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两二分
“停了,停了,刚刚好。”
站着抬头看天的是位商人模样的年轻人。见雨已停,他掏出折好的、抱在袖兜里的外褂,抖了抖,捋捋领子,穿在身上。被年轻人视若珍宝的不仅仅是这件外褂,还有一件东西。他把那东西揣在怀里,舍不得它被雨淋。那既不是大钱袋,也不是母乳不够要讨别人奶吃的婴儿,而是一双草席面的木屐。不过,他并非受尾上差遣。这东西是某个艺伎买给他的新年礼物,他像对待护身符一样对它。赶路途中遭遇大雨,为免被雨淋湿,他才把它揣进怀里,本人倒是赤着一双白生生的脚丫。
能做出这事的,除了下町松寿司家的儿子源次郎外,不做他人想。
世间都说,救火队员穿短外褂,帅气潇洒;老爷们穿带家徽的和服,身份高贵。然而阿源这人两头都占。寻花问柳时穿短褂、扎头巾;冒充俳句老师时穿带家徽的和服、叼烟卷。他拈花惹草,联句对歌,样样不落,自然也做得出怀揣木屐这等事。
说回这阿源。他在昏暗的大街上套上了外褂,却因为脚脏而不肯穿那木屐,而是把它紧紧抱在怀里。
“刚刚好,妈的。”话里似乎另有深意。他嘟囔着说完,又快步走起来。
他这张脸,活像个面具。面部凹陷,眉毛稀疏,塌鼻梁上架着一副近视镜。他是怎么看待世间的呢?他拐过路口,正当这远近闻名的脸被第三家店——烤白薯店的灯光照亮时,一个浑厚敦实的喊声从他背后传出。
“这不是阿源吗?喂,源哥儿!”
“谁呀?”源次郎一回头,摆了个架势。
“我。”
“哟!”
“等等我。”
一位秃头老者走上前来。三尺带系在胯上,带烟杆的双绳烟袋荷包吊在腰间。
“头儿。”
“嗯。”老者非常沉稳,点了点头。这位老者住下谷西黑门町,平时被人“头儿”“头儿”地叫,名字里好像带个辰字。谁也不知道他真名叫什么,以何谋生,只知他游手好闲,常跟一群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小年轻混在一起,教他们唱打夯歌。
头儿朝源次胸口瞥了一眼。
“那是什么?”
“嗯?”
“这不是木屐嘛!竟然是木屐?你搞什么呢?我是不知道你遇上什么灾了,可有工夫把这玩意往怀里揣,你总能踹对方小腿一脚再开溜吧。怎么着,遇见什么了?狗还是人?”
“我没打架。”
“试刀了?”
“这玩笑可开不得。”
头儿故意呵呵一笑:“那你干什么了?”说着,他若有所思地皱起两道浓重的眉毛。
源次浑然未觉。“没什么缘由啊。没打架,也没干您说的那些事。”
“哦——”头儿心里有数,煞有介事地应了一声。看他这么小题大做,源次顿时有些狼狈。
“您看,是这么回事。下雨了嘛,要是泥水溅到它上边,可就……”说着,他重新打量了一下胸前,“嘿嘿,小玩意儿,不值钱。”
“原来如此。”这时,头儿恍然大悟地说:“这就是那东西吧,有名的那个。之前老遇不上你,没机会饱眼福。源哥儿,现如今,你这双木屐可是赫赫有名呀。嗯,名气大得很。”
“不值几个钱。”
“胡说!如今的艺伎不搞草席占卜那一套,更愿意看人下菜碟。你能让她们多少掏出点钱来,了不起!让我瞧瞧,哎,就让我开开眼吧。”
源次不由得将手按在那上面。
“头儿,您指这个?”
“就是艺伎花钱给你买的那玩意儿。”
“哎,上不了台面,这东西。”源次心中暗自得意,又有点害羞。
“这有什么的,给我瞧瞧吧!得瞧瞧。先找个长明灯给你照亮。等着啊!”
说着,他一扭身,大摇大摆地走进左手边的烤红薯店。这家店有年头了,招牌方形纸罩灯上写着“川越白薯香甜可口欢迎购买”,后缀“正宗丸烧俵藤助”。
“老爷子在吗?”头儿大大方方地打招呼。
嗡嗡念着什么的声音戛然而止,破旧罩灯映照着泥土屋,有人拉开一扇纸糊窗。
“谁呀?”藤兵卫趴在那里,胸口下压着一本京传读本。他托着腮帮,满脸皱纹,慢悠悠地摘下铜边眼镜,放在读到一半的书上。
“是我,不是稀客啦。”
“哦,头儿。”
“小事一桩。老爷子,借你店面用用,再来盏灯。”
“啥?灯?要那盏烟熏火燎的煤油吊灯?”
“正是,借用用。”
“您别客气。这是要读情书?”
“哪里,看当票。你就别管了。天太冷,赶紧关门吧。”
他转向门外:“源哥儿,进来呀!喂,傻乎乎地抱着石头地藏戳在那里干什么?呆头呆脑的。”
“头儿,过来烤烤火。”炉灶后传来沙哑的声音。
“哟,刺青干瘪的老太婆。最近有没有什么艳福?啊,指不定是什么福呢。哈哈哈。”
“别取笑我了。刚添了把柴,暖和着呢。”
“够大方。”头儿滴溜一转身,光秃秃的脑袋在炉灶的阴影里明光锃亮。
“喂,过来呀,松寿司家的哥儿!来来来!”
他生拉硬拽。源次拗不过他,只得进屋。
“打扰了。”
“请进请进。”老妇已有七十多岁,待人仍圆滑周到。
“我说,老太太,你也是穿着上草履在走廊中‘咔嗒咔嗒’走过的人。为情郎破费这事,怎么样,你见过吗?人家可豪爽着呢!瞧瞧,这东西多讲究!”
头儿一把从源次怀里拽出“私生子”——那双趾襻儿是素花缎的草席面桐木二齿木屐。将其中一只底朝上递出去。
“来,瞅瞅。”他又把木屐翻过来,拽着趾襻儿捋了捋。
“这鞋怎么了?”老妇蹲在当地,手搭在膝盖上,呆呆地看着这边。
头儿夸张地说:“‘怎么了?’最近这东西可出名了,名声响遍五丁町啊!你认识大阪屋那个包身艺伎吧?就是前年在仁和加节里扮成修行武士,制服狒狒的那个。”
“蝶吉是吧。”
“嗯,眼下住在数寄屋町。那野丫头,就爱出风头,天不怕地不怕。仁和加节那次也是,拔剑就砍。仗着没吃什么苦,就说要正儿八经地学剑,还跟你家阿藤求教过呢。戴着防具、挎着竹刀、穿着练剑服、系着小仓还是哪儿产的男士高腰裙裤,趿拉着朴木高齿木屐,跑到这儿来。回去时,在仲之町横冲直撞、咋咋呼呼,跟眼前这位风流小伙儿大肆张扬的作风一个样。这还不算,这小娼妇不久前还踩高跷来着,要么就让学校的学生带她到庄稼地里荡秋千。可闹了半天,她早就跟眼前这位好上了,说是‘这个送你,当新年礼物吧,可别告诉人’,你说吓人不吓人。就是这双。”说完,他再次把木屐底儿朝上翻过来。头儿在炉灶前伸开双腿,用一只手拔出银烟杆,叼在嘴上,又从腰间的烟袋里摸出些烟丝。
“咦!”老妇只应了这句。她以前就认识那个叫蝶吉的艺伎,若说这就叫坠入情网,她倒宁愿这男子——就是这位已掉进网里的源次郎——能够退步抽身。她来回打量架着眼镜的塌鼻梁和那双木屐,满脸纳闷。
头儿悠悠吐出一口烟:“不管怎么说,是个漂亮物件吧?真是不得了!这得值多少钱!唔,没法算啊。嗯嗯,大手笔。”
语气过于夸大其词,弄得老妇也没听出弦外之音。她凑上来细瞧,说了句老眼昏花的话:“头儿,现在就流行这样?”
一听这话,头儿呵斥道:“说得是什么话!亏你以前还看尽天下奇景。源哥儿,你还年轻,可不能老啊。眼前这位老太太人称葛叶,以前在花街可卖座了,红着呢!多少年前的事来着?”
“不提啦,丢人。”她波澜不惊地微笑着,目光深远,仿若佛陀。
“按老价算,这双能值二朱吧?源哥儿,你刚才说,多少钱来着?二两二分?”
“头儿,是三块钱。”说完,源次拿鼻孔看天。
“哦,三两二分哪。我听说了,后面缀着二分零头呢。三两二分哪!哎,大手笔!比一张普通棋盘还贵点呢。按格子户算,那就是两间房一个月的房钱。不得了啊,大手笔!”不知是犯糊涂还是怎么着,头儿边仔细端详木屐边在木屐面上磕起烟灰。
源次慌了:“头儿!”
“哟,抱歉。不过,说起来,这蝶吉还真敢花。有一次,有位常客带她去中植半吃饭,为了摆阔,那位老爷对她说,钱袋子太重,你替我保管吧。她不肯,说,这么累赘,扔掉算了。客人没当真,就说,嗯,行,扔进大川吧。这么一说可遭殃了。老爷在仲店买东西,管她要钱袋子,她说,从桥上扔下去啦。客人脸色惨白,一个劲地问此话当真?那还有假。钱袋里好像装着近两百块哩。照这么看,她送你这等礼物,不足为奇。”
看头儿的意思,像是在说,这不过是双“不足为奇”的木屐,根本不算个事——老妇虽已上了年纪,但那双黑洞洞的眼睛还是看出些端倪。
源次不自在起来,有点惴惴不安,遂转移话题:“头儿,别说了。”他装出一副害臊的样子,迟疑着伸出手,想拿回木屐。头儿一闪身,换了一只手拿木屐。
“别扭扭捏捏的,怎么说也不是该害臊的年纪啦。倒不是想说相声——可要有人问‘为什么回家晚了’,你就说:‘相好的不让我走。’你得有这份胆量。”
“您又在说笑了。”
“要连这胆子都没有,你凭什么把它往长火盆上带?听说,前几天你还把它脱下来,塞进阿传家的账房格子给人家瞧来着?”
风见鸦打了个转,微微吹进来一股北风。
“呃。”
“那时没揍飞你,算便宜你了。”头儿恶狠狠地说。气氛陡然一变。
源次打了个寒噤。“看您说的。”
“老太太,再添把柴怎么样?”
说着,头儿猛地把烟管别回腰里,摆出一副公事公办的架势。他若无其事地施加压力,紧紧攥住手里那对木屐。
见势头不妙,源次想溜。他佝偻着身体,抓挠般伸出手,抓一下,缩一下,想取回木屐,却失败了。他便恼羞成怒。
“头儿,那什么,我还得赶路。”
“记得光脚跑,光着哟。这多好。路脏得很呢。”
又被挖苦了一通,源次搓搓手。
“我穿着鞋走,哎,穿着走。头儿,对不起,请把木屐……”
“当然得穿!木屐就是拿来穿的,难道还有人把它顶在脑袋上?不过,搞不好就有人把它揣在怀里呢。你说是吧,源哥儿?”
“我吧,有点急事,赶着去办。”
“这是去哪儿啊?这么急。”
“啊,那个什么,一会儿吧,有个俳句联歌会。”源次摆出一副即将快马加鞭奔去吟诗的架势。
“俳句联歌会?哦,是吗。阿源,叫什么来着,你那法号?不对,是雅号。别急着走。你呢,与其取个雅名,不如起个戒名的好哇。咱现在就给这木屐办个火葬,念经超度,让它投胎!”
“哇!”
“浑小子,还不光着脚给我滚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