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陳君葆
談女人
前幾天和一個朋友閒談,他告訴我,據他所知,在香港辦報,若果不談女人,那末銷路便很成問題了,言下大有不勝其感慨的樣子。我當時的感覺是這樣:談女人,這不應該覺得是怎樣可怪異的事啊!上帝創造了天地,跟着便又造了兩個男女,我們既然决心要啟發宇宙的秘奧,那末當然不能略兩性的問題而不談了。現在主持新聞事業,寫文章,一般地可以說是都在男性的手中,因此,他們對于「異性」——這近來已是有了特殊魔力的兩個字!——偶然來一些輕描淡寫,原也是很自然的事,而縱然有時不免近于「大放厥辭」一些,也不〔過〕( )露了男人的擴展性而已,無論如何,想不至於要擔負那「言不及義」的罪名的!
并且,不談女人,又談些什麼呢?那時候我剛要這樣問我的朋友,可是話却為一個走過來的客人打斷了。
躺在床上,站着在暮雨的窗前,在月亮底下,當春風從你的臉邊吹過的時候,或是在嗅到玫瑰花的香氣的當兒,不曉得甚麼道理,你是終於會想到「女人」這個問題上頭來的。
我想,在男人的立點看來,女人始終是一個謎,雖然她是從他自己的身上取出來的。女人究竟是什麼?如果說她是從男人的身上取出來的一條肋骨,這現在是更難於證明了,雖然若果能夠證實,倒可以使這問題簡單了許多。現在男女既被承認是平等了,那末,這一說是無論如何不容存在的了。而且不特如此,連像叔本華那樣的見解,也不免要被擯棄的。叔本華說:
「女人是直接地適宜做我們在童稚時期的保姆和教師的,這可從她們自己是稚氣的,輕佻的以及眼光短小的一點事實看出;總括一句講,她們終其生只不過是長大了的小孩子罷了——這是介乎童稚與成人兩者之間的一種中間階段的人格而已。」
無疑地,這一說是在動搖了,雖然你可以說,叔本華在寫他的「悲觀論集」時,是有所激而發的。
「女人嗎?那只是着裙子的男人!」這又是一個看法。
「統通都是男人——女人和所有其他!」
「可是,這是真的麼?」仍然有人這樣地問。
「在這一點上頭,人們近來更覺異樣的關心了。但這也只是徒然。真正有意思的女人也許不是那聰明伶俐的,雖然她們也具有智力。固然,女權主義者一定不同情這見解,可是相信兩性的分別只不過在生理上的差異如此外更沒有別的人們,你還能夠說什麼呢?一個聰明的男人,絕對不會把他對于他所鍾愛的女人所觀察得來的各點,完全說給她知道的。并且不止這樣,他愈是喜歡她,便對她愈加緘默起來。「算了罷」,他好像是在帶微笑的對自己說。因此,一方面把她高高地放到石像的位子上去來對她頂禮,他方面却又內心裏不免輕視她〔。〕然而有時候,或者在某一種情態之下,她也許會央求她的愛人把他對于她的觀察,的批判,在他們的濃情蜜語當中,老實不客氣地對她講個透切。可是,若果他真的依了她的話坦懷地講了出來,那末,她是永遠不會忘記的,她會把他的話放在她心裏最深處,而有一天她是終不會放過他的,她總有一天是要他在「老娘」的手裏受點苦,上十字架去試一試她的厲害!然而,你受的痛苦愈多,她愛你也愈深愈切。你的觀察也許十分精確,十分切當,可是同時也不免是盲目的。
固然男人也一樣地強於記憶的;可是不同的地方是,男人每把他們的觀察所得,作為繪成一幅畫圖的資料——對着這來供自己的玩賞也似的……而女人則把記憶累積起來,待時間一到,她像火山般向你噴發,鬧個天翻地覆,使得你無地自容!男性與女性的人們,在相互間有根本不大見容的地方存在,這便是說,大家看着總有些不大順眼的地方。可是在個別的男女呢,這又不同了。真摯到極點的愛,正如在升漲的潮水一般,它不但把舊日的破舟的殘骸遮蓋了,同時要將( )( )在心靈裏作為示警的礁石也淹沒起來。
女人慕虛榮;可是男人又何嘗不一樣地虛榮心重?不過倒有這一點足注意的,女人喜歡諛詞,喜歡人們奉承,喜歡愛慕她,追求她的人多;像滾雪球般的愈滾愈大,她稟賦的最內裏的需求正這樣。妄自尊大固然也不限于女人,可是男人的自大心可以說是他要伸張威力的一種不害羞的姿( ),而女人的自大心却是極隱匿的。
兩性的問題要得到最終極的解釋想是不可能的,因為「男人是坭做的而女人是水做的」。在一切情愛當中,都有嫉妒的細菌生息着,這一點我們不要忽略。一個男人也許是缺乏果斷的,可是當他在熱戀的時候,他整個像發狂一樣和一個女人( )結在一起。因之你可以說,平日也許個極端多妻主義者的他,在某一個時間,却真正是一個一妻主義者。在另一方面看,一個女人在戀愛的時候,也許會真正熱烈地愛着,可是同時她却仍然不肯捨棄那別的男子們對她的傾倒愛慕所給予她的愉快。她又知道,取得這愉快,常常不能不靠她自己的一種消極的或無形的暗中鼓勵,才能成功的。司馬相如的琴聲難道是憑空而來的嗎?只有當愛情在達到最高點時是完全交互的,才不致有猜疑的發生,可是這是不常遇到的事,而縱或遇到了,成為一時佳話,又能夠維持多久呢?
女子每每喜歡愛她的男子對她自己表示有點妒忌,可是只是剛達到某種程度的嫉妒,目的在仍能保持他的愛而不失為止,——過於此則絕對不可以了——但是這一種事情是不可為之預定規範的。因此,男人們所感到的亦每是嫉妒的積極一方面,這便是說由於嫉妒所生的赤熱的沈着的苦痛,而女人每所感到的是嫉妒的消極一方面,那是由於無根據的猜忌所生的神經分裂的狀態。女人對于因襲,對于習俗的畏懼心,怕說閒話,和她對于男性畏忌,這二者揉雜在一起,每每當着事情已經到了不能不和盤託出的時候,反而使她噤口若寒蟬。固然啦,欲望是注定了矛盾的,這一點沒有比女人知得更清楚,更透切的了。
要嘗嘗人生的滋味,可是同時又不願付出它的代價,這無疑地是極端女性的,而在那一類情况之下也許是極合理的。就許多女人說,感情衝動每每替代了真摯的情,因此她們常在一種變易無常的神態當中感受痛苦。當她們答應了你一件事情時,你不能說她們是沒有誠意的,她們其實是心口如一的,——可是你不要忘記,一切諾言都是為着將來的啊!如果結果她們不履行諾言的話,那也不能說她們失信,是她們食言,是她們已改變了。其實,她們並沒有改變,改變的只是你自己罷了,而且,這是當然的啦!
並且,有一種女人是永遠不會錯的,這你不能不承認罷!
選自一九四四年九月十日香港《華僑日報·文藝週刊》
上下
這「無以名之」的東西,有人叫它作「宇宙」,有人叫它做「時空」,據說是有邊而無際的。但同時也不妨是無邊又無際的,不過那是更難于想像了。
在它的大流的那一邊,我懸想當然也有人,像我們一樣地站在一顆環繞着太陽而走動的小塵粒上面,不住地仰首注視天空罷。「天之蒼蒼,其正色耶?其遠而無所至極耶?」也許他們會一樣地發問。不過也許不是「蒼蒼」的顏色。
火星上的人們?不!全沒有涉想到他們,自己也不曉得什麼緣故,對火星上的人們總仍不免抱着偏見!
我所想着的當然是更遠,更遠的人們;天體中最遠的角落那邊,也許活着像我們一樣的人們。他們在整個漫漫的長夜,永久地對着佈滿了繁星的太空,說不定會對于我們這個在他們眼裏只是一點微茫的太陽感到興趣,說不定會來細細推究它的行動。他們儘會知道環繞着這太陽旋轉的有好幾個行星,而這些倒像一個漁夫撒下的網,在太空中撈取什麼也似的。他們也儘知道在行星中的一個,上面住着和他們一樣的東西,有着同樣的問題,抱着同樣的憂懼,感着同樣的懽樂!不,也許他們會指着那小塵粒這樣地說:「看!那是超升了的飛仙住的地方!因為那裏只有『真』的存在,只有『美』的花朵兒開着!也許他們想像着以為我們這裏所呼吸的,全是和平與秩序的空氣;而他們那邊啊,却只是永遠無間斷的戰爭!」
「其自下視上,亦若是而已矣!」
選自一九四五年八月二十六日香港《華僑日報·文藝週刊》
詹言
我早應該承認自己是一個個人主義者〔,〕可是不曉得怎的,自己從不肯大胆地這樣相信,說是「不肯相信」,那顯然最低限度在有一個期間,內心裏曾進行過一度懷疑的鬥爭了。究竟什麼才是「真正的我」?就記憶所及,似乎在白天裏熙熙攘攘的生活當中,很少有發生這樣的問題的機會。唯一可能發生這樣問題的機會,是在清夜自思或是廻想的當兒。在處理人類關係的日常事件當中,雖然會偶然間發現了真正的自我,可是那每每僅像電火的一閃,一眨眼便老遠地到縹緲無何有之鄉去了。只有在夜深了萬籟俱寂的當兒,在清澈或微寒的月光底下,在深山裏鳥啼猿嘯當中,或在一夢醒來的一剎那,也許你會發現了真正的自己,發現了自己的可愛,但也許是自己的可憎,發現了自己的美和醜;發現了自己幾乎與上帝相等,但同時也可能和禽獸相去只一髮之間。
我不曉得是否每一個人都有過這樣發現「真正的自己」的經驗,不過我相信每一個人都有這樣發現自己的可能。
當你忽然間發現到自己幾乎和上帝一樣,那一種愉快感覺到足以自傲的心情,自不必說了,可是當你發現了自己和撤旦差不多,或只不過是具體而微的撒旦的時候,你會不會下大决心想着來把自己的身軀整個投諸地獄之火來焚化呢,會作這樣的想頭麼?會决心這樣想麼?倒是疑問!
像在上面說過,我應該承認自己是個個人主義者,然而有時自己會不肯這樣相信,當你發現了自己的時候,也許你會發出一身冷汗,但也許你會感覺比發現了和大陸或一顆星球為更無上的光榮,不過不論怎的,總會因這一發現而使你感到一種心靈上的自由,記不起是誰說弗洛德的呵,「為着要求得自由,他倒使自已成為一個孤另的人了」。自由只能在孤另的條件底下取得,這不啻為「孤立主義」者張目了,我不禁又這樣想着。
然而這話只得夠對那整夜望着星兒呆想的人去說!
那栖栖皇皇汲汲不可終日的孔家店老闆在路上遇見了騎青牛的老人,給他搶白了兩句,心上怪不快樂也似的,但一時也找不出適當的話來回他。他莫名其妙地懷疑起來了,到了後來他又說出「知我」和「罪我」的話,但這是否他對於曾否發現了自己的最終答案,仍無從據定。他說,他希望多活幾年,好來終得讀易;他似乎不大看得起史書,而在這一點上,他和那騎青牛的有很大的分別,但也許這便是那騎牛的比他聰明的地方。
選自一九四五年十月十四日香港《華僑日報·文藝週刊》
閒空
似乎比較以前無論那一個期間,近來更能感到閒空的可貴,更深切地了解「得閒」的真意義。「因病得閒」固然不壞,可是那是不足深羨的人們。當中當然不會有那一個是願意或希望藉害病來做達到閒暇的境界的階梯的,不過可憐得很,就許多人來說,這倒成了達那目的底唯一可能手段。「閒」這個字,辭典中也許列着各種解說;這些且不去管它。大概來講,所謂有閒空的便是指那一種了無牽掛,無干無碍的境界,換句話說,便是喜歡做什麼纔做甚麼的自由。
無疑地,這很不容易。
早些時曾聽見過這樣的一個故事:天上的玉皇到了人間來,他問一個行善之家說:「你喜歡什麼呢?什麼樣的人間幸福我都可以給你。」那人說:「我不要別的;能夠衣食無缺,得遨遊天下的山水便足了。」天帝說:「這恕我不能給你;你知道嗎?這是天上的清福,神仙們有時也不能夠全享啊!」
我常常這樣地想:能夠到海邊的巖石去坐一會兒,由日出看到月落,眺望着浮雲的卷舒,守候着潮水的漲落,任風來吹,任雨來打,或者到絕澗的懸崖峭壁底下,倒臥在亂草中等待翠鳥在斜照中的輕輕掠水飛過,只那剎那間的光景便會在你的心靈刻畫下一個不可磨滅的印象,只要有些閒空能夠這樣地隨意去做,只要能夠享有這樣的自由,倒不枉為呼息於天地間的動物了。縱不然,在菊花盛開時,到園裏去狂嗅一天,對着黃色,白色,紫色,綠色的花朵去出一囘神,或者在靜夜中細細地數着松子落的多少,也許可以使你暫時忘掉生活只是一個騙局這種想念的壓迫。「消遣世慮」:我倒願意人類用不着這樣說。
我不知道世界上有多少人是有餘閒的;不過有餘閒的總佔很少數,那大概也不用說了。大多數只是「日出而作,日入而息」,那更自有史以來已是如此了。并且,終歲勤勞,手足胼胝而仍不得一飽,又成了普遍的事實,更何從去找得閒空哩?「消閒」這話原只為某一部份人說的;它只能在有閒階級的詞彙裏才〔找〕得到。然而一個「農夫多收兩斗米,便想易妻」,在他原不過因為現在稍覺有些餘閒了,便不妨也跟着有閒階級的人們幹些玩女人的勾當,可是不曉得怎的,在達官貴人們看來,這便有些刺眼了,於是乎便起了些「此風不可長」的微詞。無論如何,一個農夫總應該享有消他自己的「餘閒」的權利啊。然而達官貴人們倒不同情這種看法。
許多麻煩許多爭執都起於不同的看法。我所不明白的是;為什麼閒空不能像空氣一樣地使人們大家都共同享用呢?而現在假如我告訴你說,歷史上的戰爭是起於「餘閒」的都奪,我想像當不會以為這是妄誕不經罷。
選自一九四五年十一月二十五日香港《華僑日報·文藝週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