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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回 袁宝珠引进杜琴言 富三爷细述华公子

前回说林春喜与仲清等讲起在怡园作消寒赋诗之会,我今要将怡园之事序起来:有个公子班头、文人领袖,姓徐,名子云,号度香,是浙江山阴县人。说他家世,真是当今数一数二的,七世簪缨[1]之内,是祖孙宰相,父子尚书[2],兄弟督抚[3]。单讲这位徐子云的本支,其父名震,由翰林出身,现做了大学士,总督两广。其兄名子容,也是翰林出身,由御史放了淮扬巡道。其太夫人随任广东去了,单是子云在京。

这子云生得温文俊雅,卓荦不群,度量过人,博通经史,现年二十五岁,由一品荫生[4]得了员外郎在部行走,二十二岁又中了一个举人。夫人袁氏,年方二十三岁,是现任云南巡抚袁浩之女,生得花容绝代,贤淑无双,而且蕙质兰心,颂椒咏絮,正与子云是瑶琴玉瑟,才子佳人。夫妻相敬如宾,十分和爱。已生一子一女。

这子云虽在繁华富贵之中,却无淫佚骄奢之事。厌冠裳之拘谨,愿丘壑[5]以自娱,虽二十几岁人,已有谢东山丝竹之情,孔北海琴樽之乐。他住宅之前有一块大空地,周围有五六里大,天然的崇丘洼泽,古树虬松,原是当初人家的一个废园。

子云买了这块空地,扩充起来,将些附近民房尽用重价买了。他有个好友,是楚南湘潭县人,姓萧,名次贤,号静宜,年方三十二岁,是个名士,以优贡入京考选,他却厌弃微名,无心进取。天文地理之书,诸子百家之学,无不精通。与子云八拜之交,费了三四年心血,替他监造了这个“怡园”。真有驱云排岳之势,崇楼叠阁之观,窈嵚崎之胜,一时花木游览之盛,甲于京都。成了二十四处楼台,四百余间屋宇,其中大山连络,曲水湾环,说不尽的妙处。

子云声气既广,四方名士星从云集。但其秉性高华,用情恳挚,事无不应之求,心无不尽之力。最喜择交取友,不在势力之相并,而在道义之可交。虽然日日的坐客常满,樽酒不空,也不过几个素心朝夕,其余泛泛者,唯以礼相待,如愿相偿而已。史南湘《花选》中的八个名旦,日夕来游,子云尽皆珍爱,而尤宠异者唯袁宝珠。这一片钟情爱色之心,却与别人不同,视这些好相公,与那奇珍异宝、好鸟名花一样,只有爱惜之心,却无亵狎之念。所以这些名旦个个与他忘形略迹,视他为慈父恩母,甘雨祥云,无话不可尽言,无情不可径遂。那个萧次贤更是清高恬淡,玩意不留。故此两人不独以道义文章交相砥砺,而且性情肝胆,无隔形骸。

一日,子云在堂会中见了新来的琴官、琪官两个,十分赞赏,叹为创见。正与那八个名旦一气相孚,才生了物色的念头,叫袁宝珠改日同他们到园来;又见他们的服饰未美,即连夜制造了几套赏给了他们。这两个相公自然感激的了。但那个琴官却又不然,且先将他的出身略叙一叙。

这个琴官姓杜,父亲叫作杜琴师,以制琴弹琴为业,江苏搢绅子弟争相延请教琴,因此都称他为“杜琴师”。生了这个儿子,就以琴字为名,叫为琴官。琴官手掌有文,幼而即慧,父母爱如珍宝。到了十岁上,杜琴师忽为豪贵殴辱,气愤碎琴而卒,其母一年之后亦悲痛成病而死。遗下这个琴官,无依无靠,赖其族叔收养。十三岁上叔叔又死,其婶不能守节,即行改嫁,遂以琴官卖入梨园,适叶茂林见了,又从戏班中买出,同了进京。

这琴官六岁上即认字读书,聪慧异常,过目成诵。到了十三岁,也读了好些书,以及诗词杂览、小说稗官,都能了了。心既好高,性复爱洁,有山鸡舞镜、丹凤栖梧之志。当其失足梨园时,已投环数次,皆不得死,所以班中厌弃已久,琴官藉以自完。及叶茂林带了来京,顿为薰沐[6],视如奇珍,在人岂不安心?他却又添了一件心事,以谓出了井底又入海底,犹虑珊网难逢,明珠投暗,卞珍莫识,按剑徒遭,因此常自郁郁。到京前一夕,夜间做了一梦,梦见一处地方,万树梅花,香雪如海。正当游玩,忽然自己的身子陷入一个坑内,将已及顶,万分危急。忽见一个美少年,玉貌如神,一手将他提了出来。琴官感激不尽,将要拜谢,那个少年翩翩的走入梅花林内不见了。琴官进去找时,见梅树之上结了一个大梅子,细看是玉的,便也醒了。

明日进城,在路上挤了车,见了子玉,就是梦中救他之人,心里十分诧异,所以呆呆看了他一回。但陌路相逢,也不知他姓名居处,又无从访问。如逢堂会,园子里四下留心,也没见他。后来见了徐子云十分赏识他,赏了他许多衣裳什物,心里倒又疑疑惑惑。又知道是个贵公子,必有那富贵骄人之态,十分不愿去亲近他。无奈迫于师傅之命,只得要去谢一声。

是日琪官感冒,不能起来,袁宝珠先到琴官寓里。这个宝珠的容貌,《花选》中已经说过了,性格温柔,貌如处女。他也爱这琴官的相貌与己仿佛,虽是初交,倒与夙好一般。两人已谈心过几回,琴官也重宝珠的人品,是个洁身自爱的人。宝珠又将子云的好处细细说给他听,琴官便也放了好些心。二人同上了车,琴官在前,宝珠在后。正是天赐奇缘,到了南小街口,恰值子玉从史南湘处转来,一车两马劈面相逢。子玉恰不挂帘子,琴官却挂了帘子,已从玻璃窗内望得清清楚楚,不觉把帘子一掀,露出一个绝代花容来。子玉瞥见,是前日所遇、聘才所说、朝思夕想的那个琴官,便觉喜动颜开,笑了一笑。见琴官也觉美目清扬,朱唇微绽,又把帘子放下,一转瞬间,各自风驰电掣的远离了。

子玉见他今日车裘华美,已与前日不同,心里暗暗赞叹:“果信夜光难掩,明月自华,自然遇了赏鉴家,但不知所遇为何等人?”又想,“聘才说他脾气古怪,十分高傲,想必能择所从,断不至随流扬波,以求一日之遇。”这边琴官心里想道:“看这公子,其秀在骨,其美在神,其温柔敦厚之情,猝然毕露,必是个有情有义的正人,绝无一点私心邪念的神色。我梦中承他提我出了泥涂,将来想是要赖借着他提拔我,不然何以梦见之后就遇见了他?但那日梦中,见他走到梅花之下就不见了,倒见了一个玉梅子,这又是何故呢?”只管在车里思来想去,想得出神。不多一刻,进了怡园。

宝珠询知子云今日在“海棠春圃”。这“海棠春圃”平台曲榭,密室洞房,接接连连共有三十余间。宝珠引了进去,到了三间套房之内。子云正与次贤在那里围炉斗酒,见了这二人进来,都喜孜孜的笑面相迎。琴官羞羞涩涩的上前请了两个安,道了谢,俯首而立。子云、次贤见他今日容貌,华妆艳服,更加妍丽了些。但见他那生生怯怯、畏畏缩缩的神情,教人怜惜之心随感而发。便命他坐下,琴官挨着宝珠坐了。

子云笑盈盈的问道:“前日我们乍见,未能深谈,你将你的出身家业,怎样入班的缘故,细细讲给我听。”琴官见问他的出身,便提动他的积恨,不知不觉的面泛桃花,眼含珠泪。定了一定神,但又不好不对,只得学着官话,撇去苏音,把他的家世叙了一番。说到他父母双亡,叔父收养,叔父又没,婶母再醮[7]等事,便如微风振箫,幽鸣欲泣。听得子云、次贤颇为伤感,便着实安慰了几句。又问了他所学的戏是哪几出,琴官也回答了。次贤道:“我看他哪里像什么唱戏的?可惜天地间有这一种灵秀,不钟于香闺秀阁,而钟于舞榭歌楼,不钗而冠,不裙而履,真是恨事!”子云道:“他与瑶卿真可谓亸[8]雪,方驾千里,使易冠履而裙钗,恐江东二乔[9]犹难比数!想是造物之心,欲使此辈中出几个传人,一洗向来凡陋之习也未可知。”即对琴官道:“我们这里是比不得别处,你不必怕生。你各样都照着瑶卿,他怎样你也怎样。要知我们的为人,你细细问他就知道了。瑶卿在这里,并不当他相公看待,一切称呼都不照外头一样,可以大家称号,请安也可不用。你若高兴,空闲时可以常到这里来,倒不必要存什么规矩,存了规矩就生疏了。”琴官也只得答应了,再将他们二人看看,都是骨格不凡,清和可近,已知不是寻常人了。

次贤对子云道:“你这话说得最是。他此时还不晓得我们脾气怎样,当是富贵场中必有骄奢之气,谁知我们最厌的是那样。你这个人材是不用说了,但人之丰韵雅秀,皆从书本中来,若不认字读书,粗通文理,一切语言举止,未免欠雅。你可曾念过书么?”琴官尚未回答,宝珠笑道:“他肚子里比我们强得多呢!我们如今考起来,只怕媚香还考不过他。”子云听了,更加欢喜,便问琴官道:“你到底念过书没有?”琴官道:“也念过五六年的书。”次贤道:“念过些什么书呢?”琴官道:“《四书》之外,念了一部《事类赋》,两本《唐诗》。”子云道:“也够了,你可会作诗?”琴官道:“不会做。”宝珠道:“那是他没有学过,将来一学就会的。前日他与我讲那些戏曲,哪种好,哪种不好,讲得一点不错。有这样天分,岂有学不来的?”琴官低头不语。子云道:“他这个名字不好,静宜,你与他改一个字,将这‘官’字换了罢,再与他起个号。”次贤想了一会道:“改为琴言,号玉侬,可好么?”子云道:“很好。这‘琴言’二字,又新又雅;‘玉侬’之号,雅称其人。”宝珠叫琴官道谢,琴官又起身请了两个安。次贤道:“方才已说过的了,怎么又请起安来?”子云道:“我们立下章程,凡遇年节庆贺大事,准你们请安,其余常见一概不用。‘老爷’二字永远不许出口,称我竟是度香,称他竟是静宜。”琴言站起身来说道:“这个怎么敢!”子云道:“你既不肯,便当我们也与俗人一样,倒不是尊敬我们,倒是疏远我们。且‘老爷’二字何足为重?外面不论什么人,无不称为老爷。你称呼他人,自然原要照样,就是到这里来,不必这样称呼。”琴言尚不敢答应,宝珠笑道:“既是度香这样吩咐,你就叫他度香就是了。”琴言见宝珠竟称他的号,但自己到底初见,不好意思,便笑了一笑。子云见这一笑,唇似含樱,齿如编贝,妍生香辅,秀活清波,真足眩目动情,惊心荡魄,不觉心花大开,便命家人摆上酒来。

四人坐了,席间宝珠又将各样教导他一番。琴言见箫、徐二公并无戏谑之言,调笑之意,语言风雅,神色正派,真是可亲可近之人,也渐渐的心安胆放,神定气舒。宝珠又行了些小令与他看了,还与他讲了好些当今名下士,将来见了,应该怎样的。琴言一一听教,心里又想起车内那位公子,不知宝珠认得不认得,度香往来不往来,又不知道他的姓名,也难访问。

是日在怡园耽搁了半日。酒毕之后,子云、次贤领着他到园内逛了一逛。这些房屋与那些铺设古玩等物,都是生平创见,倒细细的游玩了一会。子云又赏了好些东西,又嘱:“将来如有心爱的玩好,只管问我要就是了。”琴言道谢而去。自此以后,便同了宝珠等那一班名旦,常在怡园,几回之后,也就熟了,且按下不题。

再说子玉今日又遇见了琴官,十分快意。回家之后,急急的找了聘才,与他说知。聘才也有些喜欢,因将路上的光景细说与子玉。原来聘才与叶茂林同行到济宁州时,那一班相公上岸去了,独见琴官在船中垂泪,便问了他好些心事,总不答应,及说到“敢是不愿唱戏,恐辱没了父母”的话,他方把聘才看了一眼。聘才从此便想进一步,竟不打量打量自己,把块帕子要替他拭泪。刚要拭时,被他一手抢去扔在河里,即掩面哭起来。聘才因此恨了他,今见子玉喜欢,遂无心说了这一节事出来。子玉心里更加钦敬,敬他这个贞洁自守,凛乎难犯,便敬中生爱,爱中生慕,这两个念头在心里辘轳似的转旋起来。所以天下的至宝,唯有美色为第一,如果真美色,天下人没有不爱的。子玉前日在戏园的光景,倒像那个宝珠沾染了他什么,那片心应该永远不动才是。谁知一个琴官见了两次,还如电光石火,一过不留,心里就时时的思念。何况他人,其自守本不如子玉,又能与美人朝夕相见,自然爱慕更切,把个百炼钢化为绕指柔了。

聘才自知与琴官无缘,巴结不上,虽也爱其容貌,其实恨其性情。如今见子玉爱他,以局外人想局中事,不过说些怂恿之言,生些逢迎之意,自己倒也不十分留意。当下子玉出去,亦就将此事搁开了。

一日,天气晴和,雪也化了,聘才想起富三爷来,要进城去看他,便叫四儿去雇了一辆车坐了,望东城来。又面遇着一群车马,泼风似的冲将过来。先是一个顶马,又一对引马,接着一辆缘围车,旁边开着门。聘才探出身子一看,只觉电光似的一闪就过去了。就这一闪之中,见是个美少年,英眉秀目,丰采如神,若朝阳之丽云霞,若丹凤之翔蓬岛,正好二十来岁年纪,看他穿着绣蟒貂裘,华冠朝履;后面二三十匹跟班马,马上的人都是簇新一样颜色的衣服。接着又有十几辆泥围的热车,车里坐着些粉妆玉琢的孩子,也像小旦模样。后面又有四五辆大车,车上装些箱子衣包,还有些茶炉、酒盒、行厨等物。那些赶车的都是短袄绸裤,绫袜缎鞋,雄赳赳的好不威风,倒过了好一会。

聘才想道:“这是什么人?这样的排场!”忽听得他赶车的说道:“老爷可知道这个人?”聘才答道:“不知道是什么人,这等阔!”赶车的道:“这是锦春园的阔大公子!这京城里有四句口号,人人常说的,道:‘城里一个星,城外一朵云。两个大公子,阔过天下人。’这公子的家世,我也不知细底,只晓得他家老爷子是个公爷,现做镇西将军。他那所房子,周围就有三四里。他们有个管牲口的爷们卢大爷,我曾听他说有一百几十匹马,七八十个大骡子。你说这人家阔不阔!”聘才道:“他姓什么?”赶车的道:“他姓华,人家都叫他华公子。”聘才道:“马上那些人自然是家人了,车里头那些孩子倒像相公模样的,又是什么人呢?”赶车的道:“就是相公。他家里有班子,每逢外面请他喝酒看戏,他必要带着自己的班子唱两出。就是外头的相公,只要他看得中,也就不惜重价买了回去。听说他现在一个跟班也是相公,他去年花八千两银子买的。你想这个手段,谁赶得上他?”聘才道:“真阔!但他家父母由他这样,不管他的么?”赶车的道:“他家老爷子、老太太在万里之外呢!再说他府里的银子太多,就多使些什么要紧?今日想必出去赴席,所以带着班子。”一面说着,已进了东城。

到了金牌楼,找着茶叶铺对门一个大门口,住了车。聘才命四儿投了片子,自己在车里等着。看墙上有两张封条,一张是原任兵部右堂,一张是户部江南清吏司。门房内有人拿了片子,往里头去了。不多一会出来说:“请。”聘才下车,同着管门的进去。进了二门,是一个院子,上面是穿堂。进了穿堂,便是正厅,两边有六间厢房。富三早已站在正房檐下,迎将出来,聘才抢步上前拉了手。富三即引到正厅后,另有两间小书房内坐了,问了几句寒温。聘才道:“这几天下雪耽搁了,不然前日就要过来奉拜的。在家好不纳闷,唯有刻刻的想念三爷。”富三道:“彼此,彼此。”

此处是富三的书房,离内屋已近,只隔一个院子。聘才略观屋中铺设:中间用个楠木冰纹落地罩间开,上手一间铺了一个木炕,四幅山水小屏,炕几上一个自鸣钟。那边放着一张方桌,几张椅子,中间放了一个大铜煤炉。上面墙上一幅绢笺对子,旁边壁上一幅细巧洋画。炕上是宝蓝缎子的铺垫。只见一个跟班的走来,穿件素绸皮袄,一个皮帽子遮着眉毛,后头露着半个大发顶,托着茶盘,先将茶递与聘才。聘才道:“奶奶前替我请安!”跟班的尚未回答,富三道:“今日你嫂子不在家,回娘家去了。你今日就在这里吃饭,咱们说说话儿。”聘才连忙答应,又问:“贵大爷今日可来?”富三道:“不定。昨日听他说有事,要到锦春园求华公子说情,谅来此刻去了。”

聘才听说锦春园的华公子,便问道:“我正要问那个华公子。”就将那路上看见的光景,车夫口内说的话,述了一遍。富三道:“赶车的知道什么!这华公子名光宿,号星北。他的老爷子是世袭一等公,现做镇西将军。因祖上功劳很大,他从十八岁上当差,就赏了二品闲散大臣。今年二十一岁,练得好马步箭,文墨上也很好。脑袋是不用说,就是那些小旦也赶不上他。只是太爱花钱,其实他倒不骄不傲,人家看着他那样气焰排场,便不敢近他。他家财本没有数儿,那年娶了靖边侯苏兵部的姑娘,这妆奁就有百万。他夫人真生得天仙似的,这相貌只怕要算天下第一了,而且贤淑无双,琴棋书画,件件皆精。还有十个丫头,叫做‘十珠婢’,名字都有个‘珠’字,都也生得如花似玉,通文识字,会唱会弹。这华公子在府里,真是一天乐到晚,这是城里头第一个贵公子,第一个阔主儿!我与他关一点亲,是你嫂子的舅太爷。我今年请他吃一顿饭,就花了一千多吊。酒楼戏馆是不去的,到人家来,这一群二三十匹马、二三十个人,房屋小就没处安顿他们。况且他那脾气,既要好又要多,吃量虽有限,但请他时,总得要另外想法,多做些新样的菜出来,须得三四十样好菜,二三十样果品,十几样的好酒。喝动了兴,一天不够,还要到半夜。叫班子唱戏是不用说了,他还自己带了班子来。叫几个陪酒的相公也难,一会儿想着这个,一会儿想着那个,必得把几个有名的全数儿叫来伺候着。有了相公也就罢了,还有那些档子班、八角鼓、变戏法、鸡零狗杂的玩意儿,也要叫来预备着,凑他的高兴。高兴了,便是几个元宝的赏;有一点错了,与那脑袋生得可厌的,他却也一样赏,赏了之后,便要打他几十鞭子,轰了出去。你想这个标劲儿!他也不管人的脸上下得来下不来,就是随他性儿。那一日我原冒失些,我爱听‘十不闲’,有个小顺儿,是‘十不闲’中的状元了,我想他必定也喜欢他。那个小顺儿上了妆,刚走上来,他见了就登时的怒容满面,冷笑了一声,他跟班的连忙把这小顺儿轰了下去,叫我脸上好下不来!看他以后,便话也不说,笑也不笑,才上了十几样菜,他就急于要走,再留不住,只得让他去了。还算赏我脸,没有动着鞭子。他这坐一坐,我算起来,上席、中席、下席,各色赏耗共一千多吊,不但没有讨好,他倒说我俗恶不堪,以后我就再也不敢请他的了。他有一个亲随林珊枝,真花八千两银子买的!”聘才听了,点头微笑,说道:“这个阔公子,与他拉交情是不容易的。”富三道:“难,难!除非真有本领教他佩服了,不然,就是巴结到二十四分!这个人是最喜奉承的。”说到此,便已摆上饭来,一壶酒,四碟菜,一只火锅。富三道:“今日却是便饭,没有什么吃的。”二人对酌闲谈。

聘才听得里头有些娘儿们说话,说得甚热闹。不一刻,就像两人口角,有些嘈杂起来,还夹些丫头老婆子解劝之声,又有些笑声。富三欲待不管,因聘才在此,听得不好意思,便走了进去。聘才静听,只听得出富三声口,说“有客,有客”的两句,那些女人说话就略低了些,疏疏落落的,犹有些牵藤蔓葛。富三走了出来,与聘才喝了一杯酒。里头又闹起来,富三坐不住,又跑了进去。这一回闹得很热闹,就富三进去也弹压不下,倒越闹得更甚。又听得富三嚷道:“你们也替我做点脸儿,不是这样的!”又听得一个娘儿们带着哭带着嚷的,就是说话太急些,外边听得不甚清楚。聘才无心喝酒,也不便问,先要饭吃了。富三又出来,聘才看他心神不定,便告辞了,又谢了饭。富三见聘才已经吃饭,里头又闹得这样,便也不好留他,只得说道:“今日简慢极了!别要笑话,内人一出门,这些人就没有了拘束,乱吵起来。”聘才也不好答应,一径出来,富三送出大门,看上了车方回。

聘才又到贵大爷处,没有在家,投刺[10]而去。聘才在车里想道:“前日戏园里,蓉官说他青姨奶奶、白姨奶奶打架起来,摔这样砸那样,我当是玩笑话。今日看来,是真的了。”回去尚早,出了城,打发了车,又从戏园门口各处逛了一逛而回。

日子甚快,过了几日,不觉到了年底,梅宅自有一番热闹。李先生也散了学,时常出去找些同乡同年聚谈消遣。到了除夕这一天,聘才、元茂在书房闷坐,大有作客凄凉之感。少顷,子玉出来,对他二人说道:“昨日听得王母舅于团拜那一日,格外备两桌酒请我们,还有孙氏弟兄。”元茂道:“我是不去的,我又不是同乡。”子玉道:“那不要紧,一来是王母舅单请我们的,又不与他们坐在一处;二来也是庸庵的意思。你若不去,就大家无趣了。”聘才笑道:“若果如此,那一天可以见着琴官的戏了。”子玉一笑道:“我还有一点事。”说罢进去了。

晚间,李性全回来,进门时已见满堂灯彩,照耀辉煌。望见大厅上,梅学士与夫人及子玉,围着一群仆妇,在神像前上供。急忙来到书房,见书房中也点着两对红烛,四盏素玻璃灯。元茂上前叩了头,聘才也来辞岁。性全连忙还礼,即同了他们到老师、师母跟前辞岁。士燮挡住了,颜夫人即吩咐子玉出去叩贺先生。梅学士即领了子玉来到书房,彼此贺毕,便摆上酒肴。梅学士恭恭敬敬与性全斟了酒,性全连称“不敢”。又要与聘才、元茂斟酒,聘才连忙接过酒杯,自己放好了,依次坐下。士燮是个言方行矩的人,更配上那个李性全,席间无非讲些修身立行、勉励子玉的话。李元茂拘拘束束,菜也不敢吃,坐着好不难受。倒是聘才还能假充老实,学些迂腐的话,与他们谈谈。不多一会,也就散了席,梅学士又在外坐了一会儿,讲了好些话,然后同了子玉进去。性全、元茂等亦各安寝。且待下回分解。


[1]簪(zān)缨——簪和缨,古时达官贵人的冠饰,用来把冠固定在头上。此处指做官者。

[2]尚书——官名,明清以六部尚书分掌政务。

[3]督抚——清总督及巡抚的合称。

[4]荫生——清代称藉祖先的功劳、官职而进入国子监读书的为荫生。

[5]丘壑——隐者所居的深山幽谷。引申指人胸中或诗文中的深远意境。

[6]薰沐——以香料涂身而沐浴,表示恭敬洁净。

[7]再醮(jiào)——再婚,元明以后,专指女子夫死改嫁。

[8]亸(duǒ)——同“身单”,下垂。

[9]二乔——本作二桥,东汉太尉桥公有二女,大桥、小桥,皆国色,也称二桥。

[10]投刺——投递名帖以求见。此外指留下名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