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军人情结
柯里亚的父亲阿列克谢是葡萄酒厂的制曲工,可干这种活有季节性,一年就做那么几个月,实际上可称为季节工。所以,每年有半年左右的时间,他不得不另外找工作。他有一手木匠手艺,有时也帮附近的农民下地干活,或者去给地主当雇农,但更多的时间是离开本村,去一些城镇打工,好在他吃得起苦。
另有一个情况,以前为尼古拉·奥斯特洛夫斯基撰写传记的作家,要么确实不知,要么明知而故作懵懂,语焉不详,特意回避。
什么情况呢?
柯里亚的父亲阿列克谢是世袭军人,也就是说,连这孩子的祖父伊凡也是军人。伊凡脾气暴躁,动辄顶撞长官,可打起仗来总是冲在前面。不仅如此,他们父子作为十分勇敢的士兵,都得到过上级的褒奖,都曾被授予军士衔;更巧的是,还都荣获了乔治十字勋章。“军士”是介乎士兵和尉官之间的军衔;乔治十字勋章则是从1807年起,用于奖励特别勇猛、立下战功的士兵与军士的。
正因为祖父和父亲都当过兵立过功,柯里亚的两个姐姐,娜佳和卡佳,才得到优待,可以免交学费,进校读书。当地政府出的一纸证明上写得清楚,说她们是“塞瓦斯托波尔保卫战参加者的孙女”。轮到柯里亚,就没有这样的好运气了。
祖父和父亲虽然立的是守土卫国的功,可那年头毕竟当的是沙皇的兵。父亲退役后,又在海事部门工作数年,当的是跑腿送文件的通信员。为了养家糊口,他还曾开过一爿小酒店。时代在变,观念在变,有些事情变得简直说不清道不明。荣耀的史实,也能变成不提为妙的复杂往事或曰历史污点……
不过,在性格层面上,在精神层面上,祖辈父辈的遗传基因显然起着作用。
柯里亚小时候便爱玩打仗游戏。甲方乙方,他无论身在哪方,十次中有九次是抢着当指挥员的。而且,每一战他都身先士卒,率领队伍迅速地绕到敌方的背后,仿佛神兵天降,“抓活的!”“缴枪不杀!”哦,大获全胜!
后来,柯里亚尚未成年,便不止一回偷偷离家,要投奔革命部队。再后来,1919年,作为骑兵旅的一名侦察员,他听到了这样的当众宣读:
由于尼古拉·奥斯特洛夫斯基作战英勇机智,特向他致谢……
这份由首长亲笔写的、表扬性质的命令,宣读后交给了柯里亚本人。他十分看重,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一直带在身边。
这一确凿无疑的细节,对于柯里亚这个未满16岁的、因伤离开部队的“老兵”来说,既印证了他的天性勇悍与渐趋成熟,也表露了他的自豪感与孩子气。
分明是一份嘉奖令,郑重其事地使用他的大名,却又出现了致谢这个词儿。这恰恰从一个角度表明,尼古拉·奥斯特洛夫斯基,即柯里亚,因为年龄未到,尚不在正式编制之内,但又确实是一名立过汗马功劳的战士。
1921年,为了争取进航空学校学习,当上飞行员,17岁的柯里亚一次又一次地跑,简直把司令部的门槛都要踩坏了。闯过一道又一道关,直到眼科医生那里才被卡住。老医生揭穿了尼古拉竭力要掩盖的真相:右眼近乎失明。老医生检查完毕,生气地提高嗓门问:“你哪儿见过独眼的飞行员?啊?!”
柯里亚无言以对。
十五年后,1936年夏天,AHT-25英雄机组沿着莫斯科—堪察加彼得罗巴甫洛夫斯克—乌德岛航线完成了不着陆飞行后,来到索契休息。契卡洛夫对两个伙伴拜杜科夫和别利亚科夫说:“我们到索契了,要做的头一件事情,就是一块儿去拜访奥斯特洛夫斯基,看看活生生的保尔·柯察金,跟他谈谈心。”
契卡洛夫他们来到尼古拉·奥斯特洛夫斯基的白色别墅。双方初遇,却似重逢,谈笑风生。尼古拉说起自己1921年想进航空学校的往事。契卡洛夫当即诙谐地接过话头:“您可以告诉那位老医生,不是没有这样的飞行员。有位著名的飞行员一目失明,依旧驾驶飞机直上蓝天,好不逍遥自在!”
尼古拉笑得更灿烂了:“哎,您那时候便告诉我就好啦!”
契卡洛夫和尼古拉,两个都是1904年出生的人,谈得兴致勃勃,忘了时间……
1932年,在索契市的简陋住处,尼古拉正艰难地进行着《钢铁是怎样炼成的》第二部的创作。12月22日,他终于收到了日思夜想的、由莫斯科挂号寄来的此书第一部的样书。是的,作者自己看不见书的样子。然而,他闻到了,闻到了新书的油墨清香。
正是由于过分激动,他伸出手去,轻轻地、嗓音微微发颤地索要样书。正好在旁边的一位朋友——共青团员贝欣内夫赶紧把书递到他手上。这时的尼古拉·奥斯特洛夫斯基内心愈发激奋,用瘦削的指头缓缓地抚摸书皮。这是什么?在书皮的底边那儿,他摸到了凹痕,再顺着凹痕小心地移过去,来回摸索。哦,窄长的,莫不是……此刻他的思路完全是军人式的了。额头的横纹皱了起来,表明他正在深思苦索。蓦地,他喜悦地、兴奋地喊出了声:“应该是一柄刺刀吧?”
猜得好准!深灰色的细布硬书皮上,确实斜斜地镂刻着一柄银白色的刺刀,与它交相辉映的还有一根已长出两片新叶的小树枝。这使他立刻联想到自己正在创作的第二部作品。保尔给哥哥写信,其中有这么一句:“我依然相信自己能够归队,相信在冲锋的队伍中也会闪亮着我的刺刀。”
他十分满意,格外亢奋,因为封面设计者竟与自己不谋而合,默契到如此程度。他当即精神大振,高声呼喊:“这正是我的刺刀,这正是我的新武器。拿着这种新武器,我又可以和你们、和党、和整个国家一起战斗啦!”
他要求在书里仔细寻找,看看印数是多少。
“哦,10000册!这就等于说,又有10000柄新刺刀投入了为社会主义而战的部队。”
刺刀、武器、战斗,完完全全的军人口吻、军人姿态、军人情怀。
的确如此。他曾告诉文友德米特里耶娃:“我的志向就是当军人。”还进一步表示,要不是得了这种“可诅咒的病”,他不会成为作家,而是会成为军人。
1936年1月28日,尼古拉·奥斯特洛夫斯基被授予旅政委的军衔。他激动不已,委托国防人民委员会的一位工作人员——红军大尉薇拉·瓦西里叶夫娜——替他到军需处买一套指挥官的军便服,并在衣领那儿缀上菱形章。当时旅政委的军衔标志,是在袖口那儿缀上星章。
到了3月7日,他写信给秘书拉扎列娃,说:“为了庆祝国际妇女节,为了表示对伟大女性的尊敬和友善,我明天要首次穿上自己的政委服,向在我家占多数的女性展示一名军人、一名未退伍的游击队员的风采。让政委服上的红星、金纽扣和荣耀的菱形肩章,以及其他所有令美女怦然心动的物件,在她们眼前闪闪发光吧。请别见笑。”字里行间,跃动着欢欣与自得之情。
是的,他还曾亲口坦言,自己心中一直有个军人情结。
柯里亚的父亲阿列克谢作为士兵,到过不少地方。他也确实开过小酒店,但做不来生意,没赚到什么钱。为了找工作,他多次跑到一些小城镇,还曾到基辅居住,在海事部门干过活。丰富的阅历使他积累了不少人生经验,也给他带来了烦恼与痛苦。
在村子里,父亲算得上是个走南闯北、见多识广的人。柯里亚爱听他讲故事,尤其爱听行军打仗、冒险立功的情节。
阿列克谢在家的日子,会给孩子们讲述部队如何在山地艰苦地行军。比方说有一次,狂风大作,冰雪封山,崎岖狭窄的山路被雪埋得看不清了。他,一名身材魁梧、膂力过人的炮兵,和同伴们一道,把马卸下,硬是扛起大炮,翻过山头,赢得了宝贵的时间……
柯里亚听得津津有味,牢记不忘。跟小朋友们一起玩的时候,他会给大家讲这些打仗故事,眉飞色舞,指手画脚,很是投入。
小伙伴们往往听得入神。
正当全村农民感到青黄不接、度日艰困的时候,柯里亚偶尔瞥见两个姐姐流着泪告诉妈妈,她们和几个邻居一同去为地主家干了一个半月的活儿,管家却吩咐账房,拖着压着,不发工钱。妈妈一时也不知怎么办才好。
柯里亚听得清楚,蹑手蹑脚地走出屋门,看到爸爸和一伙村民围成一圈,正在谈论此事。大家非常气愤,却也无可奈何。
柯里亚一肚子火,马上去找几个最要好的小伙伴,也围成一圈,叽叽喳喳地商量起来。他们和大人不同,没有皱眉蹙额,没有唉声叹气,大家七嘴八舌,主意特多,一会儿就已定下妙计,而且讲好,谁也不准泄露秘密。拿定主意后,一群小伙伴就散了,各回各家去了。
当晚,这一带四野阒然,似乎村子已沉入梦乡。
柯里亚没睡,他的几个小伙伴也没睡。
他们偷偷地跑出各自的家门,集中在一起,奔进小树林,探头探脑,观察夜色笼罩下的庄园,找准了两间板屋的几扇玻璃窗。
“打!”柯里亚发一声喊。
“打!”小伙伴们来劲了,跟着叫嚷。
大家从口袋里掏出早已准备好的小石子儿,朝板屋的玻璃窗扔去。
乒令乓啷,窗玻璃破碎了。看家狗吠叫起来了。吱吱呀呀,睡在板屋里的几个账房惊恐地推开门,冲出来,东张西望,乱成一团。
小伙伴们又紧张又开心。大家不敢久留,互相嘱咐别泄密,赶紧撤退,各自回家。
柯里亚悄悄地摸黑走向屋角自己的小床。
“孩子,你去哪儿了?”妈妈的问话声传来,困惑而焦虑。
柯里亚从没对妈妈撒过谎,何况此刻他心里还在打鼓,慌着呢。
他直愣愣地望着妈妈,一五一十地吐露了实情,这才觉得松快了些。
妈妈听了,紧闭着嘴唇,什么也没说。她让儿子去睡,自己却难以入眠,她预感到这下惹麻烦了,准得吃亏。但柯里亚还小,何必过早吓着他呢?
的确,事情的结果是相关孩子的家长受到斥责和惩罚,被迫答应赔偿。有的交钱,有的自己或让大些的子女去干活,以工抵账。
柯里亚的两个姐姐,娜佳和卡佳,就白白干了许多活。
妈妈和姐姐们没说一句怪怨柯里亚的话,但小男孩难受得很。接连好些日子,他都没敢看她们的眼睛。
夏去秋来,村民们几乎已经忘了“砸玻璃”事件。
这天,夜深了。维里亚河两岸一片沉寂,笼罩在浓浓的夜色之中。
忽然,地主的场院那边,火苗闪烁了一下,不多时便光焰明亮,空气中散发着烧焦的土豆味儿。
原来,每至深秋,地主便把土豆窖起来,即掘坑埋藏,上面盖好麦秸。这天晚间,柯里亚悄悄地取了家里用剩下的一盒火柴,独自走出门去,壮壮胆,溜进地主家的场院。虽然看清四下无人,一颗心仍然扑通扑通地猛跳。
划亮火柴,点着了一些麦秸。四周依旧没什么人,可孩子面对燃旺的麦秸,那颗心简直要从喉咙口蹦出来了。火柴盒里还有三根火柴,可他已经吓坏了,手抖得不行,把火柴连同盒子往麦秸上一扔,转身逃跑了。
此时,麦秸被火点着,火苗又烧毁了柯里亚扔下的火柴和盒子。紧接着,下面的一些土豆也被烧得焦味阵阵,十分刺鼻。
有人赶来救火了,或提着水桶扑灭明火,或用铁铲挑开阴燃着的麦秸。
此刻,柯里亚已经跑回了家,趁妈妈和姐姐不注意,睡到小床上去了。
那边场院里,火光与焦味引来了更多的人。不多时,火被扑灭,损失不大。可地主怎肯罢休?
然而,大家弄不明白是不是有人纵的火,但都认为,这不同于“砸玻璃”事件,准是成人干的。可怎么也查不出一点儿蛛丝马迹。日子一长,这桩“疑案”也就只能不了了之了。
其实,第二天,柯里亚就把自己干的事告诉了妈妈。妈妈先是一惊,但立刻镇定地嘱咐儿子千万别慌张,只当没这回事,就连在两个姐姐面前也只字莫提,免得她们跟着慌乱,万一出事,妈妈一定会站出来担当的。妈妈的沉稳和安慰,使柯里亚心中平静了许多。
妈妈又轻轻地对他说:“俄罗斯和乌克兰都有那么一句谚语:一斧头砍不倒大树。你这么做,从根儿上说并没错,只是人还太小,既没有力气,也没有斧头,只会害了自己……”
柯里亚深褐色的双眼凝视着妈妈,目光中流露出的,不再是胆怯和惊惧,而是沉静与领悟了。接下来的日子里,妈妈只管照常干活,若无其事,孩子心里便也日渐踏实、安定。
这天吃过晚饭,四个人围坐着。妈妈神情开朗,微笑着说:“孩子们,为了那桩麦秸起火的事情,全村人,包括我们家,都被怀疑,弄得人人忐忑不安。现在好了,看样子已经平息下去,不会再追究了。来,轻松一下,唱个歌吧!”
妈妈唱起一首诙谐的民歌,两个姐姐伴和。柯里亚不会唱,但胸腔内的那颗心,跟随着快乐跳跃的节奏,轻快地搏动着。
赫瑞秋,赫瑞秋,快去干活儿!赫瑞秋脚上靴子磨破。赫瑞秋,赫瑞秋,快去放牛!赫瑞秋腿疼脚也跛。
赫瑞秋,赫瑞秋,打谷脱壳!赫瑞秋有病不能干活。赫瑞秋,赫瑞秋,快去砍柴!嘿嘿嘿嘿,好难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