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一张老照片
落魄的中年人没想到隔了十几年竟然还会有人找来,对方还是警察。
“阿sir,我欠的钱早就还清了,我真的没钱了。”一把年纪的人如鼠蚁般逃窜,被逼到角落竟然蹲下抱头痛哭起来。
两个年轻警员面面相觑,顿时有几分心虚。
陈嘉文弯着腰犹豫了一下,轻轻拍了拍满是污渍的肩膀,安抚道,“你别怕,我们不是来找麻烦的,就是有件案子想请你协助调查,问完话我们就走了。”
头发花白的脑袋颤抖着,抬起头露出饱经沧桑的脸,怎么都无法和五十岁的李存志联系起来。
何家诚握紧了拳头,怒意在心中蔓延,但看着身上的制服又无力地垂下手。
眼前神情恍惚的人名叫李存志,曾是嘉宏大厦部分产权所有人,也是当年蔡大生的房东。
许国富那边花了不少时间把人找到了,结果来的路上出了车祸,碰到个难缠的一时走不开,又怕李存志病发到处跑出什么事,只好托陈嘉文先过来问话。
至于为什么不拜托同组的警员,那就说来话长了,现下最重要的是将李存志稳住。
李存志对警察有一种潜意识的畏惧,问什么都是摇头,陈嘉文想从身边的人入手,转了一圈都畏惧自己身上的制服,只有一个阿婆愿意说几句。
于是何家诚负责看着蹲在角落发呆的李存志,陈嘉文则跟阿婆在一旁聊天,没过一会儿就打听清楚了。
不得不说,陈嘉文的女人缘一向不错,上到八十下到三岁,见了他都带着笑脸。
依阿婆所言,差不多十年前吧,李存志搬到棚户住,刚来的时候都挺正常,就是脾气不太好,总是骂人。
还有几个警察常常来找他麻烦,时间久了大家也都听说了,李存志原来也算个有钱人,贷款买楼当房东赚了不少钱,但花钱大手大脚没有什么规划。
结果有一天最大的租户卷了租金跑路了,没钱还贷款只好借高利贷,没想到被人下了套,买的楼都赔进去了,最后只能搬到这里躲债。
“那警察是怎么回事?”何家诚皱着眉。
如果这件案件和警察有牵扯,那就很难办了。
陈嘉文有些尴尬,“那些警察是来催利息的,高利贷背后有警察撑腰,不然他也不至于赔得那么惨。”
短暂的沉默,不知道当年害李存志的那些人还在不在。
“哎问的怎么样,有线索吗?”
许国富气喘吁吁地跑到,看来车祸的事处理好了。
两人将问到的一五一十说了一遍,又开始推断可能性。
“所以,蔡大生偷了李存志的钱跑路了?”何家诚怀疑。
许国富坦言道,“可能性不大,海关出入境没有记录。”
“偷渡?”
陈嘉文刚说出口就被许国富反驳了,“渔船到不了岸的,没死在海上就算好的了,而且他还带着大笔现金呢。”
“难道还在香港?”
“这个就说不准了,十年前人口查得不严,如果有钱的话,找关系重新办个证件也是有可能的。”
三人又是沉默,时间过去太久,如果身份已经洗白,单凭三个警察的力量怎么查得出来。
“说真的,那个人会不会是蔡大生杀的,杀完之后卷钱跑路?”陈嘉文瞪着眼睛脑子里像是已经有了全盘的案件。
“也有可能咯,不过又不是写小说,我们是警察,要讲证据的嘛。”许国富翻了个白眼,觉得跟两个菜鸟讨论杀人案是不是有点期望过高。
“那具尸体怎么样?”何家诚突然想起,那是最关键的线索。
“法医鉴定是被勒死后放进水泥里的,男性,50-55岁左右,身高165。”
何家诚和陈嘉文专心点头想听下去,许国富却停了下来。
“怎……怎么了国富哥?”陈嘉文忐忑道,突然才想起这不是他们的案子,警队分工明确,有严格的规章制度,可能许国富不能多说。
“没了。”许国富无奈地摇头,“这就是全部了。”
“查了半天只知道这些吗?没有别的东西可以确定受害者身份吗?”
“尸体在水泥里封了那么久,屋主都换了几波了,只能确定大致时间,好不容易找出个蔡大生又十多年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许国富突然停下,神色微变,“哎你们说,那个尸体会不会是蔡大生呢?”无法确定身份且失踪多年,如果真的死了也说得过去。
“我们一直假设蔡大生是凶手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很多人传闻蔡大生卷款跑路了,但传闻始终是传闻……”
陈嘉文摸着下巴,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似乎是在模仿某个电影明星。
旁边的何家诚看着只觉得眼睛受到了伤害,赶忙打断,“蔡大生还有家人在吗?”
在调查过程中似乎并没有案卷提到过蔡大生的家人,甚至连联系方式都没有。
“蔡大生死后不久,他的老婆就带着女儿去国外生活了。”许国富补上了一句,同时也表示这条线索很麻烦。
三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好不容易有个方向,但是要联系海外实在头疼。
过了大半个月,案子总算有进展了。
许国富扶着额头靠在办公桌上,不断翻看着资料。
一个礼拜前收到蔡大生老婆娘家的消息,蔡大生的女儿蔡晶晶回国探亲,错过这个机会恐怕就再也没有线索了,于是许国富通过移民局的朋友联系上了刚下飞机的蔡晶晶。
根据蔡晶晶所说,蔡大生的右脚大拇指受过伤,并且一直没恢复好,一到阴雨天气就会痛,需要定期复诊。
他手上拿着的就是“水泥藏尸案”受害者的尸检报告,尸体右脚大拇指上确实有伤痕,法医判定的死亡时间也和蔡大生失踪的时间对上了,所以这具尸体很大概率就是蔡大生。
然而案情又陷入了循环的阶段,原以为找到蔡大生可以了解到当年的租户信息,结果原本被认为卷款逃跑的人才是被害人。
谋杀案就是这样,往往有了小小的进展之后又会进入死胡同,让人毫无头绪,心情如同过山车一般。
周记糖水铺。
何家诚和陈嘉文各叫了一碗杨枝甘露。
许国富则一脸愁容地抽着烟。
“国富哥,案子还没进展吗?”陈嘉文含着糖水口齿不清地问,脑子里想的是要不要再来一碗。
自从发现是蔡大生后,案子就停滞了,准确地说是被长官明令搁置,案发时间久、证据破坏严重,更重要的是没人想在这个时候提起一件可能牵扯到警察受贿的案子。
许国富明知道背后真相错综复杂,但还是无法坦然放下,因为这是他做警察以来接手的唯一一个像是警察该干的案子。
“国富哥,我们巡逻去了,你自己保重。”陈嘉文打了个招呼。
水泥藏尸案在报纸上活跃了几天之后随即被各色八卦艳潭埋没,市民的恐慌在一片声色旖旎中逐渐消散,一切仿佛恢复了正常。
何家诚两人每天的工作除了巡逻以外还拓展到了抓小偷、维护秩序以及解决邻里矛盾,一切似乎都在向平稳的方向发展。
周记糖水开了三十几年,早上除了糖水还会卖叉烧包,是许国富做警员时期的最爱,不过年纪大了,口味也会变。
“老板,来一打叉烧包。”许国富从皮夹里抽出一张折了几折的纸钞。
“阿sir,吃这么多会噎死的啊,多加两碗甜汤打包咯。”老板认识近十年了,彼此熟悉,不像其他人这么怕警察,偶尔也会开玩笑。
“那再来两碗番薯糖水。”
叉烧包要趁热吃,许国富提着点心就跑到废品站,虽然跟上司打了包票不查了,但没事的时候就会带点东西来看看李存志。
“阿sir。”李存志微微点头回应之后,然后自顾自开始整理纸板。
几次接触下来,许国富已见怪不怪,李存志受到刺激的时候精神状态不稳定,平常生活还是正常的,为此许国富每回来之前都会换常服。
“我买了叉烧包和番薯糖水,你尝尝。”
“谢谢阿sir。”李存志擦了擦手,竟是十分听话地坐下吃东西。
角落里放了一堆二极管和电子部件,上次来的时候并没有看见,应该是近期新淘汰下来的。
“最近还好吗,好像多了很多收音机电视机零件啊,这些应该能多赚点吧?”许国富随口说了句。
“还可以吧,现在电器价格便宜,很多人换新的,啊,对了,”李存志放下勺子,四处翻找起来,“我前两天捡到个收音机,打开还能用啊,你看看要不要。”
“怎么找不到了呢……”原本还算整洁的地方被李存志翻得逐渐凌乱,许国富想上去制止,却看到扔下的一本杂志里掉出一张照片,瞳孔瞬间放大。
一张有些年头的黑白照片,如果不是文件里找到的蔡大生照片也是黑白的,根本就不可能认出来是同一个人。
许国富走过去,腿上有如绑了千斤重,他不信命,但缘分真是奇妙,明明都要放弃了,是不是老天要让他查下去。
“这是……蔡大生?”许国富问出的同时已在李存志的眼神中得到了明确回答。
照片上除了蔡大生外还有三个男人,看起来年龄相仿,追问之下得知,那几个人是当年和蔡大生关系不错的,打牌的时候留下了合照。
那时候所有人都以为蔡大生卷钱跑路,在找不到人的情况下,李存志就拿走了和蔡大生有关的东西,值钱的早就卖掉了,剩下的都是七零八碎,但也一直没丢放到现在。
这或许是种暗示。
许国富失踪的消息是第二天一早传来的。
到第三天,警署几乎出动了所有警员去搜寻,最后在距离太平山公路几百米处的树林里找到了已经死亡的许国富。
经过一番调查,找到了李存志作证,当然因为精神有问题,李存志的话只能作为参考。
许国富看到蔡大生的照片后就匆忙离开了,加上许国富遇害之前曾打电话向同事询问几个人的信息,应该就是照片上的人,重要的是照片不见了。
法医通过解剖,确认尸体躯干上有剧烈撞击伤,额头、后脑勺也有不同程度的钝器击打伤。
最巧合的是,这段时间太平山附近电路维修,很多路灯都无法正常使用,据调查专员推断,许国富晚上独自上山,路况不佳,出了车祸,肇事者怕担责任,所以抛尸荒野。
因为没有目击证人,想抓到那个撞死警察的犯人可以说是大海捞针。
再者,许国富没有跟长官报告,独自行动出了事,名不正言不顺,上级部门也不想闹大,只想着尽快平息事情,出了一个不痛不痒的告示,最后家属也只领到几万块的抚恤金。
许国富的追悼会在礼拜六,没有授勋,参加的同事寥寥可数,甚至都没有邻居来的人多。
何家诚抬起下巴,眯着眼睛,略微刺眼的阳光斜射在墓碑上,显出几分不真实的感觉。
许母大受打击,身体也不是很好,葬礼皆由亲戚负责,可能是为了许母以后养老考虑,丧事办得很简单,吃了顿茶,送行之后众人匆匆离开。
陈嘉文一直沉默着。
他当初考警校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因为许国富,见到这个邻居哥哥就觉得配枪的警察很威风,可是考上警校后不止一次怀疑自己是否适合当警察。
许国富死得太潦草了,什么都没做就从世上消失了。
他没有成为一个足够坏捞到足够钱的警察,也没有成为一个正直善良名垂青史的好警察,人生停留在不尴不尬的阶段,然后就终止了跳动的心脏。
他留下了什么?
什么都没有。
陈嘉文的苦恼在于,似乎通过许国富想到了以后的自己,他甚至没有自信做得比许国富更好。
“要是有一天我死了,你会来送我吗?”
何家诚遮掩下担忧,知道陈嘉文心里不痛快,故意答道,“看有没有空吧,有空就去送你。”
离开的路上,两个男人在议论,他们是许国富的同事,也是警署为数不多来参加葬礼的。
“国富死的那天联系你了吗?”
右边的人点点头,“也联系你了吗?”
“对啊,他还在查那个案子。”
“不知道他为什么对这件案子这么执着……”
“打电话给我问了好多,还让我帮他查人,哎……我记得有个人就是住在太平山附近的,估计他是要去那边找……要是我没告诉他……”
“算啦,人都死了,跟你有什么关系……”
何家诚和陈嘉文并非故意跟在后面偷听,只是恰好听了一耳朵,便跟了一路才弄清楚来龙去脉,当下向他们打听那个住在太平山的人。
太平山附近,烈日正当头。
何家诚已经兜了好几圈了,还是一无所获,刚停下休息擦了把脸,远远看到陈嘉文朝他挥手,忍着冒烟的嗓子跑过去。
走近了看,一个挑着两担子苹果的大叔站在树荫下乘凉。
陈嘉文也是满头大汗,狼狈不堪,扶着何家诚的肩膀,“找到了,那个大叔说赵宏家就在前面,拐两个弯就到。”
兴许是有了目标,不过几分钟,两人已站在一间砖头平房外,外墙灰色的水泥毫无装饰,很难看出生活气息,说是无人居住的也不为过。
刚要敲门,门就开了。
何家诚的心受到沉闷的一击,他无法形容这种感觉。
“你们是?”
眼前人约是五十岁上下,一双狭长的眼睛透着谨慎。
“大叔,我们是警察,有点事情想问你,”陈嘉文出示了警员证,“请问你是赵宏吗?”
男人沉默着,点点头。
“是这样的,前段时间是否有个警察过来问话,他是我们的同事。”
鹰一般的眼睛盯着陈嘉文,不知道在思考些什么,他点头,缓慢且慎重。
“我们查到他那天过来找过你,所以想问下具体情况。”
“你们同事找我聊了聊,然后就走了,至于他什么时候出事的,我也不清楚。”赵宏说完,立即关上门,无论陈嘉文怎么敲都不开。
两人面面相觑,只能先离开再说。
“赵宏的话可信吗?”回去路上,陈嘉文无奈地问。
何家诚感到一阵心慌,总觉得有些地方不寻常,“可不可信不知道,但总觉得,这个人是不是有点小心过头了。”
“你的意思是……可疑?”陈嘉文停住,似乎在回想刚才的对话,“他怎么知道国富哥出事了!”
何家诚赶紧一把拉住他,“你忘了警署发的最新通告了,我们先回去,报告上级。”
不是何家诚胆子小,他们今天便衣出行,枪都没带,万一赵宏有同伙,谁抓谁还不一定,况且有许国富的例子在前,没有警署支持他们寸步难行。