一笔画的内容可以包括在石涛的“一画”概念之内,当一位创作者去除束缚,个性张扬,淋漓恣肆地作画时,他在笔墨上就有可能产生这样的气势。广西壮族自治区博物馆藏《山亭独坐图》,是石涛晚年定居大涤堂后所作,其上有题云:“吴道子有笔有象,皆一笔而成,曾犹张颠、知章,学书不成,因工于画,画精而书亦妙,可知书可通神于画也。知笔知墨者,请通余一画之门,再问一笔之旨。”其中所论正是以“一画”去统领“一笔书”“一笔画”。

二是以少总多的说法。明末恽向题画时曾说:“仲生所不可及者,以其一笔能藏万笔也。”恽格在题倪云林的画时说:“云林画天真澹简,一木一石,自有千岩万壑之趣。”又说,“夫一者,什百千万之所以出也,一笔是,千万笔不离乎是,千笔万笔总一笔之用也。”郑板桥在一幅竹画上曾题道:“敢云少少许,胜人多多许。”这是中国绘画构图学上的重要思想,其要义在:以小观大,以近及远,在一个微小的对象中积聚宇宙无边的力量。这和石涛“一即一切,一切即一”的“一画”说有根本的差异,它所强调的是当下圆满的妙悟观,并非构图意义上的以少总多。

三是伏羲一画说。清戴德乾说:“因悟画道之变,与易理吻合无二。古者伏羲氏之作易也,始于一画,包诸万有,而遂成天地之文。画道起于一笔,而千笔万笔,大到天地山川,细则昆虫草木,万籁无遗,亦始于一画矣。”《画学心法问答》记载布颜图与弟子戴德乾之对话,后有两跋,此段话出自戴氏跋文。(《画学心法问答》,乾隆刻本)这是神学论上的一画,但不管它多么神秘,这一画仍然是一个具体的刻画,或者说是一个包含神意的刻画,它是一画即线说的变体,和石涛这里所说的“一画”是完全不同的。

正因此,本文以为,石涛的“一画”是一个独创的画学概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