敦煌石窟中的誐尼沙
敦煌莫高窟共四百九十餘窟,只有列285號的西魏大統四、五年禪窟中的壁畫,繪着象頭人身的誐尼沙(Ganeśa),位於大自在天的下面(見圖一)。窟中這樣的像從來只出現一次,以後便消失了。聞說榆林窟亦有一幅,惜未獲睹。誐尼沙在印度教的神話裏,地位甚高,他是代表智慧和學問之神(god of wisdom)。又是濕婆(Siva)與婆羅和底(Paravati)的兒子,從古事紀(Puranas)時代以來即受到崇高的歌頌。何以敦煌石窟只有一見?我在瞻拜該窟之後,這個問題一直迴旋在腦海中,久未解決。
誐尼沙亦為障礙之神(god of obstacle),他能制造障礙,同時亦能消除障礙,故常被作為祈求的對象。印度習俗,在一切事業開始的時候,人們每每念下面的詞句:
namo ganesāya vighnesvraraya
意思謂:歸命誐尼沙神,是一切障礙的克服者。好像我國人唸南無(namo)觀世音菩薩。印人在書籍的卷端,時亦寫着這一句話,故Vighnesvara亦成為誐尼沙的別名。
漢譯佛典誐尼沙通常有二名:一是毗那夜伽天,亦稱裨那夜伽,梵語Vināyaka;一是伽那鉢底,亦作誐那簸底,梵語Ginapati。Ganapati之名遠出自《黎俱吠陀》Ⅱ23.1,其文云:
ganānām tvā ganapatim havāmahe havim havinam upa masravastaman.(1)
意思是:祝汝伽那鉢底,眾神之首,聖中之聖,粢盛豐足無盡。法國梵學者興努(L.Renou)舉出《祭規法典》(Yājňavalkya- dharmasastra)中一句云:
Viniyojitah ganānām ādhipatye ca rudrena.
意思是:群神受命,為真宰(rudra)所倚畀。他認為此處的伽那(gana)即相當於誐尼沙。gana一字的意思是團體、群、隨從;鉢底(pati)是主,因為他是大自在天(Sjva)的隨從。誐尼沙的異名,見於《黎俱吠陀》中又有dantih,取其象牙為義,hastin和Vakratunda,則狀其象身,已詳興努的討論。
唐代密宗傳入之後,毗那夜伽天乃有雙身,取譬於權、實合一;因之,復有大聖歡喜天之稱。有關毗那夜伽的譯者,唐時菩提留支、金剛智、善無畏、不空、含光、憬瑟、般若惹羯羅及宋代法賢等都有不同的譯本,見於《大正藏》一二六六至一二七五號,計得十種之多,資料甚為豐富。
金剛智譯的《佛說金色伽那鉢底陀羅尼經》是一篇很短的文章,內云:「佛告舍利弗,此是金色伽那鉢底除障難真言。」又云:「其像形人身象頭六臂,於白上畫之。」(2)
善無畏譯的《大聖歡喜雙身大自在天毗那夜伽王歸依念誦供養法》說:
大聖自在天,是摩醯首羅大自在天王,烏摩女為婦,所生有三千子,其左千五百,毗那夜伽王為第一,行諸惡事,領十萬七千諸毗那夜伽類;右千五百,扇那夜伽持善天為第一,修一切善利,領十七萬八子,諸福伎善持眾,此扇那夜伽王,則觀音之化身也……夫婦令相抱立之。身長五寸,象頭人身。(3)
這可證明毗那夜伽是大自在天的兒子,同時亦為障礙之神,見表:
密宗的書,把大自在天的兒子,劃分為善、惡二系,不像印度本土的誐尼沙,一身可具有生障、排障兩樣正反的作用。毗那夜伽既是障礙神,代表惡的一面,遂被編入惡鬼的行列。傳入日本東密胎藏界中的七日作壇法,其方形壇,正是要使惡神毗那夜伽退散,因而使用許多咒語和法事。我們看唐阿地瞿多譯的《佛說陀羅尼集經》卷四內七日供養壇法云:
在此院內,東西南北四維上下,所有一切破壞正法毗那夜伽惡神鬼等皆出去我結界之所七里之外。
若護正法善神鬼等……次第依彼軍荼利法辟除結界……(4)
結界以排除惡神。其護正法的善神,即指持善天之扇那夜伽等。上引《陀羅尼集經》卷十一舉出有下列各咒:
一切毗那夜伽法印咒(列第四十九)
毗那夜伽咒法(列第五十)
調和毗那夜伽法印咒(第五十)
說云:「欲作此法,先須造像……夫婦二身令相抱立,各長五寸,七寸,亦得二身,並作象頭人身。」這時已施行雙身的歡喜天像法。
印度婆羅門散佚經典,其中有Vināyakaśānti者即《毗那夜伽(鎮靜)法》,其書收入於Batakrishne Ghosh所編的Collection of the Fragments of Lost Brāhmanas(《婆羅門散策輯佚》),1935年加爾各答印行,日本辻直四郎著《吠陀學論集》有文介紹大意(5),故知毗那夜伽法遠源出自婆羅門外道。
在憬瑟撰集的《大聖歡喜雙身毗那夜伽天形象品儀軌》及般若惹羯羅撰的《聖歡喜天式法》各書,對於雙身的象頭人身的毗那夜伽男、女天合抱的形狀,有詳細描述,憬瑟是依據含光口傳而創出這一祕密儀軌。含光在他所著的《毗那夜伽誐那鉢底瑜伽悉地品祕要》中說道:
毗那夜伽生歡喜心雙身真言曰:
唵!儗哩 虐 娑嚩賀
行者常誦此咒,無有障礙。是真言中顯權、實義,所以者何?儗哩者是觀自在菩薩種子字也。菩薩現此身為其婦而勸進,令毗那夜伽不作障礙……次虐者是毗那夜伽種子,此常隨魔也……惟時而來而作障難,毗那夜伽常隨作障難,故名常隨魔也。假使梵王及憍尸伽諸天龍等,不能破如斯障難,惟有觀世音及軍荼利菩薩能除此毗那夜伽難也。(6)
據此知雙身真言中儗哩(nari)是觀世音的種子字(bija),表示權;虐(ňa)是毗那夜伽神的種子字,表示實;雙身的毗那夜伽歡喜天,男天指魔王,以喻其實,女天代表十一面觀音,以喻其權。權與實兩者的對立與調和的道理,含光亦有詳細說明,今不贅述。密宗雙身歡喜天,代表男、女天的調和,主要旨意在調伏障難,使毗那夜伽之惡魔,化為善行,誘進諸障,令入正見,一切惡事悉皆消滅。由於身、口、意三業的懈怠,遂引起種種障難,其真言法中有三部,代表三尊,即毗盧遮那(大日如來)、觀世音與軍荼利三部尊,作為禮拜對象。此為唐代密宗的儀軌,想是後來踵事增華之舉。在西魏時代,尚未有雙身的形狀,所以285窟坐於大自在天之下的象頭人身應該是Ganeśa,而且大自在天位於中央,說明他是誐尼沙的主人,是時從印度傳入的儀軌大致尚保留婆羅門的教跡,不像唐中葉以後密宗大師胎藏界等的旗幟分明,所以不能認為正式的密宗此時已經輸入了。
至於誐尼沙此後何以消失?有二點可以說明:
(一)誐尼沙被目為障礙之神(如唐初玄虛在《一切經音義》卷二四所說:「毗那恆伽,此云有障礙神。」)是屬於不利的對象,故不為人所喜歡。
(二)能降伏毗那夜伽天的障難,以十一面觀音為最具代表性之神,故後來雙身的歡喜天取之作為女天的化身。但十一面觀音畫像在唐初敦煌石窟已出現(如334號窟東壁)。後來更非常普遍盛行。《十一面觀世音神咒經》(Ekādaśamukha)在北周已有耶舍崛多譯出,玄奘亦譯成《十一面神咒心經》(7)。唐以降有十一面觀音的崇拜,即可代替誐尼沙的消除障難的神力,這樣,誐尼沙亦可以揚棄了。
敦煌石窟之所以誐尼沙只有一見,而十一面觀音的圖像則如恆河沙數,我想從誐尼沙在西魏以後不再出現,也許能得到合理的解釋。是否有當,甚望方家加以指正。
1988年3月25日
敦煌石窟後期,元代亦有誐尼沙像,則由喇嘛教傳入,正如蒙古銅製佛像之有不少象頭人身像,情形相同,不能與此並論。在印度的康海里(Kānheri)第41窟內有十一面觀音立像,為5、6世紀時物,我於1963年在蒲那(Poona)從事中印關係研究,曾到過該窟考察云。又記。
原載中山大學《陳寅恪先生紀念論文集》,又見《明報月刊》
1988年6月
圖一 見莫高窟285號,誐尼沙
(1) Rig-veda,德國Aufrecht本第一冊,95頁。
(2) 《大正藏》冊二一,303頁。
(3) 《大正藏》冊二一,303頁。
(4) 《大正藏》冊一八,813~814頁。
(5) 49頁。
(6) 《大正藏》冊二一,321~322頁。
(7) 《大正藏》冊二〇,一〇七〇、一〇七一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