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回 颜夫人快订良姻 梅公子初观色界
话说年年交代,只在除夕,明日又是元旦,未免有些庆贺之事。忙了两天,至初三日,王文辉处就有知单并三副帖子来。知单上开的是户部侍郎刘,内阁学士吴,翰林院侍读学士梅,詹事府正詹事庄,左庶子郑,通政司王,光禄寺少卿周,国子监司业张,吏科给事中史,掌山西道陆,兵部员外郎杨,工部郎中孙,共十二位。士燮看了,比去年人更少了,叫小厮拿两副帖,到书房里去与魏、李两位少爷。
到了初五日,颜夫人也要请客,请了他表嫂王文辉的陆氏夫人,并他家孙氏少奶奶与两位表侄女;又请了孙亮功的陆氏夫人,与其大姑娘并两位少奶奶。就是孙大姑娘辞了不来。这王、孙两家的陆氏夫人,是嫡堂姊妹。王家的陆氏夫人,是陆御史宗沅的堂妹,他亲哥哥叫陆宗淮,现任四川臬司[1];孙家的陆氏夫人是陆宗沅的胞妹。王家的陆夫人年四十一岁,孙家的陆夫人年三十九岁。这两位夫人都是续娶的,虽在中年,却还生得少艾,不过像三十来岁的人,而且性爱禾农华,其服饰与少年人一样。王文辉的夫人生得风流窈窕,是个直性爽快人,与文辉琴瑟和谐。这孙家的陆夫人容貌也与乃姊仿佛,但性情悍妒,本将亮功有些看不起,又为他前妻遗下来三个宝贝都是绝世无双,心头眼底刻刻生烦,闲来只好将亮功解个闷儿。这亮功从前的前妻是极丑陋的,也接接连连生了一女两男,后娶了这位美貌佳人,便当着菩萨供养。这个陆夫人也是自小娇憨惯的,到了如今二十余年,已是四十来岁人,性气倒好了些,也把亮功看待比从前好得多了。无奈亮功已中心诚服在前,目下夫人虽能格外施恩,他却是一样鞠躬尽瘁。陆夫人就生了王恂的少奶奶一个,名叫佩秋,生得德容兼备,爱若掌珠,十八岁嫁与王家去了。还有个白头的大姑娘,是不能嫁人的,新年已二十九岁。嗣徽二十六,嗣元二十四,这两个废物都已娶了亲。
嗣徽娶的沈氏,是国子监司业[2]沈恭之女,名字叫作芸姑,生得齐齐整整,伶俐聪明。嫁了过来,见了那样丈夫,便想自寻短见,被他的丫环苦劝,只得自己怨命,后来回了娘家,不肯过来。那位司业公是个古板道学人,将女儿教训了一顿,送了过来。这沈姑娘实在无法,又遇嗣徽淫欲无度,那个红鼻子常在他脸上擦来擦去,闹得沈姑娘肉麻难忍,后来只得将一个陪房的大丫头叫嗣徽收了。这丫头名叫松儿,生得板门似的一扇八寸长的脚,人倒极风骚的。嗣徽本先偷上了几次,试用过他那件器物,倒是个好材料,便爱如珍宝,竟有专房之宠。这沈姑娘如何还有妒心?恨不得他们如蛤蚧一般,常常的连在一处,也脱了他的罪孽。外面侍奉翁姑,颇为承顺,背地却时时垂泪。
这嗣元娶的是巴氏,名字叫作来凤。父亲巴天宠,是上江凤阳人,清白出身,自小当兵,生得一表人才,精于弓马,又得了军功,年才四十余岁,已升到总兵[3]之职,现在天津镇守海口。听了媒人谎话,将个爱女嫁了嗣元。这位巴姑娘生得十分俊俏,桃腮杏脸,腰细身长,柳眉晕杀而带媚,凤眼含威而有情,性气燥烈异常,少小娇痴已惯,可怜十七岁就嫁了过来。他只道文官之子,是个风流佳婿,蕴藉才郎。一见嗣元那个猴头狗脑的嘴脸,又是期期艾艾一口结巴,就在帐里哭了半日。到晚嗣元上床,要与他脱衣,就被他一个嘴巴,嗣元半边脸已打得似个向阳桃子,便嚷将起来,似狗狺的一般,揎拳掳臂,也想来打巴姑娘。巴姑娘趁他走近身时,便站将起来,索性的劈胸一拳,把嗣元打得跌了一跤。嗣元爬起来往外就跑,伴送婆、家人媳妇、陪房的丫头一齐拖住,再三的劝他,又将巴姑娘也劝了一会。这巴姑娘原也一时使气,仔细一想,原悔自己太冒失了,闹起来不好看,且兼娘家又远,照应不来,只得忍耐不语。嗣元嘴里乱说,被伴送婆掩了他的口,与他们卸了妆、脱了衣,再三的和解,服侍他们睡下,方才出去。嗣元经了这两下,心已悔了,再不敢寻他,只得避在脚头睡了一夜。
过了几天,巴姑娘的乳母苦苦的喻以大义,说官家之女怎好打起丈夫来?就是丈夫不好,也是各人前定的姻缘。巴姑娘原是个聪明人,也知木已成舟,不能怎样,只好独自洒泪。这嗣元过了几天,见他和平些了,便想也行个周公之礼,等他睡着了,便解开了他的衣裤。巴姑娘本想不依,一想吵闹起来便不好听,且看看这呆子怎样。谁想这个孙嗣元样样鄙夷乃兄,独这件事却没有乃兄在行。始而不得其门,及得了门时,已是涕泪潸潸,柔如绕指了。孙嗣元又急又愧,巴姑娘又恨又气。以后非高兴时,便轻易不许嗣元近身,所以巴姑娘做了五六年媳妇,尚未得人伦之妙,这也不必叙他。
那一日,文辉的夫人带了二女一媳,香车绣撵的到了梅宅,颜夫人领着一群仆妇丫环迎将出来,引进了内堂。这颜夫人虽四十开外的人,尚觉丰采如仙,其面貌与子玉仿佛。颜夫人见琼华小姐,更觉生得好了,清如浣雪,秀若餐霞,疑不食人间烟火食者。而蓉华小姐,朗润清华,外妍内秀。那个孙氏少奶奶佩秋,媚妍婉妙,和顺如春。两夫人见过了礼,然后两位少奶奶、一位姑娘,齐齐的拜见了颜夫人,各叙了些寒温。
陆夫人问起子玉来,颜夫人说他父亲带他出门去了,琼华小姐心里始觉安稳。忽见仆妇报道:“孙家太太与少奶奶到。”颜夫人也降阶迎接。陆氏夫人是常见的,那两位少奶奶虽见过两次,看今日装饰起来,愈觉娇艳,颜夫人也深知其所适非人,便心里十分疼爱起来。当下各人见礼已毕,谈起家常来。文辉的夫人总称赞子玉,似有欣羡之意。亮功的夫人答道:“姐姐,你的外甥固好,就我的外甥女也不错。你既然这样心爱,你何不将我的外甥女配了你的外甥,也如我将我的外甥配了你的外甥女一样。你们亲上加亲,教我也沾个四门亲的光儿不好吗?”
颜夫人初听,竟摸不清楚,后来想着了,就笑道:“姊姊好口齿,这么一绕,叫我竟想不出谁来。我们是久有此心,恐怕自己的孩子顽劣,不敢启齿,怕碰起钉子来。我想表嫂未必肯答应的。”文辉的夫人道:“姑太太是什么话,咱们至亲,哪里还有这些客话!倒是我的孩子配不上外甥是真的。姑太太想必不肯做主,还要让姑老爷得知。姑老爷心里怎样?”颜夫人道:“我们老爷也久有此心,在家也常说起来。去年表兄来托我们做媒,我就要说出来,刚刚有件什么事情来,就打断了,没有能说,至今还耿耿在心的。”亮功的夫人冒冒失失道:“就这样罢,儿女之事,娘也可以做得主的,定要父亲吗?”颜夫人道:“若别家呢,我就不敢做主,自然要等他父亲答应;若说这外甥女,是我们二人商量过许多回了,都是一心一意的,只要表嫂肯赏脸就是了。”文辉的夫人道:“我们也是这样。”亮功的夫人道:“既如此,你们两亲家见一个礼,一言为定罢。”颜夫人就对文辉的夫人拜了一拜,文辉的夫人也拜了。
亮功的夫人实在爽快,将颜夫人头上仔细一看,拨下一支玉燕钗,就走到琼华面前,与他戴上。琼华两颊发赤页,用手微拦,亮功的夫人笑道:“这是终身大事,不要害臊。”羞得琼华小姐置身无地,说又不好,避又不好,除下钗子又不好,低了头,双波溶溶,几乎要羞得哭出来。他的母亲与颜夫人看了,皆微微的含笑,众少奶奶也都笑盈盈的。蓉华见妹子着实为难,便拉着他到栏杆外看花,又到别处屋子里去逛,众少奶奶一齐跟着去了。
亮功的夫人道:“我这个媒做得好么?你们两亲家都应感激我,真是个郎才女貌,分毫不差!比不得我们那三个废物:两个废男已经害了两位姑娘,还有个废女在家,难道也能害人么?这也就可以不必了!”文辉的夫人道:“你们两位少奶奶倒和气么?”亮功夫人冷笑道:“怎么能和气?人心总是一样,难道我还能帮着儿子说媳妇不好?我自己看看也过意不去。大房呢,他外面还能忍耐,不过闷在心里,闲时取笑取笑他。二房的性子比我还躁,我们那老二更不如老大,嘴里勒、勒、勒、勒的勒不清,毛手毛脚不安静。我听得常挨他媳妇打,打得满屋子嚷,满屋子跑,我也只好装听不见。花枝儿般一个媳妇,难道还说他不好?叫他天天与个猴儿做伴,自然气苦交加。我是最明白的,不比人家护短,说自己儿子好。也只有你妹夫,才生得出这样好儿女来!”说得两位夫人皆笑。
且说众少奶奶同着琼华小姐逛到一处,是个三小间的套房,甚是精致,名书古画,周鼎商彝[4],罗列满前。内里有两个小丫头,送上茶来。沈氏少奶奶问道:“这间屋子是谁住的?”小丫头道:“是少爷住的。”沈氏少奶奶道:“少爷不在屋里么?”小丫头道:“不在屋里。”众少奶奶便放了心逛起来,到了里间,见小小的一张楠木床,锦帐银钩,十分华艳,似兰似麝,香气袭人。众少奶奶见这屋子精雅,便都坐下。巴氏少奶奶是没有见过子玉的,见镜屏里画着一个美少年,面粉唇朱,秀气成采,光华耀目,觉眼中从未见过这样美貌人,便拉孙氏少奶奶同看道:“姑奶奶,你看这画画得好么?”孙氏少奶奶一笑道:“这个就是我们将来的二姑爷,真画得像!”
蓉华与沈氏少奶奶都来看子玉的小照,唯有琼华不来,独自走到书桌边,随手将书一翻,见有一张花笺,写着几首七言绝句,题是《车中人》,像是见美人而有所思。看到第三首末句,是押的“琼”字韵,用的是仙女许飞琼;第四首末句,是押的“华”字韵,用的是仙女阮凌华。琼华看了,心里一惊,想道:“这位表兄原来这般轻薄,他倒将我的名字拆开了,押在韵里,适或被人见了怎好!”遂趁他们在那里看画,即用指甲挖去了那两个字,脸上红红的,独自走了出去。那边众少奶奶也出来,巴氏少奶奶还将子玉的小照看个不已,出来时还回头了两次,不觉失口赞道:“这才是个佳公子呢!”众佳人微笑。颜夫人着丫环来请坐席,众佳人方才出来。
这席分了两桌,三位夫人一桌,五位佳人一桌。席间,两位陆夫人好不会讲,这边那几位少奶奶也各兴致勃勃。唯有琼华小姐今日心神不安,坐在席间话也不说,心里恨他的姨母,将颜夫人的钗子戴在他头上,便觉得这个头就有千斤之重,抬不起来。众少奶奶知他的心事,虽寻些闲话来排解他,他却总是低头不语,懊悔今日真来错了。这两位夫人与众佳人叙了一日,直到晚饭后定了更才散。
次日,要说姑苏会馆团拜的事了。一早梅学士先去了,聘才于隔宿已向子玉借了一副衣裳,长短称身。只有元茂嫌自己的衣服不好,闷闷的不高兴。见了子玉华冠丽服的出来,相形之下,颇不相称,便赌气脱下衣裳,仍穿了便服,说道:“我不去了。”子玉就命云儿进去禀知太太:“将我的衣服拿了一副出来,说李少爷要穿。”
云儿随即捧了一包出来。谁知子玉虽与元茂差不多高,而身材大小却差得远甚,元茂项粗腰大,不说别的,这领子就扣不上,束起腰来短了三寸。子玉道:“不好,我的衣服你穿不得,不如穿我们老爷的罢。”又叫云儿进去换了,拿了梅学士的衣服出来。这梅学士生得很高,兼之是两件大毛衣服,又长又宽,元茂穿了,在地下乱扫。聘才替他提起了两三寸,束紧了腰,前后抹了几抹,倒成了个前鸡胸、后驼背;再穿了外面的猞猁裘,子玉又将个大毛貂冠给他戴了,觉得毛茸茸的一大团,车里都要坐不下去,惹得子玉、聘才皆笑。带了四个书童出来,外面已套了两辆车,四匹马。子玉独坐一车,聘才、元茂同坐一车,一径来到姑苏会馆,车已歇满了。
三人进内,梅宅的家人见了,迎上前来道:“王少爷、颜少爷来了多时了,诸位老爷早已到齐。”遂一直引至正座,见已开了戏。座中诸老辈,子玉尚有几位不认识,士燮指点他一一见了礼。这些老前辈个个称赞不休。随后聘才、元茂上来,与王文辉见礼。聘才还生得伶俐,这元茂又系近视眼,再加上那套衣服转动不便,一个揖作完,站起来,不料把文辉的帽子碰歪在一边。文辉连忙整好,元茂也涨红了脸,就想走开。偏有那司业沈公年老健谈,拉住了子玉,见他这样丰神秀澈,如神仙中人,想起他那位娇客来,真觉人道中有天仙化人、魑魅[5]魍魉[6]两途,便问了目下所读何书,所习何文的话。子玉一一答了。子玉尚是年轻,被这些老前辈你一句我一句的赞,倒赞得他很不好意思。沈大人放了手,子玉等告退。
来至东边楼上,王恂、颜仲清便迎上来,都作揖道:“我们已等久了,怎么这时候才来?”子玉道:“今日起迟了些。那孙大哥、孙二哥还没有来么?”王恂道:“也该快来了。”王、颜二人又与聘才、元茂款接了一番。只见对面楼上来了几个。先是刘侍郎的少君刘文泽做主,请了史给事的少君史南湘,吴阁学的外甥张仲雨,姑苏名士高品,国子监司业沈公之子沈伯才,天津镇守海口巴总兵之子巴霖——这两位就是孙氏弟兄的妻舅。还有一个本京人,原任江苏知县之子冯子佩,尚未到来。这一班人,子玉除了南湘、文泽之外,恰不认识。
这刘文泽字前舟,系中州世家,已得了二品荫生,为人最是和气,性情阔大,蔼然可亲,尤好结交,与徐子云、华星北均称莫逆。那个张仲雨是扬州人,生得俊秀灵警,是进京来赶异路功名的,就住在他舅舅吴阁学家。一切手谈博弈,吹竹弹丝,各色在行,捐了个九品前程,是个热闹场中的趣人。这高品是苏州人,号卓然,是个拔贡生,聪明绝世,博览群书,善于诙谐,每出一语,往往颠倒四座,与沈司业有亲,因此认得孙氏弟兄,时相戏侮。这沈伯才是个举人,年已三十余岁,近选了知县,将要赴任去了,是个精明强干的人。这巴霖却从他父亲任上来看他姐姐的,他的相貌与他姐姐一样俊俏,年才二十岁,文武皆能,因与孙氏昆仲不对,情愿住在店里,与刘文泽倒是相好。
当下王恂、仲清引了子玉过去,与他们一一相见了。彼此都是年谊世交,各叙了些仰慕之意。刘文泽道:“庸庵,你请客怎么不通知我一声?就是你请这二位生客,我们在一处也很好,何必又要另坐在那边?”王恂笑道:“不是我定要与你们分开,庾香是不用说的,就是这李、魏二位长兄,也是最有趣的人。我今日还请了孙氏昆仲,这两位与众不同的。沈大哥虽不浃洽,还不要紧,想能容得他,我实在怕巴老三一见他们就要闹起来。”众人皆笑。巴霖道:“王大哥,这就是你不该!你既然有三位尊客,就不应请那两个恶客,教人食不下咽,不过看着裙带上的情分罢了。”说得众人大笑。高品道:“最好,最好!我们今日就并在一处,为什么食不下咽?有了‘虫蛀千字文’、‘叠韵双声谱’,还胜如《汉书》下酒呢!”史南湘道:“怕什么?搬过来,搬过来!正席上有许多老前辈在那里,巴老三想必也不动手的。”王恂只得叫将那边两桌就搬过这边,一同坐下。南湘道:“庾香,你今日就看见好戏好人了,你才信我不是言过其实呢!”子玉笑道:“你定的第一,我已经请教过了。”南湘道:“何如,可赏识得不错?”子玉笑而不言。王恂道:“你几时见过的?”子玉道:“你好记性!那天还问你要饭吃,拉住了你,你倒忘了?”南湘侧耳而听,听这说话诧异,将要问时,王恂笑道:“冤哉,冤哉!那个哪里是袁宝珠,那是顶黑的黑相公!偏偏他的名字也叫保珠,庾香一听,就当是你定的第一名。我也想着要分辩,就被那保珠缠住,没有这个空儿。”南湘大笑。子玉才知道另是个保珠,不是《花选》上的宝珠。
只见王家的家人报道:“孙少爷到。”嗣徽昆仲先到正席上见了礼,然后上楼,众人都笑面相迎。嗣徽举眼一望,见了许多人,便作了一个公揖。见了高品、沈伯才,心中甚是吃惊,暗道:“偏偏今日运气不佳,遇见了这两个冤家!”嗣元见了巴霖,也觉心跳,也与众人见了礼。巴霖勉勉强强作了半个揖。楼上分了四桌,刘文泽道:“都是相好,也不必推让,随意坐最好。”大家都要远着孙氏弟兄,便乱坐起来。刘文泽、沈伯才、巴霖、张仲雨坐了一席;史南湘、颜仲清、高品拉了子玉过来,坐了一席;聘才,元茂坐了一席;嗣徽、嗣元坐了一席;王恂只好两席轮流作陪。孙嗣徽又之乎者也的闹了一会,问了魏、李二位姓名籍贯,一面就摆上菜喝酒。
高品见嗣徽的脸上疙瘩更多了好些,喝了几杯酒,那个红鼻子如经霜辣子,通红光亮。高品对着沈伯才笑道:“天下又红又光的是什么东西?不准说好的,要说顶脏的东西。”伯才已明白是说嗣徽的鼻子,便笑道:“你且说一个样子来。”高品道:“我说:
红而光,腊尽春回狗起阳。”
众人忍不住一笑,嗣徽明白,瞪了高品一眼道:“恶用是者为哉!鸡鸣狗吠相闻,而达乎四境。”众人又笑,沈伯才笑道:“我也有一句:
“红而光,屎急肛门脱痔疮。”
众人恐正席上听见,不敢放声,然已忍不住笑声满座。巴霖道:“我也有一句,比你们说的略要干净些。”即说道:
“红而光,酒糟鼻子悬中央。”
高品笑道:“不好了,教你说穿了题,以后就没有文章了。”嗣徽道:“好不通,这些东西有什么红?有什么光?”即说道:“红而光……”便顿住了,再说不出来。众人看了他那神色,又各大笑。嗣元呵呵的笑起来,那只吊眼睛索落落的滴泪,说道:“我、我、我有一句:
红、红、红、红而光,一、一、一、一团火球飞上床。”
众人笑得难忍,将要高声笑起来。颜仲清道:“这一烧,真烧得个红而光了!”高品道:“这一烧,倒烧成了孙老二的‘三字经’。”众人不解其说,高品道:“那救火的时候,自然说:来来来,快快快,救救救,搬什物的抢抢抢,逃命的跑跑跑,风是呼呼呼,火是烘烘烘,烧着东西爆起来,咇咇咇、剥剥剥,人声嘈杂,嘻嘻嘻、出出出,不是一部三字经么?”巴霖道:“孙老二还有两门专经,你们知道没有?”高品笑道:“我倒不晓得他还有专经。”巴霖道:“打手铳,倒溺壶,这两门是他的专经。”众人听他骂得太恶,倒不晓得他有何寓意,便再问他,巴霖道:“也是个三字经,打手铳是捋捋捋,倒溺壶是别别别。”众人大笑。子玉赞道:“这两经尤妙,实在说得自然得很!”从此嗣元又添了一个“朱批[7]三字经”的恽名。嗣元将要翻脸,又因他父亲在上,且从前被巴霖打过几回,吃了痛苦,因此不敢与较,只好忍气结舌,唯把那只眼睛睁大了,狠狠的瞪着他滴泪。
停了一会,见聘才的跟班走到聘才身边道:“叶先生送来的戏单。”子玉过来与聘才同看,见头几出是《扫花》、《三醉》、《议剑》、《谒师》,《赏荷》,都已唱过;以下是《功宴》、《瑶台》、《舞盘》、《偷诗》、《题曲》、《山门》、《出猎》、《回猎》、《游园》、《惊梦》;末后是《明珠记》上的《侠隐》。子玉悄悄的向聘才道:“戏倒罢了,只不晓得有琴官的戏没有?”一语未了,只听得楼下有人嚷道:“没有袁宝珠的戏是断不依的!”子玉等往下看时,却是王文辉在那里发气。见一个人只管赔着笑,又向文辉请安。又听文辉说道:“就是在徐老爷那里,唱一出再去何妨?况且定戏时,怎样交代你的?”那人道:“这出《惊梦》,有个新来的琴官,比宝珠还好,大人不信,叫他先唱一出瞧瞧。如果不中大人的意,再赶着去叫宝珠来,包管不误。”刘侍郎道:“也罢,唱了《瑶台》之后,就唱《惊梦》也使得。”那人答应几个“是”,看着文辉不言语,也就进戏房去了。聘才向子玉道:“你听见没有?”子玉点头,心上很感激文辉。
《功宴》唱完了,是《瑶台》出场。子玉一见,吃了一惊,心上迷迷糊糊,倒先当他是琴官,又看不大像,比琴官略大些。只见得这人如宝月祥云,明霞仙露,香触触,春霭霭,花开到八分,色艳到十足。已看得出神,便问南湘道:“这是谁,有此秀骨?”南湘道:“这个算好吗?只怕也难入品题。”子玉知南湘故意讥诮他,便问仲清,仲清道:“这就是《花选》上第二的瑶台璧月苏蕙芳。”子玉叹道:“天地钟灵,尽于此矣!我竟如夏虫不可语冰,难怪竹君怪我!”南湘哈哈大笑道:“我也不怪的,幸你自行检举!”文泽道:“怎么,庾香连苏媚香也不认识?”南湘道:“他是秀才不出门,焉知天下事!”
少顷,《瑶台》唱完,便是《惊梦》,子玉倒有些不放心,恐琴官也未必压得下这苏蕙芳,且先聚精会神等着。上场门口帘子一掀,琴官已经见过二次,这面目记得逼真的了。手锣响处,莲步移时,香风已到,正如八月十五月圆夜,龙宫赛宝,宝气上腾,月光下接,似云非云的结成了一个五彩祥云华盖,其光华色艳,非世间之物可比。这一道光射将过来,把子玉的眼光分作几处,在他遍身旋绕,几至聚不拢来,愈看愈不分明。幸亏听得他唱起来,就从“梦回莺啭”一字字听去,听到“一生爱好是天然”、“良辰美景奈何天”等处,觉得一缕幽香从琴官口中摇漾出来,幽怨分明,心情毕露,真有天仙化人之妙。再听下去,到“一例一例里神仙眷,甚良缘,把青春抛的远”,便字字打入子玉心坎,几乎流下泪来,只得勉强忍住。
再看那柳梦梅出场,唱到“忍耐温存一晌眠”,聘才问道:“如何?”子玉并未听见,魂灵儿倒像附在小生身上,同了琴官进去了。偏有那李元茂冒冒失失走过来,把子玉一拍道:“这就是琴官!你说好不好?”倒把子玉唬了一跳。众人都也看得出神。
原来琴官一出场,早已看见子玉,他是梦中多见了一回,今日已是第四回了,心里暗暗欢喜道:“难得今日这位公子也在这里。”到第二次出场,唱那《雨香云片》这支曲子,一面唱,那眼波只望着子玉溜来,子玉心里十分畅满。文泽低低的对南湘说:“这个新来的相公倒与庾香很熟,你瞧这一片神情,尽注意着他。”南湘向子玉道:“这个相公叫什么名字?”子玉道:“他叫琴官。”南湘道:“你们盘桓过几回了?”子玉答道:“我尚不认识他。”文泽笑道:“庾香叫相公是要瞒着人的,这样四目相窥,两心相照的光景,还说不认得,要怎样才算认得呢?”大家都微笑看着子玉。子玉有口难辩,不觉脸红起来。这出唱过,又看了陆素兰的《舞盘》,金漱芳的《题曲》,李玉林的《偷诗》,都是无上上品,香艳绝伦,子玉唯有向南湘认错而已。
席间,那个张仲雨与聘才叙起来是亲戚,讲得很投机。聘才又把合席的人都恭维拉拢了一会。子玉又见那些相公到正席上去,劝酒的劝酒,讲话的讲话,颇觉有趣。又见他的舅舅王文辉,分外比人高兴。后又看了一出戏,正席上刘侍郎、梅学士、吴阁学、沈司业先散。子玉见他父亲走了,天也不早,也要回去。刚起身时,忽见一个美少年上楼来,文泽的家人说道:“冯少爷来了。”冯子佩上前与众人见礼。子玉见他还不过十八九岁,生得貌如美女,十分妩媚。刘文泽道:“人家都要散了,怎么这时候才来?”冯子佩道:“我早上进城,到锦春园华府去拜年,原打算不耽搁的,华星北定要拉住吃了饭,又听了他们几出戏,才放我走。还是急急的赶出来的。”
子玉同了元茂、聘才告辞,诸人都送到楼门口。文泽、王恂、仲清送下楼来,文泽对子玉道:“初九日弟备小酌,屈吾兄一叙,作个清淡雅集。人不多,就是竹君、剑潭、庸庵、卓然几位,吾兄断不可推辞。”子玉应允,又谢了王恂,聘才、元茂也同道了谢,一径先回。那些人又谈了一会,也各散去。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1]臬(niè)司——即按察使,官名。
[2]司业——学官名。
[3]总兵——官名。
[4]周鼎商彝——周鼎,周代的传国宝鼎。商彝,商朝的青铜器。此处比喻宝物。
[5]魑魅(chī mèi)——古代传说中山泽的鬼怪。
[6]魍魉(wǎng liǎng)——古代传说中的精怪名。
[7]朱批——清制,皇帝亲以朱笔写在奏章上的批示,叫硃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