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掐指算来,已是九年前的事了。那时,高峰还是医科大学的学生。有一天,我陪他在小石川植物园散步。那天是五月五号,杜鹃花开得正好。我与他手挽着手,在芳草之间穿进穿出,在园林池畔巡游绕行,欣赏那竞相盛开的紫藤花。
我们打算掉转脚步、翻过开满杜鹃花的山坡。正在水池边踱步时,一群游客迎面走来。
打头阵的男子身穿西服、头戴烟突帽、面蓄胡须,三名女子走在中间,断后的男子跟头一位的打扮一样。他俩是贵族们的车夫。中间三位女子都撑着宽宽的遮阳伞,她们款款而行,衣裙下摆窸窸作响。擦身而过时,高峰忍不住回头张望。
“看见了吗?”
高峰点点头:“嗯。”
于是,我们登上山坡观赏杜鹃。杜鹃虽美,然而,无非是一片红罢了。
一旁的长凳上坐着两位商人模样的年轻人。
“阿吉,今天咱俩可赶上好事了。”
“可不是嘛,偶尔听听你的意见,也不错。要是没上这儿来,跑到浅草去,哪会有这种眼福呢!”
“毕竟一下子看了仨呀,又是桃又是樱,眼都花了。”
“有一个不是梳着圆髻嘛。”
“反正也高攀不起。圆髻也好束发也罢,就算是赤熊也跟咱不相干啊!”
“可按理说,那副模样的人应该梳高岛田,干吗梳成银杏呢?”
“不理解为啥梳银杏?”
“对啊,不伦不类的。”
“这就叫‘贵人出门、刻意低调’。喏,站正中间那位特别漂亮,对吧?边上那个是影舞者。”
“你看她穿的衣服是什么颜色的?”
“我看是紫藤色。”
“唉,就一个紫藤色,也看不出什么所以然。这可不像您啊。”
“她漂亮得晃人眼,自然而然就把头给低下了,没敢抬。”
“盯着腰带以下看来着?”
“别胡说,再唐突了佳人。真是‘玉容未辨已离分’啊。唉,叫人恋恋不舍。”
“那步子迈得,美得无法形容,像踏着彩霞飘过似的。今天我才恍然大悟,明白了什么叫作莲步轻移、款步姗姗。到底出身不凡哪,生来就是神仙般的人物。那帮世间俗物岂能学得来!”
“这话忒毒了。”
“说实在的,你也知道,我曾对金毗罗大神起过誓,说三年不逛北廓。可说归说,我还是揣着护身符半夜逛土堤。纳闷的是,竟然没遭报应。不过,今天我可下定决心了:谁还惦记那帮丑婆娘啊。你瞅瞅,这边、那边、再远点,红色的玩意儿时不时地晃。好看吗?根本就是垃圾,看着跟蠕动的蛆似的,对不对?丑死了。”
“这话,够难听的。”
“我没打哈哈。你看,她们手全脚全地站着,穿着华丽的和服跟羽织,同样打着遮阳伞。但是,毫无疑问,她们是人类女子,而且是新媳妇。虽然是新媳妇没错,可跟刚照过面的那位比比,什么结论?简直灰头土脸。怎么说呢,脏兮兮的。‘那她们也是女人呀’——哼,这话听着就惹人厌。”
“哎呀,怎么越说越严重了。不过,你说得是呀。我也一样,至今为止,见着个稍有姿色的女子就把持不住,还给你这伙伴添了很多麻烦。可见了刚才那位,我心里就痛快了。从今天起,利利索索地跟那些女人一刀两断。”
“那你可一辈子娶不到媳妇了。那位小姐不像个能主动说出‘我喜欢源吉’的人哪。”
“那要遭报应的,没可能的事。”
“可万一她真说‘就嫁您’,你怎么办?”
“说实在的,我得逃。”
“你也逃?”
“嗯。你呢?”
“我也得逃啊。”
两人对视一眼,一时间没的说了。
“高峰,再走走吧。”
我与高峰一同起身,远远地将那对年轻人抛在身后。这时,高峰深有感触地说:“哎呀,人心被真正的美打动,就是如此啊。你是专业的,多下点功夫吧。”
正因我是画家,这句话,我铭刻在心。步行数百步后,我们远远地瞥见,在郁郁葱葱、影影绰绰的樟树树荫下,那抹紫色裙角一闪而过。
走出植物园,只见一对高头大马站在那里,镶嵌着磨砂玻璃的马车上坐着三位马夫,他们正在休息。自那之后,已过去九年。直到医院发生那档子事之前,高峰对那女子的事只字未提——即使是对我,也没提过。论年龄,论地位,他都该娶位夫人为他打理家业,然而他从未娶妻,并且,他的品行比学生时代更严谨。既然这样,我也不便多嘴。
纵然被分别葬在青山的墓地和谷中的墓地,他俩却是一前一后、在同一天相继死去。
请问天下的宗教家啊,此二人当真罪孽深重,不该升天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