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化工风云录
上QQ阅读APP看本书,新人免费读10天
设备和账号都新为新人

第一章 黎明,有群星在闪烁

1

与气度恢宏的厦宇相比,这个楼阁太简朴了。

身材矮胖又结实的侯德榜站在那儿,情绪多少有点激动。开国大典的礼炮仿佛还在耳畔回响着,但他此刻的心情并不仅仅是兴奋。

他想到中国化学工业的现实:1949年,化工总产值仅为1.77亿元,占全国工业总产值的1.6%。

“这是一个让人害羞的数字!”他想着。

旧中国化学工业行进的脚步太慢了。

第一次世界大战以前,外商在华投资,能算得上“化工”的,只有一个硫酸厂,这就是英商美查洋行所办的上海美查制酸厂,最高产量不过千吨……

甲午战争以后的20年,确切地说,也就是从1895年至1913年间,尽管外国在华设立大型工厂的投资比此前50年增加了13倍,但基本没有化学工业。只是一些投资少获利大的“轻化工”,如饮料、化妆品,其中包括肥皂和火柴……这成了他们的拿手好戏!

一战期间,民族资本有过难得又短暂的一度繁荣。此后,中华大地诞生了两位化工骄子:“南吴北范”,飘起了天原和永利两面旗帜。

阁楼在徐徐上升,不断加快速度……侯德榜置身于上面,产生了这样一种真实的幻觉,似乎所有的厦宇都在脚下沉淀为海。

神思和凝望便穿过了无限的时空。

2

从武汉开出的江轮上,吴蕴初和妻子吴仪依着船栏,静静地看着远方。风大,吴蕴初的衣襟被吹得不时地扬起,他一只手捂着头上的礼帽。妻子穿着一身淡蓝色的素花旗袍。

“人家刘沪生老板看得起你,请你回上海当皮胶厂的厂长,这个位置也不容易了。”

“混口饭吃自然是足够了。可事业……化学工业的基础是三酸两碱,这在中国还是一片空白呀。我做梦都想开底盘,办工厂,制造盐酸和烧碱。”

“那要多少钱啊?”

“起码要几十万大洋的资金喽。”

“要是碰上个财神爷,那就好了……”

确切地说,十里洋场的上海滩是外国冒险家的乐园,而吴蕴初则属于穷光蛋。他1891年9月诞生在江苏嘉定。父亲吴萧舫是个前清秀才,给他起名——蕴初。蕴者,才能蓄积而未显露,初者,长子也。

吴蕴初从小聪明、胆大,10岁读私塾,因家境清贫,常被老师无端斥责,一气之下扒开老师家草屋屋顶,朝里面撒了一泡尿,于是被赶出私塾。后来,离开嘉定到了上海,进了方言馆,一年后因贫困辍学回家,当了小学英语教师,养家糊口。

这时,听说上海兵工学堂可以半工半读,于是考进了该学堂,成为高材生。1913年兵工学堂停办,吴蕴初一度去天津办厂,未成。辗转汉口,正遇汉阳铁厂试制矽铁和锰铁失败,吴蕴初接此重任,终于获得成功,一时成为小有名气的人物。不久,被兵工厂招聘,得了一个炮兵少校的头衔。由于化工原料短缺,樊昌火柴厂在汉口办酸钾公司,要利用兵工厂的废墟生产氯酸钾,聘吴蕴初为工程师兼厂长。

大战结束后,国产氯酸钾受外货冲击,被迫停产。后来又与人合办牛皮胶厂,出任厂长。但他总觉得牛皮胶工业发展前途不大,感到自己早年在兵工学堂学到的化工专业没有用武之地……

十足的闯荡!他像一个苦行僧,在艰难地寻找着什么。其实,冷酷的大上海没有给他一丝温情。

一天,吴蕴初徘徊在闹市街头。看见日商“味之素”的巨幅广告比比皆是,日本人声称是他们独家首创,显得极为神秘莫测。吴蕴初感到奇怪,掏钱买了一瓶,反复看了半天。他感叹,这玩意儿,我们中国人就不能制造吗?顺手揣进口袋,回去要弄个明白。

上海一条狭窄的弄堂里,一间朝北的亭子间。

里面堆满了各式各样的瓶瓶罐罐,其中包括吃饭用的饭碗,这些器皿太简单了。

一盏昏黄的灯彻夜地亮着。屋内不时地散发出刺鼻的怪味儿。

“这家人在搞什么鬼呀?”邻居纷纷抱怨。

他们在好言好语地向人道歉的同时,用麻袋和厚布把窗子和门堵得严严的,把痛苦留给自己。妻子吴仪是实验的好助手,她几次被熏得晕了过去。

吴蕴初终于明白了,神秘的“味之素”就是谷氨酸钠,1860年德国人曾从植物蛋白质中提取过。

经过一年多的反复试验,终于做出了几十克白色结晶的成品。成功的喜悦,既带来了用国产调味品取代日货的美好憧憬,也带来了如何把试验成果转到工业生产上去的无限惆怅。

1921年春的一天,上海聚丰园饭店。

吴蕴初简单地要了几个菜,然后从怀里掏出一只小瓶,往汤里倒了一些白色的粉末,津津有味地吃起来。同桌的一位顾客见吴蕴初神神秘秘的,脸上还带着喜悦,问道:

“你汤里放什么,喝得那么起劲儿?”

“侬阿要试试看。”

吴蕴初顺手往那人的汤里也倒了一些。不料那人暴跳如雷。邻桌坐着一位30岁模样的商人,见状忙凑过来:

“你们别吵,别吵,让我尝尝看。”说完就舀了一勺喝了,嘴咂了几下,味道美极了。转头对那位顾客说:“这汤算我的,我赔你一碗汤吧。”

俩人很是投机,接着有一席攀谈。

“这白色粉末是我试制的调味品,不比‘味之素’逊色。”

“我们的老板对你的调味品会感兴趣的。”

原来这人叫王东园,是张崇新酱园出色的推销员。他的老板叫张逸云,在江浙一带颇有名气,是位拥有十多家酱园、资金雄厚的商人。味精和酱油是分不开的。经王东园介绍,第二天下午,还是在聚丰园饭店,抱负和雄心在一起会晤了。一个资金雄厚、独具慧眼;一个技术扎实,雄心勃勃。俩人一拍即合,张逸云出资银元5000元,合作办厂。

事业,终于有了开端。吴蕴初点燃一支雪茄烟,在屋里来回踱着步子。产品问世了,总得有个名称。他想,最香的香水叫香精,最甜的东西叫糖精,那么味道最鲜美的应叫味精。“味精”与“味之素”搭得上,有利于推销……再琢磨,又从“味之素”的“素”字得到启示。素有肉味,吃素的人最相宜。这些人往往信佛教,佛在天,珍素美味天上有,天上庖厨为天厨,因此取名“天厨味精”,并以“佛手”为商标。

不久,在张逸云的几家酱园门前,贴出“天厨味精,鲜美绝伦,完全国货,庖厨必备”的广告。

有人推着彩旗招展的小车,鼓乐齐鸣,走街串巷:

“天厨味精,完全国货!”

“胜过‘味之素’,物美价廉,欢迎品用!”

这招真灵。车子被购买的人围了一圈,从这熙熙攘攘的嘈杂声中感觉到的是爱国的热忱。随后,天厨味精接连在国内外产品展览会上获奖。

畅销国内,远销南洋,产量扶摇直上。

向美英法等国申请专利并获准。吴蕴初,开创了中国化工产品在国际获得专利之先声……

“天厨味精”盛极之时,吴蕴初的脑海里却掠过一丝惆怅。生产味精的主要原料盐酸国内不能生产,完全依靠日商。味精与“味之素”是劲敌,日商会很轻松地通过控制盐酸来压制“天厨”。这样,一根小辫子总是捏在人家的手里……

吴蕴初为化工出身,深深懂得酸碱是“工业之母”,况且又有从电解槽生产氯酸钾的经验。他开始收集各方面的技术资料,想创办中国自己的氯碱工业。

巧了,1928年秋,吴蕴初听说越南一家化学公司因经营不善,急于出售生产盐酸的全套设备。他迅速前往,终以8万元成交,其中包括爱伦摩尔式电解槽和滚动式漂粉机……

秋天确是收获的季节!

1929年10月,电化厂的筹建工作开始了,取名天原,即为天厨提供原料的意思。设备陆续到货,经过一年的艰辛拼搏,一座颇具规模的氯碱化工厂在上海利南路建成。1930年11月10日,举行了隆重的开工典礼!当时国民政府要员、社会名流、学者纷纷前来祝贺,国民政府实业部部长孔祥熙在致词中高度称赞:“吴先生独创此厂,开中国电化工业之新纪元……”

嗣后,吴蕴初戴上一副白手套,操起钢钎,走近炉口。

“呼……”炉膛里立刻燃起熊熊的火!

昨夜,妻子吴仪没有告诉任何人,独自去了很远的寺庙。她跪在那儿,虔诚地祈祷,保佑丈夫吴蕴初明天开车成功。此时,吴仪的心里在默默地感激着那位神灵。

天原电化厂诞生了!

中国,终于有了自己的氯碱工业。

爱国心切啊!吴蕴初那博大的胸怀之中,有一颗非凡的心在怦怦地跳动。“不可为而为之”,可见他为振兴民族工业坚韧不拔呕心沥血的品格;“蕴志兴华,家与国永”这八个字成为吴氏后裔取名的排行。

八个字,透视出一个人的情操!

在吴蕴初之前,还有一个为“蕴志兴华”而献身的先驱,那就是方液仙。1912年,方液仙在上海独自创办了中国化学工业社,生产牙粉、雪花膏。1923年建厂生产味生调味粉,与天厨味精一起将日本味之素挤出市场。后来,拒任伪职,遭到日伪的绑架,不屈而死。

在那个年代,每一个有气节的中国人面对“日货”都会心生愤懑。

面对着日本生产的盐酸瓮,吴蕴初便感到羞耻和痛恨。一气之下,他挥起臂膀,把这些买来的盐酸瓮砸个粉碎。

开会,人不是很多。其中有他的助手和儿子吴志超。吴蕴初的情绪平稳中显得低沉:

“再建两个厂。我们不能再用日本的盐酸瓮了。这个厂取名叫天盛。盛,是盛器的意思,也标志着我们的事业兴盛。还要建一个氮气厂,天原放空的氢气制合成氨,再用合成氨造硝酸。”

“马上吗?”助手问。

“当然,名字我都想好了,叫天利。利,利用废气,利国利民!”

吴蕴初的情绪变得兴奋起来。

“爸爸!”儿子吴志超说,“硝酸是国防工业,投资很大,产品销路还没把握呀。”

“还有,和官方打交道是很麻烦的。”助手也插话说。

“嗯!”吴蕴初站了起来,“我就是看中了国防工业。国防软弱,外国才敢侵犯。我要造硝酸,造炸药,才能立国门之巍然……”

3

侯德榜从印度的孟买到加尔各答,经泰国到香港,转仁川,冲破重重阻碍,历时五十多天,最后平安地回到祖国的怀抱。

在印度时,他就想过:待这里的公务一完,就马上回去,我的事业在永利……

那些天,隔不了多久就能收到一封电报。上海解放了。塘沽解放时,解放军入厂保护,秋毫无犯,碱厂已于2月11日开工生产……报平安的消息频频传来,侯德榜忐忑不安的心情释然了。

5月下旬,他收到塘沽佟翕然厂长的一封电报,告他中共中央副主席刘少奇亲临塘沽碱厂视察。刘副主席对永利事业非常关心,表示愿意帮助永利渡过目前的困难,希望永利与国家携手合作,共同为建设新中国而努力。刘副主席恳切地说:“愿与侯德榜、孙学悟会晤,共商国家化工之大计。”还说:“范旭东先生之作风,令人备极仰佩,侯德榜先生也十分令人敬重。国家有大事情和他商量,请侯先生赶快回来。”

这份电报使他久久不能平静。

没想到共产党对永利和他们诸位评价这样高。侯德榜真有些归心似箭了,想快些回国亲眼看看永利的近况,当然更想真切地了解一下共产党对工商业的态度。当他结束了米达甫碱厂的公务后,立即离开了印度。

一踏上天津码头,就受到天津党政负责人的热情接待。到达北京时,聂荣臻同志亲自到车站迎接。

盛暑的一天,侯德榜正在东四七条十六号永利办事处伏案办公,一辆小车突然而至。门开了,下来的竟是周恩来。

这是侯德榜没有料到的。

亲切,热情;握手,问候。

“欢迎侯博士克服困难,胜利回到祖国。”周恩来和侯德榜握手,握了很久。

侯德榜递上一杯茶。周恩来又说:

“我们想请你参加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共商国是,设计建设新中国的蓝图……这次新政协在永久黄团体中不光请你,还有李烛尘和李承干……”

侯德榜诚恳地笑着,点头应允。

周恩来又说:“永利是一个技术篓子,荟萃了很多人才,这些人在新中国的建设中是很可贵的……”

“现在这儿还有什么困难吗?”周恩来问道。

少顷,侯德榜犹豫了一下,坦率地说:“永利沽、宁两厂当前的困难,一是原料供应不足,二是产品销路不广,另外资金周转迟滞……”

“这样,政府可以收购产品,提供周转资金。原料问题嘛,待交通畅通后一定尽力。只要对发展生产有利,不管什么困难,随时相告就是,政府一定全力协助……”周恩来的话很干脆。

侯德榜格外激动,他知道这正是开国大典的前夕,周恩来同志有多少事要做呀!

几天后,毛主席又接见了侯德榜,详细倾听了他对复兴工业的意见及范旭东拟建十大化工企业的设想,很高兴。最后毛主席对侯德榜提出了殷切希望:“革命是我们的事业,而工业建设就要看你们的了!希望共同努力建设一个繁荣富强的新中国。”

9月,侯德榜参加了在北京召开的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置身于一种平等、团结、和谐的氛围,体会到了互相谦让、互相尊重、民主协商的作风……侯德榜深信:共产党所做的一切努力,都是为了新中国的繁荣富强,是为人民服务的。

……这时候,侯德榜在怀念一个人,深深地体会着怀念的痛苦。这人就是范旭东先生。

当年侯德榜在美国学习。经陈调甫先生推荐,范旭东对这个没见过面的侯德榜穷追不舍。1921年春天,侯德榜正在准备博士论文答辩,突然接到一封来自祖国塘沽的信。范旭东邀请他毕业后到永利工作。信中详述了碱对中国的重要,洋碱在中国的霸市,帝国主义对苏尔维技术的种种封锁,塘沽发展碱业得天独厚的条件和范旭东本人工业救国的远大抱负。信中还谈到陈调甫对侯德榜的赤诚推荐,祖国的制碱事业和范旭东本人对侯德榜的热切希望,欢迎他学成回来为创办中国的碱业共同奋斗……

字里行间,情真意切,深深地打动了侯德榜的心。可是,侯德榜一直热心制革。4年的心血完全是为将来从事制革事业打基础,尤其是手头的这篇博士论文,使他在制革学术上有了新的建树,导师又很厚爱,实在使他难以放弃……

这一夜侯德榜久久未眠,他想到陈调甫和他不只一次谈话的印象:由于缺碱,祖国的亲人只能穿着没有颜色的土布,北方的人民还在啃着带酸味的馒头,民族工业缺原料更遭摧残,为了学制碱技术,陈调甫在美国,冒着风雪在塞勒求斯碱厂的围墙外转着圈子,根本进不了厂门……

侯德榜又一次打开范旭东的信。范旭东这一切是为了什么?搞制革又是为了什么?不都是为振兴中华民族工业吗?范先生这样有胆有识,热心事业,我怎能推辞他的邀请?这分明是祖国在召唤!制碱事业是值得我为之终生奋斗的!

侯德榜伏案疾书:“……承蒙范先生不弃,侯德榜应将制碱有关技术方面,勉力地一肩挑起……”欣然接受了范旭东的聘请。

来到永利,侯德榜如鱼得水,深得赏识且被委以重任。他刻苦研究,突破了技术上的道道难关,确立了联合生产纯碱的新工艺。范旭东深受感动,在厂务会上亲自提议,将这一新制碱工艺命名为“侯氏制碱法”。南京硫酸铵厂曾建有设备齐全的试验大楼,落成后,范旭东为纪念侯德榜的卓越贡献,特命名此楼为“致本楼”(致本是侯德榜的字)。

创业难,在旧中国进行带有革命性的创业尤其难!范旭东经过艰苦卓绝的努力,创办了中国第一个精盐厂,第一个纯碱厂,第一个硫酸铵厂。中国的基本化工以盐为本,长出了碱和酸这两只翅膀,便在艰难中起飞了。侯德榜的思绪似乎也做了一次飞翔,落脚于紫金山下美丽的玄武湖畔,然后又飞向了海河边……

4

一望无涯的长芦盐滩。

洁白的盐粒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从塘沽到大沽口,只有几个破旧的渔村,人烟稀少,海边上几乎都是晒盐的场地。

碱,人的生活离不开,搞化学工业更不可缺少。范旭东在欧洲考察时,深深地感到,一个国家如无制碱工业,就谈不上化学工业的发展。他所以先创办精盐厂,正是为了下一步变盐为碱,然后去发展制酸工业,孕育强壮的中国“化学工业之母”。

中国工业落后啊,人们食用的天然碱,产在张家口,俗称“口碱”。把天然土碱化成碱水,再凝成碱块儿,加工粗劣,杂质多,很像黄泥土,影响人的健康不说,且不能用于工业。

大约1900年,八国联军侵华战争以后,英商卜内门公司的洋碱便开始倾销中国,独霸市场。上海卜内门公司经理李立德头顶光秃,既透出精明也透出狡诈。他太熟悉中国国情了。于是,便雇用中国人挑着洋碱,摇着铃铛沿街串巷地叫卖。这招果然奏效,围观者争先抢购,不论工业用还是民用,都颇受青睐。

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欧洲战争激烈,交通阻塞。卜内门洋碱供应中断了。库存的洋碱价格飞涨,引来民食和工业用碱的恐慌。

范旭东有些急躁了,心中早已积蓄着创办碱业的宿愿。于是,加快了在坎坷的路上行进的脚步。

事有凑巧,在范旭东开始筹划的时候,陈调甫、吴次伯、王小徐三人从上海来到塘沽,慕范旭东大名,特地拜访,谈了大半天,相互间可谓志同道合。

吴次伯原是在苏州制造汽水的,因见市场纯碱奇缺,有利可图,便想转产;陈调甫大学毕业后曾试制过纯碱,吴次伯邀他一起来筹建碱厂;王小徐曾在英国留学,擅长数学、电工、机械,任上海一家机器厂的厂长兼总工程师,也是随吴次伯来参加筹建碱厂的。三人特地到北方产盐地区考察,选择厂址。最先到了塘沽以东的汉沽,南返时又到塘沽,拜见了范旭东,算是一举两得了。

酒杯碰到一起了。

四名青年的热血在涌动。办厂目的不同,范旭东以为这并不重要。他把酒杯拿在手里,既不喝,也没有放下:

“我以为,在塘沽办碱厂的条件最好。当地盛产原盐,百里之外有唐山的煤,再往东不远有滦县的石灰石。塘沽面临渤海,背靠铁路,交通方便,又有久大精盐厂作支柱,只要大家同心协力,碱厂定能办成……”

“好,为范兄高见干杯。”吴次伯提议。

当天晚上,天津租界的太和里,范旭东的寓所。陈调甫、王小徐和范旭东亲自操作。实验仪器简陋得有些可笑:以木炭作燃料,用老百姓腌制食物的瓦缸陶罐代替容器,实验台是木板钉制的。仿当时世界上最先进的苏尔维制碱法做小规模的试验,居然制出了纯碱。这就更增强了建碱厂的信心。

吴次伯感到厚利在望,自告奋勇回上海募集股金。遗憾的是他所熟悉的富商们多愿干些转手间即得大利的生意,对资金周转慢的多不愿投资,更不考虑什么国家民族利益。吴次伯知难而退,中途散伙。这样,招募股金的担子就落在范旭东一个人身上。

创办久大精盐厂的成绩有目共睹,范旭东的社会声望不断提高。办碱厂的消息传了出去,久大的股东、银行家、盐官及各色人物纷纷投资。久大精盐厂和金城银行是碱厂的重要经济支柱。

范旭东当选为总经理。

1918年,永利碱厂成立了。范旭东派陈调甫去美国学习,考察制碱工业,招聘人才,还要考虑订购设备……陈调甫此次美国之行的任务不轻。到了美国,他首先访问了纽约华昌贸易公司总经理李国钦,请他协助介绍得力的技术人才,其次是寻求设计和认购设备。李国钦了解范旭东的脾气,只要他想办的就一定能成功,所以他相信创办碱厂一定能实现。

永利碱厂的设计是美国专家在美国主持进行的,许多实际工作由中国留学生去做,其中就有侯德榜。这是侯德榜献身中国制碱工业的开始,也是他在为中国和世界制碱工艺作出非凡贡献的历程中迈出的第一步。

1919年,永利碱厂破土动工了。

侯德榜和陈调甫回国后不久,定制的机器也陆续运到塘沽。

盐碱地不再荒凉了。

建筑安装紧张而又繁忙,工地上打夯机、推土机和海河的浪涛汇成壮阔的交响乐。美国专家C.T.李被请到塘沽,指导安装工作。侯德榜和李烛尘作为厂长(每人任职一年),整天忙在工地,陈调甫累得一坐下就不想起来。他们是真正意义上的同仁。

1924年8月13日,永利碱厂正式开工。不料纯碱质量令人大失所望,红黑两色间杂,哪里是纯碱……

怎么办?召开股东大会。此时已耗资200万银元,没人再愿投资。如果停产不干,便意味着彻底失败。继续生产,寻找失败原因,尚有生机,但需有资金赔垫。范旭东坚持干下去。没过多久,四台主要设备干燥锅被烧坏,不合格的纯碱也没办法再生产了,唯一的选择:停工。

永利面临危机,英商卜内门提出投资,企图吞没已经停产的永利,以便控制中国将来的制碱工业。范旭东对此早有预料。永利担负着发展中国化学工业的光荣任务,成败在于自我的努力奋斗,在纯碱制造上决不允许外国人参与。卜内门的阴谋,更激励范旭东誓把碱厂办下去的决心。资金问题,继续由久大扶掖,向金城银行借款。

美国制碱专家C.T.李聘期已满,但他被范旭东和侯德榜百折不挠的创业精神所感动,又续约3年,帮助永利解决技术问题。经过对工艺流程的检查和观察,发现失败的原因是干燥锅质量低劣。当年美国人为永利碱厂绘制图纸时,没拿出先进的方案,故意愚弄科学落后的中国,致使永利遭受极大的挫折。

范旭东当即指示C.T.李和侯德榜一并去美国购买先进的圆筒形干燥锅……

1926年6月29日是永利碱史上难忘的一天。重新开工,洁白的纯碱问世了。从此,打破了英商卜内门纯碱独霸市场的局面。

永利碱厂的事业蒸蒸日上,开工不到两个月,“红三角”牌中国纯碱在美国费城参加了万国博览会,获得金奖,为国家赢得了荣誉。从此,中国纯碱进入国际市场,欧美制碱国家不再蔑视中国了!

喜讯,像长了翅膀,飞越太平洋,到了塘沽,全厂呈现出一片节日的欢乐。人们看到那奖状和“红三角”纯碱样品,在喜庆的气氛中流下了热泪。范旭东激动得嗓子有些沙哑了:

“这么多年的辛勤劳苦,换来了中国人自己制造的纯碱,也换来了大家头上的白发。但求仁得仁,我为诸位祝福……”

庆祝会上,侯德榜握着美国制碱专家C.T.李的手说:“你帮助了永利碱厂,也就是帮助了中华民族,我们向你致谢,不忘你的真挚友谊……”

C.T.李高兴地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5

卸甲甸是个好地方。

范旭东站在空旷的荒草地上,眼睛被波光粼粼的江水映得眯成一条缝儿。个子不是很高,那影子却被太阳拉得好长。

他知道,当年王芹生曾对这里进行过踏察。坐人力车到浦镇东门,然后骑驴进卸甲甸。这里砖瓦业颇盛,设有窑业公司,有洋瓦厂,专造新式洋瓦青砖。镇上人口不多,居民颇聪明……且无丘陵,是造工厂的好地方。用发展的目光去看,可利用倪家洼之盆地,三面皆山,一面临江,颇占优势。

范旭东来到这里是最后一站。他走了湖南的下摄司,安徽的马鞍山,还有上海的租界。反复比较,还是卸甲甸最好。这里是沿江滩涂,傍依长江,临近浦江口,水陆交通便利;附近有下关电厂,电力供应充足。土地贫瘠,价格低廉,地质地貌又好,且离国民政府首都南京仅一江之隔,是兴建大型化学工业的理想厂址。这样,范旭东决然择定的脚步就敲在了这片土地上。

冬天夜里的星星显得过于稀少,月亮已偏西,天津塘沽的一所洋房里的灯光还在亮着。范旭东的身影一动不动地印在窗上。他在撰写关于兴办硫酸铔厂的长篇报告,准备呈交国民政府实业部。

天将拂晓,他有些累了。搁下笔,伸个懒腰,想到自己这一生……

范旭东,湖南湘阴人。幼年丧父,靠母亲做针线活糊口,家境十分贫寒。

1898年秋,范家迁往长沙。范旭东入省城读私塾。其兄范源濂为梁启超的得意门生。他与其兄往来于革命者之间,耳濡目染,思想上受到影响,遂一起东渡日本。

求学几经周折,终在日本京都帝国大学理学院深造。在日本留学期间,范旭东看到日本强盛的国势,回顾祖国受外强欺凌、千疮百孔的情景,经常探索振兴中华之道。1911年学成回国,创办了久大精盐公司。1917年,国内洋碱极度匮乏,又与陈调甫、王小徐进行新法制碱试验。募资银洋40万元,于塘沽创办了永利制碱公司。由于工业落后,从事碱业一无导师,二无经验,技术上完全得力于侯德榜、孙学悟、傅冰之他们。今天,又将办硫酸铔厂了,他想到好多好多的困难。

国民政府实业部批准了永利制碱公司总经理范旭东创办硫酸铔(硫酸铵)厂的计划,限于动工后两年半内建成。受范旭东的委派,1934年春天,侯德榜和陈调甫从天津匆匆奔往南京,对所选厂址进行复查,并在购妥的卸甲甸埋下了角桩,竖起了“硫酸铔厂地界”的标志。

匆匆打点行装,总工程师侯德榜率张子丰、章怀西、许奎俊、杨运珊、侯敬思赴美国进行硫酸铔厂的设计审查和设备采购。

轰轰烈烈的工程建设拉开了序幕!

也许因为这是中国人自己创办的第一个化肥厂,也许因为这里将打破英德垄断中国化肥市场的缘故,受爱国热忱的驱使,国内许多著名的施工单位纷纷赶来。基泰公司率先进驻卸甲甸,各路人马紧随其后。

每日,上千人紧张而有序地忙碌着,平整场地,修建马路,营造码头,浇灌基座……短短几个月,昔日的荒滩野洼和低丘矮坟消失了。大经路、大纬路首先告成。继而编竹为篱,环绕于厂界。铔厂初具规模了。从高空鸟瞰,便会在那竹篱与经纬两路的构成上读出一个“田”字。

历史翻到了1934年9月,各项工程在热火朝天地进行。码头工程竣工了!这是铔厂第一个完成的重大工程,为今后机器设备的接运铺平了道路。18日,办公室落成,范旭东先生邀请国民政府要员、社会各界名流来厂参观,并把这一天定为铔厂成立纪念日。

1935年,铔厂定购的机器设备陆续到货。

这天,德国万吨巨轮载着105吨重的合成塔徐徐靠上2号码头。侯敬思率李滋敏及工友,浩浩荡荡地赶来了。

当初,为使特大重型设备安全着陆,永利公司曾派人费时多日,吃尽千辛万苦,北上南下,去广州、上海、青岛、大连等港口进行调查。当时国内尚无吊装能力在百吨以上的设备,永利铔厂决定自制龙门吊和重型平板车,再由码头铺铁轨至安装现场。技师陆献候接过了这一重任,费时半年,自行设计、制造了一台双杆百吨起重机,起重机的抱杆像巨人的双臂……

起吊!

陆献候的两腮陷出了深深的酒窝,把哨子吹得“嘟…嘟…”的,声音沿江面飞向远方,回音绵绵。他手操指挥棒,傲立江岸:

“小船接绳!鸣放鞭炮!”

人们的欢呼声和鞭炮声交织成热烈的场面。陆献候沉稳敏捷,指挥若定,合成塔从容地吊起,又平稳地落地,创造出长江起重吨位的新纪录,铔厂码头因此成为国内起重吨位最大的工业码头。

全部工程完成之后,1937年1月4日,“远东第一大厂”开始投料试车。机器的喧嚣声划破天空,预示着一个新的未来。2月5日,第一包“红三角”牌肥田粉诞生了。

沸腾了,整个厂!沸腾了,整个卸甲甸!中国建成了自己的化肥厂,整个世界为之震惊。

这时,总经理范旭东和厂长侯德榜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他们站到一块儿,相对无言,眼睛似乎都湿润了。等待他们的又是什么?

肥田粉问世不久,铔厂便遭受了压顶之灾。

1937年7月,抗日战争爆发了。上海沦陷,日寇长驱直下,对南京进行了钳形包围。8月到10月间,永利铔厂三次遭到敌机轰炸。

局势日渐险恶。

南京已成孤城。

永利铔厂惨遭破坏,工人们开凿防空洞,保护自己,保护设备……范旭东不顾个人安危,火速从天津赶来,策划应变措施。整理重要图纸,易装拆的机件立即转运武汉和四川,运不出的图纸烧掉!叮嘱主要技术人员一律携眷西撤。困难当头,员工们依依不舍地回乡去自谋出路……

厂里几乎没人了,只有物料部留下4人看守设备。他们是:周自求、崔荣、刘清文、王占清。这时海口被封锁了,北上铁路也不通了。每天,他们去卸甲甸买几个烧饼,然后到山上去躲避空袭,天黑下来回厂睡觉。

一天,4个人在山后的小树林里合计着:日寇铁蹿践踏了大半个中国,吾辈不能在战场上与敌人一拼高低,可天天在这里啃烧饼也不是回事儿。非常时期,我们能为祖国和人民做些什么?广播里常说,日寇维持侵华战争,最缺乏的就是铜。敌人每攻占一个城市或者村庄,首先抢劫的目标就是铜。凡是铜制品,无论是铜佛、铜壶、铜面盆、铜乐器,甚至铜的门拉手、铜插销儿……只要是铜的,一律搬走拆卸无遗。于是,他们就想到铔厂仓库中尚有美国进口的20余吨红铜。这些铜如果落入敌人手中,能制造出无数的枪炮子弹,来屠杀我们的同胞。要是能将这些铜藏起来,不也是为祖国和人民作了贡献吗!

埋入地下最保险。

这活儿不能找别人帮忙,也不能让别人知道,只能自己动手,以防铔厂万一失守被敌人挖出来。时间紧迫,事不宜迟,说干就干。当晚,4个人打开仓库,在房檐下挖了很深很大的坑,用了3个通宵;将库存的铜锭全都埋入地下。

没过多久,敌人果然占领了铔厂。在这之前,为避免所有物资落入敌人手里,曾将汽油、铅管、不锈钢板埋入团山防空洞,并封好了洞口。这时,侯德榜从汉口捎信给李滋敏,说他已同美国大使馆联系妥了,“黄浦号”货轮夜里抵厂,组织留守人员装船。整整3个夜里,4个人忙得精疲力尽,把150多台机床和大量枕木装上货轮。

1949年4月,中国人民解放军迫近永利铔厂。毛泽东亲自作出指示:“对付永利厂守敌,只能诱至野外歼灭。不能强攻。如果毁坏了永利厂,就是毁了半个南京城。”

南京解放后的第8天,解放军进驻铔厂。

周自求回厂的第一件事,就是来到八九年前埋藏铜锭的地方。日寇在上面建了一个临时性的仓库。原地挖掘,铜锭一块不少。后来,用这铜为过世的范旭东铸造了一尊铜像。

6

海是浩大的。浪涛拍打着船舷。

刘振和秦仲达一行数人,乘一艘不是很大的船在海上吃力地行进。3天过去,又一个夜晚来临。突然,发现有两艘国民党的军舰正向他们驶来,情况紧急!他们指挥船老大,加快行速,躲开了那两艘军舰,绕路而行。次日,在大连港登岸。

告别了胶东半岛,来到大连海湾,党组织交给他们的任务非常明确,一是恢复生产,二是支援解放战争,三是培养干部,为解放全国做好化工干部的准备工作。秦仲达一行便以工会干部的身份来到甘井子。

摆在眼前的是:一片废墟。

四处杂草丛生,满目荒凉。老工人金光秀拎杆猎枪在厂区穿行,手里常常提只狐狸或其它猎物。追溯过去,当年日本帝国主义为大肆掠夺中国资源,建立了满洲化学株式会社。日寇投降时,毁掉和劫走了大量设备和技术资料。苏军接管“满化”,又拆走了工厂的重要设备。1947年7月1日,苏军对大连化学厂、大连钢厂进行了移交。接收后,成立了有卢素平、宁致远、林华、秦仲达、姜一平共5人组成的工厂管理委员会。

恢复生产已刻不容缓。

到乡下去,把回家种田的老工人请回来,他们是工厂不可缺少的骨干;把老管理人员找回来,发挥他们的一技之长。

解放战争前线告急,需要炮弹!大化是生产无烟火药的主要工厂之一,多生产一吨合成氨,就可以多生产三吨炸药。前方的需要就是命令。秦仲达对着工友说:“后方多流汗,前方少流血,我们接收的目的就是为了制造炮弹,支援前线……”

饥饿算不了什么,吃槐树花也能挺起人的脊梁。要么,就到海边去捡些海带和着少得可怜的苞米面充饥。没有一个人抱怨什么,他们在那朦胧的雾色中看到了新中国的曙光。

1949年是全国解放战争夺取最后胜利的一年。春天,贺龙将军来大连化学工厂视察。他的声音那样洪亮:“人民解放军要过江,需要你们每月生产出20吨火药,准备过江用……”

贺老总给人的鼓励是巨大的。

无烟火药——硝化甘油试制成功,给人们带来了极大的欢欣。为早日解放全中国,就是豁出命来干也值得!

硝化甘油车间变得神秘了。一切行动紧张而规范,每个人感到自己俨然是个军人。上班排成整齐的队伍。也许是心情的驱使,他们经过的地方总是歌声嘹亮:

“解放区的天,是晴朗的天……”

听到歌声,人们便知道是“军人”过来了。

其实硝化甘油是可怕的,只要超过60℃以上就自爆,一小块落在地上也会产生惊天动地的响声。假如将3公斤硝化甘油置于某座桥的中间,只要有硬的东西稍作碰撞,再结实的大桥都会毁于一旦。厂房是破灰板条钉的,里面除一台冷冻机外,其余都是些盆盆罐罐。靠手工,用胶棒均匀地搅动盆里的物料,酸雾把皮肤“咬”得红肿,起泡,流血水。大后方的英雄们就是在这种险恶的环境中,不分黑夜白天地拼命,为前线英勇的战士提供胜利的保证。

1949年9月25日。

班长董文英和工友们同往常一样,早早地进厂开始工作。硝化甘油一盆一盆地出来了。突然,生产出现异常,险情严重,爆炸将要发生。在那千钧一发之际,工友们共同采取措施,没有一个人离开现场。“轰”的一声巨响,炸药爆炸了。董文英、仇祥、苏守延、姜锡福、张怀广、陈财顺六人,献出了宝贵的生命。

他们太年轻了,心中对未来有着美好的憧憬,再苦再累都认了,因为他们相信未来的生活会如日中天!

张怀广结婚才一个月,早晨和父亲拌几句嘴,这个时候,老人趴在地上号啕,他追悔莫及;苏守延的母亲本来有两个儿子,大儿子小时候到山上去玩,被野火烧死,二儿子又……怎么就这么祸不单行哪?姜锡福的爸爸一身残疾,儿子没了,他靠谁来养活?陈守顺心里只有一个愿望,等全国解放了,生活好了,他要痛痛快快地吃顿大米饭、猪肉炖粉条……

幸存者李恒秀在爆炸的当时下夜班换衣服,那一瞬间坐在凳子上飞起了好高,又落在白菜地里,醒来时见墙壁白白的……10月1日这天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了,医护人员把他扶到高处,去看看欢庆的锣鼓和多姿的秧歌,他禁不住潸然泪下,牺牲的工友能活到今天该多好……

哦,大海作证——

大化,用海带和玉米面喂养了中国化工:

我国著名化学工业专家侯德榜独创的联合制碱法,首先在这里完成了小试和中试,实现大规模投产后,在全国开花结果;

大化,为吉林、兰州、太原及全国各地输出了大批的人才;

大化,先后设计制造了我国第一套空、氢分装置,第一台中压二氧化碳水洗塔,第一套花岗岩结构的稀硝设备,第一台制碱用蒸汽煅烧炉,第一台合成炉冷却用高压容器……

这,或许就是大化人对海的承诺。

7

顾明背着行装来到锦西,没向组织报到之前,一个人首先来到五里河,在锦西炼油厂转悠着看了半天。

由于遭受帝国主义和国民党的破坏,工厂早已停产。荒草丛生,断壁颓垣。愤懑和自信交织在一块儿,撞击得他心灵有些发颤……

二十世纪四十年代,日本帝国主义为了解决侵略战争中燃料不足的问题,决定在濒临渤海湾位于辽西走廊中部的锦西建一座燃料加工厂,仿效德国,利用煤做原料提炼人造石油,并从东南亚掠运原油进行炼制。1940年建厂,厂址选在距锦西车站五公里处的五里河附近的王屯,并强征土地830万平方米。1945年8月,日寇投降,工厂被国民党行政院资源委员会接收,更名为“东北炼油厂”。三年后,东北全境解放,工厂获得新生,改名为锦西炼油厂,后来又叫锦西化工厂……

“好端端的国土被践踏成这个样子!”顾明想着。

褪了色的军装记载着他的戎马生涯。告别了解放区,受党组织委派,来到锦西,任锦西炼油厂厂长,担负起恢复化工厂的建设任务,他知道这副担子的沉重。

他第一次到东北,第一次搞工业,第一次……但他没觉得怎么孤单。不久,刘子廉、李风受党组织委派作为副厂长,也来报到了。

共和国成立后,锦西化工厂成为恢复时期的重点,不仅派了非常得力的干部,而且也优先配置了颇具实力的技术人才。仅1950年就有两百多名技术人员集于麾下。

信心很足,可残局也明显摆着:日寇投降之前,毁掉了一些重要设备;国民党要恢复,还没来得及就逃了。他们不过30岁出头,每个人都经受了战争的洗礼,每个人都想用热血、汗水和最快的速度播种恢复建设的希望。

顾明匆匆启程了。

去上海等地招聘人才。那时的高中毕业生很珍贵。当地只有初中生,而且不是很多,招高中生就更难了。这样,就只好到大城市乃至全国去招。

恢复工作要求快。没人快不起来,没有技术人才就更不能快。

血气方刚的青年们被招来了,祖国的需要激发了他们青春的热情。

在大城市呆板的生活中,对外部世界总会产生这样或那样的向往和渴望。听说东北工业基地不错,要干的事很多。哪个青年不想干一番事业呢?可东北冷啊,传说能冻掉人的耳朵,撒尿都能冻成冰棍儿。他们害怕,但还是义无反顾地来了。

南方青年最难耐的,就是东北的冬天太漫长了。许久许久见不到绿色,生活中不能缺少它啊!还有高粱米饭他们从来没有吃过,秋天里一望无际的红高粱真好看,但不好吃,吃了总觉得在肚子里面转,不停地转……可想到中国的化学工业,他们又把这些全拋在脑后。苦点算啥,这对青年人来说也是一种锻炼。

恢复工作很快就掀起高潮!

机械分厂里的机器最先转了起来。芮杏文为分厂主任。除了机械分厂本身的恢复工作,还要为全厂的化工生产提供设备。氯气干燥室的纳西泵、交流室的真空泵问世了,还组织力量修复了被国民党破坏的发电厂。

刘子廉组织人力跑营口化工厂拆迁,运来烧碱的主要设备。披星戴月干在现场,几天功夫,便安装水平式隔膜电解槽120台;漂白粉塔竖起来了,漂粉车间投入了运行。

夜已经很深了,化工班上课的灯还亮着。这三十多名学员都是锦西中学刚毕业的学生,他们渴望早一天进入现场,投身红红火火的建设当中,可是,没有足够的知识行吗?

刘子廉从现场经过,透过窗子看着这些青年,眼睛都不眨一下,尽管很累了,但他心里很高兴。想想自己,本来也不是搞化工的,在延安时用土办法搞过炸药研究,那是几年前的事了。滔滔奔腾的延河水留下了他和赵占奎的身影。在那岸边的沙滩上挖个洞,然后把装满炸药的炮弹壳装进洞里,上面搞一支温度计……看温度升到接近爆炸时,拔腿就跑。战争逼着人动脑子,想想挺可笑的。

李风整天忙在现场,袖子绾得很高,手上泥呀水的全不在乎,和工人在一块儿,看不出她是副厂长。有了空隙和大家席地而坐,讲起革命故事。抗日战争中,日本鬼子抓她,曾贴出布告:李风,山东人,23岁,女……有提供信息者给予奖赏。是一位老乡把她掩护起来,因而才有了今天……讲起这个故事,她总是感激加思念,说忙过了这一阵子后一定要到解放区看看。

还有那位叫李玲的川妹子,她是车间里的技术员,是隔膜电解的技术权威……

1950年底,烧碱、电解、漂粉车间相继试车。2月18日正式通电开车。从此,电解食盐化学工厂在锦西诞生了。这里凝聚着多少人的汗水!

电解要用直流电,如何把交流电变成直流电?老工人袁绍锷带头攻关,终于使两台水银整流器起死回生。

锦化,没有辜负党和国家寄予的希望,发挥了全国化工试验基地的作用。几年内,为全国44个大中型企业和政府机关输送了多名领导干部。恢复时期的厂领导顾明后来成为国家计委副主任,芮杏文成为上海市委书记,林殷才当时还是从上海招来的实习生,后来也成了化工部副部长。

翻开中国化学工业发展史,锦化创造了了不起的业绩——

自己设计、自制设备、自行施工建成了我国第一套水银法烧碱装置,开创了我国生产高纯度烧碱的历史;

苯酚投产,是我国有机化学工业史上自力更生迈出的新步;

聚氯乙烯问世,好比一颗种子在锦化生根、开花,然后又撒向全国,遍地开花了;

航空玻璃也是首先在锦化诞生的。

己内酰胺经过实验,也在锦化问世。

又一个新产品试制出来,人们激动不已,该叫什么名字?

苏联叫卡浦伦。

美国叫奈尼龙。

我们叫什么?人们议论着。新就任的厂长柏岩在一次会议上说:“我们就叫它锦纶怎么样?这里有两层含义,一是对外象征着我们国家的锦绣江山,另一层就是它诞生在锦化。”

“好,真好!”所有人异口同声赞成。

这样,锦纶便在全国叫了出去……

与锦西化工厂的恢复同步,沈阳化工厂、大连油漆厂、大连油脂化学厂等一批日伪时期建设的化工厂陆续“起死回生”,党中央关于恢复东北工业生产的整体部署迅速见效了。

8

李飞打点好行装要上路了。

行前,南京市委工委书记何为一再叮嘱:“作为党的特派员到永利宁厂,要摸准那里的情况,注意争取知识分子,协助厂长搞好生产……”

来到永利宁厂,李飞主动协助厂长工作,开导职工,宣传新民主主义及工商经济政策。厂长李承干看到这个年轻人老实厚道,对有些问题颇有见地,有啥事愿意找他商量。一天,他把李飞叫到没人的地方,静了半天,说:

“我要看看共产党的党章,行吗?”

“可以。”李飞答应了。李承干回到住处看了一夜,第二天又找到李飞:“里面说得很好。共产党是为人民干事的,这样,我把它作为规章制度宣布,让职工都来执行……”

“这……”李飞想了一下,“党章可以学习,但不能要求所有的人都办到……”。

李承干后来果然加入了中国共产党。

公私合营有了基础。

南京解放的第三天,侯德榜便给中国人民解放军南京军事委员会刘伯承主任写了一份“折呈”,言明原料、运输之难,并求得支持。

军管会立即从华北调拨一万吨焦炭,不但价格低廉,而且先交货后付款。刘伯承司令员亲自指示电告铁道部门,运输上特准优先配备直达列车。当第一批焦炭运至徐州时,蚌埠大桥刚刚建成,任何车辆都尚未通过,这一批直达货车首先被获准……

1950年秋,侯德榜带领黄汉瑞、刘振东向人民政府申请公私合营,很快得到同意。随后,国家重工业部派出10名干部到永利公司总管理处、塘沽碱厂和南京厂了解情况。1952年6月,市委选任原民政局局长冯伯华同志担任合营后的公方代表兼厂长,鲁波、侯敬思、章怀西留下担任副厂长,这是资方没有想到的,他们感受到了从未有过的尊重与信任。

李飞体会到了冯伯华做事认真利落、大刀阔斧的劲儿。这使他想起不久前的一天,南京市委组织部长邱一涵通知他市委的决定时对他说:“伯华同志是很早参加革命的老干部,能力很强。”

李飞对冯伯华不相识却早已相知。刚来市委工作的时候,李飞在整理档案中便已知道了冯伯华。履历表上那幅照片给他留下了很深的印象,他打心眼里钦慕这位为中国革命出生入死的人。

冯伯华出生于浙江宁波,家境贫寒,13岁就到上海当徒工。1937年“八·一三”抗日战争爆发的前一年,他毅然走进了革命队伍,参加了新四军。军旅生涯12载,战争锻炼人,也考验人。战乱的年月使他成熟了,成长为一名英勇的战士,举世闻名的百万雄师过大江的队伍中有冯伯华的身影……

长江北岸的大厂镇是个很荒凉的地方。

冯伯华却愉快地接受了组织安排。此时他还习惯地把自己看成是位军人,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而他的个性更喜欢开拓性的工作,况且这是党的嘱托和信任。

李飞把准备好的一份黄色封面的永利公司宁厂简介递给他。并从厂的历史到现状作了全面汇报。

“永利公司是民族资本家办起的大型化工公司,这次搞合营,中央很重视。资方及永利同仁有爱国传统,办厂经验丰富。职工经过了解放后党的教育。看来不需要派很多干部。免得形成接管的局面。”

他决定一个人到厂工作。

上班的头一天,冯伯华找到李飞,要一套有关宁厂的生产技术讲义,帮助他制订一个学习生产技术的计划。

又过两天,李飞来到冯伯华的办公室:

“当厂长工作忙,我建议你每周安排两三个半天,一面在工作中学,一面挤时间看讲义,还可下车间看实际操作,这样能事半功倍。”

“可以。”冯伯华笑了。

最使李飞吃惊的是,不到一年时间,他不但对压缩机的各段及活塞、密封圈名称,材质以及气体的流程有了了解,而且还掌握了氮肥厂产供销的全部业务。

一天,冯伯华对李飞说:“听南京市委工业部长陆纲说,你希望从事技术工作,这个愿望当然很好。但目前还不行,还得让你当我的助手。”

这样,李飞作为办公室主任,成为冯伯华的好参谋、好助手。

全国公私合营最早的一面旗帜飘起来了。

党中央和毛泽东酝酿已久的对资本主义工商业的社会主义改造已掀起高潮!

公私合营使企业的生产关系发生了一次从来没有过的变革,发育不良的旧中国的化学工业被注入了新的血液,现出了多彩的光泽,开始扶摇直上了。

新中国的化学工业,也正以巨人的姿势站立起来,掠一股雄风,踏上了起跑线,让整个世界感受到一种震颤的力量。

人民生活,衣食住行,谁能离开化工啊?

轮船航海,卫星上天,更不能没有化工。

国家要富强,民族要昌盛,缺少化工将是一事无成。

共和国开始建设自己的化工基础了!

于是,长白山下,祁连山麓,汾水河畔,传来了阵阵愉悦的夯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